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倪家,立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图书室,犹豫了三五秒,还是撕下倪太太写的最后一页日记。她舍不得烧掉,只得将它夹在墙角书架上的一本书里,那是垨真最不会碰触的书,有个很旖旎的名字。立萱才把书放回去,就看到陆锦一伫立在大门旁,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图书室。
陆锦一说:“我爸爸说让我送你回学校。”立萱颇为意外,学校在西郊,根本不顺路。陆锦一说,“没关系,我也要回去。乔立萱,重新认识一下,我学医,跟你同届,我叫陆锦一,大陆的陆,锦绣的锦,万物归一。”
这个开场白倒挺有趣的,他所在的医学院就在立萱学校的对面。
立萱不太礼貌地打了个喷嚏。虽然已经是夏天了,可是海上风大,她又落海,折腾了一个来回,估计也感冒了。立萱谢绝了他的好意,告辞出来,郭医生要领她去医院看病。
在护士站,立萱愤愤不平,混着鼻音说:“我真的踩滑了才掉海里的,我以为他要出海自杀,才跟过去的。”郭医生问她:“垨真为什么出海?”
“他说想钓鱼,”立萱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正常的人这个时候出海,不都是想不开吗?再说,他有可能看了倪太太的日记。”郭医生说:“你忘记他患有阿斯贝格症候群了?”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郭医生坚信,患有自闭症的垨真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感情,行为刻板。立萱说:“患有阿斯贝格症候群的人难道就不会想不开吗?”郭医生瞪了她一眼,眼神在说,应该很难吧。郭医生说:“看没看到日记,你不是也不确定吗?就算垨真的确看了日记,他很难感觉到别人的感觉,连他自己的感觉,有时候可能都弄不太清楚。”
立萱突然沉默了,她想起在游艇上,垨真钓起石斑鱼时说的话。他说,石斑鱼是天底下最笨的鱼,第一次钩到它放了生,它还会守在原地,要是别的鱼就会拼命逃走。立萱觉得垨真好像是在说他自己。立萱问郭医生:“你说倪太太会不会十年之后突然出现?要不然她为什么会与我约定十年,不多不少,只要十年?”
“神经病。”郭医生把温度计塞进立萱嘴里。
立萱的嘴被堵住了,电话却响了,是垨真打来的。立萱咬着体温计含混不清地讲了一会儿电话,难得那孩子也能听懂。郭医生示意她该取出温度计了,立萱一看,居然是三十八度五,郭医生说:“打点滴吧,下周你还要参加期末考试。”
她后来讲电话讲到睡着,等到她有点意识的时候,挂着吊瓶的右手都有点麻了。
郭医生下晚班要回家了,临走时断断续续对她讲:“针头我拔了…我叫金司机来送他回去。”立萱应了一声,等到郭医生去叫人的时候,她也清醒了。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睡着了,他也睡着了,长椅上,她睡在左边,他睡在右边。睡相不佳的家伙,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整个人微微歪在她肩上,也没有压着她,隔着一点暧昧的距离。
立萱想一把推开他,目光倾斜时,看到他脸上的痕迹。真有心机,是故意秀给她看的吧,下午被她无故打了一巴掌,想让她有心理负担。垨真虽然睡着了,但耳朵上还挂着耳塞。立萱取来偷听,是从来没有听过的钢琴曲。
反反复复的全是纯乐,立萱学着哼着调子,不经意转过头看到垨真正盯着自己,半眯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明亮。立萱有点尴尬地把耳塞还给了他,想了想,解释说:“我下午不是故意打你的。”垨真没有什么反应,意料之中。
立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右手,说:“回家。”垨真也站了起来,从后面追上了立萱。立萱站住,他也站住,十分不解她为什么会停下来。立萱想叫他不要跟着自己,但看到他木讷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也许是立萱的表情太过严肃,垨真把耳塞塞到她耳朵里,他以为她偷偷听他的歌,可能是喜欢。立萱推开,说,“听久了耳朵痛。”
