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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分清了。”
立萱心里响了个雷,倘若他跟许摘星是爱,从前那么黏着她,全是习惯。
回去的车里,立萱满脑子被这个念头占据。从符阳到市区,直线距离是三百四十公里,是去马来西亚的三分之一,到美国的百分之一,可就这三百四十公里的距离,立萱觉得自己离垨真那么遥远。
原来无处安放的担心,这一回落了地,跌下来重重一摔。
几天之后,立萱接到了西班牙人安托的电话,让她再去一次金九集团,因为合同还没有谈好。
庄学仁不放心她一个人,但不是担心她个人安危。庄学仁说:
“乔立萱,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人才。”立萱本想拒绝的,但那人说时薪再翻倍,她也故意抬了价,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没想到第一次允许了,第二次更是开口大方。谁跟钱过不去啊,立萱收拾好衣物,决定要去。这一回,庄学仁说:“差旅费可不给报销了。”
立萱笑他小气,承诺他不会跳槽。这西班牙人果然是生意人,问她要了地址,有人会去接她。星期二早上,她出门,楼下停了一辆白色的SUV,有人拉开门下来,叫了她一声:“立萱。”
立萱很快就明白了,笑着迎了上去:“我早该想到是你,垨业。”好几年不见,他是长高了些,五官退去稚气,棱角分明,笑起来有一种让人沉醉的温柔。垨业说:“我听爸爸说你来过金九大厦,找到你还真是费了些心思。”他为她拉开车门。
立萱问:“那我们是来谈生意?”垨业开了车门说:“谈生意还需要我亲自来接你?”立萱说:“那就是叙旧咯,真是惊喜,垨业长大变笨了,你大可打个电话给我,何必要劳烦西班牙人。”他恍然大悟:“真的,我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了,因为他们带来你的消息。”立萱说:“真是托你的福,他给我加倍时薪。”
两个人在车里大笑,垨业说:“你比以前更开朗了。”
“有吗?”她问,“锦一的婚礼没见你去。”
“嗯,我刚出差回来。”
“垨业,我走的时候,你还没有工作,现在该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他嘴角翘起来,一边开车,一边说:“想吃什么不用客气。”
他说叙旧,立萱以为不会离开符阳,直到他把车开上高速,立萱问:“那我们去哪里叙旧?”
他戴上蓝牙耳机:“我给垨真打个电话,他见到你也一定很开心。”立萱忙说:“不用叫他,就我们两个。”垨业不解地偏头看她,立萱说,“认真开车。”随后,车厢里一阵沉默。立萱清了清嗓子,说,“锦一结婚那天,我们见过。”
“见过?”垨业不相信,这几天,他没有听垨真说过。
立萱说:“他跟许摘星一起去的。”垨业问:“垨真跟你说了什么?”立萱说:“没有,什么也没有说,那天我们没有打招呼。”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垨业问:“什么意思?”立萱咬了咬唇说:“他像不认识我一样走开了。”垨业说:“怎么可能?”
“反正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说这些了。”立萱说,“要不,我们去吃烧烤,我打电话叫志琪出来。难得去市里,一定要叫上她,要不然她又该说我不重视她了。”
他们重新上路,立萱想了想,问:“垨业,你们公司有没有适婚的单身男士啊?”
“你想干吗?”他看了她一眼,立萱觉得这一眼别有深意,忙说:“不是我,我是想给志琪介绍个男朋友。她现在虽然腿脚不方便,可是好歹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作家。”垨业说:“我留心看看。”
后来他们下了高速,直奔信义医院。垨业说:“锦一说想见你。”但垨业只让她待在车里,他给锦一打了电话,“人到了,可以出来了。”立萱问垨业:“叫我过来做什么?”
陆锦一从医院大门出来,并肩出来的还有垨真跟许摘星。垨业的车很显眼,垨真一眼看到他。他愣了一下,走近了一些,望着车里面的立萱。垨业跟陆锦一约好时,并没有想到许摘星会来,好在垨业在金九集团摸爬滚打几年,是个滑头的,问她:“今天没上班?”
陆锦一观察着垨真,他这期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副驾驶位上的立萱。
许摘星说:“本来要去的,垨真说要来医院,我正好给妈妈拿点药。”她对垨真笑,垨真偏头又望了一眼副驾驶的位置,许摘星也看到了,但隔得远,“垨业,你有朋友在?”立萱觉得自己应该下车,垨真问:“什么朋友?”
