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臻最知晓卫珩不过了。

他是决不能容忍一点隐患和不安稳的事物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但凡有一星半点儿值得怀疑的人或事,他都要调查个清清楚楚,把危险扼杀在最开头。

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人。

卫珩如今便是这样的。

宜臻不清楚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忽然养成了这样狠厉的性子,但如今的她与卫珩来往,却再也不敢如同幼时那般随意了,甚至连写信都变得拘谨起来。

有时候,卫珩与亭钰在说话,她远远瞧着,瞧着他冷淡的面容,微抿着唇,竟然还有些不安与畏惧。

她总觉得,年少时那个沉默寡言,却细心体贴的大哥哥已经不见了。

如今的卫珩,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冷硬的血气,让人不敢靠近。

这样的卫珩,她再也不敢把所有的心事和隐秘都倾诉与他。

更何况戚夏云写的信,还那般惹人怀疑。

要是卫珩一时查不清楚,直接派人把戚夏云给砍了,那她还算是个什么人?

那夜在卫宅,宜臻沉默地思索了一整夜,最终还是决定,不论如何,她都要回京城去瞧瞧。

倘若戚夏云说的是真的,那么她须得自救,更要去京城问明白所有前因后果。

倘若戚夏云是别有居心故意引她回京......事实上宜臻一直觉着,对方想引她回京,绝不会用这样直白且拙劣的方法。

但倘若戚夏云是真的别有居心故意引她回京,是惠妃或是太子在背后做手脚,想要拿她做人质来牵制卫珩,又或是想让她在卫珩身边做细作,又或是旁的什么。

那大不了她自尽就是了,绝不拖累卫珩和祝家一丝一毫。

反正如话本里说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你特地来信,千叮万嘱地把我唤回京城来,究竟所为何事?”

与卫珩道别之后,宜臻上了戚夏云备好的马车,前往戚夏云的姑丈家。

她们走的是一条新道,路面还未铺好石砖,车轮滚过有些不稳,宜臻倚着车壁,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与两年前相比,这个小堂妹如今已全然长开了,面容身形纤瘦了许多,穿着一身藕色的留仙裙,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对面,望向她的眼眸里头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和困惑。

宜臻不知这困惑从何而来。

明明让她回京城的,就是戚夏云自己。

怎的她真的入京了,这姑娘又是这么个模样神情。

“臻姐姐。”

少女终于开口,嗓音细细的,因不自主地垂下头去,还显得有些瑟缩,“卫......卫公子他没受伤吗?”

倘若两年前戚夏云还能在表姐面前强装镇定地谈起卫珩,那么如今,她就是连念卫珩的名字,都不敢直接大喇喇地念出口了。

如今的卫珩,和上辈子的新帝越发相像,眉目冷肃,浑身上下充满冷硬的血气,目光一扫,都让人觉得胆寒。

戚夏云又忍不住想起上辈子听见的那些传闻。

忆起了那位被北疆鞑子称为修罗阎王的卫将军。

“你是如何知道卫珩受了伤?”

宜臻见她久久不答,蹙了蹙眉,又问道,“是他们刚开始筹谋的时候,你就知晓了这件事儿?”

戚夏云微微一怔:“他们?”

“......你知道卫珩受了伤,却不知晓是谁伤的卫珩?”

宜臻沉默片刻,“那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件事儿的?”

“没有何处,是......是我自己梦到的。”

“戚妹妹,这件事儿与我来说有些要紧,否则我何必这样赶着回京城来,还望你不要与我顽笑。”

“表姐,我没有与你顽笑。”

少女唯唯诺诺,“真的、真的是我梦到的。”

......

马车内一瞬间寂静了下去。

宜臻瞧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戚夏云怕她生了气,虽然心里胆怯的要命,还是硬着头皮往下继续说:“我、我自己也不知晓是如何一回事,只是打从我过了十三岁生辰起,我便时常会梦魇,梦到的......梦到的竟然都是往后的事儿。”

“有时是今日梦到明日,又是却又是梦到来年,甚至十好几年,我本以为只是自己胡乱想的,可好多回已经发生了的,竟然都与梦中一模一样,我这才,认真放了心在这上头。”

“一月半前,我梦见卫公子在黎州受了重伤,而皇城内太子又挟持了圣上身边的内廷护卫,卫公子收到信,只能将和臻表姐你的婚期延后,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说到这,少女微微抬了眸,小心翼翼地瞧了宜臻一眼。

宜臻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什么神情也未有,语气柔和:“之后呢?”

“卫公子回京后,入宫面圣,惹的圣上大怒,第二日就被圣上遣往北疆,接替周栾将军的统领一职,抗击西突厥。”

“那么我呢?你为何说我留在黎州,会招致劫难?”

