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进来的是一个紫衫青年男子,国字脸,身材高大,抿着的唇和蹙着的眉无一不透着一种肃穆。
正是御史府的二公子谢建修。
但让宾客们屏声静气的却并非谢二公子,而是他身后的那位男子。
有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又有诗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如果说,当年杏花春雨,糕香扑鼻,街巷摊面前,少年静静站立,惊艳的只是祝宜臻一个人。
那么今日,他在万众瞩目下缓步踏入堂内,眉目清朗,君子风姿,惊艳的就是满屋子的闺阁少女。
宜臻坐在主桌,用茶盖抚平水面上的茶沫,视线却一直落在卫珩身上。
眼里带几分犹豫和心虚。
只不过因为全厅堂的少女们都在偷偷瞧着这陌生的俊朗少年,是以满室瞩目中,她的目光并不十分招摇。
但让宜臻觉得不可置信的是,面对自己的注视,卫珩居然没有给她回过一个眼神。
他规规矩矩给御史夫人请了安,又随意寒暄了几句,就起身打算告辞离开。
仿佛真的只是过来祝寿走个过场而已。
从头至尾,他目不斜视,连一个眼神交集也未有,就像压根儿没瞧见祝宜臻这个人。
让祝宜臻有些震惊,又有些气恼。
她本来就是个心思多,想的深的姑娘,才一会儿的功夫,脑子里的念头已经从“他之前为何不愿与我说行踪”到“他是不是已经厌烦我了,想退婚了?”
越想越低落,越想越难过,少女垂下眼眸,连喝茶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不知晓姑娘家是不是都是这样的。
方才,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想着,要如何才能与卫珩相忘于江湖,好免了日后更深的仇怨。
结果此时此刻,正主刚出现在眼前,她就开始因为对方的无视和冷落而感到惆怅。
甚至还有些不忿。
有时候,宜臻觉得自己真是个自私的姑娘。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话,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她甚至不愿意卫珩多瞧别的姑娘一眼,与别的姑娘多说一句话。
思慕,试探,**,勾引。
一点儿都不要有。
若是她的未婚夫,就只是她一个人的未婚夫。
就像小时候的锁头、大熊、木头鸭一样。
只是她一个人的。
就在少女垂眸盯着自己袖口蹙眉沉思之时,耳畔忽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只玉佩滚到了她的脚边。
宜臻很少见到这种样式的玉佩,弯弯的,如一轮上弦月,中间雕着花叶,镂空的形状极为精致。
脑袋上方落下一道阴影。
她抬起眼眸,望见了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容。
“我的玉佩不小心落失了。”
男子立在桌案的那端,语气平静,“可否麻烦祝五姑娘帮忙一捡?”
宜臻怔了片刻。
因为太过意外,竟然也忘了回答,下意识就伸手捡起那只玉佩,仰头递给他。
卫珩没有立即接。
她就开了口,语气很稳:“喏,卫公子,你的玉佩。”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灯影幢幢,杯盏静谧,万众瞩目。
卫公子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了她的掌心,划过一道温热的战栗感。
他扬扬唇,目光清明,语气极温柔:“多谢了,祝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1章
御史夫人的赏花宴,结束在日头渐落的午后。
其实宴会也不算全散,还有许多年轻的姑娘和媳妇子们,在花园凑做一堆,又增设了一场作诗宴。
吟的正是今日这满园的牡丹。
宜臻虽然聪慧,托了卫珩的福也算是博览群书,但她和卫珩一样,都天生缺些诗才,更不爱吟诗作对。
更何况今日的她,心里还存着许多事儿。
是以这场诗宴,她提前告了歉,离了席,就和母亲一块儿回府去了。
也不管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在背后如何议论她。
马车轮滚滚,穿过喧哗的街道和僻静的小巷,最终停在了祝府的偏门处。
回府的路上,少女一直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眉目还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母亲一直在耳畔叨叨絮絮地说话,可宜臻全然没听进耳朵里。
直到马车在门口停下了,她顺着力势猛地往前一倾,才回过神来,正巧听见了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卫珩也真是,突然就跑了黎州来,也不写信来知会一声,也不登门拜访,今日反倒先在御史家见着了,若不是有御史夫人圆了过去,别人还不定怎么想咱们这亲家呢。”
祝二太太揉揉眉心,似疑似叹道,“也不知他怎的就到黎州来了,这么偏远的地儿,便是从京城快马加鞭连夜赶了过来,也要好几日的功夫,他方才说是有要事才接了圣旨来的,我倒奇怪了,这究竟是什么要事,值得圣上这样大费周折?”
