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修文正在气头上,一听董姨娘哭更是恼怒不已,揪着她的头发把人拽过来,反手就甩了两个耳光:“哭哭哭,就知道哭,咱家就是被你哭得成了这个鬼样子!”
“老爷——”董姨娘捂着脸,心痛如绞。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两个儿子,这样的日子真不如死了的好!
“别给我哭丧,照顾母亲去,母亲那里离不了人!”
董姨娘每日一睁眼除了手中绣活就是照顾孟老夫人,已经习惯到麻木,听了程修文的话,默默去了孟老夫人那里。
孟老夫人正因为儿子甩手走人心里憋气,一见董姨娘进来,顿时找到了发泄口,张口就骂:“你摆出个哭丧脸给谁看呢!我这喉咙都冒烟了,你想渴死我不成?”
董姨娘倒了一杯温水,扶着孟老夫人半坐起来,仔细喂她喝。
许是一开始中风后不能动亦不能言语给憋坏了,孟老夫人后来可以说话后嘴就闲不住。
她润了喉咙,躺好后更是喋喋不休:“你这个扫把星,自打把你扶正,家里就没出过好事!我看趁早该让老二把你卖到妓馆里去,还能割几斤猪肉回来吃!”
董姨娘捏紧了水杯,眼有些发直:“老太太,您不能这么想,我好歹是曦儿和扬儿的母亲——”
“我呸!”孟老夫人一口浓痰吐到董姨娘脸上,“本来就是个妾,还好意思说是两个哥儿的母亲!我当时就是糊涂了,才把你一个山沟里来的野妇扶了正!”
董姨娘怔怔听着,心越来越冷。
原来她在他们眼里,从来什么都不是。
是了,老太婆连亲孙女都能动心卖给一个瘸腿的糟老头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早晚有一日,老太婆会怂恿老爷把她卖到妓馆去的。
她该怎么办?
她的父亲好歹是一位秀才,她虽没有当大家闺秀的命,却绝不能去当那一条玉臂千人枕的娼妓!
要是那样,真不如死了好!
死?
孟老夫人依然咒骂个不停,嗡嗡嗡的声音像是无头的苍蝇在董姨娘耳畔乱飞,让她的神智越发迷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扭曲的脸,并没有因为年老而有任何慈祥的感觉,满脸的褶子与眼中透出的怨毒只让人瞧了作呕。
她不要听,不要看!
董姨娘捂住了脸,手指触到黏糊糊的东西,松开手一看,赫然是刚刚被孟老夫人吐到脸上的浓痰。
冷光从董姨娘眸子里射出来,她随手抄起枕头堵住了孟老夫人的嘴,恨恨道:“让你骂,让你骂!”
不知过了多久,董姨娘手一松,枕头滑落下来,露出孟老夫人瞪圆的一双眼。
她伸了手探向孟老夫人鼻息,惊恐地往后退了退。
她杀人了,她把婆母给杀了!
董姨娘一步步后退,脚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下子跌坐在地,反而缓缓回过神来。
她要逃,要逃离这个吃人的牢笼!
董姨娘把枕头放回床上,用薄被盖好孟老夫人,匆匆回了屋。
浓郁的酒气让她心下一松。
老爷心里不痛快时,总会喝得烂醉如泥的。
她翻开床垫,从里面摸出一个半旧的荷包来,倒出几块碎银子并一支金簪,还有数十枚铜钱。
这就是她全部的积攒了。
想了想,董姨娘把金簪与铜钱收到随身荷包里,抓着那半旧荷包来到大儿子程曦房门外,悄悄从门缝里把荷包塞了进去。
两个儿子她是带不走的,好在曦儿大了,能照顾好弟弟了。那老太婆已经咽了气,再不会出馊主意害人,她的两个儿总能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董姨娘的恐慌与忐忑竟一扫而光,只剩下痛快与不舍。
院门悄悄被打开,又悄悄合拢,无人得知。
酒醒后的程修文喊道:“董氏,给我倒杯水。”
喊了数声无人回答,他只得起身到处找人。
下了学堂的程扬跑进来:“父亲,我饿了。”
“饿,饿,饿,就知道饿,你哥呢?”
“哥哥还没有回家,我没找到母亲,祖母在睡觉。”
程修文没再理会幼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通没有找到董姨娘,抬脚去了孟老夫人屋子。
蒙着头的薄被让程修文下意识觉得不妙,缓缓拉开被子,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程扬顿时被吓哭了:“父亲,祖母怎么啦?”
