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姿态非常低,然而林未晞却姿容高洁,又轻又冷地瞥了韩氏一眼:“这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莫非这就是英国公府的持家之道?”

76、韩氏

林未晞神情淡淡, 声音更是又清又冷, 欺霜赛雪高不可攀。话尾, 说到“这就是英国公府的持家之道”时,她语调轻轻向上打了个旋, 明明是责备的话,却莫名让人觉得听起来舒服, 似乎只要能引起她的注意,让她再骂几句也是无妨的。

韩氏的手一顿,脸上殷切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看着奇怪又尴尬。英国公府其他人面面相觑, 脸上的表情也十分丰富。

正房和妾室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妾不能穿正红只能穿桃红, 这也导致了没有任何一个正室会穿桃红色,即使她们可以。林未晞重生后在别人眼里是不该见过韩氏的,但是从对方的发髻、衣着,也可以轻松判断出这一点。

韩氏亲自端茶送水本来是存了讨好林未晞的心, 她是妾室出身, 伏低做小最擅长不过。可是妾室在大户人家算不得正经主子, 充其量是个半奴,见了自己亲身的公子小姐都要屈膝行礼。这样卑贱的身份, 向来为主流所不齿, 官家小姐若是给人当了妾,即便那个人官位比自家高很多,也要被闺蜜姐妹捏鼻子嫌弃, 从此断绝来往的。即使是平民女子,送给富人家当妾也被视为侮辱。

民间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在贵族大户中对妾有多么轻蔑。只要正妻在一日,即便没生下子嗣,不得丈夫宠爱,或者病得只剩一口气,她也依然是妻。祭祀、待客、婚丧只能由正妻出面,妾室再得宠也不能走出内院,到外面迎接访客。就算正妻病逝,也没有妾室出面的份,如果来访的夫人发现接待自己的是个妾,脾气烈些的直接扭头就走也不稀奇。

由妾室接待被许多正房夫人视为侮辱,更别说现在坐在这里的是燕王妃。英国公府的人当然知道妾室不能出面见客,可是英国公世子的正妻卫氏已经死了七八年,韩氏生下了世子唯一的儿子,英国公老夫人对这个孙子爱如珍宝,连着对韩氏也和气几分。上头表态,下面人也跟着效仿,所以韩氏时常在外面晃荡,英国公府的众婆子太太彼此心照不宣避而不提,韩氏的逾越就这样放过去了。

以往来英国公府做客的其他夫人即便看到了韩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公府其他房的太太作陪,韩氏不过混在人群中露个脸,哪位夫人会这样不长眼,指出英国公府的失礼之处呢。礼法之外还有人情,她们对英国公府有所求,当然不会开罪国公府世子的宠妾,燕王府世子妃的生母。

谁都没想到,林未晞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不客气地将韩氏拎出来。屋中顿时寂静,高家太太们面面相觑,脸上都精彩极了。往常别的太太来国公府都是客客气气的,高家众人也习惯了这样的讨好。虽然夫人们客气的对象并不是英国公府,而是国公府的姻亲燕王府,但是反正高然姓高,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

英国公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她真是年纪大了脑子也越来越糊涂,竟然犯下这等疏忽。燕王妃是什么人,这位即便入宫觐见太后,也会被太后笼络在首位,他们国公府如今的风光全是仰仗燕王,高家怎么敢惹燕王妃不悦。英国公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了韩氏一眼,说:“谁让你来这种地方的?我因着忱哥儿而给你三分体面,你就当真张狂起来,拎不清自己身份了?”

韩氏伺候了世子半辈子,还生育两个孩子,她内心里早就不把自己当奴婢,可是现在当着众丫鬟媳妇的面,被老夫人毫不留情地呵斥,韩氏一张面皮顿时涨红,嘴里支支吾吾:“奴家…”

“贵客来访,这里有你这个妾说话的份吗?”英国公老夫人板起脸,口气不善地骂道,“还不快滚出去!”