立萱又坐正了身子,别说立萱,垨真这样一问,垨业一时也讷讷无语。
直到垨真跟许摘星离去,陆锦一方对立萱说:“是我让垨业叫你过来的。”立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锦一说:“我怀疑垨真在隐瞒病情,他问郭医生要了帕利哌酮缓释片,这是精神药剂。”垨业忙问:“不是说已经康复了吗?”锦一说:“我今天对他做了例行检查,没有任何异样。就是有一点很奇怪,垨真好像没有看到你,婚礼上是这样,今天也这样。”
立萱有点啼笑皆非,证实他讨厌她,对她视而不见?
就一个阿斯贝格症候群患者来说,垨真的表现相当良好,但是陆锦一总是觉得哪里出了岔子。虽然业界对阿斯贝格症候群的形成起因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他们异于常人,没有同理心,木讷而警戒,但是陆锦一却总觉得阿斯贝格症候群的患者比正常人更加敏锐,感觉功能的放大,使其变得更加敏锐,而上个月医学界的报告也有类似参数,《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刊文称,自闭症患者能接受到一个更加强烈的世界。
“所以?”立萱没想到陆锦一在学术上会有这么深刻的见解,陆锦一说:“所以,自闭症社交障碍并不是因为社交能力有缺陷,而很有可能是由脑内信息过载导致的。”立萱咳嗽了一声,虽然垨真在某些事情上的确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但是陆锦一这样一说,他突然变成了外星人似的。
立萱问:“那他怎么不认识我了?按‘强烈世界论’,他不是应当对我更有感触才对吗,至少…至少…”至少他曾经那么腻着她。陆锦一说:“我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我才叫你过来,我想观察垨真的反应。”立萱说:“垨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朋友。”
陆锦一想象不到,垨真把立萱忘记了?不可能,例行问话里,他提到过立萱的名字,他看到他的目光垂了下去,可是他怎么会对立萱的出现没有一点反应?陆锦一苦苦思索了一个晚上,垨真不像是没有看到立萱,他跟垨业说话的时候,他明明看到了。他虽然在跟垨业说话,可是目光却是落在立萱身上的。
深夜,陆锦一又把马克拉姆夫妇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论文研究了一遍,直到破晓,他打了一个盹,不得不赶到医院上班。九点钟的门诊楼已经是人山人海,走廊挂着的电视里正在报道本地新闻。警察昨夜抓住了几个飙车的年轻人,问他为什么时速120码闯红灯,年轻人摇晃着身体,说:“不知道。”记者说是因为吸食了冰毒。陆锦一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新闻报道,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快步走出了门诊楼,在住院部找到郭医生,说:“把帕利哌酮缓释片的副作用告诉我。”郭医生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快速翻看着。
陆锦一在门诊楼外给垨业打电话,电话一通,劈头就问:“垨真在哪里?他的电话没有人接。”但垨业的电话也是助理接起来的,说垨业在二楼跟西班牙人开会。助理说:“不过早上他们是一起进去开会的。”陆锦一问:“垨真也在?”助理说:“在,因为倪先生说他擅长西班牙语,所以他也要去。”助理还没有说完,陆锦一已经挂了电话。助理觉得有点奇怪,便到二楼去找垨业,会议已经开始了,她把门推开一条缝,看到垨真与垨业坐在会议桌的尽头,有个老外滔滔不绝地讲着PPT。
讲PPT时会议室里熄了灯,立萱有点坐立不安,因为垨真一直看着她。奇怪,他昨天对她不理不睬,这个时候却一直盯着她看。可立萱不能分心,直到西班牙人说完,她开始翻译大意给在座的几位参与人听。她一出声,才说了一个单词,垨真手里的文件就掉到了地上。众人望向他,在PPT的荧光下,他的脸色有点青白,说:“工业园区前面的发音是Parque。”立萱脸上一红,他说的是对的,她的发音一向不怎么标准,可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纠正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立萱不得不重复了一遍,他又说:“Parque。”
立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几年不见,他跟她说第一句话,就帮她纠正发音了,真了不起。
垨业这时也发现了垨真的异样,他叫了一声:“垨真!”