这时金司机和郭医生上了楼,立萱的学校跟倪家方向相反,立萱要在楼下坐188路公交车。她转身欲走,却觉得手心里热热软软的,是垨真拉住了她的手。金司机这时说要送她回去。
待在医院明亮的走廊里不觉得天黑,其实街边早就亮起一排排霓虹灯。车子在车流中驶过,立萱和垨真分别坐在车窗两边,车窗反射着街边的缤纷的光,倒映着整个世界的异彩纷呈。立萱心想,上次倪太太说,如果她回去倪家还可以加薪,不知道还算不算数。立萱歪着头看了一下另一边的垨真,他取下耳机,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眼里也是怯怯的。
立萱向他靠近了一点,垨真拉下耳机,正襟危坐。立萱清了清嗓子,有必要跟他讨论一下薪资,结果车子在人行道前突然一个刹车。车正好停在学校后门,一群学生从斑马线上过去,立萱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室友志琪,还有向日葵剧社的学长、学姐。立萱立刻对金司机道了晚安,跳下了车。她在人行道前顿住,转身跑回车边。垨真配合地降下车窗,听她说:“倪垨真,我下周要考手语,考完了再去找你。”
这一次,垨真认真地点了点头,可立萱早看不到了,她一溜烟地跑过了街道,一边还嚷着志琪的名字。
立萱那时还太小,她不知道,许下承诺的那一瞬间,她的故事刚刚开始,可是也已经结束了。
他一来,她的故事就结束了,因为,再也没有花样了。
在她生命中,关于垨真的故事开始了。
第二章
滨江路的这家咖啡馆虽然临着江,环境优美,但常常是空无一人。这也难怪,旁边就是省图书馆——一栋五层楼的玻璃建筑,既可眺望远处的江景,又可享受安静惬意的书香气氛,谁还愿意到咖啡馆来。
但此刻,早上八点不到,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橱窗后面,有一男一女正讨论着他。
服务生乙掏出手机一看,惊叹,真准时,七点五十五分,每次他来,都是这个时间,坐的位置也不变,隐在假的棕榈树后面,似乎不愿意有人打扰到他。厨师甲忙着摆盘,从烤箱里拿出最新的糕点,一个一个摆进橱窗里。服务生乙的手在空气中一个虚晃,让他看:“他又来了呢。”
如经验老到的侦探,服务生乙摸清了少年的行程表,七点五十五分来,九点三十分离开,在咖啡馆逗留一个半小时。其间,他会点一份麦芬蛋糕、一杯意式Espresso咖啡,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会有一个像大雄的司机来接他。
一切都毫无异常,可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呢?这个年纪,这个时间段,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虽然麦芬蛋糕是最简单的糕点,厨师甲也怀疑,莫非是他做的麦芬特别好吃?他端着模具去后面清洗,立萱走出来的时候,差点跟他撞个满怀。服务生乙拉着立萱说:“他又来了呢。”
可不是,又来了。十二月的天气已经不暖和了,昨天告诉过他早上穿单衣太单薄,今天他加了一件毛衣。外套敞开着,衣袖卷起,又好像很热。立萱解开围裙,去为他点餐。她径直走过去,问他吃什么,等了良久,也不见他说话。
立萱瞪了他一眼,强迫他说话:“吃什么?”她还拿了纸笔,准备记录。
可是,他的喜好,她不是都清楚吗?抵不住她的凌厉架势,他说:“麦芬。”立萱回头看到服务生乙耸了耸肩,他又猜对了。立萱说:“牛奶、巧克力、黑加仑、椰香、咖啡味,要哪种?”
她在故意为难他吧,昨天说过,让他早上别过来,可是他今天又来了。他不知道麦芬有这么多口味,之前全是她为他挑选。他快速地眨着眼,显得有一些焦虑,这些有什么不同呢?可是她今天仿佛非要他回答不可,那就选最简单的好了,他说:“咖啡。”
这个答案让她皱眉,显然不合她的心意。蛋糕要咖啡味的,还要一杯意式咖啡,全世界又不是只有咖啡。她说:“咖啡不行。”他就笑了,这才像她嘛。她为他下了单,蜂蜜蛋糕外加一杯夏威夷果茶,不容许他有异议。
而后忙碌的早晨开始了,他继续坐在角落里翻看他的iPad,立萱则去柜台为顾客结账,顺便跟志琪通了电话。立萱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志琪说:“下午的火车,我在咖啡店的兼职如何?”