韩氏脸红到脖颈,连头都不敢抬,捂着脸匆匆跑出去了。等韩氏从屋子中转出去了,英国公老夫人才收敛了嫌恶之色,转头好声好气地对林未晞笑:“妾室不懂规矩,让王妃见笑了。”

林未晞淡淡瞥了一眼,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模样。高家其他女眷也反应过来了,纷纷笑着上前和林未晞说话,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刻意的笑声不断,顷刻间就把方才的插曲带过去了。

英国公府二房的嫡出小姐隐晦地朝高然瞥了一眼,转头附在玩得好的姐妹耳边,笑着说了句什么。其实说的未必是高然,可是高然就是觉得,她们在嘲笑她。高然是姐妹中嫁得最好的,高然向来以此自傲,对着她的几个姐妹也带了优越感。可是现在当着众多亲戚姐妹的面,自己生母被婆婆冷眼,还被祖母近乎急不可待地赶了出去。

高然心里觉得别人都在看她,故而她愈发绷着脸,不肯让人看了笑话。

英国公老夫人害怕林未晞以为她们怠慢,赶紧说:“忱哥儿,你过来。你前儿不是学了新文章么,过来背给王妃听。”

高忱被奶娘抱了过来,奶娘不断在背后推他:“哥儿,这是燕王妃,你快把你昨日给奶娘背的那几句,再给王妃说一遍。”

高忱对这位美貌惊人的年轻王妃印象深刻,在他心中这是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神灵,高忱看到林未晞就心中发怯,但是祖母、奶娘乃至所有婶婶都紧紧盯着他,高忱只能磕磕巴巴地说:“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

不算长的篇章,高忱背的磕磕绊绊,对比他的年龄还算可以,可是林未晞刚刚才在路上遇到了过目能诵的天才,两厢对比,高忱就越发不及了。

勤能补拙是说给普通人听的,真正天分上的差距不可弥补。尤其绝望的是高恪比高忱天资高,还比高忱勤勉。

没得救了。

就连宛星宛月也觉得差太远了,根本不能相提并论。高忱断断续续背完之后,老夫人明显松了口气,期待地看向林未晞。

林未晞只能抿嘴笑了笑,说:“令孙聪慧,让人大开眼界。”

英国公老夫人满意地笑了,她唯有英国公世子一个儿子,从小宠得和什么似的,现在儿子有了后代,即使是个庶子,英国公老夫人也十分自傲,自觉自家孙子聪慧嘴甜,什么都好。

可惜林未晞兴致寥寥,燕王对高忱的评价十分准确,高忱长于内宅之手,性格十分唯诺,常常不自觉地逢迎别人的喜好。他将心思放在这种地方,日后怎么能堪大用。林未晞想起路上遇到的高恪,回想高恪的心性境遇,越发唏嘘。

林未晞想着这些事,后面的戏没看进去多少。英国公老夫人倒看的入迷,她怀里揽着孙子,歪在被垫得软软的坐榻上,一看就是一个时辰。高忱也跟在老夫人身边讨好,这样几折子戏下来,大半个下午便过去了。

又一曲戏结束,老夫人意犹未尽,高二太太在背后悄悄怼了怼老夫人,老夫人才如梦初醒,想起接下来的重头戏来:“王妃,国公府的戏台简陋,不及王府富丽,恐怕今日怠慢王妃了。”

“怎么会。”林未晞虽然笑着,但笑意并没有进入眼睛,“公府的戏班子准备的很好。”

“那是。”英国公老夫人十分自豪,她一个老年人就喜欢看这些消磨时间,下面的孙子孙女为了投她的好,当然也跟着一起听。老祖宗喜欢,请进国公府的戏班子可不是个个上乘么。英国公老夫人以己度人,自认为今日推了孙子在王妃面前表现,又请林未晞看了一出十分精彩的戏,林未晞现在应该很开怀才是。老夫人看铺垫已够,就趁势说道:“然而公府再好,也不及皇家的供奉精致。我前几日咳嗽,三姑奶奶这个傻孩子以为我病得严重,就急急忙忙跑回来了。现在我已无大碍,她也该回王府,继续侍奉王妃了。”

高然听到这番话上前,低着头给林未晞行万福:“给母亲请安。儿媳这几日不能伺候在母亲身侧,内心十分自责,不知母亲这些天身体可好?”

林未晞心道总算来了,她就知道国公府特意设宴是为了高然的事。林未晞扫了高然一眼,语气淡淡:“世子妃起来吧。当日世子妃走的匆忙,想必是老夫人的病情严重。既然世子妃要给祖母侍疾,那多住几天也无妨。反正王府里不缺你一个伺候的人,我也用不着你晨昏跟着,世子妃尽可安心住下。”

高然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头越发低。还不等高然说什么,英国公老夫人就已经急了:“老身身体已经大好了,一点妨碍都没有。儿媳伺候婆婆一日都不能缺,她已经在我这里耽误了这么久,怎么能继续耽搁下去,反而让王妃身边无人呢。”

高二太太也说:“是啊,老祖宗身边有我们,三姑奶奶还是跟在王妃身边伺候为好。”

