对于父亲忽然离开,游乐场夜场活动取消,母亲的说法很敷衍:你爸有事儿,下次再去。但梁千雅知道,她爸妈肯定是闹不愉快了,至于为什么,可能跟她妈晚饭时接到的一通电话有关。
电话是阳阳上篮球课那家机构打来的,可能是为了表示道歉的诚意,对方的声音有些大,被她偷听到了两句,大意是说“对不起,不管是谁先动的手,我们的教练还手了就肯定有责任,是我们管理的问题,该跟阳阳爸爸亲自道歉,但是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她就听到这么多,就被她妈注意到她在偷听,拿着电话去了厨房,不过关键信息已经掌握了。据她分析推断,她爸今天跟人打架了,人家那意思,好像还是他爸先动的手,虽然这事儿不符合她对她爸十来年的一贯认知,但是人家不是说了吗,男人至死是少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幼稚地动了拳头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联系她妈这一晚明明心不在焉,却又故作轻松的模样,事情十有八九就是这这样。
她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一个稳重内敛的男生为她争风吃醋跟别人打架,她就算不喜欢他,肯定也会有些感动,况且她妈对她爸又不是没有感情。但是她爸为这事儿跟她妈闹别扭,甩手走人就有点儿神操作了,果真成年人的世界她理解不了。
她爸甚至没给她打电话或发信息说什么时候来接她,说明真是气得不行,她也没问她妈,故意和丁姨聊些别的话题,希望分散她妈的注意力。不过阳阳这个小嘎崩豆儿还不太能体察别人的心情,因为突然取消的游乐场之行一直嘟嘟囔囔地不高兴,她带他到楼上拿扑克牌变魔术哄他玩儿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他听话就给他奖励才翻过这篇儿。
入夜,丁姨带着阳阳去睡觉,她妈一个人在自己房里泡澡,她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想,爬起来给他爸发了条信息:您是不是跟我妈吵架了?我妈什么都没说,但是这一晚上都挺神不守舍的,晚上给我们削水果的时候还把手划伤了,挺大的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连丁姨都说有点儿严重,最好去医院打个破伤风针,我妈非说没事儿,我挺担心她的。阳阳今天因为没去成游乐园也挺不高兴的,我妈还说了他一顿,阳阳都哭了,我和丁姨哄半天才好,其实我看得出来我妈不是想说阳阳,就是自己心里有事儿,说完阳阳她也挺难受的,自己一个人去厨房待了挺长时间才出来。今天阳阳睡觉都是丁姨陪着,我妈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泡澡呢,我妈那浴缸平时都很少用,每次泡澡,要么是心情特别好,要么就是心情特别差,她今天肯定不是心情好。我也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也可能就是我多心了吧,就是看我妈那样我心里难受。
梁千雅捧着手机,删删改改,确实有不少夸张杜撰的成分,甚至把她妈说得有点儿太哀怨了,但打完通读了一遍,自己都被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感动了,甚至情感丰沛得抹了几把眼泪。
梁千雅把小作文一样的信息给梁宇琛发过去,十多分钟之后,等来了父亲回复,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知道了,早点儿睡,明早我去接你上课。
虽然回得有些简短,但至少她爸看到了,而且就她对她爸的了解,他说明早会来,应该就是明早过来跟她妈讲和的意思了,毕竟和一个路人甲争风吃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梁千雅如释重负,又玩儿了会儿手机,才安心睡了。
肖依伊这一整晚她都在为自己找各种可以让大脑放空的琐事来做,直到把自己浸到浴缸里,所有的事才像胸前漫起的水一样涌进她脑子里。
