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

眼睛慢慢睁开…一片白,白的屋顶,白的墙壁,白的被套床单,这是…医院吗,她身上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带他来医院,桑通的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平安躺在医院?

再仔细看一看,却又不像医院,白墙壁上有漏水的污渍,屋里只有一张床,那白色的被子似乎已经许久未曾清洗,泛着一层腻腻的黄。

他微微动了一动,胸口只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手忍不住握紧,却握住了另一只柔软的手。

他转头,看见了那伏在床边,头埋在手臂中的女子。指不自禁地轻轻摩挲她的手,那温柔的触感似乎一丝一丝都传到了心里,镇住了那泛滥的痛!

就这样静静地握了不知有多久,外面响起了一点声音,他心中一凛,立刻闭眼!

不久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听那步履颇有些蹒跚,好像是个老人,不知对方底细,他闭着眼继续装睡。

那脚步声一直走到床边,突然“啪”的一声响,接着她“啊!”一声尖叫起来!

他心中一急,握紧了她的手,却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动弹不得,硬生生咬了牙,闭眼细听。

“You,rest,not、here,bed!”几个发音怪异的英文单词被一个老者的声音有些愤怒地甩了出来,立刻又听到女子“嘘”地出声,她轻声说:

“Please、be、quiet,don’t、wake、him、up!”

那人显然没听懂,嘀嘀咕咕的泰语钻了出来:

“说什么呢,又听不懂。”也许看了女子的表情手势,突然之间又明白了,又是“啪”的一声响,这次是结结实实拍在他的肩头!

“麻醉药过了他早就该醒了,要是还不醒,这命也就保不住了!”

女子同样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见他一巴掌拍去,惊喘一声,身子挡过去护住病床上的人,不让他再遭那魔手荼毒!

却见那满头银发,披一件脏兮兮白大褂的医生不断向床上努嘴,得意地向她笑,她一低头,看到了那双睁开的眼睛!

“呀,你醒了!”她蓦然惊叫,脸上是突然而来的狂喜,却又立刻变成了担心,连忙在他被拍的地方细细查看,“哎呀,不是他把你打醒的吧,痛不痛,还痛不痛?”

那老头懂她的意思,抓狂地叫了起来:

“子弹都打不死的蛮牛,轻轻拍一下还会死?喂,你、你,”他指着病床上的人,“叫你老婆停止,这两天我都快被她给整疯了!”

他扫了那大呼小叫的老头一眼,看向了蓝蕉,轻轻向她摇头:

“我没事。”

她这才放松下来,笑出了声,眼泪却也跟着一颗颗掉了下来,她背手擦去,连连解释:

“我没哭,没哭,是高兴,你终于醒了…”

心里突然震动了一下,他别开眼,不敢再看她又哭又笑的脸,稳定了一下情绪,向那老头说道:

“你救了我?”

老头没人理睬,正在旁边生闷气,突然听到他的话,立刻惊喜高呼起来:

“原来你会说泰语,那可太好了!对对对是我救了你,不过可不是白救!”他边说边掏出一张字条伸到他眼前,“看,你老婆盖了手印的欠条,你们欠我医药费,住院费,护理费,生活费,精神损失费,乱七八糟的费一共一百五十万泰铢,我已经很优惠了,你知不知道你的伤有多重,子弹射穿肺叶,差一点点就打到了心脏,算你小子运气好碰到了我,我给你做剖胸探查取出子弹,手术整整做了十个小时,哦,还好你没伤到肺动脉,否则哪里还撑得到遇见我…”

他的口沫横飞终结在病人冷冷的注视之下,那样的眼神让他有些发虚,连忙又抖了抖那欠条:

“有她的手印呢,你们可别赖账啊!”

“是你逼她按的手印?”

“哈,用得着逼?两天前她拖着你找到我,都要把天给哭塌下来了,我看就是叫她卖命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按手印了!也是我心肠软,看她哭得伤心就点了头,否则怎么肯让你们先打欠条再做手术,而且,呵呵,”老头看他一眼,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笑,“你们是中国人,我想应该不是普通的入境游客吧!你们从夜赛河的上游漂下来,那可是毒贩子才会去的地方,你受的又是枪伤,如果住进医院,我担保你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会是警察!所以,呵呵,年轻人,这个价钱——一点都不贵!”