但垨真充耳不闻,他站了起来,走到立萱的面前,目光在她的眼与肩之间游移。立萱没敢动,因为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碰碰她。太突然了,因他站起来的举动,整个会议室变得诡异且安静,垨业说:“垨真!”
垨真抬起眼看了立萱一眼说:“真的?”立萱不解地望着他。他问她:“真的?”立萱问:“垨真,你在说什么?”她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陆锦一大喊:“倪垨真!”几乎是同时,她触到了他的手,他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以一种她想象不到的力道紧紧握住。
初夏的阳光透过隔热玻璃照在会议室内,立萱没有发现自己的模样清晰地印在上面——仓促间带着惊愕。垨真问她:“乔立萱?”语气里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可惜他没有叫她三三,她喃喃地嗯了一声,随后笑了笑,以最为自信的语气说:“嗯,垨真啊,好久不见。”
陆锦一简直不敢相信垨真隐瞒了这样一个大秘密,帕利哌酮缓释片的副作用之一,是会让人产生幻觉,这种副作用因人而异。陆锦一不知道垨真的幻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是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陆锦一嘱咐垨业:“暂时先别告诉倪先生,再观察一阵子,但帕利哌酮必须马上停掉。”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回到倪家别墅。会议进行了一半,没再进行下去,因为垨真要带立萱走。以为他要干什么,结果只是回了别墅,他问她:“你吃不吃冰激凌?冰箱里面有冰激凌。”
久别重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大约不应该是吃冰激凌这么简单。立萱去拿冰激凌的时候,垨真跟进了厨房,他说:“芒果、菠萝、香草。”他罗列出来任她挑选。垨真递给她,见她很久不接,说,“我好挂念你。”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厨房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后来,垨业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倪太太是闻讯而来的,许摘星是她的好盟友,却不明前因后果。
立萱与倪太太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僵局不易打开。许摘星还搞不清楚状况,立萱也觉得奇怪,她好像是第一次到倪家别墅,有些好奇,拉着垨真要参观他的居所。墙上的画作她嫌太旧,楼梯边上的兰花倒是深得她意,仿佛不日就要将这里大肆装修一翻。倪太太很满意,斜眼看了一眼立萱,立萱替她续了咖啡。
倪太太低声说:“锦一婚礼的时候,就听说你回来了。”立萱说:“新娘是以前认识的朋友。”她没有说新郎,只说新娘,也是有一点避嫌的意思。要是倪太太问起来,也可以说,并不知道是陆锦一。但倪太太这回倒大度,她说:“今时今日倒也无妨,垨真跟摘星准备订婚了。”她瞄向楼上正在参观的许摘星,“是垨真自己喜欢上的。”
倪太太端起咖啡,想了想又搁下了,说:“我跟倪肇东离了婚,至于姜意珍和倪垨业,乔立萱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可以相安无事。”倪太太的意思她听得分明,立萱没有接话,她知道她不甘心。
沉默在倪太太那里也觉得受到了轻视,倪太太让薛阿姨叫许摘星下来,说晚上要出去吃饭。
立萱当然懂得退让,起身准备离开时,垨真叫住她:“一起去吧。”倪太太脸色多有不快,许摘星说:“是啊,一起去吧。”倪太太拗不过他俩,也许是在许摘星面前不便说什么,也不好说了。
购物中心七楼有家新开的烤鱼店,四人落了座。这位置也十分有趣,倪太太挨着立萱,许摘星坐在立萱左手边,垨真想跟许摘星换位置,他从前就喜欢坐立萱旁边的位置。立萱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轻轻眨眼。
以为他会不高兴,结果他眼里一闪,笑了,便坐在倪太太与许摘星之间。立萱不知道,她这样主动跟他说话,他有多么开心。他突然想起自志琪书里看到的句子——别人谈恋爱,只要你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也都会走完。可是对于你来说,只要你肯抬头看一看我,站在原地不要动,一百步,我一个人走完。
他那时看时,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今天突然想了起来,啊,原来是这样的,所以依然落座,不动声色。
许摘星点了石斑鱼,垨真是不吃石斑鱼的,他从前总说自己是最笨的石斑鱼,但几年不见,许摘星烤来,他也吃。
这晚餐吃得出奇的沉默,好在这大厅有萨克斯演奏,聊胜于无。倪太太说:“可见功底不足,日日在这里演奏还要看乐谱。”许摘星说:“未见得看过,只是要有范。”说完呵呵地笑了。倪太太问她:“摘星,你跟垨真是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
摘星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有点不好意思,扫了一圈众人,问垨真:“能说吧?”倪太太说:“你们这些孩子。”