“放心吧,”她抬头看了一下坐在角落里的人,“除了有不速之客以外,一切良好。”
早上咖啡馆的客人最多,大多数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早餐外带。这其中有一个人,立萱认识,是她同校法学专业的学长,傅余生。他就住在图书馆后面的小区,早上去学校会经过这家咖啡馆,也会来买早餐,外带中杯的摩卡。
但今天,他似乎晚了一些。大四的课本来就很少,但每个周三他都去得很早,他买咖啡时也跟立萱闲聊几句,立萱知道他们早上有专业文献检索的课。立萱跟他正好相反,每个周三的上午,她们系没有课,所以志琪有事要回家时,她就来这里为她代班,其实全不为钱,全为他。但当事人恐怕并不知情。
好不容易有一个间隙,立萱走到咖啡馆外,左右张望,快九点了,傅余生还没有来。隔着玻璃,立萱倒是看到角落里的人睡着了,阳光悄悄爬过了半个桌子,他趴在桌子上,一半手臂在阳光里,睡得真安静,睫毛都没有动一下。立萱敲了敲厚重的玻璃,他没有醒。起得太早了吧,从倪家别墅过来,少说也要一个半小时。蛋糕他吃了三分之一,果茶还是满满的,一口也没有动,立萱撇了撇嘴,挑食!
立萱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叫醒他吃早餐,有人骑车来了。车子倒映在玻璃上,立萱转过身,迎着阳光,看到帅气的学长傅余生。还好她反应快,要不然让学长看到她隔着玻璃打量人,太丢脸。
立萱将手背在身后,有点小天真的模样:“你今天要迟到了。”不知道男生是不是都不怕冷,傅余生也是衬衣外套着一件深蓝色的呢衣。他停好自行车,整理被风吹乱的围脖:“今天三教大教室有就业讲座,课都推迟了。”立萱会意地点了点头,推开咖啡馆的门,一边微笑着问他:“还是照旧?”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刚才某人照旧,她觉得碍眼,但她却迁就着傅学长的照旧,足见她待他是不同的,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快。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立萱还是脸上一红。傅余生问:“志琪还没有回来?”傅余生知道咖啡馆的这份兼职是志琪的,立萱只是过来“客串”,立萱说:“下午的火车。”傅余生说:“最近降温太快了,听说下周要下雪呢。”
“真的吗?”立萱说,“那圣诞节不是可以看到雪吗?”
聊天的气氛倒真不错,傅余生果然照旧点了面包加摩卡。立萱打包递给他时,他问:“你打工的时间到了吗?我顺路送你回学校吧。”学校不近不远,沿着这条滨江大道走下去,在十字路口右转就到了。立萱愣了半刻,理解透他的话后,立刻说:“好啊。”正好咖啡馆早晨的高峰已经过去了。等到立萱拿着小挎包推开门时,才想到另一件事,角落里还睡着一个人呢。
立萱对走到门外的傅余生说:“学长你等我一下。”她跑回柜台撕了一张黄色便签,写了一行字,又数了一些零钱,一起压在果茶下。
等他醒了,就能看到她的留言了——垨真,我有很重要的事先走了。咖啡加了你爱的蜂蜜,等金司机来接你。
这是倪太太失踪的第四年。
这四年,姜意珍已然成为倪家的女主人。她跟倪先生不常来别墅,前山有房子,跟儿子住在一起,一家人——虽然在法律上算不得一家人——其乐融融。倪先生的事业越做越大,报上也有报道,还附有他和姜意珍同进同出的照片。珠光宝气之下,姜意珍有一种异样的美丽,记者的长篇大论早就偏了主题,说姜意珍旺夫。前山门庭若市,相比之下,倪家别墅倒有点冷冷清清。
这一年,垨真十七岁,而立萱升到大四了。
立萱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要准备论文,要找工作,还要忙着恋爱这件大事——虽然当事人并不知情,最多算是暗恋。
算一算,立萱认识傅余生四年了。才进大学的那年,志琪加入了学校的“向日葵”剧社。报名那天,立萱陪她去,为她壮胆。傅余生也是跟朋友一起去的。那天见面的场景,已经遥远得都有点模糊了,只是傅余生站在远处,一点也不模糊,立萱现在还想得起来,清瘦干净的男孩,帅气的笑容,开朗如明媚日光。
要了解他并不困难,因为品学兼优,傅余生是学校公告栏上的红人。他兼修了本校的法学和西班牙语,上个月学校宣布保研名单,他直升了法学系的研究生。如果真有运气这种东西,立萱觉得傅余生就是命运之神特别偏爱的人,当然他自己也非常努力。大四之前,傅余生还在学校住校的时候,立萱若起得早,在通向操场的小树林边,能看到他在诵读西班牙语。立萱也背过几天英语单词,全无恒心坚持下去,但为了跟傅余生遇见,有一阵子她也早起过。将明未明的清晨,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轻纱,他若见到她,也会含笑点点头。
他们的交情也止于此。
最亲密的那一次是在KTV,他们一起合唱过一首《小酒窝》。去KTV是剧社的活动,人也多,不知道是谁点的这首歌,志琪抢着麦说:“这歌立萱会唱。”明知道要起哄,傅余生还是出来跟她一起唱。
鬼迷心窍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一件事,她跟他似乎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他们只通过一次电话,也是在KTV时,傅余生出去买零食。他刚出去,立萱就拨了他的号码,让他捎带一瓶小苏打水。明明并不在身边的人,可是手机贴在耳边,就像是他在身侧低喃。后来她非要给钱,他不要,他们为了这件事情纠缠了很久,其实不过是几块钱的事情。
