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倪太太的目光从立萱的发梢落到她握着餐刀的手上。立萱看得出来,她挑剔的眼神里尽是不满意。立萱也想要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在这样高雅的环境里做一回淑女,可是今天的牛排太不让人省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切下去的方向不对,一刀下去,切不断。
倪太太说:“女孩子还是该打扮打扮自己。”跟倪太太相处已经让立萱浑身不自在了,被评头论足更让人不快。立萱不得不放下刀叉,说:“倪太太,我下午还有课。”倪太太早就看出她的不耐烦,但依然优雅从容地用餐巾拭擦嘴角,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说:“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垨真送给你的东西,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你可以将它变卖,得到的钱足够支持你上完大学,你父亲的医药费也得到了解决,还完银行贷款还有剩余。”
立萱脸色涨红,短短两句话,句句都有深意。倪太太怎么知道她家的事?真可怕,可见,来见她之前,倪太太做足了功课。立萱庆幸,幸好魔方由薛阿姨代还了,若是私下让倪太太知道,真不得了。立萱说:“垨真送给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么贵重。”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倪太太从包里拿了一张支票,推到立萱面前,“这笔钱可付清房产抵押的银行贷款。”立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跳加速,有欣喜,也有担忧。多么好的契机,心底的恶魔对她说,抓住它,快点抓住它。天使却抑制着她无法对外人说的欢喜,告诫她,乔立萱,你要清醒。
立萱知道,倪太太必有所求。立萱用五秒钟的时间整理了自己的思绪,静待她的下文。
倪太太的目光落在那张支票上,又抬头凝视着立萱,眼神在规劝着她,若是聪明,该收下。
“倪太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贿赂你。”倪太太说,“我想让你照顾垨真。”
立萱一动不动地坐在软皮椅里,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自信的女人,言谈举止间仿佛料定她绝不会推辞。而餐厅顶上的射灯照在桌子上方圈成椭圆,营造着天方夜谭一般的梦境,立萱好半天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今天来这里之前,我考虑了很久。”倪太太在这里停顿了两三秒,她垂下了眼眸,在立萱看不透的暗处,她说,“这些年,垨真的自闭症虽然渐渐好转,但他不会处理周围的人际关系,对人很排斥,不爱理人。坦白地说我很意外,你第一次来上完辅导课的那天晚上,垨真问我,你还会不会再来。”
立萱心想,垨真的不擅交际,一半是出于自闭症,一半也许来自倪太太的遗传。骨子里透着一种骄傲与自信,但太过就会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专制。立萱终于明白她今天来的目的,想请她回倪家继续为垨真做家庭辅导,可是又拉不下脸来,只好先甩出这张支票,以为支票可以换回颜面。
立萱问:“需要多久?”
“多久?”倪太太发出了轻微的鼻音,这让立萱精神绷紧,因为那鼻音里带着不屑与轻蔑。立萱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真真实实听到了,她觉得这样的谈话带着一点玩笑的味道。
“十年吧。”果然是商人的太太,倪太太拿出一纸合同,合同上密密麻麻的字,立萱只看到其中一行的几个字——第三,乙方(乔立萱)承诺照顾倪垨真(甲方之子)直至其…
这一行她还没有看完,就听到倪太太说:“这份合同我们一人一份,倪家的律师手上还有一份。合同一旦生效,这张支票上的钱,你可以马上兑现。”倪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在合同上签字,龙飞凤舞的字迹,像她本人一样透着不羁,最后那一捺画下去,像花式的字母,真是漂亮的字体。
但立萱并不打算签字,父亲说过,最要紧的是摸清对方的虚实。倪太太说得十分自然,但这会不会有点太过荒谬了,立萱觉得倪太太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立萱不知道倪太太在打什么主意,但趁早退出是不变的法门。她变相地委婉拒绝:“十年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十几岁的时候,对立萱来说,十年的确就像是一生一世那么长久。倪太太思索了片刻,没有再坚持,也许是看到她的眼里流露出来的果断,其实就是倔强。
倪太太说:“你跟你妈妈倒是很像。”
妈妈?立萱好多年没有说过这两个字了,母亲在她六年级的时候病逝了。立萱的父母都是警校毕业,同一届,后来结了婚,有了立萱。乔家有着中规中矩的生活模式,除开母亲病逝,父亲因工伤退休,乔家平淡无奇,比不上倪家满天飞的流言八卦。