高二太太平心而论,如果她的媳妇因为儿子纳妾而甩冷脸,不请示长辈就直接套车走了,还在娘家一住就是十天。搁在高二太太这里,她也不会给儿媳妇好脸色看。而高然的婆家还是王府。

林未晞笑着让了一会,说:“既然老夫人和二太太都这样说,那我就带着世子妃回去了。那老夫人的病就辛苦二太太了。”

英国公老夫人和高二太太都赔笑,哪有什么疾病,不过是给高然擦屁股的托词罢了。不过好在林未晞松口了,这已经是大幸,老夫人也不将那些不吉利的话放在心上。

林未晞问候完老夫人的“病”,然后看向高然。她的神情明明没有变化,可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严肃起来,不知不觉挺起腰,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世子妃。”

高然赶紧更深地蹲下去:“儿媳在。”

“这次既然是因为老夫人急病,那你私自从王府跑出来,我便不追究你的罪过了。但是你若还想和世子好好过日子,那就收起旁的心思,不要再意气用事。”

林未晞的话中另有所指,高然明白林未晞是在警告她,可是英国公府的人是听不出来的。高二太太见林未晞松口,赶紧笑着说好话,又是劝世子妃又是称赞林未晞的。林未晞坐了一会,眼珠子朝高然撇了撇:“起来吧。”

高然这才站起身,半蹲不蹲的姿势最累人,她站起来才感觉到自己的腿全麻了,宛如有万蚁噬咬。高然忍耐着,尽量自然地走到林未晞身后,做出侍奉婆母的态度。

姑奶奶在娘家总是格外尊贵,而且女方姿态总要高一些,就算自家闺女没理,娘家面对婆家时也会很强硬。可是林未晞人坐在英国公府的地盘上,当着高家众人面训斥高然,英国公府的人一点不满都不敢有。英国公老夫人实在被高然的前科弄怕了,无论如何,人送回燕王府就好。

目的达成,时候也不早了,林未晞起身告辞,英国公府众人盛情将林未晞送出二门,目送林未晞和高然相继上马车,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等回到燕王府后,高然跟着林未晞回景澄院,林未晞坐在通炕上,终于能松口气。

林未晞能休息了,高然却不行。高然依旧站在林未晞身边端茶送水,尽人媳本分。林未晞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恶婆婆一样,这仿佛是她故意刁难劳累了一天的儿媳。林未晞说:“世子妃也站了一天了,回你自己的院子歇一会吧。你刚回来,恐怕有许多东西需要安置。”

“这怎么能行。”高然还要推辞,然而林未晞已经不耐烦听了:“你还是先回青松园看看再说吧。这几日,世子似乎带了伤,正在休养。”

高然剩下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天底下能将顾呈曜罚到这个程度的人,唯有一个。

高然不再坚持她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孝顺”了,向林未晞谢恩后就快步朝青松园走去。青松园里,顾呈曜已经听到了外面的消息:“世子妃回来了?”

“是。是王妃带着世子妃回来的,一进府就直接去了王妃屋里。想必很快王妃就会放世子妃回来了。”

顾呈曜冷淡地点了下头,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叹气的冲动。他脊背上伤势很重,几乎稍有动作就会牵扯到。林未晞将人打发回来,想必是为了让高然就近照顾他。

可是顾呈曜却并不觉得期待。他对高然实在是失望透顶,甚至他对高然口中的高熙仗着自己是嫡女欺压她,而且故意抢占她的救命奇遇一事也怀疑起来。他以为高熙仗势欺人,蛮横无理,他以为高然秀外慧中,温婉坚韧。

但是,他以为的是真的吗?

顾呈曜放任心中的怀疑滋长,好掩饰内心深处的那丝烦躁。明明是他的事情,但是旁人总会去林未晞那里求情,高然是这样,云慧也是这样。

这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难堪和排斥。这种涉及私生活的事情,他并不想让林未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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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子嗣

顾徽彦在快宵禁时分才回来, 林未晞替他解朝服上的暗扣, 嘴里难免埋怨:“王爷, 今日又是什么事缠着你,竟然让你现在才回来?”