她猜到梁宇琛大概是回去拿水壶的时候碰到了林旭,听他说了什么话,却没想到他居然在运动馆众目睽睽之下和林旭动了手。她认识梁宇琛十多年,别说对人挥拳,他甚至很少对人动怒,他一直是冷静的,克制的,很难想象林旭到底说了怎样不堪入耳的话,才把他激怒得人前失态。
她有些后悔,如果她早知道,傍晚的时候,一定不会对他说那些话。
她又想起他离开前一刻看向她的眼神,即便只是朋友,她也不该说那么轻佻过分的话,她当时只是有些慌不择路,只想用最简单的方法找回岌岌可危的安全感。
其实,莫名地可笑,她也是才发现,她的安全感居然是确信没有人爱她。
如果感到一丝丝被关注,被在乎,甚至被爱的可能,她就会心生惶恐,害怕靠近,又舍不得离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居然不是对方如何证明爱,而是如何表现不爱。于她来说,爱情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得失全不由己,一旦有机会得到,就有了欲望,害怕失去,想要更多;只有不爱才是最安全的,从未得到,也无从谈失去。
其实和顾昭明离婚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了,在对他还心存幻想的时候患得患失,在看清不过如此之后却反而豁然开朗,如释重负。
她觉得她应该为自己的可悲痛哭一场,但她哭不出,她已经很久没为自己哭过了,她会为小说电视里的人物悲欢而哭,会为某个凄惨的社会新闻而哭,甚至会为一张感人的照片而哭,唯独对自己铁石心肠,她以前不是这样的,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悲欢喜怒似乎都没那么强烈了,眼泪于她都成了奢侈品。
肖依伊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屋里蒸腾的水汽让她有些胸闷,才从浴缸里出来,做好护肤,吹干头发,换上睡衣,把浴室收拾干净。
她睡不着,在床上靠了一会儿,想喝些红酒,借着晕晕乎乎的醉意助眠。下楼前去两个孩子的房间看了看,今晚阳阳是丁姐陪着睡的,他睡觉不老实,这会儿已经整个人横了过来,一条腿还压在丁姐身上,丁姐倒也习惯了,侧着身子发出微微的鼾声。丫丫屋里的小夜灯还亮着,人却已沉沉睡去,准是玩着手机睡着的,肖依伊走到女儿床头,将手机放到更远些的书桌上,关了夜灯,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下楼,去餐厅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到厨房找开瓶器打开,没拿酒杯,直接对着瓶嘴灌了几口。她不会喝酒,也不会品酒,只是想最快地把自己灌醉,品不出余韵回甘,满口全是苦涩。
接连猛灌了几大口,没几分钟酒劲就上了头,不算强烈,才至微醺。于是便接着喝下去,她想如果自己把这一瓶就都喝了,大概会倒头就睡。
像喝药似的灌下去大半瓶,肖依伊觉得自己实在喝不下去了,喝得太急,苦涩浸满了她整个口腔和咽喉。她放下酒瓶,觉得整个人开始发飘,很好,就是这样。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冲淡了嘴里的苦涩,杯里的水是刚好的温度,不冷也不热。她又想起傍晚,他把烫手的水杯从她手里拿走,握着她的手,看她的掌心。
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这个小怪癖的。
她放下水杯,水中缓缓摇曳的灯光,映出旧日的回忆。
那是好久之前了,她想要赖在他们婚姻里不离开,她想,只要他们有了夫妻之实,那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她精挑细选了一件她能接受的最性感暴露的睡衣,趁着丁姐放假,丫丫去奶奶家的某天,处心积虑地去色诱他。
那天他回家很晚,她一直在客厅里等他,听到他进门时,还是有些做贼心虚地裹了裹睡袍。
“还没睡?”他进了客厅,随口跟她打招呼。
她背对他坐着平稳了心绪,悄悄把本就未系的腰带又扯开些,然后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他:“嗯,不太困,你怎么这么晚?”
