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的眼光朝桌边吃的认真的小团子瞅去。
过了这么久,祝宜臻还埋头在一点点啃着她的那块五福饼,咀嚼的速度慢的就像一只胃口不好的幼弱猫崽,
完全看不出那日被割伤了手却依然生龙活虎的样子。
卫珩私心里觉得,这么一大桌的糕点,哪怕给她一个整月,她也吃不完全。
正好这时,屋外院落响起了些许动静。
先是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而后是匆匆的杂乱步履声。
不过片刻,屋门就被叩响,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嗓音低沉,带着满满的焦急和不安,不似年轻丫鬟,倒有些像是个中年婆子:“姑娘,你可在里头?”
隔了片刻:“夕夕?”
听到奶娘声音的那一刻,祝宜臻就知道不好了。
往日她再怎么贪玩,溜的再远,也只是橘堇来拎着她回去,奶娘只会在屋内训她。
而这回,却是奶娘亲自来寻了。
亭钰每次被他的奶嬷嬷寻回去的时候,就要罚跪和抄大字。
她不想罚跪。
罚跪可难受了,难受的想起来都要怕死了。
她捧着手里的半块饼子,嘴边还有渣子,视线直接就瞅向了旁边的卫珩,神情无助又难过,大眼眸里已经含了一包泪。
“怎么办呢珩哥儿。”
她期盼地问,“你可以不可以把我藏起来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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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卫珩当然不可能把她藏起来。
不仅不会把她藏起来,还很冷血无情地牵着她把她给交了出去。
奶娘一下把她揽到怀里,泪嗤嗤地就落下了:“可算是找着您了,姑娘,你怎的一声不吭就出了门,要是再寻不着,太太都要急晕过去了。”
祝宜臻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做了件大坏事。
她揪着衣角,小脸上全是局促:“母亲、母亲也知晓了?”
“可不是!前头绣房差了人来送新衣,太太正要来寻你上身试试,好趁早改了免得腊月新年里头局促。结果一掀开帘子,床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窗户还大开着,她吓得都快昏过去了,好在现下总算是寻回来了,不然......姑娘,往后您可不能这么闹了,奶娘的心肝儿可禁不起您这么折腾嘞。”
小白团子在奶娘的怀里揪了揪手指。
刚才还是担心受罚怕出的眼泪,此刻已经变成了浓浓的愧疚和不安:“我日后再也不偷跑了,娘亲可还好?用不用还喝药?我有好多蜜饯枣子,我喂娘亲吃药可好?”
“不用呢,太太知道您没事,就好了大半,这会子正在正房等您,我们快些回去罢。”
祝宜臻点点头。
但点头点到一半,又忽地想起什么,扭过身子去,冲屋门口的卫珩挥手:“珩哥儿,我要回去啦,下次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跟娘亲说了再来寻你顽儿。”
还要寻来顽儿!
奶娘心跳又是吓得停了停,视线投向前方,直觉得这个卫小少爷真是个祸害。
住到祝府上这么多日,太太不召他,他竟也不知道主动来请安问好,反而还把他们七姑娘给偷偷引了来。
果然真是应了那句话,小家没好货。
市井乡野里出来的芝麻小官,连个嫡长子也教不好,教养分寸半丝儿也无,能撞上老太爷遭难时订下这桩婚事,也不知祖上是积了什么大德!
卫珩对她愠怒的眼神不以为意。
让观言把拾掇好的两个小木匣子交给后头跟过来的丫鬟,便干脆地同她告别了:“下次你若是要来寻我,便事先派人来知会我一声,不然我不定在不在府里,也省得你空走一趟。这里有一些点心和一副拼图,你带回去慢慢吃慢慢玩罢,既然你母亲着急,我就不多送了。”
宜臻其实有些想问拼图是什么,但望见奶娘焦急的神色,到底还是伶俐地咽了下去。
她点点头,小脸上的神情严肃的很:“好,我定会再来寻你玩的。下次我和娘亲说好了再来,就可以呆的久些了。”
卫珩淡淡一笑,没再回话,目送着他们远去了。
宜臻刚出院门不多久,晴日便消失殆尽。
空中又洋洋洒洒飘起雪来,越下越大,到了晚间,已是需要打伞才敢出门打水的鹅毛大雪,把屋檐、台阶、青砖识地盖了个彻底。
宜臻被母亲教训了一下午,还没收了她的点心匣子,扬言她这两月都不许吃外食了。
她只好坐在罗汉床上摆弄着自己新得的拼图,一边听着奶娘在耳旁叨叨絮絮:
“也不知老太爷怎么就偏偏看中您了,我瞧着府上也不止一位姑娘年岁合适,六姑娘九姑娘也都合得上,不过就是一介县令的儿子,怎么就值当祝家赔出去一个嫡女去。”
“那卫珩出身于小门小户,亲父又不爱管教,据说是还溺爱的很,银钱没数儿地往身上堆,这样的门户,能教养出什么出息子弟来!”