立萱落寞地低下头去,她虽然不想听,可是又有几分好奇。摘星说:“在南婷的聚会上认识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垨真在跟人打架。”
倪太太惊奇得不得了:“垨真跟人打架?”立萱想起来了,有一晚垨业叫她去派出所。倪太太问:“后来呢?”摘星说:“后来,南婷跟傅余生订婚之后,我从英国回来,常常接到短信。我并不知道是谁,也没有多加理睬。”倪太太笑着问:“摘星,追求你的人太多了。”许摘星说:“但有一晚,他说他好挂念我。我那夜突发奇想,回了短信问他是谁,他立刻打了电话过来。”
“摘星。”垨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陈述,立萱一直面带着微笑。垨真去拿香槟,想要喝酒,“立萱,你开车载我回去。”自她回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叫她三三。倪太太说:“垨真,不应该劳烦乔小姐。”倪太太转头问她,“住在哪里?”立萱笑着说:“住在我同学家里,过几天就要回去。”
原来笑着的人也并不是快乐的人。金司机送她到志琪的楼下,立萱这才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有这样一天,全副武装地与人吃一顿饭,无怪乎那些经常应酬的人容易得胃病。短信嘀嘀地响了起来,是垨真,他说:“我到家了。”他大约也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说他到家了。
只是立萱好奇,他怎么会有她的手机号码?
垨真发过短信之后,呆呆地望了会儿,心里期待着她能回复他,一个字也好。可是等了半天,暗下去的屏幕一直没有再亮起来。后来,垨业到下楼,看他呆坐在沙发上,便问:“怎么还不睡?”垨真问:“垨业,立萱她为什么会离开呢?”因为她是姜意珍的女儿,理由充足,但不能说服人,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垨业从厨房出来,拿了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不以为意地说:“不是说去志琪家吗?”垨真说:“不是,我是说五年前。”
水沿着嘴角滴落,垨业抹了一下嘴角,看着垨真很认真地望着他。他顿了半晌,方说:“我不知道。”他真怕垨真倔强地问下去。垨业回了房间,有些烦心地胡乱揉了揉头发,他知道的,这世上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但是他不能说。
垨业以为垨真会放弃追问,但他显然低估了垨真的执着。
垨真第二日专程去金九集团等立萱,知道他们会过来开会,他打电话给她,但她挂断了。一次挂断还算正常,接二连三地挂断,他就开始胡思乱想了,觉得她在有意避开他。垨真发了短信,说要见她。她说,开会,有正事在忙。
难道他的事算不得正事?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他。垨真知道他们在二楼开会,他推开门,二话不说把她拉了出来。他向来任性而为,拉着跌跌撞撞的她直接上了倪先生的办公楼层,今日倪先生出去办事,办公室没有人。秘书处无人阻拦,虽有人看到,但看他那脾气,没敢开口。
直到立萱被丢在沙发上,他才开口:“是因为不能跟我结婚才离开的吗?”
有人探头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咖啡?”这让她有时间考虑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垨真关了门,直至门被掩上,立萱反问:“就是想问我这个?过去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吗?”
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垨真有时也听帮佣们讨论自己,他们都说,他是不正常的人,是连母亲都不要的包袱,而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想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他一直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他不够好?
立萱的手机响了起来,但她还没来得及接,垨真就抢过去关了机。几年不见,他也改了些性子,变得霸道了一些。立萱说:“垨业在找我们。”
僵持没多久,垨业就推门而入,只要在大厦内,要找到他们并不困难。垨业进去时,正听到垨真在问:“为什么不回答我,五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垨业阻止:“垨真!”他既然来问她,一定觉得另有原因。陆锦一说得对,垨真的自闭症并不是心智缺失,实际上垨真能看透你,他对于你的真正意图有着更深刻的理解。
“不,我可以回答。”目光紧紧胶着在一处,立萱说,“垨真,是因为我…不能忘记傅余生。”
垨真来这儿之前抱了很大的希望,如果困扰着她的事情是垨业与她之间的关系,他会告诉她,这完全不是问题,他所有的等待都值得,可是垨真没有想到立萱会说这句话,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仿佛成了他的噩梦。
傅余生,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立萱说:“垨真,把从前都忘记,好好生活,你不是很喜欢摘星吗?”