立萱这天下午去疗养院看父亲。乔永安撑着轮椅过来的时候,她还坐在花坛边,回想着与倪太太的对话,太意外,有点像做梦。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用脚刮着草坪,没发现乔永安已经走近了,他在她身后说:“交男朋友了?想得这么出神。”
立萱笑着站起来,叫了一声爸爸。推着乔永安在花园里转了几圈,后来走到树荫避风处,立萱问:“下肢又发麻了?”否则他不会坐轮椅。乔永安捏着大腿,说:“老毛病了。”立萱便在轮椅边蹲下去,为他按摩。
乔永安问:“听郭医生说,你去倪家兼职了?”立萱点了点头。乔永安又问,“倪先生在外面有个私生子?”在立萱的心中,这世界上最不具备娱乐精神、最严肃、看电视也只看新闻频道的乔永安先生,居然也关心起本市的八卦了。立萱笑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倪先生。”乔永安接着问:“那他那位红颜知己呢,立萱,你见过吗?”立萱认真地回忆,开玩笑地说:“没有见过,大致婀娜窈窕。”要不然怎么能把倪先生迷住,放着家里的人不顾,情愿被满城的人议论。
乔永安笑笑不再追问。立萱说:“爸爸,今天有人跟我提起母亲,说我跟妈妈很像。”
“女儿自然是像妈妈多一些。”
乔永安觉得立萱有心事,立萱不说,他倒也不问。他这个女儿不见得有那么沉得住气,果然,没多久,立萱问:“爸爸认识倪太太吗?”
乔永安说:“十年前,我们见过,她父亲被绑架的时候。”立萱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起案件,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一个污点。”乔永安说,“绑匪最后撕了票。倪太太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心里着急,没有跟我们商量,独自送了钱去。虽然最后绑匪是抓到了,但受害人也不幸遇难。”
这件事情,立萱听薛阿姨说起过。她说:“爸爸,今天倪太太来找我,她说了好奇怪的话。”乔永安把女儿拉到自己面前:“发生了什么事?”立萱便把倪太太在餐厅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样的请求,不是太奇怪了吗?所以我拒绝了。”
乔永安没有表示赞同,但也不反对,他说:“立萱,凡事随心。”又问,“倪太太的儿子跟报道上说的一样,患有自闭症吗?”
立萱说:“嗯。不怎么说话,不喜欢跟人沟通,有点洁癖。”乔永安说:“真可惜。不过立萱,还是少跟倪家接触。”
立萱点了点头,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因为事情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
几天之后,立萱的银行账户上突然多了一笔巨款。报纸上刊登了头条,倪太太在三天前,确认失踪。
立萱紧紧拽着报纸,心跳加速,手尖泛白。
倪家的新闻又成为头条,一时沸沸扬扬。这一场恩怨愈演愈烈,一开始是私生子被人发现,现在是倪太太失踪。
托小报记者的福,立萱把倪家的事也了解个七七八八。
倪家是做水泥起家的,到了倪先生这里,留学海归,又跟倪太太结了婚,生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前不久在南城刚拍下一块地,要建新地标购物中心。至于倪太太,报上的履历表也很精彩,新闻传媒系硕士。有小报记者把两人认识的经过也写了出来,原来同在英国留学,旅行时认识,两个同乡人却在异乡相识,真有一点缘分天注定的感觉。一帆风顺的人生,堪称完美,除了儿子垨真患有自闭症。
倪太太的生死一时间成了众人八卦的主题。
据说她当天坐游艇出海,但是没有回航的记录。倪太太的朋友觉得她不可能会自杀,那个笑得最灿烂,拥有无数光环的沙龙女主人,怎么可能会厌世?再说倪太太不止一次出海,肯定别有隐情。也有人分析,倪太太的失踪跟倪先生那位红颜知己的曝光有重大关系。
一时间众说纷纭。
立萱心里豁然开朗,那日倪太太来找她,是临终托孤?但又仿佛不像。立萱反反复复回忆着当天在餐厅的点点滴滴,对了,是语气,语气不像。倪太太跟她说话,总是高傲自恃中带着一种优越与轻蔑,这样的倪太太怎么可能会自杀?这让立萱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失踪新闻上了头条的这天晚上,有人拦住正准备去上自习的立萱。这人立萱认识,那天在派出所,他帮她找过垨真。
立萱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银行账户上有倪太太的巨款,虽然她早就推辞了,可是事实是,倪太太还是转了账给她。要是警察问起来,立萱该怎么解释,说倪太太要买下她十年的时间?多么荒谬,没有人会相信。
立萱想起倪太太给过她一张名片,是倪家的律师的名片。立萱借口回寝室放东西的间隙,颤抖着手,拨打了那个号码。电话那边,立萱听到轻微细碎的杂音、关门的声音、电梯铃响,带着一种兵荒马乱的景象。立萱说:“你好,陆律师,我是乔立萱。”
电话的主人沉默了三秒,对立萱来说真够久,久到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直到电话里说:“你好,我是陆传从。”立萱松了一口气,陆律师说,“我以为这只是倪太太的一个玩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倪太太那份莫名其妙的合同的主人会真实存在。
陆律师赶到派出所时,民警正在对立萱进行例行问话,例如问她:“你跟倪太太是什么关系?”