现在,又多了一件“第一次”,她坐在了他的自行车后座。总要聊些什么才不至于尴尬,立萱问:“怎么搬出来住了?”她坐在后面,不顺风,声音又小,说了两遍他才听清楚了。傅余生偏过头说:“我接了一些翻译的兼职,宿舍熄灯时间早,不太方便。”听上去似乎要挑灯夜读。
明明已经保研了,还这么努力,立萱在心底默默称赞。自行车猛然拐了一下,立萱没坐稳,本能地伸手拉住了傅余生的衣服。她试着向前探头:“怎么了?”傅余生偏头说:“有个饮料盒子。”他只顾着跟她聊天,没有看清路面。立萱又缩了回去,她的动作又让自行车轻轻拐了几下。等到平稳行驶的时候,立萱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很温暖,带着他起伏的呼吸,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圈住了他的腰。立萱瞬间放开了手,暗自庆幸她坐在后座,他也看不到她的窘迫。
后来,他们进了西区校园,立萱等傅余生停放自行车。正是要上课的时候,绿荫道上车子来来往往,西区是老区,本来道路就窄,左右还停了两排车,显得更挤。偶有速度快的车呼啸着开过去,立萱胆小要停顿一秒。
傅余生倒是仔细,他说:“你走这边。”把内侧安全的位置留出来让给立萱。立萱道了谢,笑容浅浅。
在这绿荫道尽头,垨真正好看到这一幕,连立萱的笑也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他在咖啡馆醒来时对着便签发了好一会儿呆,金司机依然准点来接他。她说有很重要的事,是多重要的事,把他撇下先走,叫醒他不行吗?垨真心里觉得委屈,可是表达不出来。
他对公共场所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觉得连空气都是浑浊的。但今天,垨真决定要去学校看看立萱。车子驶进了西区,还没有打电话给她惊喜,却看到她坐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隔着一段距离,她整个人好像在光晕里,眉飞色舞地与人谈天说地,垨真方觉得他与立萱虽然亲近,却也话少。
金司机停好车,才熄了火,垨真说:“回去。”金司机不解地转过了头,不是才来吗?好不容易他愿意出来一次,总要见到人再回去吧。透过车窗,顺着垨真的目光望去,金司机也看到了立萱。茂密的槐树下,她与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并肩向教学楼走去,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眉眼都笑弯了,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到车子里来,金司机的心没由来地抽了一下。
垨真一路上都臭着脸,行为倒并不古怪,他现在长大了,也能稍微有一些自控力。回到倪家后他照例做自己的事。今天滑水会的朋友要来,薛阿姨在做小点心,也察觉到垨真怪怪的,虽然他平时话也很少,可今天就是感觉怪怪的。避开垨真,薛阿姨拉着金司机在大门外说话。金司机说:“去学校找立萱了。”薛阿姨说:“那不是很好吗?从前叫他去他也不去,说人多。”金司机说:“看是看到了,可是又走了。”他把当时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垨真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堪称无趣,朋友也少得可怜,来来去去,不是锦一,就是立萱。不知道其他自闭症患者是不是跟垨真一样。薛阿姨能理解垨真,这几年,她与垨真有时也说几句话,不过那孩子对人不能完全敞开心扉。他这几年越来越腻着立萱,对着别人几乎不说什么话,她来了则话多得烦人。可能是那么好的朋友突然对别人也好,他一时无法适应吧。
低压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下午陆锦一带着滑水会的朋友过来。垨真这两年迷上了冲浪滑水,陆锦一送来新买的滑水板。后来又说到马来西亚有个冲浪比赛,问垨真要不要去。垨真一点没有犹豫,他不肯出门。他兴致不高,陆锦一也看出来了。
等到晚上朋友散尽了,陆锦一才从薛阿姨那里知道早上立萱把垨真丢在咖啡馆的事情。陆锦一觉得有点好笑,他认为垨真很孩子气,立萱是很独立的人,肯定有她自己的事。
垨真跟陆锦一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但今天总有什么情绪说不清,压抑中带着一些忧伤,可在这压抑伤感之下,又有一种沸腾着想要宣泄的暴躁。平常一目十行,现在在图书室坐了两个小时,垨真一页书也没有看进去。陆锦一没有看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还在说着学校的趣事。突然,他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你知不知道立萱体育不达标?”