戚夏云沉默了片刻:“臻姐姐留在黎州,被酆王瞧上了,非要讨了你回府去做妾室,臻姐姐你自然不肯,酆王心生怨忿,暗中在二伯的马车上做了手脚,二伯上衙时,一个不慎,坠马而亡了。”

“还有二伯娘,我只梦到她闭着眼,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也没能救活。”

她说这话若不是真的,那便是在诅咒长辈,实属大不敬。

大大不敬。

但宜臻依旧面色平静,甚至连眼底都瞧不见多少波澜。

好半晌,她才开口问:“再之后呢?”

“再之后......再之后我便不知晓了,我只梦到这些。”

再之后,卫珩就派人将表姐姐接去了北疆。

因为戴孝在身,表姐姐并未立即与卫珩成婚,而是足足守满了三年的孝,才嫁入卫家。

她记得宜宁表姐后来与她说起过,说那时臻姐姐身子骨已经有些不好,北疆气候又严寒难耐,她孤身一人在异地,总有卫珩顾不到的时候,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

后来又生生捱了突厥人一箭,昏迷了好几日,生死未卜,卫珩彻底被激怒,只差没屠尽了整个漠北草原。

但那又如何呢。

亏了的身子骨再难补回来,受过的伤也不能全然痊愈,表姐姐最终还是病逝在了宫城内。

留下一个还未懂事的小公主,撒手人寰。

“我知道表姐姐你一定不信我说的话,毕竟这样荒唐的事儿,我说出了嘴自己都难信,可是表姐姐,夏云绝无害你之心,一言一行全然赤诚,都是为了你好的。倘若我心存一点儿不轨,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这誓言下的实在果决,宜臻都还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就把话都给说完了。

她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戚妹妹,你很不必这样的。”

戚夏云只抿着唇不说话。

瞧着眼神却倔的很,直直地望着宜臻,大有宜臻不信她便不罢休的架势。

说实话,宜臻千思万想,也没有想到,这个表妹会给自己这样一个解释。

做梦梦到的——是不是也太离奇荒唐了些?

但与此同时,正因为这解释的荒唐与离奇,宜臻反正觉得有些可信。

毕竟如果对方真想使计诓她的话,背后之人想必能找得出无数种缘由来解释,何必要拿这种借口来徒增怀疑?

正想着,马车已经缓缓停了下来。

京兆少尹府到了。

甚至是马车一停下,便有人上前来相迎,端马扎的端马扎,扶手的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而且马车是停在正门口语,京兆少尹虽未露面,他家的几位夫人媳妇子却都在门前候着了。

这样大的阵仗,唬了宜臻一跳,也没了空闲与精力再和戚夏云就做梦的事儿继续掰扯下去。

她下了马车,与京兆少尹府上的后宅女眷们一一见了礼,丝毫不敢有一丝松懈。

因为比起戚夏云这位正经亲戚来,京兆少尹一家女眷发而对自己来的更热心讨好。

宜臻忽地就想起了卫珩。

“......大夫人,此次借住在您府上,给您添麻烦了着实不好意思。这是......”

——刚递过去的荷包直接被推了回来。

戚氏笑意吟吟,语气柔和的不得了:“你既是夏云的姐姐,便也就是我的侄女儿,我哪能要你的东西呢。再说,卫相方才已经送过一回了呢。”

卫相,说的便是卫珩。

因他少年权臣,进入内阁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又时常出入宫闱之内与圣上密探,许多决策圣令都是他提的建议,是以朝中官员,大多私底下都称他一声:“卫相。”

“卫珩方才派人来过了吗?”

“可不是嘛。”

戚氏喜气洋洋,“拖了好几车的好东西过来的,怎么推也推不了,真是......”

真是欢喜死人了。

那么一大车一大车的,金银珠宝,珍稀药材,古籍字画......啧啧啧。

夏云这位表姐姐,可真的上辈子攒了大福了,难怪延后了婚期,还要眼巴巴地跟着来京城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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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按照古时送嫁的礼,被送嫁的女子到了外地,须得借居在五服内的同姓亲戚家。

倘若外地没有同姓亲戚的,则租一独门独户的院子,独身住上小两月,才好办正经的婚宴。

只是虽礼最先是这样定的,可朝朝代代的,今时早就不同往日了,乱世里规矩最难守,到如今,已经少有人还照着古礼行婚宴。

宜臻当然也不。

随着父亲和几个叔伯外派的外派,罢官的罢官,宜臻在京城早就难寻五服内的亲戚了。

因为祝家祖籍并不在京城,而是在鲁地,当;;年不过是因为祝老太爷做了京官,他这一脉才往北迁的。

是以她与表妹戚夏云通了信后,便决定暂且先借居在京兆少尹府上。

好歹也算是循了旧礼中的“成婚前须得隔居两月不相见。”

只是这样有好也有不好。

毕竟当麻烦与噩运没落在自己头上时,那些深宅大院里闲的发慌的媳妇子们,有的是嘴去说三道四。

更何况她们说道的对象,在她们瞧来,完全是烧足了香拜足了佛,又行了大运,才能嫁于卫珩的。

这位在京城婚嫁市场上最受欢迎的少年权臣,相貌英俊,高官厚禄,颇受圣眷,还极为洁身自好,到如今这年岁,身边连个通房都未有,谁家太太姑娘能不喜爱。

偏偏,便宜了祝宜臻这么个家道中落的外地小官之女。

谁家太太姑娘能甘愿?