“乔老师是倪家的辅导老师。”
立萱抬头,看到从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替她回答了。他快步走到立萱身边,脸色虽有些疲惫,但言语之间透着一种在职场中长期锻炼出来的干练。陆律师将手压在立萱肩头,示意她不要慌乱,然后对民警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倪家的律师陆传从,我来保释她。”民警不痛不痒地说:“例行问话。乔小姐,倪太太那天跟你谈了些什么?有什么异常吗?”
立萱的目光掠过陆律师的脸,他轻轻对她眨眼,是一种暗示,立萱愣住了。沉默的时间太长,直到另一个做笔录的民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立萱才说:“她说让我回倪家继续给垨真上辅导课。”民警又问:“你跟倪太太很熟悉吗?为什么倪太太会亲自去找你?”陆律师替立萱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多余。作为母亲,为儿子请家庭老师,有什么奇怪?”民警转向立萱:“你能回答我吗?”陆律师抢先说:“她不满十八岁,我有权替她回答。”
民警有点无奈地对陆律师说:“倪家的亲戚来立案,如果是他杀必须按刑事案件处理。我们早就查过乔立萱在学校的出勤记录,她虽没有作案的时间,但是我们希望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希望你们能够理解配合。”
“这倒是能让人理解。倪家的那几个远房亲戚今天在事务所里也吵闹了一回,因为倪太太的遗嘱里面没有给他们半点好处,他们怀疑遗嘱有假。”陆律师的话里带着一种职业的黑色幽默。立萱从他的话里挑出关键词,倪太太立下了遗嘱。民警也问:“早就立下了遗嘱?”
陆律师说:“一个月前。”
陆律师把立萱从派出所保释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直到坐进车里,立萱拉安全带的手还颤抖不停。陆律师对立萱说:“我必须先去倪家一趟。接电话之前就打算过去,现在让倪先生等了一个小时。”立萱点头表示同意,车子开出了好几里,她才想起问:“那笔钱?”
“我的当事人要求我保密。”陆律师说,“临终托孤,乔小姐觉得倪太太很信任你吧。商人最爱做的生意是银货两讫。如果倪太太信任你,不会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收买你的心,乔小姐不是需要钱吗?”
立萱说:“我并没有签字。”陆律师不留余地地指出:“可是钱已经在你的账户上了。”立萱说:“我会还回去的。”陆律师问:“你还给谁?”两个人均沉默,陆律师把车开得飞快,也可能是立萱有心事,从市区到倪家少说也要一个小时,这天晚上好像只花了不过一杯茶的工夫。立萱还没有理清头绪,倪家就在眼前了。
别墅灯火通明,陆律师直接上了二楼书房。立萱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慢半拍,这会儿还在回想陆律师在车上对她说过的话。闭上眼,脑子里出现的是倪太太拿给她看的合同上的条款。心里的恶魔跑出来说,立萱,收下吧,反正倪太太不在了,只有陆律师知道这件事,说不定陆律师也想让你收下,他好分一杯羹呢。
乔立萱,你怎么可以贪念来历不明的财物呢?
