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怎么了?好好说。”

“外头来了一大帮的人,说是京城来的本家亲戚,其中还有老爷的亲娘,还有说是您的弟妹.......”

这婆子的话虽然粗俗,但十分明了。

祝二太太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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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通传的婆子虽然着急忙慌的,说的话却并无错处。

确实是京城的祝家来人了。

不,应该说,是京城的祝家全来了。

浩浩荡荡几房人,足足费了三辆马车两只骡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就停在通判府的正门口。

真是好大一阵仗。

所幸这片儿住的都是黎州的达官贵人,平日里街巷间往来的人不是很多,此时又未到节假日,也非下朝的时辰,不然往后大半月,满黎州城议论的新闻,怕都是今日通判府的这桩事儿了。

也不为别的,而是祝家这几房人,实在也太过新鲜了一些。

从京城到黎州,陆路与水路交互不断,本应该轻车从简,若真有什么要紧事儿,按照高门世家的作风,也该只打发个主事的人来才是。

可宜臻粗眼一瞧,不止几房的主子,竟然连主子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和小厮们都跟着来了。

行色匆匆,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衣衫应是许久未清洗了,蒙上了一层旧灰,仿佛是什么千里迢迢来投奔亲戚的穷苦逃难人家。

宜臻长到如今十几岁,从未见过祝家下人这样的相貌。

不说旁人,就说头一辆马车旁跟着的青烟,原是老太太身边最得信重的大丫鬟,在府里向来比一些庶出小姐还有体面,连宜臻见到她,都要喊一声姐姐。

而如今,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肘间还打了几个补丁,粉黛未施,面黄肌瘦,比之黎州城内行乞的流浪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来一年多前宣帝的那几道圣旨,真是让他们元气大伤。

就在宜臻端详的功夫,马车车帘也终于被打开,最先下了马车的是大太太,而后是三房和四房的几位主子,最后才是被祝亭霜搀扶出来的祝老太太。

大哥哥,二哥哥,被二哥哥牵在手里的亭詹。

祝宜嘉,祝宜双,祝亭霜。

等了一会儿,后头就再没有人了。

宜臻眉头微微一蹙,心里头忽然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宜榴呢?

她还记得当年离京时,在桐木下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小小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已很端方,又机敏又懂事,像个小大人一样。

为何祝宜嘉都跟来了,她竟不在马车里?

宜臻这样想着,也就问出了口。

刚走近的大太太没料到自己最先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抬起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轻叹道:“宜榴那孩子,命苦,行路到蕖县时时,因一场风寒去了,她年纪小,又是个姑娘,身后事原不该大操大办的,只是老太太念在祖孙一场,做主在蕖县寻了一处风水好的地儿。也是因了那场丧葬事,耽搁许久,否则我们大半月前便能到黎州了。”

原是这样啊。

少女垂下眼眸。

那样小的一个姑娘,身体向来康健。

懵懵懂懂,乖乖巧巧,最是招人疼不过。

如今不过在这世上呆了那么几年,就染病而去,甚至祖地都不能回,还要被自己的长辈亲人弃嫌,厌她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原来这就是祝家的祖孙情谊,就是祝家的行事做派。

在这一刻,宜臻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神色也恹恹的。

半点儿想与这些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

“大嫂怎么突然就来了黎州?”

倒是旁边的祝二太太还勉强稳住了情绪,开口道,“也不提前来信说一声,我好去码头上接你们呢。”

她顿了顿,又道:“也不知你们在黎州寻了哪儿的住处?可要我派些人去帮忙整顿拾掇一番,省得你们舟车劳顿,还要费好多功夫在那些琐碎事儿上。”

祝二太太这话很清楚,明明白白就是在下逐客令。

祝大太太一听这话,神情就立刻冷了下来,欲要说话,又哽了哽,闭上嘴。

恰好这时,祝亭霜已经扶着祝老太太来了身前。

老太太蹙着眉,苍老的嗓音里充满了威严:“我们既然千里迢迢来了黎州,自然是奔着明晞来的,怎么,偌大一个通判府,竟然连给我这个老婆子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老太太......”