可宜臻是什么人。

这些年从京城辗转黎州,经历了被血亲迫害,父亲遭遇贬斥,几房伯伯全部被罢官,一桩桩一件件糟心事儿接踵而至,她早就能对这世上的波折起伏波澜不惊了。

此番再回旧地,少女心里怀着的事儿太多太杂,高门深宅内的那些刻薄流言,任凭在耳畔转了多少回,都无法让她动容分毫。

更何况她未婚夫还是卫珩,平日里最恣肆傲慢不过,眼高于顶,胆大包天,甚至敢在她面前坦坦荡荡谈造反如何如何。

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乱臣贼子。

在卫珩的教唆下,当年乖巧懵懂的小崽子越长越歪,面上瞧着和和气气,骨子里却最叛逆不过。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遮遮掩掩的碎语,不管是出自邢府内的丫鬟婆子之口,还是来自外头夏日宴里的热闹,宜臻都压根儿不屑去深究。

且旁的不说,就说这段时日,她在邢府里深居简出,推拒了所有送上门的帖子,邢府外头的人,也没机会到她面前嚼舌根惹怒她。

而邢府府内的人,怕是连讨好还来不及,有哪个敢在她面前嘴碎的?

戚夏云是重生过一回的人,前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再加上对未知的懵懂把握,她心底里总觉得,臻表姐一定会来京城。

是以在往黎州去信后,她就自己估摸着时日,寻了个机会和姑丈商量了,说日后她表姐要往京城来,能否借居在刑家一段时日。

京兆少尹邢温书极慎重地琢磨了这事儿。

祝宜臻这个姑娘,可不仅仅是夏云的表姐这么简单。

她还是卫珩的未婚妻。

听说她和卫珩婚约是还在的。

但祝府早已败落的不能更败落了,如今这副模样,哪还能看见祝老太爷在时的半分鼎盛。

而当年的寒门之子卫珩,如今却是圣眷正浓的天子近臣,随意出入宫闱,和天子谈笑自若,连右相都要避其锋芒。

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少尹。

那么邢温书就必须琢磨清楚,对于这位自小订下的未婚妻,卫珩究竟是乐意娶,还是不乐意娶。

倘若卫珩对祝姑娘情深义重,心里头是愿意娶的,那邢家递出这根橄榄枝,就是百赚不赔的生意。

既得了个好名声,又博得了卫珩的好感。

但倘若卫珩只是碍于长辈之命,实际上并不愿遵循这门娃娃亲。

那么他就是在老虎头上拔毛,惹怒了卫珩,对方一迁怒,能给他好果子吃?

卫珩。

在京城官场内,是出了门的阴晴不定,性情难测。

琢磨来琢磨去,邢温书最终还是决定:恶向胆边生,富贵险中求。

他应下了内侄女儿的这个请求。

——他赌对了。

也许是早就料到送嫁一事会在京城里引起许多流言蜚语,卫珩直接向圣上请了旨赐婚。

圣上最是宠爱他不过,他回京当日,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还特封了宜臻为常宁县主。

宣旨太监捧着圣旨到邢府宣读之时,整个内宅后院都惊住了。

也不知是未料到卫珩居然如此看重这个未婚妻,还是惊于圣上对他的崇信与纵容。

如今卫府正在修缮,据说整个正院都大刀阔斧地动过了,看得出来是极重视这场大婚的。

且自打这位祝姑娘住进府里以来,卫府派来的马车就没断过。

今日是一车药材补品,明日就是一车丝布宝石,倒也并不是送给祝宜臻的,而是给他邢温书的。

赶车的管事笑呵呵道:“邢老爷可千万别推辞,我们主子说了,祝姑娘在贵府上多有叨扰,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给足了他面子。

更让邢温书喜不自禁的是,他幼子今春想入长亭书院进学,不知托了多少关系,至今也没个消息。

本都以为成不了了的事儿,却在祝姑娘在府上居住的第二日,忽地就成了。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在背后使得力。

他嫡妻戚氏简直都要把祝宜臻这个金娃娃给供起来了,恨不得她永不出嫁,就这么在邢府住的越久越好。

——这也就是为何,祝宜臻深居简出,不仅不接外头的帖子,便是连邢府内宅的家宴,大多都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