“是很公平。”他冷眼看着老头,语气沉稳,“钱不是问题,但我有两个要求。”

“说!”

“第一,保密;第二,帮我找一部电话。”

“只要有钱,一切都好办!”老头一口应承下来,脸上立刻喜笑颜开,“我是吉阿空医生,幸会了,年轻人!”

不过又是一桩交易而已,他懒得再敷衍,转开了眼睛。老头有些悻悻的,看到他旁边的女子,突然想了起来:

“哦,叫你老婆去休息,我怎么说她都不听!她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她淋了雨,现在都还在发烧——”

“你在发烧?”他突然盯紧了她,手心一紧!

她看他们刚才还在谈论那一张欠条,突然之间他竟又问到这个问题上,连忙笑:

“好多了好多了,医生的药很灵,已经不烧了!”

吉阿空医生看着他们,脸上突然没了那张口便谈钱的市侩嘴脸,有些感慨地叹道:

“年轻人,你有个好老婆啊!把你送过来的那几个渔民说,在夜赛河上发现你们时,你已经陷入重度昏迷,几乎就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他们见你伤得太重,救起来也活不了,便只想救伤得较轻的女人,可是她…”他看了一眼那茫然盯着他的女子,真心地微笑,“可是她抱着你死活不松手,哭着哀求他们——虽然他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还是被她哭得心软了!

救了你们起来,她不断重复一个词:‘doctor’,幸好还有人懂,又帮着她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把你送到我这里来。说实话,你看起来就不像好人,我是真的不想救,况且也不认为救得了——从我出了一次重大的医疗事故被医院开除之后就再也没拿过手术刀了,而且这里的设备也这样简陋。可是我如果不动手的话,看她那个样子,我想很可能会是两条人命吧!”

他眼睛眯了起来,笑得温柔而慈祥,那一刹那间脸上竟然真的有医者仁心的光芒:

“所以,我救你只是偶然,真正救了你的人,是她!”

(英语的排版打不出来,中间只有用顿号了,呵呵)

光芒

说完了那些话,医生走出了房间,留下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

她被他一眨不眨的眼光看得有些忐忑起来,咬了咬唇,小心问出口:

“那个…我、我按了手印的那张欠条上…是不是,是不是钱有点多啊?”

“嗯?”他一呆,脑袋立刻转了过来,忍住了嘴边的笑,一本正经地答,“是,一百五十万泰铢呢!”

“一百五十万?”她吃了一惊,虽然不知道泰铢和人民币的汇率是多少,可是他那样看着她,眼睛都瞪直了,想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她心里发虚,硬着头皮又问:

“一百五十万泰铢是多少人民币呀?”

“三十多万。”

“啊?”她惊呼一声,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竟然就负债三十多万,虽然救了他,那是千值万值的,可是、可是现在她身上连三十块都没有!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望向他:

“那你有没有三十多万啊?”

他绷住脸,摇头:

“没有。”

见她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他又再严肃地补充一句:

“老头说,如果拿不出来钱,你就要留在这里给他洗一辈子衣服!”

她捂着脸,靠着床坐在了地上,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气!沉默了片刻,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立刻转身扒在床上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我有办法了!我先留在这里,等你伤好了再拿钱来赎我好不好?”

“我拿钱来赎你?那你不是欠我三十万了?”

“那我就给你洗一辈子衣服呀!”那一句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便冲口而出,却在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震惊眼神之后猛然醒悟过来!

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连忙转身不敢看他,小声辩解: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身后的人却一直没有答话,很久很久,气氛似乎都已经凝固了,突然听到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三十万买一台洗衣机,太贵了!”

她惶惶地不知该怎样回答,片刻之后,又听他轻轻说了一句:

“骗你的!”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眼光中露出不解,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句话是骗她的,是嫌三十万赎她这台洗衣机太贵,还是要她留在这里那句话。

他却话语一转:

“去休息吧,你都几天没睡了,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了,你去睡一觉起来,我保证,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既然他都那样说了,她也就不再纠缠那个问题,只是…

她绞着衣服,小声说:

“我不累,不想睡觉,我就留在这里照顾你吧!”