除开小学那四年,垨真几乎再没有在学校待过,但关于立萱的事,他格外上心。垨真说:“那会怎样?”陆锦一笑着说:“搞不好,她会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第一个因为体育不达标而毕不了业的人。”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笑出了声,真有点幸灾乐祸。
这时正在操场上跑圈圈的立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月明星稀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操场上尽是三三两两的人影,立萱这个正经跑步的反成了异类。硬着头皮跑完一圈四百米,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脑部严重缺氧。体育不达标这件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确切地说,还有点狼狈。
早上她跟傅余生从西区校门进来,经过学校的公告栏,真的只是经过啊,看到那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立萱也好奇呢,又有谁得了表彰?她挤进去一看,先看到自己的名字,有一种好事近了的错觉,目光移上去,她动也动弹不了了。
她想起来了,上次考八百米的时候,垨真突然打电话给她,她找了个借口没去。从小学到大学,八百米是她的死敌。
她后来还跟志琪在宿舍争论过——
“学校不会因为体育不达标就扣住毕业证吧,学校还要抓就业率呢。”
“学校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毕不了业,就影响了就业率吧。”
这乌鸦嘴,她算是说对了。今天,她还被教务处的老师叫去说明情况,老师今天心情肯定不愉快,痛斥了她一番:“乔立萱同学,专业好就了不起了?至少要给体育部老师一点尊重。听说你体育成绩一向不好,是蜗牛,那也要把全程给‘磨叽’完啊!”
在种种高压和毕业证的面前,乔立萱同学醒悟了,更重要的是,她绝对不能让傅余生学长瞧不起她。因为看到公告栏的时候,他眼里尽是诧异,仿佛在问她,这也不能达标?所以,在教务处,立萱对老师说:“给我一次补考的机会吧,我一定会及格!”注意她说的是及格,不是达标。
立萱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话会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老话不是说“冲动是魔鬼”嘛。
可悲的是,她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学校操场上,迎着呼呼的北风跑圈圈了。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瓶水,立萱渴得要死,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喝下去。正要说谢谢,却看到傅余生正对着自己笑,喉咙微缩,水进入了气管。立萱偏头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停下来,听到傅余生说:“不怎么理想啊,四百米跑了五分钟。”这成绩怎么能达标呢?