好半天,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垨真慢慢地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出去了。
垨业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怆,直到听到电梯的叮咚声,确定他离开了,垨业才问:“怎么说了那样一句?”
“我来不及细想。”其实立萱也后悔得要死,怎么说了那一句。垨业说:“要不然,告诉他真相?你刚走的那阵子,每一个晚上,我都在想要不要告诉垨真实情。我去敲过他的房门,想告诉他,十三岁那一年我犯下了错,是我推倪太太下海的,她要告我杀人未遂。”
立萱说:“垨业,你想得太天真,我也并非完全为了你。”
“你们在说什么?”颤抖的声音响起,伴着重物落地之声。立萱与垨业转过头,看到姜意珍站在半掩的门边。她大呼,“垨业你在说什么?”心痛难忍,泪水立刻涌出,她上前捶打垨业,“垨业你在说什么,怎么是你推她下海的,你在说什么?”
立萱紧紧抱住失声痛哭的姜意珍,事情已无法再隐瞒下去,垨业说:“是我跟她上了游艇。那天在学校,我跟许摘星的哥哥打架,他说我是野孩子、私生子,我气不过跑出了学校,也不知道怎么跑到了港口,看到她上了游艇。我那时只是想捉弄她,想去底舱放一半油,把她困在海上,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跟她一起出了海。她见到我吃了一惊,很快认出了我。那天海上风浪很大,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被我推到了海里。”
姜意珍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她痛哭不已。垨业说:“五年前,她回来,我担心了好久。我害怕她告诉别人,我不想坐牢。妈妈,我当时不想坐牢,我去求立萱,让她帮帮我。”姜意珍重重地捶了儿子一拳:“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连我也蒙在鼓里。”垨业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他受了刺激,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像被抽掉了主心骨,姜意珍一下子瘫在那里。无怪倪太太那日那样猖狂,垨业接倪先生的班,她说:“真是恭喜你,把垨业培养得这样出色。”虽是恭喜,骨子里却是轻蔑至极的。
姜意珍这日失魂地被立萱送回了倪家,家里的佣人也吓了一跳。立萱打点好一切,坐在床头跟她说体己话。她说:“当务之急,是为垨业寻一位好律师。”可不是,东窗事发之时,以防不测。
陆律师不见得会帮姜家母子。立萱想到庄学仁就是学法律的,便向他寻问可有理想人选。庄学仁说:“立萱,余生回国了。”傅余生倒的确是最佳人选,从前参加全国比赛,也是最佳辩手。立萱苦恼,要不要跟他见个面。
从倪先生办公室离开之后,垨真大抵是真的伤了心,再不肯与她说话。他偶尔来金九走动,她心里也猜测他是故意在她眼前晃的。他的性子简直是生人勿近的,没人能说动他来,但每次见面,他看也不看她,十分傲慢,大抵是等着她跟他赔礼道歉。
但这中间亦有高兴的事情发生,志琪的新书即将出版,她说要请客吃饭。这也算是一个契机,立萱打电话给垨真,请他过来吃饭。
他哼了一声,说:“不是回符阳了吗?”立萱笑着说:“庄学仁放了我一个月假。”为他做牛做马好几年,一个月他也不亏啊。垨真问:“去哪里吃啊?”立萱说:“学校附近不是有家新开的日式料理吗,上次跟倪先生去吃过,还不错啊。”立萱突然想起,她跟垨真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有一阵常常出去吃饭,约定好遇到好吃的一定带对方去吃。
立萱的心突然揪了一下,听到垨真问她:“还有谁?”立萱算来算去,也没有其他人了。知道他不爱人多,她回头大声问了志琪:“你还有朋友吗?”一边对垨真说,“没人了,对了,我给垨业打个电话。”没想志琪这时说:“庄学仁说傅余生回国了,要不要把他也叫上?”