“可是我想睡觉,你在这里一直说话我怎么睡得着?”他瞪她一眼,堵住她想反驳的话,语气严肃起来,“去休息,快点!”

她是一直都有些怕他黑脸的,这时也不敢再说什么,磨磨蹭蹭退到门边,望了一望他,终于带上门出去了。

门关过卷起一股旋风,暗色的窗帘随风而动,露出了一角明亮的玻璃,阴暗的室内涌进一缕灿烂的阳光,在墙上耀出了白花花的光斑!

那金灿灿的光芒耀得病人的眼睛有些发花,眼前突然涌起了印刻在脑中的那一幕!

那个女子扒在床边,眼睛亮闪闪的,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那我就给你洗一辈子衣服呀!”

说得仿佛天经地义!

那样的神态,那样的语气只让他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

很久很久,居然都不能回过神来,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想到那一幕,斑驳的光影中,他不自禁翘起了嘴角!

然而那样的明亮只有一刻,那一阵风一卷而过,窗帘落了下来,厚厚的一层绒布,将阳光牢牢阻隔在外!

光芒曾经不经意地降临,却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必定留恋不住!

“一辈子、一辈子…”他躺在阴沉沉的屋里,口中喃喃念着,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最后只是直直望着那白得呆滞的天花板,嘴角生出了嘲讽的笑:

“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说一辈子?”

电话

一周之后,伤口开始拆线。

医生老树皮般的双手执着镊子剪刀灵活地翻动,动作熟练至极,他像是裁缝正在剪裁得意的衣服,尽兴之处,嘴中不禁哼起小调来!

床上的病人忍无可忍,冷冷开口:

“医生,我不希望用可以享受一流服务的钱,换来你这样轻率的态度!”

“我没有闭眼给你拆已经很认真了!”老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看着对方眼中涌起来的寒意,他连忙哈哈干笑着,拍拍他的肩,“别生气,别生气,小伙子,才刚刚拆线,火气太旺对伤口不好哟,哦,我去叫你老婆进来,看看她今天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说完,撒腿跑去开门!

门外的女子早就候着了,这时见门一看,微笑向医生问了一声好,端着托盘跨了进来!

盘中盛着一只黑瓦罐,一只土陶碗,那瓦罐中冒出的鲜鱼香气只馋得那老者不断咂嘴,立刻也跟在后面,磨磨蹭蹭靠了过来!

她坐在床边,将枕头立在床后,扶他坐起来,盛出一碗雪白的鱼汤,撇去浮着的油花,一勺一勺喂到他嘴中!

那样颇有些亲昵的姿势,一周每天几次地重复下来,也早就没了初时的僵硬尴尬,她举勺喂去,他张口喝下,动作自然至极,仿佛他们一直都这样相处,本来就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一碗喝完待要再盛,却发现那瓦罐中竟然只剩下了抹底的一层,而那吉阿空医生正在旁边不断擦嘴!

“医生你又偷吃!”女子皱着眉喝了起来,看着那老顽童一般的老人,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在厨房里给你留了一份啊,为什么每次都要偷吃他的东西?”

抱怨了那一句,知道他也听不懂,只好又拿着碗站起来,对病床上的人说:

“你等等,我再去厨房给你盛!”

临走还不忘瞪那老顽童一眼!

老头望着她的背影打着哈哈:

“呵呵,看看多精神,如果不是我逼着给她吊了几瓶青霉素,只怕她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呢,哪能每天都给你弄这些好吃好喝的?”顺带着连他都胖了一圈!

笑着笑着,低头看到病人扫过来的凉冰冰的目光,那笑慢慢僵在了脸上!他最怕被这小伙子这样冷冷地盯着了,那眼光仿佛洞悉一切,把他的毛病一箩筐一箩筐都挑了出来!他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一跺脚,狡辩:

“还看什么,我…我可没偷喝你的汤啊,我当着你们的面喝的,是你们小两口只顾着眉来眼去的没看见,那、那可不怪我哈!”

说着,突然想起一事,从衣兜里掏出一部电话塞到他手上,转移他的注意力,

“对了,你要的电话,两万泰铢记在你账上!”这时正好看到女子走了进来,连忙摆摆手,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蓝蕉坐在床边,转头望着那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医生大叔有时像个孩子一样,真可爱!”