林未晞这些话仔细论来对皇帝和首辅十分不敬, 可是顾徽彦听到却忍不住笑:“是他们不好,王妃莫要生气了。”

林未晞被顺着毛捋, 顿时也不太好意思继续无理取闹。她已经将外面的配饰解下,她环住顾徽彦的腰,手指灵活地解开他腰间的革带。如今林未晞对如何脱男子的朝服十分有研究, 早已不复当初连革带都不会系的生疏。她将革带放置在丫鬟的托盘上, 微踮起脚尖,将肩颈处的暗扣解开。

顾徽彦对林未晞的动作非常熟悉, 两人默契十足,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和谐好看。顾徽彦换上了家常长袍,丫鬟们捧着替换下来的朝服倒退出去, 将朝服浆洗熏香之后, 才能再次送进来。换衣的时候丫鬟只是在旁边接衣服, 真正动手的只有林未晞,现在燕王衣服已经换好, 丫鬟们十分知趣地退下, 将室内空间留给王爷和王妃。

林未晞坐在罗汉床上,从琉璃盏中挑了几枚樱桃,顺势递到顾徽彦嘴边。顾徽彦垂下眼看, 林未晞细葱一样的手指捏着殷红的樱桃,说不出哪一个更好看。

林未晞以为顾徽彦不肯吃,轻哼了一声,自己拿回来吃了。顾徽彦隔着一张矮几,看着林未晞从绚丽剔透的琉璃碗中挑出樱桃,细嫩的手指衬着樱桃,让人特别有食欲。

他喉口动了动,伸手替林未晞拭去唇角的红渍:“怎么像猫一样。”

林未晞并不在意,她反而嫌弃顾徽彦替她擦嘴的时间太长,简直耽误她吃樱桃。林未晞握着他的手推开,顾徽彦指尖还残留着细腻温软的触感,他将手放在桌下,指尖摩挲,心中略感遗憾。

林未晞闲闲地挑着樱桃,对顾徽彦说:“王爷,世子妃回来了。”

顾徽彦仅是点头,他在回府的路上就听说了。这些人倒机警,懂得走林未晞的门路,既然是林未晞带回来的,顾徽彦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了。

林未晞每日总是要将府中的大小事和顾徽彦说一遍,虽然顾徽彦可能已经知道了,但这都是她这个妻子该做的。顾徽彦对这个举动也是暗暗支持的,这些事虽琐碎但真实,尤其是它们从林未晞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能给他一种强烈的家的感觉。

当然,他产生这种感觉,也有可能根源在于是林未晞说出来的,而不是在于这些琐事。顾徽彦自从遇到林未晞后就发展出一个新的爱好,他很喜欢听林未晞说话,尤其是她骂人的时候。林未晞哒哒哒说着她今日的成果,顾徽彦眼中含笑,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她。

林未晞说完之后,怀着某种蓄意挑事的心思,问:“阴阳壶的事情,王爷你全知道了?”

当日林未晞演示阴阳壶时顾徽彦也在场,后来林未晞没有再管,但是顾徽彦必然将整件事的脉络都掌握了。顾徽彦没有回答,而是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奇啊。”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眼中是了然的笑意。林未晞不肯服输,强行犟嘴:“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所以才让宛月将酒壶取过来看,后面的事情我又不知道。王爷,要是某件事你只听了一半,你对后面的事情不好奇吗?”

顾徽彦笑了出来,仿佛没有看穿林未晞的坏心,她真的只是好奇,才问起高然一样。顾徽彦说:“后面的事情没什么意思,你没必要知道。你只知道类似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就是。”

林未晞当然也不想听后续,她真正想提点的是,顾呈曜受罚了,高然做错的事更严重,她不用吗?

“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其实顾徽彦对如今这位世子妃十分不喜,心思恶毒,偏偏还是很下作的阴毒手段,若是她心狠手辣有勇有谋,顾徽彦反而要高看她一眼。可惜没有,全是一些诬赖女子私通、栽赃陷害的下作伎俩。顾徽彦能接受阴谋诡计、六亲不认,但是对魍魉伎俩却很反感。

可是人是顾呈曜自己娶的,能怎么办?高然做了什么,加倍罚到顾呈曜头上就好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顾徽彦说:“凡事我只和掌权的那个人清算,他们内部如何处理我并不关心。”

也就是说,他不会管高然任何事了。

林未晞听到后并不意外,这就是燕王的行事作风,早在顺德府的时候她就见识过了。那时林勇的封赏被扣押的厉害,甚至金书铁券也被那个狗县官私吞了,然而顾徽彦得知后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对一众吓得要死的县城小官做出丝毫惩罚,他只是直接写信给张首辅。

现在这次也是一样,顾徽彦不会罚高熙,他只会把账累积到顾呈曜头上。至于顾呈曜回去后如何对待高然,这和顾徽彦有什么关系?