什么来历不明?那是倪太太让你照顾她那个自闭症儿子的资费,是命运给你的礼物。
乔立萱,你难道不明白吗?命运给你的礼物,会要你加倍付出代价的。
脑子里乱哄哄的,立萱站起来,又坐下去,一会儿踱到沙发边,一会儿站在客厅尽头的壁炉前。
夜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立萱心里一个战栗,是图书室的钟发出来的整点报时。立萱抬头,看到二楼上站着许久不见的垨真。一个眼神交错,他明明看见了她,却没有打招呼,独自向图书室走去,咔嚓关上了门。
立萱上楼轻轻敲门,垨真没有理她,如果不是立萱亲眼见他进去,会以为里面根本没有人。
她跟垨真的关系,从前并没有这么生疏。
立萱敲门的时候,走廊尽头的书房被人打开,陆律师和一个男人走出来。不用猜,这人就是倪家的主人。倪先生个子不高,身体健朗,不像一般中年人发福。虽然长得不怎么帅气,但很端正,从面相上来看,垨真像倪太太更多一些。
这晚,他匆匆离去。倪先生在处理倪太太失踪这件事情上,放任其发展,派出海的人不断寻找,但都一无所获,所费资金,倪先生也不会多加干涉。立萱听陆律师说,真是祸不单行,因为垨业重病,他无暇顾及。
垨业?倪垨业,那个传闻中垨真同父异母的弟弟?
立萱后来在倪家进进出出,也听金司机说过,看倪先生的意思,现在就要把他送到国外读书,将来读商学院,是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的。
立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牢牢地记住了。倪先生多年的心愿总算实现了,而垨真也不再是倪家唯一的继承人了。立萱有时候十分好奇,那位娇养在外面的女人,是不是长得比倪太太还美,否则倪先生不会如此厚此薄彼。
两周之后,立萱匆匆来别墅的时候,有个陌生的女人在偏厅等她。她的皮肤白皙泛着哑光,脸上看上去没有一丝皱纹,但整个人是有风霜的,因为眼睛出卖了她,看得出来有四十来岁了。她做了自我介绍:“乔老师,你好,我叫姜意珍,是我叫薛阿姨给你打的电话。”
莫名地,立萱见到她的第一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按理说这种好感不应当存在。她并不比倪太太漂亮,但至少比倪太太在为人处事上更通情达理。
立萱这天来倪家完全是一个意外,图书室的门被垨真反锁了,他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立萱跟着薛阿姨上了楼,薛阿姨说:“立萱,我劝不了他。”薛阿姨简直手足无措,倪太太又不在,她连商量的人也找不到一个。立萱问:“他为什么会发脾气?”旁边的帮佣说:“图书室有本书被人调换了位置,他把图书室的书柜全砸了。”帮佣觉得不可理喻。立萱一边敲门,一边叫垨真的名字,拍门拍到双手通红,也没人应她。
后来,薛阿姨想起有把备用钥匙。立萱推门进去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书桌转了方向,墙上的书架空了,能移动的书架横七竖八,书本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像小山似的。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两个成年人曾在这里大打出手。
立萱在角落里看到垨真,窗帘半明半暗地将他盖住,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是上次立萱没有放回原处的《天体物理学》。薛阿姨和帮佣不敢进来,只在门外张望。
立萱观察着他的视线,垨真的目光虽然落在书上,但他没有看书,因为视线是固定的,没有游走。立萱对门外的薛阿姨说:“拿条毛巾来。”
垨真的手背出血了,推书的时候被铜版纸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立萱拉起他的手,一边小心地用毛巾拭擦,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倒是很心平气和。立萱说:“垨真啊,我们坐到沙发上去,好不好?让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垨真没有反对,薛阿姨这才让人进来收拾。但垨真也没有挪步,依然坐在原地。
立萱心里很着急,可是垨真不配合,好半天,他终于说了句话:“书不在原处。”图书室除了立萱少有人走动,他猜到是她,一点也不难。立萱说:“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帮佣的人对他的怪异脾气简直受不了,投给立萱一个很同情的眼神。
垨真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不闹不嚷,仿佛立萱不存在一样。二十分钟之后,郭医生也来了,准备了镇静剂,但这一次没有派上用场。垨真伏在沙发上,早已入睡。
楼下传来车子启动的引擎声,透过图书室窗帘的缝隙,立萱看到金司机载着姜意珍离开。郭医生说:“她怎么会来这里?”
