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依伊的爸爸肖国成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把二十七岁的刘馨介绍给她认识,一年后,她成了她的继母,那一年肖依伊上高一。

刘馨是学跳舞的,虽然很早就不跳了,但是气质一直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她总是留着大波浪披肩发,妆容精致,睫毛、眼线,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对于烈焰红唇的热爱从二十多岁一直延续到如今。

十二岁的梁千雅对她的评价是一个字:飒,而十几岁的肖依伊对她的评价也是一个字:妖。

狐狸精、白骨精、蛇蝎美人,这些是能宣于口的,在自己的脑子里,肖依伊对她还有更恶毒的称呼。

在十来岁的肖依伊眼中,爱情应该是一生一世,至死不渝。她妈才去世两年,父母曾经的恩爱还历历在目,这么快就一代新人换旧人。她生她爸的气,但又没法去恨他怨他,便将所有的憎恶全都抛给了刘馨。

刘馨一直试图和她搞好关系,但她所有的示好对于青春期的肖依伊来说,都是恶毒继母递过来的毒苹果。

父亲那时候工作很忙,难得挤出一些时间来。刘馨有时会主动地规划“一家三口”的家庭日,想要和她联络感情。但她从来不领情,头痛,肚子疼,懒得去,没时间,她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敷衍推脱。

刘馨给她买的衣服或护肤品她从来不穿不用,甚至连包装袋都没拆开过,全部扔在角落里积尘。父亲看不过眼说她几句,刘馨便说是自己和孩子有代沟,买的东西不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看到她买时尚杂志,留意电视里的彩妆广告,刘馨送了她一支迪奥 999,说她人生第一支口红就是迪奥 999,还笑说每个女人的第一支口红都应该是正红色。她当时怼说那是你,我就不喜欢,我不是女人咯。

她爸当时就在旁边,说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别说怪话。她一下子就火了,说我说什么怪话了?在这个家我都不能说话了是不是!眼见着要呛起来,刘馨忙说下次带她一起去选,口红这种东西的确还是要亲自试色才好。她说用不着!我最讨厌化妆!长得丑的才要靠化妆勾人!

那次她摔门而去,听家里的保姆陈姨说,刘馨后来哭了。她跟陈姨说她就是成心!在我爸面前装什么好人!让我爸看看我多不懂事,我多混蛋,看看她多好多委屈!她就是工于心计!

为了自己说出的话,她故意跟刘馨反着来,不但不化妆,不护肤,甚至有时候出门连头都不梳。刘馨不好多说,她爸也不敢劝她,劝她就是“我比不上您媳妇儿,您媳妇儿多美啊!”

那几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刺猬,逮谁扎谁。不单家里人不敢惹她,因为把自己搞得邋遢又阴郁,在学校里也成了被同学们远着的边缘人物。不存在什么霸凌,她只是没有朋友,独来独往而已。她知道班里有女生同情她的落单,但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她挺喜欢那种状态。

高中三年,她成绩平平,最终考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

她上大一的时候,刘馨生了她弟弟。

她爸中年得子,终日把“大儿子”三个字挂在嘴上,人前人后毫不避忌地发表“终于后继有人”的言论,即便是当着她的面。在她爸看来,“有儿子才算有后,女儿终究是个外姓人”这件事,就和地球是圆的一样,是人类公认的事实。

虽然她爸和刘馨说他们如今是“一家四口”,但她知道,她现在是外人了。

她这几年之所以敢在家里呲毛,不过是仗着她爸爱她而有恃无恐,如今被她弟取代了位置,她再无从仗恃。

她变得懂事了,不再为了刘馨的事儿和她爸闹腾,和刘馨的关系也没了之前那么剑拔弩张,她回家的时候,两人也能不冷不热地说几句话,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读书的大学就在本市,但她周末经常不回家,对家里的说辞是约了朋友。实际上,大学四年,她并没交到什么朋友,经历了那样的高中生活,她根本不会与别人相处,不会交朋友,她也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

同寝的舍友也尝试过向她抛来友谊的橄榄枝,叫她一起去食堂吃饭什么的。她总是找借口拒绝,次数多了也不太好意思找借口,每到吃饭的时候,便想方设法的消失,比如缺席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或者傍晚一个人躲出去,错过舍友们的吃饭时间,时间久了,便也没人再叫她了。