都说卫珩很得圣上信重。
虽然她远离了京城,不晓得这传言可信度有几分,但升迁的官职做不了假,得到的赏赐也做不了假。
倘若卫珩这样的升官速度还算不上是深受圣眷,那满朝堂之上,真是再也没有得圣心的人了。
祝二太太又是自满又是忧愁。
自满自然是因为这卫珩是她的女婿。
如今能有这出息,谁不羡慕她,谁不赞一句她的夕夕福气好。
但忧愁,也是因为这卫珩是她的女婿。
如此有本事,祝二太太只怕小女儿这个软面团子,降不住他。
软面团子宜臻暂时还没有往这处儿想的太深。
只是顺着母亲的话,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思量。
亭钰说了,卫珩此番来黎州,是来查探西南几州私贩精盐一事儿的,但宜臻知晓这不会是真正的缘由。
毕竟精盐都是卫珩自己造的,私贩精盐的大商户,十有**都是他手底下的人。
再有便是,自打宜臻从京城启程的那一日,卫珩就把黎州的生意都交付与她了。
离京前的那几日,母亲说父亲病重,怕是很难好了,来信希望她能赶上瞧父亲最后一眼,亲自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宜臻如遭雷劈,正震惊悲痛之时,卫珩忽然托鹰来了信。
一说让她宽心,莫要听风就是雨。
二说让她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不要轻易便宜了京城这帮只会吸血的穷亲戚。
三说她之后去了黎州,便帮他打理一下在黎州的生意,他每年都可支三成半的利给她。
伴随着这封信的,还有厚厚几叠的账本,和卫庄在黎州的铺面及田产分布。
宜臻这才觉得父亲的病或许还有什么转机,擦干眼泪,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果然,她行至一半,就得到了京城祝府的坏消息。
难怪卫珩要她把所有能带的好东西都带上。
而还没等她卸货下马车,她父亲的病就好了,还是因为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号的江湖游医。
难怪卫珩让她放宽了心,不要太早伤情。
而等她费了小半月的功夫,终于把卫庄在黎州的生意和田产给拾掇清楚了之后,她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未婚夫卫珩,真的是一个极了不得的人物。
也是真的富可敌国。
这两年下来,她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地做一个主事。
每每与掌柜们算账本时,都要专门约在城外的庄园内,帘帐厚重,围炉夜谈,仿佛在密谋造反的不是卫珩,而是她祝宜臻。
宜臻觉得自己真的好用心,好费力。
身为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帮他把西南的生意经营的蒸蒸日上,卫珩应该发个大红封好好酬谢她才是。
——虽然她拿的那三成半的利,数额就已经大的能够吓死人。
宜臻有时候甚至还在想,仅仅不过一个黎州,卫珩就能赚这么多银钱,那再算上京城、江南、北疆、琼州......岂不是连国库都要比不过他了?
他又有武器马车库,又有护卫士兵,又有人脉和暗线,难怪他非要造反。
便是不报母亲的仇,也不能让这些银钱马车平白堆在仓库里生灰呀。
宜臻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卫珩,
也许是从小就书信往来不断,一手被卫珩带大的缘故,宜臻与卫珩的喜好口味极相似。
日子久了,连思绪的方式都有些相像,甚至可以说是心有灵犀。
她和祝亭钰这位同胞弟弟之间,都没有这样的默契和灵犀。
最起码,马车停下后,宜臻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看见候在侧门处的石榴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地问出口:“你怎么等在这儿?是卫珩来过了?”