她特意穿了件小一码的半杯内衣,加上胸低得不能再低的吊带睡裙,睡袍自然地垂开,胸前的风景一览无余。他应该看到了,因为他迅速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聊了两句闲话也很绅士地始终没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甚至没容她靠近便说回房休息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她肯定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回房间脱了睡袍,甚至还嫌不够,索性把里面的内衣也脱了,牺牲了些高耸,但若有似无的凸点只会让性感有增无减。她当时甚至想起《我的野蛮女友》里,女主对男主说我今天没穿内裤,当然她还没那么疯狂。
她端了一杯牛奶,以此为借口,敲开了他的房门。她没等他应声,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便推门进去了,也不管他方便不方便,最好是刚要洗澡衣衫不整地不方便,不过很遗憾,他才只脱了上衣外套。
梁宇琛有些错愕,甚至忘了绅士礼仪,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
很好,就这么看着我,她这样想着走到他面前,把牛奶递给他:“我给你热了杯牛奶。”
他没接,垂眸看着她,离得实在太近,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从她的脸庞慢慢向下,到了某处更具诱惑之地,然后向上返回,在她唇上停留了两秒,再看向她的眼睛,眸中慢慢会聚的情绪,呼吸细微的变化,均被她理解为欲望和冲动。
他不接,她也总不能一直这么举着,她走到桌边把杯子放下,然后又向他走过去。
她没谈过恋爱,所有挑逗调情的手段她都不会,即便在小说电视里见过她也做不来,她想她走过去亲他一下就好了,如果他没反应,她就再亲他一下,接下来的事就会自然而然的发生。
她走到他面前,比刚刚更近的地方,看着他的眼睛和唇,暗暗给自己打气。
但是没等她亲上去,他便先她一步行动,不是俯身亲下来,而是回身抓过他才脱下来的外套,给她披上。
“天凉,别感冒了。”他说,甚至怕她不明白似的,扯了扯外套的衣襟,挡住了她的胸口。
即便她再傻,也能明白他的回应:不用了,谢谢。
她脸上臊得厉害,他的外套很大,像个罩子一样把她整个人裹了起来,但她反而觉得自己连里面那件睡裙都被扒光了一般,无地自容。
她扯了扯嘴角,是想回他个笑容的,但是没扯出来,所以那表情一定十分滑稽难看。
她走开两步,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挂在一旁说:“不用了,我也就要睡了,晚安。”然后像个溃败的逃兵离开了他的房间,甚至没敢再看他一眼。
离开他的房间之后,她忽然觉得特别窒息,有一种羞愧之外的情绪在她胸中起伏翻涌,带着痛感涌上她的喉咙。她想哭,想大叫,想冲到梁宇琛房里对他质问些什么,但是最后她只是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至于为什么是去厨房喝水,而不是直接回屋藏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样会更显出她的可悲,所以自欺欺人地去了厨房,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还能泰然自若地过来喝水,没有人看她,没有人会笑她,但她自己看不起自己,所以她演给自己看。
水有些烫,隔着玻璃杯刺痛了她的手心,灼热的刺痛感蔓延开来,但她没躲开,好像是一种自我惩罚,警示自己记住这一刻的疼,以后就不会再做傻事了。她把另一只手也覆上去,然后,她发现疼痛似乎是可以转移的,这里疼得厉害了,别处就好像没那么疼了。
那之后不久,她和梁宇琛提了婚姻到期的事,他答说好,抽空去趟民政局。
再后来,他们离婚了,她接受了顾昭明的追求。
她和顾昭明在一起后的第二次约会就上床了,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之后他送她回家,她邀他上来坐坐,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自然。那是她的第一次,她没对顾昭明说过,顾昭明也不会想到那是一个有过几年婚姻的女人的初夜。
尽管她后来确实真心喜欢过顾昭明,但是那一晚,她拥着顾昭明缠绵时的某个瞬间,脑子里却闪过一个念头:看,梁宇琛,还是有男人喜欢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做爱的。
夜静得可怕,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肖依伊把杯子里的水倒到水池里,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才会让她想起这些往事。
她摇着头自嘲似地笑了笑,为自己刚刚对梁宇琛的自责。
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生气委屈?她爱跟谁睡跟谁睡,关他屁事!
红酒还剩了小半瓶,明明刚刚一点儿也喝不下,这会儿却又想喝了,她拿起来想要一饮而尽,瞥见放在旁边的手机亮了起来。
她扫了一眼,居然是梁宇琛的信息。
她没理,负气似地又接连灌下去几大口,然后把酒瓶重重地放下,扶着台面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点开了信息。
梁宇琛:我在你家门外,如果没睡,就开一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