周末的时候她会去图书馆,但不是学习,多半是捧着一本小说,或者几本杂志坐上一天,也可能自己去逛街,看场电影,做个美容。她开始认真护肤,学习化妆,一方面当然还是女孩子的爱美之心,另一方面,护肤也好,化妆也好,总是很耗费时间的,很适合常年一个人的她来消磨时光。

她的生活没什么目标,得过且过,反正她爸有钱,不用她去拼命讨生活。她给自己的规划特别简单,大学毕业后,让她爸给她两三处房产,自己住一处,其他的租出去,愿意工作就去工作,不愿意就吃房租吃到死,不谈恋爱不结婚,一个人逍遥自在。

但她的“憧憬”又被刘馨给打破了,她大四那年,刘馨劝她爸把她送出国,说如今早就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了,女孩子也要不停提升自己,现在本科生遍地都是,她一个二本文凭,将来不好在社会上立足。

她爸被说动了心,找人联系了英国的学校,要她去英国继续读书。

她不懂刘馨为什么总要和她“作对”,她不过只是想要几处房产而已,她爸的资产统统给他们母子,她干什么非要“赶尽杀绝”把她赶出国!下一步是什么?肯定又要对她爸说孩子大了要独立,房产什么的都不能给,让她自己去奔。她肯定就是这个打算!

她妈去世后,她就没认真学习过了,初中的成绩还勉强算是中等,到了高中便一落千丈。如果不是她爸花钱托人给她安排进了重点高中,被老师一路拎着脖领子往上拉,她甚至未必能考上本科。

大学四年她也是混过来的,正经连四级都没考过,还是考了一个校内四级才勉强拿到了学位证。她去英国干什么?她连英语都听不懂!

她和她爸的抗议争取全都被驳回,最终她被送上了飞往英国的飞机,她觉得自己是被放逐了。

她爸说英国那边的学校都联系好了,先念一年预科过语言关,下了飞机有人接她,爸爸战友的儿子,人家在那边好几年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找他。

这个战友的儿子就是梁宇琛。

她爸和梁宇琛的爸爸梁建业的所谓战友,就是两人都曾当过兵,其实所在部队天南海北根本毫无关系,但她爸的说法是,当过兵的都是战友。

她爸和梁建业最早是在牌桌上认识的,后来一起搞工程。

她爸退伍后和她大爷一起从包工头干起,最早是在农村给人家盖房,后来慢慢发展到承包十几亿的大工程。梁建业是搞餐饮出身,一手创建了虹业餐饮集团,旗下有好几个餐饮品牌,高中低端都有。前些年房地产特别火的时候,梁建业在朋友的鼓动下也终于踏足了地产业,和朋友一起标下了一块地皮开发住宅,承包商就是她爸。

大概都是当兵出身,真的有种战友的亲切感,之后又接连合作了几个项目,彼此信任欣赏,慢慢就处成了好朋友。

肖依伊听她爸提过这个“梁大爷”,但她从不参加她爸的各种饭局,所以并不认识梁宇琛,听都没听过。

她第一次和梁宇琛见面,便是他来接机。

那天他没像初次见面的人那样准备一个接机牌,是她站在原地茫然无措的时候,他过来问她:“你是肖依伊吗?”

她点了点头,那时才意识到她爸根本没告诉她对方叫什么名字。

大概看出了她的茫然局促,他又主动自我介绍:“我是梁宇琛。”

“哦,你好。”她说。

她和梁宇琛的初识并不是一场爱情故事的美好邂逅,所以尽管他确实长得不错,但她对那天他的样子却完全没什么印象了。他当时穿的什么衣服,留的什么发型,有没有对她笑,甚至他当时长什么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大概就是比很多年后年轻些吧。

她不会与人相处,尤其是面对陌生人时更不知道怎么打开尴尬的局面,梁宇琛也不是什么爱聊天儿的人,所以一路上两人除了寒暄了两句,就再没多说了。

她到英国后的第一个住处也是梁宇琛帮忙联系的。那天他开车把她送到后,给她留了两袋事先帮她买好的日用品和吃的就离开了,说第二天再来。

梁宇琛走后,她一个人站在窗口往外望,以前一直觉得一个人的世界特别自在,如今她真的一个人了,却一点儿不觉得惬意,而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独感中。