薛阿姨说:“她来看垨真。”听上去不像是无情无义的人,立萱望着庭院里渐行渐远的车,说:“倪先生会娶她过门吧。”报上不是说过,因为想要离婚,倪先生与倪太太起过争执。
郭医生笑着说:“你知道倪太太的厉害之处在哪里吗?”立萱转头以眼神询问,郭医生说,“就算是自杀,可是没有找到她的尸体,警方只能按一般的失踪备案。倪先生想要跟她离婚,至少要再等四年。法律上规定,失踪四年可以申请死亡,宣告婚姻关系解除。”立萱目瞪口呆。
郭医生说:“倪太太这一走,倒是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只是剩下垨真自己一个人,姜意珍还有一个跟垨真一样大的儿子,怎么争?就算她跟倪先生结不了婚,儿子总比垨真讨人喜欢,倪先生肯定会偏心。虽然倪太太有笔可观的遗产留给垨真,可垨真即使成年,如果没有医院出具的康复报告,是不能享有正常公民的权利的,也就是说,即使他年满十八周岁,在法律上也必须要有一位监护人,而这位监护人也就是倪先生。”郭医生一阵长吁短叹。
立萱听着她喋喋不休的话语,伫立窗前,看着远去的车出了大门消失在视野中,心里也有一丝触动,垨真将来可怎么办啊?
沙发上睡着的人动了一下,搭在身上的毛毯滑落到地上。立萱弯腰拾起再为他盖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深睡。
郭医生说:“这会儿睡得倒好,前天夜里我还来为他注射过镇静剂。”怪不得立萱之前见他眼里有些红血丝,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安然入睡?郭医生突然问,“听说倪太太失踪之前去找过你?”
见垨真睡熟了,立萱轻声把当天在餐厅里的事说了一遍,略去了合同的部分,只说倪太太让她回来为垨真做特殊辅导。
郭医生感叹道:“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恨,不轻生就活不下去一样。立萱,你与垨真年纪相近,以后多与他亲近一点。我现在倒觉得自闭症也不是那么坏的事情,他身在其中,却没有强烈的感知。换了别的正常的孩子,早哭得不知道什么样子了。”立萱拍在垨真背上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哭,对啊,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哭过,甚至连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郭医生说:“十年前,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当时刚毕业,做手术台协助,病人就是你爸爸。他那个时候因公受伤,也是因为倪家的事情。你们家跟倪家真有缘。”立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清楚的,倪太太不像是那么轻易相信别人的人。立萱笑了笑,说:“不是你推荐我来这里兼职?”郭医生坦言:“一开始也没有对你抱什么希望,因为倪太太找人找得急,其实我是想拿你来搪塞的。”
两个人都笑了。立萱心想,人生就是这样,有点莫测,在意想不到处一个急转弯,转过去就是天差地别。
倪太太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倪先生和倪太太也算是强强联姻。倪先生那时还是职业经理人,倪太太的父亲看上了他的才华,虽然也有一些感情以外的意图,但倪太太嫁给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被这人折服,女人在这方面可能比男人更加敏感一些,以为两个人一心一意可以过美满日子,没想到他会抛弃她。
这是立萱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她翻看了倪太太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是在图书室的钢琴里发现的。
图书室的这架钢琴基本上废弃不用,据说是倪太太新婚时从娘家搬来的,但立萱从没听人弹奏过,垨真没有艺术天分,根本不会碰它。
钢琴盖总是盖着,但这一天,它被人打开了,琴键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天蓝色的笔记本。立萱没有想到那是倪太太的日记。
垨真在翻看她的日记?立萱猜测,也许是垨真在别墅里的某个角落无意间找到的。
笔记本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爱慕一个男人的眷眷之心。立萱一直想不明白,像倪太太那样的人,多少人羡慕,怎么会忍心自杀。
文字记录了岁月的轨迹,原来那个男人不爱她,结婚之前早已心有所系。他大抵更爱权力和金钱,所以抛弃爱情,跟她结婚。有人在外面跟他纠缠,纠缠之后,又心动。动心又能怎么样?倪先生不可能离婚,挣扎着,绝望着,心碎后又从头再来。后来倪先生常常不回家,想是有人拴住了他的心。
倪家像鸟笼一样囚禁着倪太大,她拉不下面子向别人诉苦。偶然一回,她在朋友面前倒是哭了,可惜那人说,活该。倪太太怔了半晌。她在日记里写着——我怎么活该了?我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怎么活该了?到头来,落下一句“活该”。
好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沙龙聚会的朋友在你春风得意时可以一起笑,但要为你眉头不展,对不起,不流行这样的友谊。什么都可以忍受,但倪太太没想到倪先生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心里决堤,夜里痛哭至深夜。这样的人大概有谈论人生的资本了,可是竟然选择了轻生。
立萱没有想到她也是这样感情用事的人。因为那天来找她时,倪太太依然依旧,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原来苦涩全数咽进心底,真是太厉害。
日记慢慢被翻到了最后一页。
午后的阳光照在了图书室的地板上,立萱有一点恍惚,景物依旧,仿佛还是自己第一次来倪家的那个午后,可是几个月早已飞逝而去,倪太太音信全无。
图书室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薛阿姨仓皇推门而入:“立萱,垨真不见了。”
已经午后三点半了,薛阿姨上楼叫垨真起床时,发现人不见了。床上很平整,不像有人睡过。薛阿姨一直在楼下厨房,他若经过大厅,她应当能看到他。立萱推测垨真刻意避开了薛阿姨,难道他看到倪太太的日记,那最后的一页?