立萱说:“学长怎么也在?”她心想,该不会是专程到操场来看她跑步的吧?可是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人家可是法学系的风云学长,人品好,听说篮球也打得不错,肯定是例行每天体能训练了的呗。
果然,傅余生说:“来跑步啊。”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给她。
立萱怀疑自己在进行之前那番思想斗争的时候,面部表情出卖了自己,立刻傻笑着说:“一起跑啊。”傅余生看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便说:“休息一会儿。”
两个人跑总比一个人有动力,傅余生是男生嘛,速度比立萱要快,他在前面领跑,立萱在后面追。可是暗恋的力量再伟大,也大不过体力啊。立萱坚持了一百米,速度慢了下来,傅余生又折回来,配合立萱的速度,可后来立萱实在跟不上他的节奏,傅余生跑在前面,对立萱伸出了手:“我带你跑。”立萱愣了半秒钟,当然绝不是犹豫,而是有点不敢相信,她轻轻拉住他的手,男孩子的手果然是不一样的,宽大有力。
立萱只够感觉到这一个细节,因为傅余生在加速,拖着她向前跑,立萱什么也顾不得了,断断续续听到傅余生说:“有节奏地呼吸,记住这个速度。”立萱喉咙里像火在烧,呼吸急促,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对他点了点头。以为只是跑一圈,他却拖着她跑了八百米,立萱停下来喘气的时候,傅余生看了看手表,说,“五分五十秒。”
立萱惊呼了一声,差一点就想抱住他欢呼,高中结束之后,她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呢。
傅余生说:“明天晚上九点,我在这里等你,练习一周,应该可以达标。”他说完去拿矿泉水解渴,立萱有点受宠若惊,他在黑暗中的背影也显得熠熠生辉。
很多年以后,想到傅余生,立萱总是想到他拖着自己在操场上跑步,回忆里他呼吸沉稳。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傅余生,傅余生,多好的名字,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后来也说:“乔立萱,那天晚上等着你来的时候,我一共跑了一千四百米,操场太大了,天太黑了,我怕遇不到你。”
一想到曾经被人那么温柔地爱过,心里就暖起来。可是当时的立萱却完全不知情,她接过矿泉水,纯情得连视线也不敢跟人碰一碰,更不要说流露心底的爱慕。
但这样的花前月下,来了一个不相干的第三人。陆锦一路过操场。
立萱看他一身的休闲运动装,罩着一件敞开的轻薄羽绒服,头发半湿未干,像是刚游过泳。立萱猜测他是从倪家出来,倪家的恒温池四季都适合游泳。不得不说,陆锦一这人真是衣服架子,从头到脚一身的休闲,却半点懒散的样子也没有。
立萱在本校碰到过他几次,也跟志琪讨论过陆锦一。志琪说他真人比照片还帅,因为上次本校女生因失恋在学校的BBS上痛哭,男主角是旁边医科大的男生,被人肉出来,还曝光了照片。这件事情虽然闹得琼瑶剧似的轰轰烈烈,陆锦一本人却半个字也没有提过,搞得跟不关他的事一样。
陆锦一虽然爱玩,却不是纨绔子弟,听陆律师说他在医学院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有一个律师老爸天天督导,可不是出来混的。更有甚者,郭医生有时候对垨真进行会诊的时候,也会听取他的意见,毕竟他主攻的方向是临床心理学。
陆锦一是准备打电话的时候发现立萱在操场上的。他晃了晃手里的零食,礼貌地对傅余生说:“能借她十分钟吗?”
立萱这几年慢慢跟陆锦一熟悉了,他有时候也跟她开开玩笑:“不打扰你谈情说爱吧?”立萱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我体育不达标,要补考!”言下之意,傅学长可是来帮她练习的。陆锦一一听就笑了,她跟他可不是一个级别的,立萱立刻说,“陆锦一,严肃点啊。”她才不是那些被他迷得团团转的小女生。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的时候,傅余生就慢跑着离开了。立萱转过身,看到之前傅余生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心里空落落的。
陆锦一说:“看什么,早走了。”没有外人在,索性声音放大了一些。陆锦一把零食丢在立萱的身上,“垨真说你爱吃的。拜托,你去别墅能不能勤一点,不能每次都让我跑腿吧?”是薛阿姨做的蛋糕。立萱有时候想,如果离开倪家还有什么让她留恋,薛阿姨做的小点心一定高居榜首。
立萱说:“我在帮我同学代兼职。”陆锦一看她在袋子里翻来翻去,便说:
“你是吃货吧,早上把垨真丢在咖啡馆了?”立萱反驳:“哪有?!”她早上虽然走得匆忙,可留了便条,还给了他一些零钱,应急时用。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这怎么能算是“丢”呢?
