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能在一起吗?

垨真怔了一下,泪水从立萱的脸上滑下滴落在地板上。她说:“血缘的亲情是不会因为时光而消失的。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任性一点,即使不被人祝福,也跟你在一起。十年,二十年,等我们当了父母,你能体会到父母心情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样一意孤行你会不会后悔。姜阿姨有难言之隐,倪太太心里未必没有切肤之痛,她的心是天底下最寂寞的地方。”

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谁对谁错呢?

立萱忘记从哪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读书阅世,不过是习得宽容与谅解。她理解倪太太心里的苦,嗔痴怨念,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放得下?她这晚回到志琪的住所,坐了半夜,天蒙蒙亮时,有人发短信给她,他说:“我爱你。”她说:“我也爱你。”

早说几年,不知道他该高兴成什么样子。

立萱跟垨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法院外。她跟傅余生从法庭出来,就看到有记者围住倪太太,问她十年前失踪的真相。陆律师挡住记者护着倪太太,坐进车里,垨真回了头,四目相对,他微微怔了一下,后来车窗升起来,再也看不到了。

早晨才下过雨,石板地面上异常光亮,立萱脚下打滑,傅余生托起她的手肘:“小心。”

立萱道了谢,倪先生和姜意珍这时才从里面出来,记者又围上来,有人推了立萱一把,她又一个趔趄,傅余生笑着说:“小心。”立萱脸上有些红,早上出门特意打扮过,穿了一双新鞋。傅余生说,“很少见你戴饰品啊。”他看着她手上、颈间、耳垂。从前她觉得不习惯,今早起来,刷牙时突然想到,也许能遇到垨真也不一定,但这种场合,他未必肯来。

鞋跟有点磨脚,傅余生依然很细心。他说:“咖啡?”街对面有家音乐茶座。立萱看看时间:“不了。”拒绝得太快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她说,“谢谢你啊,还麻烦你这些事。”傅余生也不肯收钱,说:“不要跟我客气。”

那些记者围着倪先生问真相,他跟倪太太不同,得维护公众形象,所以一直客客气气的,但记者不见有收势。立萱问傅余生:“以为你不会回国了,怎么又回来了?”他脸上有一抹不自然,但很快说:“没出国的时候,以为外面才好,一切都好。没想到,生活了几年,才发觉原来旧的才好。”立萱问:“小孩多大了?”几年前不就跟孟南婷订了婚?

傅余生说:“离婚了。”她震惊不已,但笑着安慰他说:“有更合适的人在等着你呢。”她笑起来的样子还跟从前一样,干净透明,但他到底是错过了她。这日站在法院外,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大人们常说,勤有益戏无功。那时候他一心想着,要读最好的专业,进最棒的学校,想到那年被学校开除学籍,难过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如今回头来看,真是替自己感到脸红。

勤有益戏无功,为这世俗俚语,竟然蹉跎了半生。

傅余生说:“我那时丢下了你,觉得好抱歉。”

“你不用内疚,是我的错,我喜欢的人是…”她说,“不能坚持下去,两个人都有错,因为爱得不够深。”

“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他亦看得出来,倪太太与姜意珍势如水火,她跟垨真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

“余生,我以前看过很多爱情小说。小说里,男主对女主说‘我爱你’,两个人就在一起了。他们说‘分手吧’,两个人就形如陌路。情感关系处理得真利落。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感情像流水一样,剪不断,不是说‘我爱你’两个人就能在一起,这里面真的有天时、地利和人和。”

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还没有变成老太婆,就这么啰唆。其实她那时真怕他开口,重新开始,他们也回不去了。即使她没办法跟垨真在一起,可是回到过去就是背叛了他的爱情。傅余生仿佛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他说:“立萱,有事尽管来找我商量,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当然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有一段岁月,彼此相伴着走过。

“乔立萱,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样东西?”

她欠了傅余生一个拥抱。突然想起,那日在麦田唱歌,庄学仁说:“抱一个。”她本来脸皮就薄,还是傅余生解了围,他说:“先欠着。”

这个拥抱要欠一生一世了。

这日,在雨过天晴的潮湿空气中,傅余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这动作可真亲昵,权当一个拥抱,带着包容与担当,可以撒娇,可以肆无忌惮地闹脾气。她说:“傅余生,谢谢你。”

“你是该谢我。其实最开始我就知道,你最爱的人并不是我,是我妄想得到你的关注,我以为我可以替代他在你心中的位置。”

“对不起。”她知道她是一个自私的人。

那群记者从她身边走过,低声交谈着:“该怎么报道才能吸引人呢?没想到倪太太竟然否认了是倪垨业推她下海。不是那么憎恨姜意珍母子吗?真搞不懂,倪垨业自己都承认有罪,何不顺水推舟?唉,真是的,以为能得个头条。”

“立萱,爱一个人是要听从心声的,你没有错。”