“老太太倘若不弃嫌,我们便是随着父亲去睡大街,也要把正房空出来给您的。”

宜臻打断母亲的话,弯弯唇,抬眸道,“只是您也瞧见了,整个通判就这么些大,远不及京城的一个寿安堂,腾出一个小院子给您,怎样都腾得,可大婶婶他们,怕只能另寻住处了。”

少女笑容柔和,嗓音清亮如春雨,不带丝毫攻击性,却更不容置喙:“您放心,黎州城这么大,多的是院子空着,租金不知要比京城的松丰巷便宜多少,我知晓你们一时半会儿不清楚行情,那也不用担心,我现在就派了熟悉的管事儿与你们一道去瞧院子,绝不会让你们被蒙骗坑拐了的。”

她轻轻缓缓地说了这许多,但实际就两个意思。

——老太太可以住进通判府。

——其他人不行。

约莫是宜臻的话太果断,语气太不容置喙,连祝二太太都怔了片刻。

还是祝亭霜率先反应过来,拧拧眉:“五妹妹,老太太还在呢。”

意思就是让她不要越俎代庖,一切听老太太吩咐就是了。

宜臻眉风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往她那儿瞧一眼。

一行人包括祝老太太,谁都没料到,他们来到通判府的第一日,竟然就会得到这样毫不留情的对待。

也是直到这时,他们才这般深刻地认识到:祝府已经再也不是往日的祝府了,二房也再也不是往日的二房了。

如今,祝家唯一的郡主被贬为庶民,祝三老爷和祝四老爷都被革职。

唯独只有二房还挺立着,他们在二房眼里,不过就是一群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又有什么姿态可摆?

正如祝二太太所说的:

“老太太要来与我们过活,我们自然是一句话没有。只是也没听说,都分了家的人家,怎么还要养起兄弟和兄弟的妻儿了?”

祝二太太皮笑肉不笑:“我们老爷如今也只是小小一个通判,一年到头俸禄也就那么些许,我也不怕说了惹人笑,如今府里的大小开支,一大半走的都是我这个当家太太的嫁妆私账呢。”

这话说的确实没错。

大宣与前朝不同,官员明面上的俸禄并不多,更多的还是靠些来路不明的进项。

而黎州虽然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商业上却并不如何发达,再加上交通闭塞,来往不便,百姓的收入和物价水平都极低。这也是为何,卫珩最初会把贩盐的大本营定在黎州。

就是因为这处地僻路塞,税收不高,是以不太受到京城的关注,做些什么小动作极为便捷。

与此同时,也就意味着,黎州官员们哪怕绞尽脑汁,钱袋也远不如江南和京城之地的同僚鼓囊。

而亭钰要延请名师,要骏马良刀,要练武习剑,宜臻要好纸好墨,屋内摆设无一不精致,光他们两个孩子的生活起居,就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便是祝二老爷两倍的供奉都不够,自然只能从当家主母的私账里出。

祝二太太如今也看开了,老爷的俸禄,都记在公账上,他爱如何花如何花,左右她不会在他那些子庶子女上多费半点银钱。

但她自己的一对龙凤胎不能委屈了,她这个当亲娘的拿自己的嫁妆私库补贴,谁还能多说半句不成?

更何况,她的小女儿宜臻是个极有生意头脑的姑娘,当初不过就是拿了两三间铺面与她练练手,不过短短一两年的功夫,收益就成倍的往上涨,怎样也亏不了。

祝二太太如今的日子过得极舒心,极自在,绝不允许这帮子没脸没皮的妯娌来破坏。

至于老太太,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老太太是绝无可能孤身一人就住进通判府的。

果然——

“既然如此。”

祝老太太扶着祝亭霜的胳膊,沉了沉眉,道,“那也不必你们腾空地儿给我这老婆子了,我倒不如与他们一处在外头寻个空院子罢了,也省得招你们嫌。只是你这几个妯娌兄弟,你也知道,如今是真的有难处......”

要不怎么说祝老太太见过风浪,手腕高明呢。

想必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这一时半刻的,在这个儿媳妇手里时绝对讨不了好。

倒不如先退一步,要些好处,得寸进尺的事儿,日后再谋划也来得及。

祝老太太的心理,没有人能比宜臻更熟悉了。

她弯弯唇,对一旁的红黛轻声吩咐道:“让账房开三百两银子出来。”

虽是轻声,但因为离得近,她这话,祝府的几个主子都听见了。

两位老爷碍于情面不好开口,只是皱了皱眉,祝四太太却心直口快地直接开了口:“怎么只开三百两?二嫂,这样大的事儿,你就让宜臻一个姑娘家做主?”

宜臻抬眸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没有说话。

“小五,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你四婶!”