程修文一言不发,转头就往外走,在院子里正好遇到大儿子程曦。
程曦手中捏着一个荷包,一脸错愕:“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程修文铁青着脸目光下移,落在他手中荷包上。
程曦忙道:“儿子回家后推开房门就看到了这个。这好像是母亲的,不知怎么放在了儿子屋里。”
程修文一把抓过荷包,往外一倒,立刻滚出几块碎银子。
那几块不规则的碎银子落在他手心,冰凉凉好像在讽刺他的一切。
见到这个,程修文哪还有不明白的,理智顿时崩溃,一把揪住程曦衣领吼道:“你娘呢?说,你娘去哪了!这个贱人,我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父亲,您怎么了啊?”程曦不知所措。
程扬扑上来,扒着程修文胳膊:“父亲,您放开哥哥,放开哥哥!”
程修文理也不理,只是盯着程曦:“你娘在哪里?你若不说,我就杀了你!”
“父亲,儿子真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您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祖母死了,被你娘弄死了!”
程修文不是草包,哪里看不出孟氏是被人活活闷死的,而动手的除了不见踪影的董姨娘,还有什么人!
“哥哥,父亲在说什么?”
程扬又惊又怕,被程曦一把揽入怀里:“没事,没事,父亲喝醉了,说胡话呢!”
“你这个逆子!”程修文扬起手,气怒攻心之下,哇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两日后,把家中所有物件尽数变卖的程曦雇来两辆车,一辆里坐着表情麻木的父亲与幼弟,另一辆是板车,拉着一口薄棺,他坐在薄棺旁守着,喝得醉醺醺的祖父不愿坐在另一辆车上,同样挤在这里。
两辆车向着京郊缓缓驶去。
程曦望着前方,心头茫然,耳畔除了枯燥的车轱辘声便只剩下祖父的呓语:“总不过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天快要黑了,车子总算到了程家庄,却被人拦下来。
拦着不让进村的,正是已成了官太太的程九伯之妻郭氏。
已成为正式族长的二爷爷劝道:“郭氏啊,事不可做绝,人要惜福啊。”
郭氏这才移开身子,冷哼道:“看在族长的面子上我不拦着,只是这一家子以后倘若惹出什么麻烦来,可别牵扯上我们家。”
郭氏扭身走了,那冷言冷语却激得一脸麻木的程修文喉咙一热,又吐出一口血来。
程修文这一支总算在程家庄安顿下来,与此同时,从二里庄赶去京城替程大姑奶奶之子程瑞泽送请帖的人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一头雾水,挠挠头道:“太太的娘家人都哪里去了?”
那张大红的帖子终究没有送出去。
番外三 隔壁那个小娇娘
京郊附近有个杏花村,以盛产美女在方圆百里内小有名气,杏花村的小娘子们也确实如杏花一般水灵灵的。
春燕就是杏花村里最漂亮的一朵花,从十二三岁开始就引来无数儿郎的爱慕。
只不过春燕近年来很是不痛快,自从两年多前村里来了一个小寡妇,这村花之位显然易主了。
春燕不服,一个带着儿子的小寡妇,凭什么抢了她的风头?
每当出门,春燕照例冲着小寡妇家的方向唾上一口,这才一扭一扭地洗衣裳去。
“陈大哥,你这是捕鱼去啦?”
迎面来了个二十出头的汉子,人高马大,露在外面的手臂虬结起一块块的腱子肉,不同于村上那些常下地的男人黑得油亮,而是呈一种好看的古铜色。
这汉子浓眉大眼,长相周正,在一众大姑娘小媳妇眼里显然是特别的,他这么一路走来,不知收到多少不要钱的秋波。
汉子却浑然不觉,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抱着一大捧不知名的野花,脚步轻松从阡陌小路间走过,从那一跳一跳的劲头,显然可以看出他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的汉子无视了那朵水灵灵的村花,与之擦肩而过。
“陈大哥,我喊你嘞!”春燕跺了跺脚。
汉子这才停下来,一脸严肃:“原来是春燕妹子,对不住啊,我没看见。”
春燕一阵心塞。
她这么美一个大活人,他居然看不见?
难道说,是因为她还小?
春燕不自觉低头,瞄了瞄胸前鼓起的一对小笼包,胸脯一挺凑了上去:“陈大哥,你手里的花可真漂亮,送我呗。”
“这可不成,我要带回去喂猫嘞。”
喂猫?