林未晞突然有点好奇,她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王爷,你到底罚了世子什么。今日世子妃问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徽彦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没什么,略施小惩,算不上大事。”

这还只是略施小惩…林未晞咋舌,她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真该多谢王爷了,我当初那样胡闹,王爷也没对我施加惩罚。”

顾徽彦失笑:“你哪能一样。”

这不是林未晞第一次从顾徽彦口中听到自己是特殊的了,林未晞不知不觉就笑得骄纵自恃,她说:“王爷,世子妃在娘家住了好几天,世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连今日世子妃回来,他也没有露面。今日在英国公府我没好意思说,世子对世子妃,是不是太过冷淡了?”

“他们夫妻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若是有了矛盾就来找你,夫妻冷战也来找你,你哪来这么多功夫。”

话虽这样说,可是儿子和儿媳闹得不好看,哪一家不是婆婆出面圆场,骂完儿子再去哄儿媳。林未晞内心也是不想管的,可是她还有些迟疑:“我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管,这样好吗?”

“这是他们应该的。”顾徽彦虽然还笑着,但是眼中突然透露出些许意味深长来,“你怎么这样关心他们夫妻的事?”

林未晞得了燕王亲口特赦,正开心着,猛不防听到后面这句问话。她流光溢彩的眼眸顿了一下,随即混若无事地继续挑樱桃:“我毕竟是他们的长辈,小辈夫妻失和,长辈怎么能不关心呢?”

顾徽彦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林未晞怕顾徽彦翻旧账,赶紧转移话题:“王爷,我今日去英国公府,路上遇到了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他记忆特别好,对数理敏感,胆子也大,我看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日后成就必不会低。”

这件事情顾徽彦也听属下说了,有人敢冲撞林未晞的马车,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只是顾徽彦没料到,林未晞对这个人的评价这般高。

顾徽彦压住原来的话,转而问:“你很欣赏他?”

“对啊,聪明又勤奋的人才谁不喜欢。”

既然林未晞喜欢,顾徽彦反而不好下手了。顾徽彦心里浮现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林未晞对英国公府的事也太过关心了。他问:“天底下天资出众的人数不胜数,勤勉坚韧的寒门学子也渺如星辰,你为何独独在意高恪?”

当然是因为他也姓高了。具体的理由林未晞没发说,只能笑了笑,含糊道:“合眼缘而已。哎,王爷,你怎么知道他叫高恪。”

“回答我的问题。”

林未晞心里咯噔一声,她举止不变,但是脸上的表情很快变得凶恶:“你凶我?”

林未晞哼了一声,撇过身子不说话,只留给顾徽彦一个背影。顾徽彦无奈了,只能哄之:“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不问就是。燕地属臣家有天分的孩子还有许多,如果你喜欢,我改天让他们夫人带进来给你解闷。”

林未晞顺利过关,她顺势放软了神情,说:“不必这么麻烦,我只是看到聪明的孩子,很喜欢罢了。”

顾徽彦心中一动,若有若无地试探了一句:“王府里如今确实有些沉闷了。让他们的夫人多带着孩子来走动,给王府添些生气也好。”

话题突然谈到孩子身上,林未晞心神凛然,脸上的笑马上冷淡下来。这不是方才刻意装出来的生气,而是发自真心的,从内而外的冷清。

林未晞终于意识到燕王在试探她。试探她什么,对世子之位有没有觊觎之心吗?林未晞不想谈这个话题,她本能地抗拒可能听到的结果。而顾徽彦见林未晞神情冷淡,以为她不愿意。

方才还和乐融融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仅是沉默了一会,顾徽彦就开口了:“如果你觉得闷,大可随时传人进来,倒不必局限在属臣之中。我回府之前正和皇上说避暑的事,如果没有意外,今年会去行宫避暑,故而才耽误晚了。”

林未晞也配合地接口:“原来王爷在和圣上谈出宫的事,难怪回来这么晚。那这几日,我先收拾收拾行李,替行宫准备着?”