不过陆锦一这样一问,立萱心里有了底:“垨真不高兴吗?”他不高兴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事,立萱深有体会。垨真平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温顺得像绵羊,你以为他不懂,人家是压根不上心。但他上心的时候,简直山崩海啸,固执得谁也劝不住。大前年春节,倪先生过来跟他吃饭,话不投机,他吃了一半就发脾气,要把倪先生和姜意珍统统撵走,薛阿姨都吓傻了。
陆锦一问立萱:“你什么时候补考啊?”立萱拉下脸说:“下周咯。”陆锦一瞧她喘气的样子,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没能平复,嫌弃地说:“你得了吧,让垨真给陆律师说一声,找教务处通融一下,你也别瞎折腾了。”立萱说:“那怎么行?”她这次可是铆足了劲,要让傅学长刮目相看呢。
再说立萱心里有一条清楚的界线,她不能太依赖倪家。不过惹垨真不高兴,总是她的错,说出去,是有一点重色轻友的感觉。
为了表达歉意,第二天一早立萱坐公交车去倪家别墅,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垨真在游泳,薛阿姨说要去后院摘柠檬,立萱自告奋勇跟她一起去。后院只有一棵柠檬树,种了好些年,一开始是方便倪太太的下午茶会有新鲜的柠檬供给。倪太太没有口福,还没有尝到滋味就失踪了,这棵柠檬树却在倪家“根深蒂固”,树梢离地有五米了,比一层楼都高。
立萱正是一个玩新鲜的年纪,她围了围裙,要亲自去摘。薛阿姨从园丁那里拿了梯子来,她在下面为立萱撑住木梯。立萱摘了几个,切开来都略酸,薛阿姨让立萱下来,自己要上去:“顶上的分枝有青苔,很容易滑脚。”立萱简直玩上瘾,执意要爬到树梢上去。
其实立萱是个很稳妥的人,做人稳妥,做事也是稳妥的,绝不走偏锋。也可能是因为胆子小,摘柠檬也只摘触手可及的,再远一点,怕掉下去,但也摘了满满一小篮。每次都称赞薛阿姨做的蛋糕好吃,这一次自己也立了功,立萱正得意的时候,听到树下有人说:“你在上面干什么?”
立萱低头向下一看,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爬了这么高。她心里恐惧,脚下一滑,人就掉了下去。立萱听到了薛阿姨的尖叫声,还好没有预期那么痛。柠檬树下有一个小坡,立萱被人抱着滚了好几圈,停下来时,看到对方的衣袖上满是泥浆。
立萱说:“倪垨真,你干吗不接住我?”电视剧里面不都是可以稳稳地被接住的吗,哪有自己这样狼狈的?昨天晚上才下过一场阵雨,自己肯定也跟他一样满身是泥。垨真轻啊了一声,呼着气说:“我不知道你会掉下来。”
“不是都有随机应变的能力吗?”
“嗯…没有…练习过。”
初一听,不明就里的人也许觉得这对话带着点幽默。虽然立萱常常欺负垨真不谙世事,但这几年,她几乎是看着他成长起来的。比起常人,垨真的生活是练习得来的,老师要教他识别他人的情绪,还要教他处理自己的琐事,有时候还必须打破他固有的习惯,以适应突发状况,总之,全靠练习。有时候,立萱会觉得垨真辛苦,她说:“单独相处的时候,可以不对我使用练习的技巧。”
可是随心所欲的话,垨真不知道他认识的世界和她认识的世界是否一致。
就像立萱为他贴创可贴的时候,垨真手臂上挂了好几条口子呢,立萱贴成数学符号“不等于”。立萱说:“你不是那么热爱数字逻辑吗,给你打补丁。”垨真说:“我也给你贴。”立萱笑着后退,忙说:“不要,不要。”可是垨真的力气始终要比她大一些。这个时候,立萱就一本正经地说,“我要生气了,我要生气了。”嘴角却掩不住地向上扬。
换成别人,这样一句半笑不笑的话,也没有什么权威,但是每次垨真听到这句话,就乖乖地收手。其实有时候,他不太懂得什么时候是玩笑,什么时候该认真,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玩笑这样的时刻。
立萱也觉得遗憾,因为他没有笑。
立萱整了整衣袖。曾几何时,那个还没有她高的小男生已经蹿得比她还高了。对于长到一米六二就再也没有长过个子的立萱来说,一米八三的高度确实有点太高了。立萱展平创可贴,说:“低下来。”垨真微微弯了腰,迁就她的高度。立萱把手伸得高高的,自他头发上取下一片半枯的叶子,“刚才不是洗过澡了吗,这是什么?不爱干净!”
他爱干净,几乎有洁癖,明明是玩笑的话,他却当了真,要再洗澡。
立萱高兴捉弄了他,自个去换衣服。她站在二楼公用浴室的镜子面前,发现背后蝴蝶骨的中间好像擦破了皮,用力想贴一块创可贴,可是手怎么也够不着。立萱高声叫了几声薛阿姨,可是没有人应答。她从浴室探出头喊人,看到垨真正打算进图书室,刚换过的一身浅色的衣服,瘦瘦高高的,站在白色的门边,真养眼。立萱却不怀好意地说:“薛阿姨没给你吃饭吗,这么瘦?”对于她这种需要为减肥而奋斗终生的人,这不是活生生的打击吗?