立萱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迟钝。

垨真回到别墅并没有待多久,他将倪太太赶出来,他说要出海钓鱼。

倪太太没说什么,倒是想起从前跟他一起出海。垨真说:“我去钓石斑。你从前说石斑是天底下最笨的鱼,被人钓起来,放回去,它还不肯走。”倪太太莞尔一笑,说:“那垨真,你知道它为什么不肯走吗?因为它产下的卵就在崖缝中,它要等着它们长大一点,才敢离开。不肯离开,是因为要守护着它想要守护的东西。”

垨真怔了一下,原来他也有他想要守护的人。

准备鱼钩的时候,陆锦一来了,他说:“要出海?”垨真说:“嗯,去不去?”陆锦一说:“倪太太叫我过来的。”垨真说:“难不成你还怕我去寻死?”陆锦一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垨真说,“我不会寻死。这世界是这样美好,住着我爱的人,所以,我不会寻死。”

陆锦一也知道倪太太的脾气,倪先生亏欠了她,所以,她要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对不起她。

“你等一下也要走吧,那麻烦你送我去港口,你等我一下。”

垨真去准备蚯蚓,锦一自告奋勇地去游戏室找六号钩。二楼的游戏室,他进去过无数次了,陈设照旧,还放着垨真从前画的画,画里的女孩鞋带散开了。陆锦一总觉得有些异样,直到他快关上门的时候,最后一丝光线照在那画作之上,垨真终于画出了立萱的眼眉。

垨真在楼下问他,找到了没有。

送他去港口的路上,车里异常地沉默,锦一问:“要是离开倪太太,你跟立萱会有不同结果。”垨真讪讪地问:“她让你来试探我?”

“不是。”

“三三说,她心里是天下最寂寞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盘算过,即使经历再大的痛苦,我也撑得住,想到有一天,也许妈妈会回心转意,我就释然了。”

倪太太的心是这天下最寂寞的地方,而垨真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呢。垨真说:“我要搬出别墅。”陆锦一问:“住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垨真不能说,因为别墅里的每一寸空气仿佛都沾染着别人的气息,他曾跟那个“别人”朝夕相处,后来真的变成了别人,变成了陌生的人。陆锦一说:“那我周末让人过来打理。你要不要留下点什么?”

“全部——”他顿了好久,才说,“丢掉吧。”

“那些画呢?”

那些画,即使如今画得再像,可是看画的人已经走了。陆锦一见他久不回答,便替他说:“我帮你处理吧。”

周末那天,陆锦一亲自过来处理,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书房的书全数捐到学校。有个工人搬书的时候,自书页中掉出一张彩色的打印纸,悠悠地落在了地上,被人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仿佛要为过去打上标签。主人都走了,岁月仿佛也成了过往。

陆锦一最后检查的时候,才发现它是一张清单。

清单上第一条是“约她去她家附近喝杯咖啡吧”。他想了起来,那时垨真央求垨业为他写一张恋爱清单,这清单上一项一项的内容已经被画去。“跟她一起站在镜子面前刷牙”也画去了,陆锦一觉得有一点好笑,直到看到最后一行,才觉得喉咙一紧,眼里蒙了一层细雾。

最后一条是,跟她结婚。

这是这一页纸里,唯一没有被涂画的地方。

婚没有结成。

陆锦一开着车子到垨真的新居找他。垨真说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太寂寞了,他的新家是很简单的跃层公寓。

垨真为他开门,陆锦一想把清单还给他,但发现倪太太也在。陆锦一说:“那边收拾好了。”说完他就准备离开,倪太太说:“正好,我也准备走了。”她的生活做派,垨真受不了,想必她也有自知,所以放任他独居。

陆锦一跟着倪太太下了电梯,那张清单就这样攥在手里,然后,他匆忙去开车。倪太太说:“锦一,你的东西掉了。”她弯下腰,看到了垨真的笔记。倪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坚持交还给他,说,“锦一,你的东西掉了。”

陆锦一小心地接了过来,倪太太的高跟鞋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尖厉的声音,全世界仿佛只有这一种声音。可倪太太还是没有沉得住气,她转过了身,问:“锦一,你故意丢下给我看?”陆锦一说:“垨真最近服用的安眠药太多了。”

倪太太昂起了头,说:“我可以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喜欢谁,我再也不干涉,可是乔立萱不行。”陆锦一点了点头,终是妥协。倪太太说,“我先走了,金司机来接我了。”他道了再见,看着倪太太消失在夜幕里。等到他开车出来,在公寓外的石柱边,他再次看到了倪太太,她哭得不能自已。

陆锦一简直呆住了,因为没有想到那么高傲、那么强势的倪太太会掉泪。陆锦一的心被紧紧揪住了。垨真跟立萱都是无辜的人,倪太太拿回了集团那么多股份,看上去是赢家,但她快乐吗?可她又有什么错呢,即使她爱玩爱闹,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老公有外遇了,她绝对不可能对抢走她老公的人生出些许同情。