顾徽彦低低应了一声,说:“你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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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避暑

顾徽彦说完后不久, 果然没过几天, 皇帝便在早朝中提出去今夏去行宫避暑, 不欲留在紫禁城了。

紫禁城中等级森严,宫墙重重, 朝臣每日上朝都需小心翼翼,这对君臣双方都是拘束。如果到了行宫, 不光商议事情方便许多,而且不远处就是皇家围猎场,政事娱乐两全其美。

可惜皇帝的好心并不被臣子认可, 尤其是以张首辅为首的文臣集团, 强烈反对皇帝离开大内,前往京外。张孝濂多年来又是首辅又是帝师, 大家都习惯了张孝濂替皇帝拿主意,众人都以为这次会和以前一样,即便皇帝少年人玩心重,只要张首辅不同意, 皇帝犟一犟, 最后还是会听从张首辅的意见。

可是行宫一事, 却闹得尤其大。皇帝早朝上直接冷下脸,之后惯常的午时议事也取了。多年来内阁为了辅佐幼帝, 兼教导君王, 每日散朝后会被皇帝召到乾清宫为陛下讲圣人之言。这个惯例是张孝濂一手构建起来的,而现在皇帝头一次取消了内阁讲经,无疑是向京城所有人明确宣明, 他对张孝濂的做法不满。

很孩子气的举动,可是背后的意义却是巨大又恐怖的。

后来还是燕王出面周旋,同意皇帝去行宫避暑,但是随军队伍要严之又严,他还在众人注目中去了张府,亲自给首辅和皇上做说客。张孝濂也并非是存了谋权篡位的心,他只是自己有一套明确的、独立的想法,认为皇帝该怎么样,朝廷运转该怎么样。他给皇帝画了一个完美的模板,并且要求皇帝按着这个模子,长成他心目中尧舜圣君的模样。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皇帝自小被要求成为一个贤君明君,他自己亦严阵以待,可是他多和身边的小宫女说两句话就会被首辅提醒不可做商纣周幽,和某一个小太监走得近些,就会被耳提面命他应当亲贤臣远小人。甚至皇帝沉迷书法,多临摹了几幅字,也会被张孝濂板着脸教训,不可玩物丧志。

尤其是所有人都觉得皇帝还是孩子,最后总会听张首辅的话,这就更加重了皇帝的反叛心。满朝文武中,大概只有燕王不把皇帝当孩子了。皇帝说了好几次,可是顾徽彦对他说话动辄用“陛下”等敬语,虽然稍显疏离,但是顾徽彦时刻谨守君臣本分,反倒满足了皇帝的自尊心。

有顾徽彦出面,张孝濂到底还是要给皇上颜面。然而即使他做出了退步,也不肯表现出他同意此事,而是称病不出,谢绝随驾去行宫。

而皇帝知道后一反常态,连摆个关心老师身体的样子都不肯,直接下令随行队伍朝行宫开拔,至于首辅身体不好,那就留在京城养病吧。

京城众官员公卿都嗅到浓浓的硝烟味,虽然以前就有兆头,但是只要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大家都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粉饰太平。而现在,皇帝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维持了。

大变来兮,近在眼前。

行宫建在京城西南,依山傍水,草木丰茂。草场上养殖了许多野物,就是为了供王孙贵族们围猎玩乐。因为前绕水背靠山,所以行宫即使比京城还偏南,却常年气温适宜,尤其适合避暑,故而也被宫人称为夏宫。夏宫的建筑风格和京城中大相径庭,这里处处种着花木,庭院也不再像京城那样严格遵照等级和对称,活泼轻巧了许多。

休息了三四天后,林未晞可算缓过气,脸色也不像刚到那天煞白煞白的。她这个身体弱,即便林未晞重生后刻意养生,然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气,无论怎么养都不及常人。

林未晞休养身体,整个王府都静默地绕着她转,现在林未晞缓和过来,府内众人走路才有了些活泛气。一个府邸里女主人的状况,直接影响着整个府邸的面貌。

“王妃,这是承德侯府邀您去赏花的帖子。”

林未晞扫了一眼,说:“放下吧。”

她前几日闭门谢客,在太后、皇帝那里都告了假,探病的、问好的帖子积攒了一小堆。现在她身体好些了,各府层出不穷的邀约也越发殷勤起来。

林未晞靠在软枕上,宛星捧着一厚沓帖子,挨个给林未晞念。宛月站在一边,时不时给林未晞换水,打扇,仔细照料着林未晞的身体。

高然也站在不远处,可是她看着恍惚的厉害,和林未晞主仆三人格格不入。甚至丫鬟叫了她三声,高然才醒过神来,掩饰地咳了咳。

林未晞扫了一眼,问:“世子妃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并不是。”高然垂首道,“只是昨夜窗户没关紧,有些着凉。”

林未晞轻轻颔首,说:“世子妃要注意身体,如果不舒服,你先回去歇着吧。”

“这怎么能行,并不是什么大毛病。”高然低垂着眼睛推辞,林未晞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

等高然出去的空档,宛星附在林未晞耳边,悄悄说:“王妃,世子和世子妃方才又争执了。”

“怎么了?”