垨真在电话里听到了:“我不去。”然后利索地把电话挂了。立萱呆了一呆,她不想跟他弄得这样僵,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他却不肯来。
垨真会生气也是很正常的。“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也气了半天呢。”吃饭的时候,志琪劝她。立萱闷闷不乐,最后吃饭的人只有她们两个。偌大的和式包间里,隔音效果不是太好,听到外面有人劝酒,热火朝天,这里不免有点冷清,志琪说:“要不,来点清酒?”
立萱和志琪平时不怎么沾酒,几小瓶下肚之后,志琪就有点晕了,话也多了起来。她说:“立萱,你说多么奇怪,十几岁的时候爱一个人爱得要死要活,整天只知道说‘我爱你’,爱他什么,呵呵,根本不懂怎么算爱,现在知道什么是爱了,却连个说爱的人都没有。你跟垨真怎么弄到这个地步?”
“我说我还爱着傅余生,他居然信了。”
志琪说:“你说什么他不信?你不是希望他信你吗?”立萱说:“我没有要他这样不冷不热,不理我啊。”志琪说:“乔立萱,你真是让人受够了。你想要怎么样?他理你有什么用,人家有女朋友,好不好?姜家跟倪家势如水火,你这是要上演东方朱丽叶的节奏啊。”志琪醉了,说完还笑了笑,为自己点了个赞,“真是文思泉涌。”
这边立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用手捂住了脸,喃喃地说:“是啊,他都有女朋友了。”
立萱想站起来,志琪见她东倒西歪,便说:“乔立萱你喝醉了啊,别喝了啊。”她一边说,一边还在为她倒酒。立萱站了起来,拉开和式门要出去。志琪说:“你去哪里啊?”她这时清醒了一点,因为看到立萱满脸泪水。立萱自己好像不知道,说:“我去洗手间。”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反胃吐了出来。志琪受不了地大嚷,她行动不便,便叫了服务生来帮她处理。
服务生把立萱扶出去后,志琪左等右等都不见她回来,料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拉开和式的门向外一看,不看不知道,立萱竟然走错了房间。从志琪这个角度看到她无力地倚在门边和那包间里的人说话,志琪在心里骂了一通,真是让老娘丢脸。
志琪到那间包厢的大门往里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下丢脸丢大了,因为包厢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垨真跟许摘星。立萱有点醉了,端正地坐了下来。许摘星说:“你们也在这里吃饭?”志琪呵呵地说:“是啊,可不是。”她心里着急,可是又没有办法去拉立萱走,就由着她坐在那里,立萱歪着头打量着垨真。
许摘星说:“喝酒了?”志琪说:“喝多了一点点,正好我们也该走了。”便叫服务员来扶人。她叫立萱起来回去,但立萱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歪着头打量着垨真。垨真一言不发,这时站了起来,扶她,不免闻到她身上的酒气,问志琪:“喝了多少?”志琪说:“也就不到三瓶,她酒量差,不怎么能喝。”
他拉起她的时候,立萱突然说:“垨真啊。”她这时俯在他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志琪来不及去拉她,就听到她说:“垨真啊,你那时问我,要多久回来,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你永远会等我回来。我没有要你等我一生,但订婚不能等到我离开之后吗?”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后来渐渐哽咽了,但仍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志琪不得不用一种高难度的动作想拉着她走,被拉的人却纹丝不动。
整个和室都很安静,除了立萱一直在说话。志琪把目光从垨真的身上移到了许摘星的身上,前者静静地听着,后者倒是也没恼火。
过了许久,立萱说到声音沙哑。垨真叹了一口气,突然偏过头对许摘星说:“摘星,要怎么样,你才能跟我分手?”志琪和许摘星都呆了一下。垨真站了起来,问立萱,“你还能走吗?”她抽泣了一下,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垨真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从和室的房门里缓缓地走了出去。
心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是阳光明媚,一半是大雨滂沱,坠入了深渊。
曾经,每个晚上,想要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也有一千次想要忘记她重新生活,在每一个心死的瞬间,都想到那些温暖的片段。如今,他抱着她缓缓走出来,又好像回到小时候她抚慰他的时光,唯一不同的是,她眼泪决堤。
立萱听到有人跟她说话:“别哭了。”