“四弟妹你可能不知道,在黎州,一个二进的院子,一月租金也不过二三十两,这三百两银子,足够一大家自然住上一年了。”

祝二太太轻描淡写,“只是你们也要趁早寻个进项,不然一辈子光靠兄弟接济着过活,说出去也不好听呢。”

祝四太太气都要气死了。

她向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听见耳旁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后是一声长啸,硬生生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责令和质问。

不光是她,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马儿长啸给吸引了注意力,情不自禁抬起头,朝着声源处望去。

就在街巷口,一匹棕红色大马上,高高坐着一个玄衣少年。

少年面容俊朗,长发高束,单手拉着疆绳,微微眯了眼瞧向这边,日头正好落在了他的头顶冠间,乍一眼望去,就如同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神袛。

那马儿哒哒哒的,最终停在了通判府门前。

少年翻身下马,将手里的疆绳交给了门边候着的门房小厮,就如同这是自己的府邸一般自然。

祝亭霜心一跳,目光紧紧锁着这少年,总觉得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似的。

本来也是,她尚还意气风发之时,卫珩还在江南韬光养晦。

而卫珩入京建功立业之后,她又被贬去了郡主身份,远离朝堂,住在七歪八拐的小巷子里,再没见过卫珩。

如今不认得,也是极正常的事儿。

她本以为,这或许是黎州的哪位世家子弟,却没想到,那少年径直走向祝二太太,微微屈身行了一礼,道:“远远地就瞧着这里有些事端,我带了些人来,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祝二太太叹了口气:“不用。宜臻,你爹爹正在书房呢,你带了卫珩去见见你父亲罢。”

祝亭霜一瞬间攥紧了手。

什么玩意儿?

这竟然就是卫珩?

原来传言并不假,传说中的少年权臣,果真是生了一副清风朗月的好相貌。

还有,二叔明明在府里,却不出来见他们,又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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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宜臻是个十分听话十分懂事十分乖巧的小姑娘。

没有主见,没有念头,不敢擅作主张,向来是母亲说什么,她就依什么的。

所以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就直起身率先朝门内走去了。

方才才从马背上下来的少年微微一挑眉,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马鞭往旁边一丢,迈腿轻巧两三步,就跟了上去。

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女后头,远远望去,还有那么些青梅竹马,檀郎谢女的意思。

而后再转眼一瞧,两道身影就已经拐过了门内的回廊,再也瞧不见了。

其实在京城,这样的举动是极其不合规矩的。

青年少艾的男女,如何能就这么放任其单独行走呢?哪怕是未婚夫妻也不行。

倘若放在过往,便是祝亭霜不提醒,祝老太太也必然要开口训斥了。

但许是这段时日,祝家一行人舟车劳顿,从京城到黎州来,途经了许多民风奇异之地,对这样的事儿,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是以除了祝亭霜,竟没有人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

而最会挑嘴儿惹事的祝四太太,压根没空去在意这些子旁枝末节,反而拉着她二嫂的衣袖,继续纠缠起那三百两银子来。

对于如今的祝四太太来说,什么体面,什么情分,都不重要。

只有银钱和权势是自己的,要牢牢握在手里。

不然你瞧林氏?

当年在老太太面前多不得体面,可如今呢?整个祝府都落魄了,唯有二房独善其身,她依旧是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官太太。

真是让人又羡又嫉又恨。

......

通判府门外的糟心事儿暂且不谈。

宜臻知道,母亲一定有法子能把几个讨人厌的婶婶给打发走的。

她如今已经走到了二进门口,领着卫珩往父亲的书房去,一路上半句话没有,沉默寡言的,比小门小户里那些给达官贵人领路的门房小厮还要战战兢兢,恪守本分。

反倒是卫珩,双臂撑着后脑勺,懒洋洋地缀在后头,连语气都是散漫而闲适的:“最近过得可好?”

宜臻一边领路一边数砖石,没有搭理他。

“我久未见你,今日打眼一瞧,怎么觉得你高了许多?是这两年又长了不少个么?”

园林小径上还是静悄悄的,除了脚步声,听不见少女的任何回应。

“我听亭钰说,你前些日子和你父亲大吵了一架,气的自己大病了一场,可是为的什么?”

.......

一片静谧。

午后的风拂过桐树桃枝,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还带落了些许桃花瓣。

风是寒的,夹杂了细细的碎雨丝。

其实打从午前起,黎州城内的细雨就没停过,但这样小的雨,黎州人早就不当一回事了。

所以方才马车车轮滚过街巷,就没看见一个人撑伞。

这样婉约而又凛冽的景象,在京城是从来瞧不见的。

也不知江南有没有。

宜臻垂下眼眸,惆怅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脚步情不自禁越走越快。

“祝宜臻。”

身后的少年忽然喊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