“似乎前不久英国公府世子来了,不知道和世子说了什么,世子看着不太高兴。世子妃看到,劝了两句,两人就又散开了。”

原来是岳丈来了,怪不得这两人肉眼可见的冷淡。父亲的想法往往和祖母、生母等女性长辈不同,女性长辈明白做人媳妇的不易,所以总是劝女儿柔顺容忍,可是父亲却理直气壮的很。无论他怎么对待他的妻妾,总之他的女儿不能受一丁点委屈。英国公世子专程过来,想必是来给女儿撑腰出气,然而以顾呈曜的脾气,他是个会反思妥协的人吗?不可能的,所以难怪顾呈曜和高然再一次冷战了。

其实高然心中也觉得气,眼看她和顾呈曜关系缓和,英国公世子做什么非要过来横插一脚。这个身体的父亲来给她撑腰,替她教训夫婿,高然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英国公世子多此一举,自以为是,反而在搅扰他们的夫妻感情。

这些事对林未晞来说只是闲时的消遣,她听过就罢了,继续低头处理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高然从外面回来,继续跟在林未晞身边伺候。这时打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厮,他伶俐地给林未晞打了个千,朝屋里探头探脑:“王妃,世子在您这里吗?”

“不在,我没有见过他。”林未晞看着小厮的表情,问,“你找他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王爷有话吩咐世子,让世子尽快过去。”

“是什么事?”

“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王爷要去围场跑马。”

林未晞眼睛顿时瞪圆了:“王爷要去围场?”

小厮挠了挠头,其实他也不确定,但是王妃兴致冲冲,他竟然也不舍得说不是。林未晞虽然身体不好,可是却拥有一颗热爱危险运动的心。尤其是从前闺训森严,围猎场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来过,至于骑马更是想都不要想。在这个意义上,成亲之后只要夫婿和婆婆允许,女子的自主性反而更大些。当闺秀时骑马被视为不端,可是嫁人后只要婆婆允许,夫婿亲自陪着女子骑马,那旁的人还能说什么?

既然顾徽彦让人来唤顾呈曜,想必这是顾徽彦私人的计划,并非同僚邀约。既然这样,那林未晞也可以跟过去,索性将其发展成家庭聚会好了。

林未晞立刻兴致勃勃地回屋换骑装,高然也听到了这番话,当然要跟着一起走。高然被林未晞打发回去换衣服,她们俩这次换衣倒都都一反常态的迅速,没过多久,高然就换了利索的衣服回到林未晞屋子,林未晞带着高然一起到外面找燕王。

英国公世子从燕王在夏宫的行宫出来,走了很久都精神恍惚。

他也知道高然前段时间回娘家,但具体因为什么并不清楚。直到这几天,高忱说漏了嘴,他仔细逼问韩氏,才知道高然回娘家竟然是因为姑爷纳妾,她受了大委屈才回娘家暂住。英国公世子得知后勃然大怒,其实他的妾室也不少,可是女婿纳妾,还为了妾室委屈女儿,这种事他如何能忍。

正好如今在行宫,出入都方便,英国公世子黑着脸来燕王府找顾呈曜算账。然而顾呈曜从小环境优渥,顺风顺水,哪里是对岳父伏低做小的人。英国公世子口气不善,说了两句顾呈曜也恼了,当即冷下脸,把阴阳壶扔给英国公世子,好让他看看他那宝贝女儿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不要觉得自己女儿千好万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什么都是旁人的错。

英国公世子刚开始听顾呈曜说高然设计妾室名节的时候完全不信,直到顾呈曜把东西放到他眼前,英国公世子才惊愕地发现并不是顾呈曜信口雌黄。他完全没有料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他心目中善良温软的女儿会干这种事。

女婿要纳伺候了十年的贴身丫鬟为妾,高然不愿意,就用药酒诬陷妾室私通。若不是王妃发现了酒壶不对,高然就已经得逞了。

英国公世子走出燕王府时,脚步都是虚浮的。他顾不得自己在女婿面前丢了大脸,现在他全部的心神都在另一件事上。

英国公世子隐约记得,许多年前,他的一个宠妾也是被人发现私通,宠妾当时哭的特别厉害,一直哭诉她是着了别人的道,不知什么人在酒里下了药,她喝了之后就不省人事了。当时英国公世子不屑一顾,他因为被戴绿帽而怒火中烧,只觉得这个女人在狡辩。后来,这个宠妾就被一碗药匆匆处理了,在深深庭院里,死的寂静无声。

其实那是英国公世子很喜欢的一个妾室,活泼伶俐,贴心的不可思议。可惜了。

然而现在英国公世子从女婿手中拿到阴阳壶,猛不防想起这桩往事。过去这么多年,英国公世子被人戴绿帽的愤怒平息许多,他也终于能理智地梳理这桩事的前后因果。宠妾那段时间的种种迹象,真的像私通外男吗?未必。

英国公世子突然就不敢再想下去,高然给自己的妾室用阴阳壶,那英国公府里,有谁会对他的妾室下手呢?这个阴阳壶,甚至酒里的药,是高然从哪里传承过来的?