“其实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虽然老头经常张嘴就提钱,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医术确实精湛!

“对了,两天前我在楼下找药的时候发现了医生大叔收集的很多简报,全是他穿着白大褂精神抖擞的样子,泰文的我看不懂,可是有一份英文杂志,做的是大叔的专访,说他好像是曼谷一家大医院权威的外科医生,非常非常厉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起老头说过他曾经出了一次重大的医疗事故,之后便被医院开除,不知道那是多么严重的失误,才令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医生埋没在山野的小医馆里?而命运确实蕴含着无数的巧合,如果不是那样的埋没,自己今天又怎么能够死里逃生?

而命运让他遇见了眼前这个女子,又会在以后的生命中生出什么样的变数来?

她把鱼汤喂到他嘴边,却见他怔怔发呆,柔声道:

“你怎么了,先把汤喝了吧!”

“有点闷,帮我把窗户打开好吗?”他说。

她立刻站起来去开窗。拉开厚厚的一层绒布,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流淌在窗外,从小医馆的二楼上望出去,错落的房舍掩映在生机盎然的绿荫之中,南国特有的棕榈树摇曳生姿,沙沙作响,下面是医生的小院子,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木,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连那空气都香甜起来!

她撑着窗户,探身出去狠狠嗅着那香气,脸上一片沉醉!

晨光之中,长发的女子踮着脚尖从窗户探身出去,周身的轮廓都融化在光晕之中,那样的姿势,那样的神态,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让病床上的人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的手心握紧,手里是老头给他的那部电话,会帮着他联通另一个世界,不会有晨光、花香和蝴蝶的世界——他本来的世界!

握了又握,终于还是放手,悄悄将电话放到了床边的抽屉里!

(谢谢虹给我的医疗知识方面的指导,否则我瞎编起来肯定一点都不靠谱,祝你的执业医/职业医考试顺利通过,呵呵!)

杀手

再过了一周多,他已经可以下床慢慢走路,他不要人扶,她就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从楼上走到楼下,再从楼下爬回楼上!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从不走出这房子,所需的东西都是吉阿空从外面买回来,所幸老头拿了钱也乐意得很,每天都买回一大背篓的东西堆到蓝蕉面前,嚷着要吃这吃那的!

他不认为桑通的人会这样轻易放他走,他们定然会先沿着夜赛河寻找,所幸吉阿空医馆所在的小镇离夜赛河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所以这十多天的风平浪静已经为他争取了最宝贵的复原时间。他已经托了医生帮忙找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沿河找了一遍,肯定不会料到他还会继续走水路!

这一天同样是晴空万里,吉阿空早早地背着背篓出去了,他楼上楼下走了几遍,出了一身的汗,也躺回了床上休息。

蓝蕉在楼下厨房里守着煲汤,刚刚尝了味道便听到响起了咚咚拍门之声,外面传来孩子抽抽噎噎的哭声。

医生不在,她不敢贸然开门,凑近了门缝往外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搂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那小男孩的膝盖跌破了一大块皮,正捂着脸抽泣,女孩子显然是他的姐姐,一边柔声安慰着他,一边伸手咚咚打门!

他早就叮嘱过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开门,可是这一对普通的泰国姐弟显然只是来找医生上药的,她有些犹豫,却还是忍住了不敢动。

然而那姐姐求医心切,一直不肯放弃,拍门拍到最后,见弟弟哭得越来越厉害,她竟然也跟着抽噎起来!

听着两个孩子哭得那般伤心,她再也无法硬起心肠视而不见,脑袋一热拨开了门闩!

女孩子见门开了,立刻破涕为笑,拖起弟弟就往屋里钻,指着他的伤口叽里咕噜说着泰语!

蓝蕉懂她的意思,所幸这几日她也虚心向医生学了一些处理外伤的方法,先让他们坐了下来,转身取了碘酒给小孩子消毒,然而那棉签还没沾上去,突然有东西逼住了额角!

那冰冷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是枪!

尖叫声被对方的手紧紧捂在嘴里,她这才看清楚,那小男孩身材的人竟然有着一张三四十岁男人的脸,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拿枪逼在她头上,一双三角眼里是狠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