“我可怜的臻臻哦,不过才这么点大,就被订了桩这么不如意的婚事,日后要是真出嫁了,没有娘家日日看护着,可怎么才好哦。”
祝宜臻揪着一个拼图,抬起头,微微有些困惑:“出嫁是什么?我一定要出嫁吗?”
“但凡女子,自然都是要出嫁的,只不过如今看来,奶娘情愿你一辈子不嫁,在家做一辈子快活的姑娘,也不要嫁进那样的没落虎狼地!”
小姑娘就又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可以出嫁给娘亲吗?”
“......自然是不成的。”
“那阿姐呢?”
“也不成的呢。”
“那爹爹呢?”
奶娘好笑地放下针线:“女子出嫁,是要嫁出家门的。”
祝宜臻歪了歪脑袋:“娘亲不能嫁,阿姐、爹爹、亭钰都不成对吗?”
“自然不成了。”
“噢。”
她煞有其事地想了一会儿,而后慢慢道,“那便嫁给珩哥儿吧。”
“倘若娘亲,爹爹,阿姐都不能嫁,那嫁给珩哥儿,便是最好的了。”
......
.
卫珩并不知晓在宜臻小崽子心里,自己的排名竟有这么高。
除却娘亲、爹爹、阿姐和双胎弟弟,之后便是他了。
不过就算他知晓了这件事,大概也只会一笑而过。
毕竟三四岁的小奶娃,说出来的话又有多少正经?
他三岁的时候,还觉得幼儿园的班主任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呢,为了巴结他父亲,每每分玩具分零食,永远偏着他,和其他小朋友打架了,也一味地护着他,从不教他正确的是非观。
事实上,卫珩后来的跋扈嚣张,很大程度上和单亲家庭的成长环境有关系。
父亲工作忙,虽有心关怀,却总分不出时间和精力,只能把他丢给保姆,而保姆和老师又一味地顺着,捧着,爷爷奶奶更是百依百顺,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居然只是稍微张扬跋扈了一点,不涉黄不涉毒,遵纪守法尊重生命,当了一帮纨绔子弟的老大,反而是所有人中手最干净生活最健康的那一个,甚至最后还自己把自己给掰正了,已经算是天赋异禀很了不得。
但当然了,世界上也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有他这样的天赋。
有的小孩,就需要人来给他扭一扭,纠一纠,不然不知道天高地厚,飞扬跋扈的,越长越歪,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给玩死。
以前,卫珩是没有这种善心伸出这样的援助之手的。
但穿越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变小了心肠也跟着变软了,当这样的糟糕小孩犯到他手上时,他居然难得有了要好好教一教的念头——
“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爷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
京城东街的宽阔街面中央,立着一匹枣红色小马,而马上坐着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头发变成几条小辫在脑后束成冠,面容精致,神情高傲,语气跋扈,手里的马鞭在半空中一甩一甩,似乎马上就要挥出去似的。
而在马的正前方,站着一个比他更小的小少年,右边耳侧躺着一条鞭痕,此刻已经变得红肿,还隐隐有血迹,让人看了都觉得疼。
小少年的面容比马上的少年更精致,神情比他更高傲,语气比他更跋扈,冷笑一声,道:“我是谁?我是你大爷。”
马上的少年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卫珩抬起眼,语带嘲弄:“你还想少年羽林,封狼居胥,难不成就凭你这一匹还没断奶的马和这一根不长眼的鞭子?我劝你倒不如回家做清梦快些。”
少年彻底怒了,鞭子一挥,便又要落下——
“倘若你挥刀砍鞑子时,也能有如今欺压妇孺孩童的半分气焰,我倒是敬佩你。只怕你也只晓得在老病残弱里头耍威风,真到了北疆去,连鞑子的一根头发也而不敢碰。”
......少年的鞭子就生生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隔了半晌,他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这小童,如此伶牙俐齿的,到底是哪家出来的?也说与我见识见识,看你家敢不敢动鞑子一根头发!”