薛阿姨想起一点异常:“倪先生在前山买了房子,新的司机还没找到,这阵子金司机都是两边跑。早上,垨真问我金司机下午会不会来。”垨真想出门,可是他根本没有什么朋友,会去哪里呢?
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电话骤响,是游艇会的人,说垨真去了游艇会。因为倪太太的事情闹得全城沸沸扬扬,游艇会见到倪家的人格外留心。众所周知,垨真并不是正常的孩子。
立萱握着话筒问:“垨真想要出海?”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倪太太在游艇会有两艘游艇,一艘随着倪太太的消失已经不知所踪,另一艘停在出海口。立萱慌神,但声音还算镇定:“不能让他出海,要拦住他,在我到达之前请你们务必要拦住他!”薛阿姨在一旁焦急地询问:“垨真怎么会想出海?”
“倪太太曾经带着垨真出过海,是想自杀。垨真可能看到了她的日记。”立萱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外套也没有拿,便匆匆出了门。
在码头下车,立萱看到垨真和穿着制服的游艇会工作人员在丁字坝上纠缠。
垨真看到立萱,迟疑了片刻。工作人员见立萱来了,稍一松懈,垨真已上了游艇。立萱快速地跑过长长的丁字坝,几乎是连跑带跳上的游艇,还差点摔了个跟头,她从没这么狼狈过。
引擎已经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垨真没想到立萱会跳上来,岸上的工作人员也吓得呆住了。垨真跳上去的这一艘游艇只有三十七尺,是艘小游艇。因为小,所以很灵活,速度也非常快。不到几秒钟,游艇已载着他跟立萱离开了港口。
立萱跳上来的时候,重心不稳而扭伤了脚踝。顾不得痛,她两三步走到垨真面前,后来还打了他一个巴掌。立萱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会打人。一开始,她只是想把垨真从驾驶座上拉下来,但是垨真不配合,推推攘攘之间,立萱抬手一个巴掌甩过去。
垨真也傻了,手松开方向盘,痴痴地望着她。立萱暴跳如雷:“倪垨真你想要做什么,想要死吗?死了有什么用,你妈妈能活过来吗?!你死了,多少人该称心快活啊!马上回去,转方向,马上回去!”立萱抢过方向盘,也不知道碰到什么铵扭,控制台上发出嘀嘀的警报声。
垨真的脸几乎是立刻就肿了起来,立萱一边认为他娇生惯养,一边觉得自己力度拿捏不准,自己的手也有些发麻。但她嘴上却不松口,强硬地说:“马上掉头!”垨真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脾气,愣了一会儿,低下头快速按下两个键,警报声消除了,但游艇依然是向外海驶去。立萱又不会驾驶游艇,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转方向盘这种事情,她倒是会的。可是四周都是海水,一点参照也没有。
垨真这时才说:“在原地打转。”立萱自己也感觉到了,游艇似乎在转一个大圈。垨真朝立萱投来一个怯意的眼神,似乎是征得了她的同意,才握住了方向盘。他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有说话,他可能是想问她为什么会打他。
立萱想了想,说得很委婉:“垨真啊,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有些人高兴,有些人难过。有时候你觉得遇到这一生最难解决的事情,其实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生活照旧,所以犯不着轻生。”这样说他就明白了,他啊了一声。
立萱说:“倪太太只是失踪了,说不定过阵子她就回来了。你要是不在了,等倪太太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你可怎么办?垨真啊,我说的是真的,她在餐厅跟我说的,要我照顾你一阵子。”她拉了拉垨真小手指,跟他拉钩,“倪太太跟我约定好了,我也跟你约定,我们一起等她回来。”垨真愣了一下,没有明白拉钩的意思。
立萱小指一勾:“我们拉钩。”