立萱知道自己醉了,担心自己会生病,可是第二天起来除了眼睛有点肿,别无大碍。立萱醒来发现自己在倪家别墅,头有点痛,回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发了疯,好像哭着让垨真给她买酒,垨真特意去酒窖里拿给她。立萱是真的醉了,她就跟垨真坐在酒架前喝酒,后面的事情,她记不清了。
立萱下楼,太阳透过落地窗照射到了楼梯上,里里外外都不见人。这个时间,薛阿姨可能出门了,可是垨真不像是肯出门的人。
空荡荡的大房子,无边的寂寞。
垨真正在屋后的草坪上,倪太太来了,客厅不是谈话的理想场所。阳光懒懒地落在草地上,但这谈话的气氛却不慵懒。倪太太问:“摘星说不订婚了。”垨真嗯了一声,垂下目光看着鞋尖。只一个字便让倪太太恼了:“休想让我成全你们。”那个“们”字,他当然知道是指立萱。倪太太咬牙切齿地说,“垨真,你不喜欢摘星没有关系,你跟谁谈恋爱,我都不会反对,除了乔立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是我的儿子,休想跟姜意珍的女儿在一起。”
垨真静静地说:“失踪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还有一个儿子?”这些年来,他是跟立萱相依相伴。倪太太一时哑然,没想到垨真有一日居然会呛她,心里更是有诸多委屈:“是我错了吗,是我在无理取闹吗?自结婚那日起,我没有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什么没有做好?与他共同生活,为他生儿育女,你生病的时候我半夜去找医生,我为这个家付出的难道还少吗,我得到了什么?”
倪太太歇斯底里地吼着,垨真只是静静地听着。倪太太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为了爱情,要背叛妈妈。我劝不住你,你去,你去。”垨真被她推着,却没有动,倪太太捶胸顿足地抽泣了一会儿。
倪太太犹在低语:“你让我怎么甘心?”垨真拍了拍她的背,小时候,他生病住院,倪太太也曾这样安抚过他。倪太太说,“你也走了,让我怎么办?”这到底是谁的错呢,谁的错?她做错了什么?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儿子将姜意珍的女儿娶进门?哈哈,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屋角的阳光有人影投射出来,婀娜多姿,垨真看到立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倪太太在他怀里痛哭,收不住声,两个人只远远地望着,立萱眼里一热,转身回到屋内。
立萱才一转身,便与薛阿姨撞在一处,薛阿姨忙指着屋里,立萱竟看到姜意珍。看得出来,她来得很匆忙,头发有些凌乱,脂粉未施。倪太太见姜意珍来了,转头擦了眼泪,对薛阿姨说:“怎么让她进来了?”
立萱以为姜意珍是来接她的,没想到姜意珍走到倪太太面前,说:“我会马上跟肇东离婚。”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三个人都震了一下,倪太太也纳闷,但未显露,只哼了一声。姜意珍说,“你放过垨业吧。”立萱心里一沉,问:“垨业怎么了?”姜意珍说:“垨业出事了,早上派出所的人打电话来让肇东去了派出所。”倪太太挑眉,垨真问:“为什么?”
立萱这才对倪太太说:“从前的事情不是说一笔勾销吗?”倪太太说:“谁跟你有过约定?乔立萱,有生之年,我绝不会跟你们姜家人和平相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姜意珍。立萱一时蒙了,直追问倪太太:“当初你说,如果我离开垨真,你就会隐瞒在游艇上发生的事情。”倪太太说:“我只说我会考虑。”垨真在一旁简直呆住了。姜意珍对倪太太说:“我当初跟肇东在一起时,根本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简直可笑!我跟倪肇东结婚时,全城有谁不知道?”
这未免有些自大,要知道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谁会在意城中谁跟谁结了婚?
但这时绝对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立萱说:“垨业无心推你下海,他也为此自责了很久。”语气很是诚恳。倪太太说:“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不是我报的警。”
几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陆律师跟倪先生走了进来,倪先生拉住了早已经泪流满面的姜意珍。
原来她是这样算计的——等到倪先生交出大权,等到垨业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没有任何缺陷的时候,她再为他画上一笔。只是没想到是垨业自首。陆律师说:“是自首。”姜意珍不敢相信,她以为是倪太太布下的局。
这变故太过突然,直到众人都离开了倪家,垨真才动了动手指。不知道别人在承受巨大意外之时是什么感觉,他一时是完全麻木了。直到倪太太让薛阿姨做早餐,他才问:“三三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妈妈逼她离开我?”