即使姜意珍并不知道,即使姜意珍有着那样悲惨的人生,也只让她觉得太可笑了。

即使垨业当初上游艇是粗心,即使她掉下大海是戏剧性的一幕,也无法让她原谅。

她怎么可能原谅他们?金司机来的时候,就看到倪太太弯着腰倚在石柱边,他拿了手帕纸给她,她慌忙掩饰。金司机在倪家十几年了,她还是不愿意把最软弱的部分展示给任何一个人看。倪太太回过头,看到垨真住的那一层灯火通明,楼上楼下皆暗了,只有那一层,仿佛处在永恒的黑暗中,必须点上无数的光,方觉得明亮。

倪太太对金司机说:“走吧。”她上了车就开始打电话,是打给她从前那些好姐妹,想要给垨真找个女朋友。对方一听是要为垨真找女朋友,皆努力推荐:“高小姐,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个,条件当然没话说。”还有一些人问:“怎么,跟许摘星分手了?”倪太太暗自腹诽,是垨真看不上她。但聊天总也没有结论,这圈子里的事仿佛就是这样,能炒半边天,没一点实际的进展,论起真心真意,还比不上乔立萱。

这个名字突然自脑海里跳了出来,倪太太自己也是一惊。

金司机自后视镜里看到她在掉泪。你说这倪家母子,自欧洲购入布加迪豪华跑车,旁人却不知道,坐在这后座万分艰难,却唯有默默流泪,还不如街旁那骑自行车的小青年,雨越下越大,至少后座的少女肯为他撑伞,布加迪的安全系数虽然极高,可连风雨也不能替人遮挡。

倪太太突然问他:“金司机,垨真今天去了哪里?”

“去了金九大厦。”他停了停,特意说,“两个人并没有说话,他在倪先生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听说西班牙人那个案子已经结束了。”金司机不敢说,他也在这车里,在倪太太坐着的地方痛哭不已。

金司机能说什么呢,他也只是每日上班下班。垨真不是常出门的人,偶尔出门,也只是去码头。但有一次,他身体不适,说口渴,金司机将车停在商场的楼下,垨真不愿意自己去买,他越来越孤僻,不愿见到陌生人。

在超市,金司机找到他爱喝的苏打水,听到背后有人叫他。他转头,看到立萱对着他笑嘻嘻的。她说:“好巧,你也过来买东西。”金司机说:“是啊。”立萱说:“外面下雨,我进来买把伞。”她扬起手里的伞。

金司机向着窗外的方向一望,雨水汇成一条一条,可不是下雨了,他高兴地说:“真是下雨了。”

他在立萱身后结账,立萱看看他的身后,只有他一个人。金司机说:“我送你回去吧。”立萱说:“不用那么麻烦。”金司机说:“车就停在楼下,我送你回去吧。”盛情难却,只是立萱没有想到垨真也在车里。

她坐进去的时候,觉得太意外了,紧张得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汇入车流。暴雨在这个夏日的午后突至,街边亮起了霓虹灯,立萱的眼里慢慢变得模糊,那些彩色的灯箱广告在眼里模糊得像是烟火。雨水打在玻璃上,刹那如花般绽放。

身旁的人问她:“以后见面也要这样视而不见吗?”

立萱吓了一跳,眨了眨眼,一滴泪水滑落。

他一开始以为她是故意不理他,这时倒是愣住了。她张皇失措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他问:“你怎么了?”立萱揉了揉眼睛说:“隐形眼镜里好像有一颗沙子。”

车厢里有他身上干净的气味,立萱的心突然给扭得紧紧的,有一种温柔的痛。

他看到她把手掩在包下,那么拘谨,心里也觉得好沉重,只希望这雨再大一点,车再堵一些,但再长的路途也有终点。

后来雨势收住,下车时,他推开车门。有那么一刻,他站在那里,立萱觉得他在等她走过去。

她顶着小雨,跑过去跟他握手说再见,很正式的分别。手心里传来垨真微烫的体温,她说不出来再见,便冲进了雨中。

车门自动关上了,真皮椅的缝隙里有她遗落的钥匙。

金司机问垨真去哪里,他说:“去码头吧。”金司机说:“可是今天天气实在是太糟糕了。”大雨让白天也变成了黑夜。金司机的担心并没有成真,因为在去码头的路上,他们去了医院。

垨真在发烧,迷迷糊糊仿佛做了一个梦,有人在问他:“你说鲨鱼的食物是什么啊?”他睁开眼,从海底看到了世界,光亮斑驳,明亮而华丽。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里,身体仿佛慢慢沉了下去,从海底看到世界越来越小,像仙本那幽暗的晚空。

他听到立萱的声音,她在叫他的名字。可立萱怎么可能在这里。

立萱要是找不到他该多着急啊。因为找不到他,她在派出所抱着他哭过。

垨真不敢睁开眼睛,唯恐睁开双眼,就发现这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