卫珩冷冷地凝视着他。
片刻,在少年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伸出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腿骨之上。
“啊——”
——至于场面究竟如何会发展到如此境地,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第9章
收到宜臻小崽子费了天大的劲儿送来的蜜饯枣子的第二日,卫珩意料之中地没有接到小姑娘要来“拜访”的帖子。
据平誉探来的消息,祝七姑娘被捉回去后,就被疾风骤雨地训了一顿,而后被祝二太太亲自打了手板禁了足,年节前,怕是都只能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摆弄拼图和玩偶了。
但除了不能去寻珩哥儿顽让宜臻有些沮丧,她倒是在院子里待的还欢喜的。
小孩子的禁足说是说禁足,其实也不过就是拘着少出门罢了,冬日里本就天寒,往年其实也都是这样过的。
且因了卫珩送她的那些新奇玩具,亭钰亭盛,还有六姐姐她们,日日都要来寻宜臻,围着她打转。竹篱居一个不过从主院里隔出来的小偏院,这几日竟比没禁足的时候还热闹些。
祝二太太每日里过来,都能见着一个奶娃娃趾高气扬地站在罗汉床中央发号施令,分派着手里的玩具,那满脸稚气又故作正经的模样,让人只觉着滑稽。
祝二太太好笑之余,又免不了愁肠百结。
阖府上下,也就宜臻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娃娃对自己的婚事还乐见其成,只晓得顽儿,见天地疯跑,一个错眼,就胆大妄为地溜到了自己个儿未婚夫处。
幸而是那卫珩还有点数,知晓过来知会一声,这才把消息锁在了竹篱居内。
不然,真是要成个笑柄子被人念上好几载了。
想到老爷昨夜里跟她说的话,祝二太太沉沉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头肯定是不甘心的,宜臻也是我的骨血,你当我又如何好受呢?但婚事既已定下,又如何能轻易退了去,让全天下的人都戳着祝家的脊梁骨骂......大哥是没儿子的,日后也不会有儿子了,父亲的爵位......你自己想想罢。”
想想,如何想想呢?
老爷在大寒天里跪了好几个时辰,才换回来老太爷一个承诺,若不是为了亭钰,祝二太太便是拼了命去,当年也不会应下了这桩门不对等的婚事。
看着屋内还在罗汉床上懵懂欢喜的小姑娘,祝二太太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沉着眉,不声不张地转身离开了。
......
作为让祝二太太闹心的源头,卫珩自然是不知道这一桩子事的。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放在心里。
既然没收着宜臻小崽子的帖子,他今日照例上了街去“巡视”。
今日雪下得大了些,街面上的人并不多,且临近年关,许多铺子也都接连关门了。
卫珩行至一半便觉无趣,也没再继续逛,抬脚进了旁边儿的茶楼。
说来也怪,哪怕是寒冬腊月,临近年节,这间茶楼里的客流量仍然不小,一楼大堂早已坐满了人,二楼雅间更不必说,店家伙计出来陪笑着招呼道:“公子,那一小角处还有一二小几空着,不知您可否......”