春燕有些发懵。
猫吃野花吗?
看着她偷偷喜欢的汉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春燕犹豫了一下。
或许,猫是吃野花的吧,只是她没养过,不知道。
汉子趁着春燕愣神的工夫伸手一指:“我就是在那边山坡上采的,春燕妹子要是稀罕就去采吧,想采多少采多少。”
他说完甩开脚丫子走了,鱼篓里有条调皮的鱼儿摆了摆尾,水花溅了春燕一身。
眼巴巴望着汉子走远,春燕气得狠狠跺脚:“真是讨厌,就算野花要喂猫,给我一条鱼也是好的呀,不然人家怎么看得出陈大哥的心意呢!”
说到这里,春燕有些难过,低头捏了捏衣角。
她的陈大哥,魂儿早就被那杀千刀的小寡妇勾走嘞!
春燕猜得不错,那汉子一路走到村子另一头,在一座院门前停下来。
那房舍半新不旧,有高高的围墙围着,放在村子里并不起眼,不过他却知道,里面可是翻新过的,小院子归置得齐齐整整,还种着一株石榴树,繁茂枝叶斜伸到外头来。
只可惜,除了那次意外,他再没机会踏进去一步。
真是稀奇,村子上的人,谁家还有专门看门的!
汉子正欲上前,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十*岁的美貌妇人。
那妇人生得娇小玲珑,抱着一个洗衣盆往外走,汉子一瞧就心疼了,忙凑上去,面对春燕时的严肃表情顿时换上一张无原则的笑脸:“何娘子,我替你端着吧。”
妇人瞥汉子一眼,冷淡淡吐出两个字:“不用!”
家里有水井,亦有洗衣的下人,可她偏偏喜欢抱到溪边去洗。因为每当溪水潺潺从她指尖流过,耳边听着鸡鸣狗吠声,就让她觉得心头满满的。
妇人绕过他往外走,汉子把一捧花举到她面前:“何娘子,我路过山坡看这花开得好,觉得摆在你屋子里肯定最合适,就送你吧。”
“不必,好好的花儿采下来,才是糟蹋了。”
汉子有些委屈。
他明明看见过何娘子采了野花带回家的,当时她眉眼间的笑啊,让他心肝扑通扑通直跳。
小娘子都是口是心非的,他才不会被吓退呢。
汉子把鱼篓递到妇人面前:“何娘子说的是,花儿还是长在山坡上最好,不过这肥嫩的鱼儿却是吃进肚子里最好。今儿我请你吃鱼。”
妇人伸手推了汉子一把,嗔怒道:“我说了不必就不必,你这人听不懂人话啊,真是烦人!”
她抱着洗衣盆蹬蹬蹬走了,留下汉子出了会儿神,默默把野花与鱼篓放在了门口。
不多时妇人带着洗过的衣裳回来,一进院门,就有一个小童从屋子里跑出来,欢快喊道:“娘,您回来啦,家里好多鱼呢,它们一直游来游去,何伯说要把鱼儿放在屋后小水池里养起来,那样我们就随时都有新鲜的鱼儿吃了。”
妇人掏出帕子替小童擦着汗水,嗔道:“跑得一身汗,当心着凉。”
小童拍拍胸脯:“娘放心,我壮着嘞。您不是说教我识字吗,什么时候开始?”
妇人爱怜摸摸小童的脸颊,笑道:“等会儿娘喊你,你先去玩会儿吧。”
“嗳。”小童清脆应了一声,欢喜跑开了。
妇人抿唇笑了笑。
能有这般平静的生活可真好,在这里无人知道她的来历,更无人知道她的瑜哥儿曾是个痴儿,尽管比不上以往的锦衣玉食,可每一日都是鲜活的,让她从梦里能笑出声来。
就只是委屈瑜哥儿了,虽然手中不缺钱,可在这山沟沟里,连吃一尾鲜鱼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原来这妇人,正是程彤。
想到这里,程彤喊道:“何婶——”
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快步走过来:“太太有什么吩咐?”
“家里的鱼是哪来的?”
“是…放在门口的,还有一大捧野花。”
“又是那个打铁匠!”程彤恨恨说了一句。
想到那个汉子,她心烦气躁之余,又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那其实是个好人,若是出身好,放在京城里也是出众的人物。
只是,他对她这么殷勤做什么,她有那般过往,还能再嫁人不成?
不行,以后她要离那人远远的,不能让他破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