石榴是祝二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闻言微微一笑,冲她行了一礼:“是呢,卫公子一早上便派了人过来,只是姑娘,这事儿说来繁琐,您进府看了就知晓了。”
宜臻微微挑眉。
她迈步一进庭院,就瞧见了地上的好几个红木大箱子,有几个还盖着红布,压着秤砣,分明就不是一般的行李。
若不是石榴在一旁笑着解释了缘由,她还以为是她的大姐姐又与大姐夫争吵着要和离,又带着自己的嫁妆回府来了。
“这是卫珩公子今日早间送来的,足足有八大箱,还有一封信。”
石榴把那封厚厚的信递给祝二太太,道,“来送的是卫珩身旁的平誉,他说因路途遥远,有些聘礼不好一时全运过来了,来回周转也麻烦,就先送了前礼来。”
她又呈上来一本单子:“不过聘礼单子都在里头了,卫公子让咱们先瞧瞧可有什么不妥的,好提前增添或是减去,免得临到头了着急忙慌的不好弄。”
祝二太太接过信和单子,脑子有些懵。
还有这样送前礼的?
她真是第一次听说。
只是......
“嗒”的一声,箱子被打开,少女就站在旁侧,垂眸注视着箱子里的物件。
不是什么金银首饰,也并非木材家具,而是满满的一箱子纸。
虽然质地细腻,色泽白润,但它也只是一箱纸。
和卫珩往日的阔气作风完全不相符。
少女一言不发,静静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是一箱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画笔与颜料。
一共七个大箱子,文房四宝齐全了,还有些零散的玩具和瞧不出是什么用处的小玩意儿。
有一封信,随意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宜臻捡起来,拆开看了。
和离书。
是一封按了手印的和离书。
少女把信压在胸口,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红了眼眶。
祝二太太又惊又恼,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意思?是故意给他们祝家难看,还是瞧他们家落魄了,想在成婚前故意压宜臻一头?
“这真是......何至于要这样羞辱我们,祝家虽然如今没落了,却也不是那种自辱自贱之人......”
“母亲。”
宜臻打断她,仰起头,红着眼眶弯了弯唇,“我晓得他是什么意思的。”
“我觉得他极好,极好。”
渐落的日头下,少女微顿,又缓慢道,“极好。”
卫珩说,她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他不拘着她,甚至还帮着她。
和离书他也提前写好了,有朝一日倘若她真的觉着在他身边活着不舒心,就走。
体体面面,毫无牵绊地离开。
这是他卫珩对她的承诺。
宜臻觉得,自己穷极一生,也再无法寻出第二个如卫珩一般的男子了。
就如同旁人所说的,这么好的男子,被她遇上了,是她值得庆幸一辈子的好福气。
“只是这婚期倒真是急了些。”
因为知晓小女儿打小主意正,有些话祝二太太也不会刻意避着她,捏着信纸,拧着眉道,“本来说好订在五月底的,可如今又要提到下月中旬,嫁衣都还没绣好呢,哪有这么急的。”
“也许是真的要出什么变故了。”
宜臻想了想,“否则改婚期这样的事儿,卫珩一定会提前与你们商量好再定的,这样专断独行,不是他的作风。”
祝二太太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小姑娘家家,也不知羞,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野姑娘来。”
祝宜臻眨眨眼,没说话。
确实是要有变故了。
黎州地处西南,又交通不便,所以接受外界的消息极为缓慢。
可宜臻有送信的矛隼,多少知道一些京城的情况。
如今,大宣的朝堂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多少人尸位素餐,上上下下贪腐成习,各地灾荒不断,流民的数量简直惊人。
这样的大宣,能撑到如今,已经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极了不得的事儿了。
就她所得知的消息,南疆的酆王招兵买马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蠢蠢欲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举兵北上。
也难怪卫珩要在这时赶来黎州,只怕他知道的消息,要比她更惊人一些。
在这一刻,宜臻竟然完全没有待嫁姑娘的羞怯和惶恐,脑子反而全是朝堂局势。
“太太。”
有婆子急匆匆地从院子外赶了进来,面上带着薄汗,许是走的急了,说话还有些气喘,“太、太太,不好了,外头、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