英国公世子站在六月明媚的阳光里,怔了半响,才终于感受到自己站在地面上。他突然涌上一股被欺骗的怒气。他立刻吩咐手下去查当年宠妾私通的事,英国公世子眼中浮现出冷光,如果当真被他发现有人欺瞒他,多年来把他哄得团团转,任她是他唯一子嗣的生母,他也不会轻饶了她。

顾徽彦和周茂成等人走在回廊里,顾徽彦问:“圣上今日又出去围猎了?”

顾徽彦低低叹了一声:“让他身边的护卫队跟紧些,你私下去提醒夏霖,虽然圣意难违,可一旦出了任何事情,就是他来顶罪了。”

皇帝出宫,身边的护卫当然不能马虎。除了御林军,顾徽彦也调了许多人手过来,其中夏霖便是他的人。皇帝对燕王的军队非常信任,这几日越跑越远,就连太后听说有燕王的人跟着,也就放心地放皇帝出去了。

皇帝和朝臣倒是安心了,可是顾徽彦这里却多了许多麻烦。皇帝是他担保着出来的,别看现在张首辅和其他臣子什么都不说,可是一旦出了事,那他也难辞其咎。

顾徽彦敲打完属下之后,又询问其皇帝身边的守卫安排,细致明确,滴水不漏,转眼间就找出好几个漏洞。周茂成赶紧一一记下,他心里暗自佩服,他们一堆人对着巡逻名单推敲了很久,自认为再无纰漏,谁知燕王只是听了一遍,就察觉出其中的人事冲突。厉害,周茂成发自真心地服气。

顾徽彦信步走在回廊里,看似缓慢悠然,可是步伐之间几乎是等距的,这立刻将他和普通的贵公子区别开。再注重风度和仪表的翩翩公子,也不可能走出这样挺拔又肃然的步伐。

“顾呈曜。”

顾呈曜上前一步:“儿臣在。”

“这几日若皇上召你同去围猎,你随便找什么理由推了吧。天命难违,可是也不能太惯着他,免得他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们会对他有求必应。”

私下里顾徽彦对小皇帝的态度并不想他表现的那样尊崇克制,顾呈曜听后心神一凛,低头肃然应道:“是。”

“既然你不能陪着皇帝游猎,那其他家的邀约也不好出席。这几日你便不要去围场狩猎了,想骑马回京再说。”

“儿臣明白 。”

他们正在说着,突然看到回廊对面走来一伙人。林未晞看到顾徽彦眼神明显亮了亮,快步迎了过来:“王爷。”

这一声叫得又甜又脆,顾徽彦脸色不觉缓和很多,他接住扑过来的林未晞,看着她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林未晞惊讶地看着他:“不是你说要去围场骑马,我跟着你一起啊。”

顾徽彦笑意不变,一言不发地转头去看后面的人。顾明达退到后方问了几个人,很快就回来了。林未晞好奇地看着这几人,难得能在顾明达那张冰山脸上看到尴尬,只见顾明达抱拳,低声道:“王爷,是外院一个小厮听茬了。王爷方才吩咐人找世子,让世子不要去围场,他听反了,故而给王妃传错了话。”

林未晞一听立马不愿意了:“我都换好衣服了,你又突然说不去了?”

高然见状,低声对林未晞说:“母亲,既然是下人传错话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如果没有期待还好,但林未晞兴致勃勃做好了出去玩的准备,猛不防被取消,心里落差就尤其难受。她气鼓鼓的,抬头用圆溜溜的眼睛狠狠瞪了顾徽彦一眼。

顾徽彦只能退步:“既然你想去,那让他们另外围出一块地方给你玩吧。你会骑马吗?”

林未晞喜出望外,惊喜道:“真的?”

“真的。”

林未晞眼睛放光,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看着,她都要扑到顾徽彦身上了:“谢王爷!我不会骑马,王爷你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