所谓小几,便是茶楼大堂的东南角,用帘子隔开了的几方需要跪坐着用膳的小桌案。
案与案之间隔得几近,若是相邻的两位客人都膀大腰粗些,背就要贴在一起了。
是卫珩几乎不能接受的距离感。
他的视线落在一楼大堂的东南角,蹙蹙眉,在听了平誉说的话后,到底还是委曲求全地点了头。
“说来,这轩雅居,前年还是东街街面儿上最不起眼的一间成衣坊,看铺面的是个老裁缝,因年岁高了,手脚眼睛都不利索,制出来的成衣总有些毛病,不过借着地段儿糊弄糊弄人,专宰外来客罢了。去岁年节前,老裁缝老没了,铺子便传给了儿子,他小儿倒也有些本事,娶了隔壁点心铺掌柜的大姑娘,两家一合计,竟将铺面一合,开了这么间茶馆出来。这茶馆茶水点心倒是也一般,独独请了位极有本事的说书先生,一段周栾传连说了十几日,竟仍是日日满座。奴才有幸听过一次,那可真是好哇!一说起青封关守站,真真儿就在眼前发生似的,当下有个屠夫,直接就起了身,说要应了招募去戍守边关去,把那北蛮子打的个落荒而逃才甘心,啧啧。”
平誉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长串儿,在主子面前都有些失了分寸,显然也是对这位说书先生追捧至极。
但更显然的是,卫珩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对这位说书先生产生多少兴趣。
他前世活在千年后的现代,电视电影无一不全,也不是没听过单田芳大师的经典评书,甭管那说书先生口技有多么高超,他都不可能像这时代的平民百姓一样,会觉得自己“长了见识,大开眼界”。
之所以选择留下来,也不过就是想了解了解大宣京城的风土人情和俗世生活罢了。
而听评书,观察周身其他听众的反应,便是极有用的一个法子。
一般人总会觉得,成年人穿越成古代的一个婴儿,已经有了成熟的心智和判断接受能力,一定会比身边其他孩童更了解这时代的规矩定例,也更能适应生活。
但其实这中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误区。
真正的孩童,在接触到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时,会好奇,会询问,会不断地接受新鲜的知识,所以成日里都是问题,就像祝宜臻一样,喋喋不休,烦人的不得了。
但像卫珩这样的,前世生活三十年,已经养成了基本的生活习惯和人生见识,在遇见很多事时,下意识就会用自己以往的经验去定义,然后忽视过去。
譬如说山竹,宜臻在第一次瞧见山竹时,便好奇地问了橘堇这是什么,此后一辈子,记得的都是橘堇告诉她的名字。
但卫珩,在看见这水果的第一眼便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很容易就忽视了过去,若不是送果子的人主动提及,他怕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知道原来山竹在宣朝不叫山竹,而被称为“莽吉柿”。
过去几年,卫珩没少因为时代代沟而闹出乌龙和麻烦。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把前世记忆和现世记忆隔开,努力去了解、适应这朝代的日常生活,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宣朝顺平年间的七品小官之子。
......
这茶馆的茶水点心果然一般的很。
卫珩只寥寥吃了几口,便没了兴致,倚着窗户,漫不经心地听着台子上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念词。
这位说书先生姓何,又生了满面的麻子,因为被人笑称是何麻子。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说书功力。
“......却说那马儿仰面嘶吼,竟是把背上的鞑子给生生抖落了下去,迈蹄子朝撒周栾将军欢儿奔去了。周栾将军那时已经满身是血,见着这景儿,大笑道:贼者,天道不助也!那鞑子怒而转身,一瞧,周栾将军是半丝儿踪迹不见......”
何麻子声如洪钟,语言竟有韵律,手上惊木拍的恰到好处,除却卫珩,平誉和观言都已是全神贯注,沉浸在周栾将军誓守青封关的情节之中,陈连沏茶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据平誉所说,这段儿也是何麻子自己作的,面上是评书,其实倒不如说是真在讲故事了。
周栾这个人物,卫珩之前便听过。
是当今皇上亲弟肃王的独子,十四便随军去了北边,从一个赞画做起,如今不过弱冠,便已经被封为副帅,因了骁勇善战,独自带兵守住了青封关,所以世人都尊敬地称他一声周将军。
青封关大捷,成功地为死气沉沉的大宣带来几分人气。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欢欣鼓舞之中,一派纸醉金迷,丝毫不知京外的天灾地动和流民叛军。
在卫珩看来,大宣已是从内里根子底开始腐烂,即便是守住了北境,也是活不长久了。
一个朝代的没落,绝非一日之功,大宣的颓势,早在先帝成丰年间便出现了端倪。
如今不过是日积月累忽而爆发的结果罢了。
他放下茶杯,对何麻子的故事也没了多少兴趣,倚窗望着窗外的街景,大雪洋洋洒洒。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也不知这一场鹅毛大雪之后,路上会出现多少冻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