立萱缩回头,过了一会儿,她又冒出来,说:“你过来。”垨真还没有明白状况呢,无故被人挑剔了,就听到立萱在浴室里叫他。垨真慢慢地移过去,见到立萱在镜子面前,解了一颗上衣纽扣,垨真忙退了出来,一颗心怦怦直跳。立萱把头发盘起来,侧着身子照镜子,隔着墙催他说,“垨真,过来帮我贴一下创可贴。”
垨真这才又进去,好在他一向都是有点木讷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立萱把衬衣从背后拉下来,方便他贴创可贴:“贴好了吗?”垨真说:“一张不够。”立萱就侧着身子去照镜子,衬衣从背后向下拉,别着身子拿捏不准力度。垨真看到Bra的横带,淡黄色的蕾丝文胸。立萱说:“哦,是差一点。不过还好,没关系。”
立萱一面漫不经心地站在镜子面前擦乳霜,一面观察着垨真的表情。陆锦一说他昨天生闷气,可是今天见他并没有不高兴啊,就跟他闲话起来。立萱问:“陆律师给你请了新的老师?”
两年前立萱就不单独给垨真上课了,他慢慢长大了,需要更专业的指导老师。但每周总有那么固定的两天,她会来别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但见他仿佛成了例行公事。立萱升到大四后,也就是这一个季节,倒是来得少了,上一次来别墅,是在一周前还是十天前,立萱已经有点不太记得了。但见面的机会倒是很多,因为他早上晨练,会跑步去咖啡馆。
“老师怎么样,好吗?”立萱问。
“嗯。”嗯?这是好还是不好?他的回答总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垨真见她心情极好,说,“萱萱,你晚上晚点再走,好不好?”立萱漫不经心地说:“为什么?”她在镜子里看着,他扭捏了半天,才说:“我不想自己待在图书室。”
他是想她能留下来陪他吗?可能是相处得久了,对彼此的品性都了如指掌。在倪家,立萱的话并不多,他爱说她就听,敷衍了事。在图书室,她霸占了书桌跟电脑,两个人也是分坐在两处,那样也算是陪着他吗?
今天他这样一说,立萱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没有朋友,他太寂寞了。
立萱说:“吃完晚饭再走。”立萱妥协了,但是她跟傅余生约好要去跑步,这绝不能妥协。他撇嘴,问她:“晚上还有事?”她倒是大方,说:“要练习跑步。”他想起来了,陆锦一说过,她体育不达标。她的事情都很重要,他的事情都可拖延,微不足道。脑子里想起那个跟她一起并肩的男生,垨真哼了一声,立萱不乐意了,可能也有一点心虚,越心虚倒越有气势起来,“倪垨真。”
他知道她生气了,因为她一生气就叫他的全称。
别看垨真跟立萱能嘀嘀咕咕说上大半个上午,可是若是换成其他的人,他一整天一句话也可以不说。倪家的帮佣都知道他不爱说话,对人处事很粗心,但机械记忆真是太好了。
开饭的时候,立萱故意问他:“上周我过来吃饭的时候是用的哪一套餐具?”垨真说:“梅花粉的骨瓷。”立萱眉毛轻挑:“答错了,你明天不许去咖啡馆。”他说:“明明是对的。”立萱耸耸肩,说:“我不记得了,所以没有标准答案。”他说:“是骨瓷。”有时候记忆力太好了,也是件让人很烦恼的事情。
垨真的记忆力相当惊人,他翻书页的平均速度是八秒,几乎是过目不忘,立萱一开始简直不相信,也测试过他,还用秒表掐过时间。心情好的时候,立萱会故意跟他玩一些记忆的游戏,随意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她说上一句,要他接下一句,输了是要接受惩罚的。秋天的时候,她会让他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冬天的时候,她会禁止他游泳,因为郭医生说,他运动得有点太频繁了。
这天下午,她随口念了一句,就听到有人敲图书室的门。
陆律师是从饭局上过来的:“立萱也在,垨真,有事情跟你商量。”
他坐到了两人对面的沙发上。立萱站起来,准备回避。垨真特意望了立萱一眼,陆律师说:“无妨。”立萱又坐了下去,耳朵竖了起来,听陆律师说什么。从饭局上赶过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