她忽然有些后悔,刚刚没和送她来的那个男生多说几句话,这样他刚刚也许不会走得那么匆忙,可以多陪她一会儿。

他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

第二天,梁宇琛带她去了银行,超市,逛了逛她的学校,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有事可以联系他。

这一天她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问他叫什么名字,人家昨天才告诉她她就忘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她最终还是给她爸打电话的时候从她爸那儿又问得了他的名字,梁宇琛。

她爸说你就叫他哥就行了,她说那我叫他梁哥?她爸说叫宇琛哥吧,亲近些。

梁宇琛高中毕业就来了英国,本科就在英国读的,当时正在读研,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那时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初恋,名叫左欣妍。

当然,她是后来才知道梁宇琛有女朋友这件事儿的。尽管和梁宇琛在同一个城市,但她当时除了有事儿要帮忙时会给梁宇琛打电话,其他时候几乎不和他联系,可以说不怎么熟,没到打听人家私生活的程度。

来了英国的她并没有像她爸预想的那样,在全英语的语言环境下英文平水突飞猛进,日常生活她还能应付,上课就完全听不懂了。她只能把老师的讲课内容从头到尾都录下来,回去反复听反复听,直到仅存的一点自信心也消失殆尽。她从来不和外国同学交流,因为性格孤僻,中国学生的圈子也融不进去,不过异国他乡的孤独感,还是迫使她结交了一两个关系不错的同学。

为了能在生活和学习上有人照应,她退了梁宇琛帮她租的房子,搬去和同学同住。住了不到半年,同学交了男朋友,要搬去和男朋友同住,在没通知她的情况下就把房子退了,并按约定帮房东找了新房客。

同学通知她时说给她一周的时间找房,她有些着急,责怪同学怎么不早些跟她说,两人吵了几句,不欢而散。不知是因为这次口角,还是真的因为新房客那边急于入住,同学第二天说给她一天时间,明天必须搬出去。

这么紧的时间,她根本没处可去,只想着先找间旅馆落脚,慢慢再找房子。她花了一天的时间收拾行李,整整三个大旅行箱,其实不止,因为实在拿不了,一些不紧要的东西她直接扔了。

第二天,她一个人在同学的冷眼下拉着箱子离开了,走的时候还有些“不能在人前低头”的傲气,待一个人连拉带推的带着行李流落在街头时,被放逐的孤寂和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脚下的路似乎变得永无尽头。

天上飘起小雨,她费劲地把行李拖到公车站的雨篷下,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忽然希望接下来就是世界末日。

可是不会有世界末日来拯救她,她还是要面对无家可归的困境,面对一日又一日天书一般的课程,面对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的生活。她想回国,想回家,但是回不去,她爸不让她回去,其实那早就不是她的家了,她没有家,苍穹之下,根本无她立足之地。

她就在这场细雨之中忽然崩溃了,有好心的路人询问她情况,问她需不需帮助,要不要帮她联系家人或朋友,她只是一边哭一边摇头说:“不用,谢谢,我没事。”

她坐在公车站默默垂泣了一个多小时,附近就有一家小酒店可以让她落脚,但她还是拿出手机,厚着脸皮拨通了久未联系的梁宇琛的电话号码。

“喂?”电话里传来梁宇琛的声音,一贯的低沉而清冷,并不是能让人产生亲切感的音色,但那一刻,泪水却因这一声应答复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宇琛哥,是我……”她在电话里抽泣着说了自己的处境,及至最后更似是诉苦。

二十多分钟后,梁宇琛开车到了那个公交站,他撑着伞快速朝她走了过来,把伞递给她:“你先上车,这三个箱子都是你的?”

她应了一声嗯,他便把箱子一件一件拎到他汽车后备箱和后座上。她撑着伞追上去帮他挡雨,他也没多说什么,直到把三个箱子都放好,才又对她说了一句:“上车。”

那天梁宇琛开车带她回了他家,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又或许说了,但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坐在梁宇琛车上的自己有种特别强烈的渴望,她想做他的朋友、妹妹、女友或情人,随便哪种关系,只要可以让她依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