倪太太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却不回答。垨真问:“你肯定不知道,为了跟她在一起,我花了多少时间等待,花了多少心思筹谋。”倪太太说:“爱?垨真,你被她骗了,她不爱你。她如果爱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就算垨业跟她有血亲关系,她犯不着为了他,牺牲自己的幸福。我是不喜欢她,我只是要求她离你远一点,可是如果她没有动摇的心,怎么会离开你?垨真,你真傻,爱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我也是,但是我现在领悟了。垨真——”
他转过身,夺门而出。
垨真在公寓楼下等了很久,从白天到傍晚,终于有一辆白色的车停了下来。垨真看到立萱从车上下来,他突然眼眶一红,想起倪太太说,她如果爱你,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你这么久。他想起他们在洛杉矶度过的那些美妙的午后和黄昏,在楼梯上打打闹闹,她的笑脸,她的声调,他都记得那么清楚。
立萱并没有停留太久,垨业看着车子离去之后,在楼下停了一会儿,然后,他向垨真的车望了过来。姜意珍也看到垨真的车了,垨业让她先上去,自己缓缓走近垨真。垨真打开了车门,垨业说:“听说我妈今天去了别墅。”垨真只是看着他,垨业有点尴尬地问,“要不要上去坐会儿?”垨真没有动,垨业便说,“我刚从派出所回来,他们说要了解事情的经过,我做了笔录。但是垨真,我绝对不是故意推你妈妈下海的,是意外。”他甚至怀疑过是倪太太故意掉下水去的。
“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这些年,你对我太有耐心。”
“绝对不是因为倪太太的事情,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哥哥。”垨业沉默了良久,“垨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立萱离开的时候,我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你会知道原因,你会恨我。你们在办公室争吵的时候,我也很心虚。昨天晚上,我回别墅的时候,看到你带她去酒窖,我知道你在服用帕利哌酮,也知道你为什么会跟许摘星在一起,也知道立萱为什么会走,但是她一直说,不是因为我的关系。”
“她说得对,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原来在十年前,初次见面,她一出现,他们的故事就已经落幕了。
倪太太离开他时,他十三岁。但垨真现在想不起来十三岁以前的事情了,最远的记忆好像就是立萱敲开图书室的那一瞬间,还有倪太太下楼时高跟鞋接触地面发出的声音。他从没有将车开得这样快过,打开全部的窗,想要借这冷风将自己吹得更清醒一点,呜呜的风声几乎要将手机铃声盖过去。
他瞥了一眼黑暗中的亮光,拐了一个弯,这才接起她的电话。她说:“垨真,我们见一面。”
她在倪家别墅等他。垨真把车子开进车库的时候,看到她小小的人影在路灯下徘徊,薛阿姨跟她站在一起等他,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客厅,薛阿姨说给她拿枇杷水,她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爱喝这个。薛阿姨说:“还有抹茶的蛋糕,早上我才做了一些。”
垨真说:“不用了,她不喜欢。”薛阿姨有点尴尬。立萱说:“你去忙吧,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然后,垨真坐在长沙发上,她坐在他的对面。立萱觉得他今晚仿佛特别让人看不透,只能在他对面坐下来。立萱说,“我是因为垨业的事情才来的。”
垨真说:“我刚才跟他见过面。”立萱说:“请了律师,说垨业那时尚小,如果倪太太能网开一面,提供一些有利的供词。”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看了看垨真。垨真问:“为什么会离开?”立萱:“嗯?”垨真说:“我情愿你喜欢的人是傅余生,也不希望是现在这样,当时那么轻易地就放开了我的手。”
立萱低下头没有说话,垨真逼问她:“没有勇气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吗?三三,早上的时候,我想,如果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我就带着你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我发给你的短信你从来都不回复,但我仍每天都发。”立萱觉得整颗心都要沦陷了,不能再听下去,她说:“垨真,不是每个人都能按着自己的愿望去生活的。我想跟你在一起,还没有跟傅余生在一起时,我就动了心,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