垨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垨真啊,你记住,跟别人许下的誓言,永远也不能改变。”
好半天,他说:“没有。”不是想要自杀?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要躲开众人独自上游艇?这回换立萱愣住了,垨真说,“我妈妈也不会自杀。”立萱凝着眉问:“为什么?”垨真说:“她出门的时候,说晚上要给我做意大利面。”
立萱在特殊教育中心见过很多被人遗弃的孩子,他们大都有着不同的缺陷,父母把他们送到医院或是一些公共场所,临行前告诉他们:“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可是却一去不返。立萱这时听垨真这样一说,心里不免一惊,她禁不住抱了抱垨真,在他耳边说:“嗯,她会回来的。”
她问他:“那你出海做什么?”垨真说:“我想钓鱼。”这答案简直出乎立萱的意料,垨真被倪先生禁足是真的。垨真说,“三月出来的时候,允许我今天出来钓鱼的。”原来他跟倪太太早有约定。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游艇已开出了好几海里。海上的风诡异而多变,时而凛冽,过一刻又仿佛静止。一个人可以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面都是茫茫的海水,港口的建筑慢慢看不清楚了,偶尔能看到几只小船在海里摇晃。只有这一点参照,再华丽的游艇也有点凄清。立萱完全无法体会倪太太带着垨真出海是什么心情。在这茫茫不辨方向的海中,只有倪太太在日记最后的那段话——
我将发动机停了很久,垨真抬头看着天空中偶尔飞过的海鸟,也不问我什么时候回航。是全心信赖我,还是无从感知,我不清楚。也许明天报纸上的头条,是倪家母子遭遇海难的消息。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倪太太最后返了航。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倪太太也有些舍不得吧。倪太太现在不在了,倪先生有另一个儿子,未必会全心照顾垨真。立萱心想,垨真是不是看到了倪太太的日记?
同在游艇上的垨真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这么复杂的事情,他去舱中拿了钓具,问立萱:“你喜不喜欢石斑鱼?我会钓石斑鱼。”
这场出海以闹剧开始,以闹剧结束。他们开出海的这艘游艇因为油不够,在回航时被迫停在海面上。
郭医生和陆律师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郭医生率先上了游艇,立萱裹着一条毛巾,浑身湿透了。陆律师问:“垨真,这是怎么回事?”垨真望向立萱,立萱懂得了,这是希望她替他回答。立萱轻描淡写地说:“我掉海里了。”因为垨真钓到了一条大石斑鱼,拉不起来,立萱去提线的时候,滑到了海里。
郭医生知道立萱不会游泳,每到夏天就吵着要学,学了好多次,没一次成功的。郭医生就奇怪了,不是说垨真要自杀吗?倪家的人心急火燎地打电话,他们悬着心找了半天,怎么现在掉到海里的另有其人?
同来的还有一个少年,看上去跟立萱差不多大。陆律师为立萱介绍:“我儿子陆锦一。”虽然知道立萱和垨真出了海,可是在茫茫大海上要找到正确的方位是根本不可能的,幸亏陆锦一曾经在垨真的手机上安装过定位软件。
郭医生追问立萱事件的始末时,陆律师的儿子陆锦一一直在跟垨真说话,垨真把那条大石斑鱼秀给锦一看。看得出来,他们还蛮熟悉的。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跟男孩子容易沟通的缘故,垨真偶尔还会搭两句话。这还是立萱第一次坐游艇出海,可是完全没有赏景观海的心情,她对郭医生说:“陆律师的儿子跟垨真交流得挺顺畅的。早知道,倪太太就应该给他请个同龄的男孩来做玩伴。”
这句话被陆律师听到了:“锦一跟他从小就认识,才有这种默契。说不定几年之后,你跟垨真的感情比锦一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