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不甘和困惑,日益折磨着她,宁妃心里头便愈发失落和忿然,她常常哀叹,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在皇帝跟前露上脸呢?

这日前朝之上,严宏恰呈了封加急折子入京,奏得正是西南流民之乱死灰复燃之事,皇帝震怒,与龙虎将军杨玄方、兵部尚书聂瑞行等人商议整日,直至深夜,方下出道旨意。

前朝动荡,后宫亦是。

亥时三刻,更深露重,银钩躲在云层里,不愿露面,天上只得几颗残星,幽幽地闪着光。

整个后宫静悄悄地,落香居偏殿燃着两根高烛,此时烛火明灭,宜兰便摸出了门。她与平烟在园子里接上头,拿了东西,一路欢喜鼓舞往回走走。

离正门只余几步之遥时,一片阴森寒风自四面八方袭来,落香居正门上两盏敞亮的宫灯摇摇晃晃,撑不过多时就熄了火,一时眼前漆黑,宜兰使劲眨眨眼,期望辨清来路。

这落香居在行宫里是个偏僻地方,周围绕着许多高树低灌,白日里是个雅致凉爽的地方,到了夜里,又没了光,四下环顾,只得一团团的黑影,隐隐绰绰,张牙舞爪。

宜兰心里突突跳了两下,登时加快步伐,就见眼前蹭得起了两团青光,飘飘悠悠,朝她扑来,还有一股青烟淼淼,自林中散了出来,渐渐就裹住宜兰周身。

这一瞬间,那些冤魂索命、血衣童子的骇人传闻,猛地就冒上头,宜兰不禁浑身发颤,脚下虚浮,咧咧跄跄走了几步,可原本近在咫尺的正门,却像个最远的地方,她怎么都走不至。莫非,遇上鬼打墙了?宜兰越想越害怕,战战兢兢,四下拜了拜,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白影从林中飘出,那团雾越发浓了,就听有人凄厉道:“你为何要害我?”好似黄泉之中的索命之声,又极度不甘心,恶狠狠尖啸道:“你为何要害我?”那团白影在青烟之中忽闪,双脚离地,衣袂翻飞,长长头发挂在面前。

宜兰看清后,大声惊叫,慌忙后退几步,强自镇定:“你,你别过来!”。

“你为何要害我,宜兰,你为何要害我,我今日要教你来索命…”那女声是个凄凄惨惨状,刺入人的骨子里,实在诡异。

宜兰将东西一扔,转身要跑,偏偏那白影移得比她还快,只在周身徘徊,低低笑道:“你今日跑不了了,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宜兰见怎么都摆脱不去,只道自己没了退路,面色一晃,灰如土色,慌不迭跪下咚咚咚地磕头,一时乌发凌乱:“饶命啊,品梅,我那是一时失手,我也回去找人了,谁知你沉得这么快,我,我给你多烧些纸,待我出宫了,我服侍你双亲!”

她不停地磕着,吓到最后口中喃喃只剩“饶命”二字,直至额头撞出了血,那鬼还没甚动静,她方敢抬起头来,就见一双黑色皂靴,再往上看,是赵忠海怔忪的脸,而往后看去,却是皇后,她一脸平静,鬓间那支蝴蝶簪在青烟之中,好像真的要振翅而飞了。

宜兰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到了这时,她再也无力狡辩,被赵忠海拖回落香居正殿,将自己所作所为皆和盘而出。

宜兰曾是崇嘉殿的宫女,服侍皇上多年,零零总总之间,收了淑妃打点的许多好处。

上回淑妃设计诬陷皇后与谢尘非私通一事,便是她在淑妃面前提过皇后深夜去园子闲坐的习惯,而那一日,亦是她绊住了回去拿披风的品梅,最后,无法挽回之际,亦是她亲自推品梅落得水。

文墨听到此,不禁咬牙切齿:“宫中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尚可原谅,一旦害人性命,便是罪无可恕,今日不赏你个好去处,只怕本宫这里永不得消停!”

宜兰身子晃了晃,膝行几步,抱住皇后的腿,叫道:“娘娘,娘娘,淑妃要害你,奴婢是个知情的,请娘娘饶奴婢一命啊!”

赵忠海早上前扒开她的手,往后硬扯,骂道:“混账奴才,乌糟了皇后!”文墨一抬眼,赵忠海停住动作,宜兰又赶紧上前,哀求道:“娘娘,奴婢所言句句是真,若有假话,就叫奴婢不得好死!”

文墨哼了一声,嗤笑道:“你且说来,若是敢有一句假话,仔细你的皮!”

宜兰惶然磕了两个头,将淑妃计策一字不落地倒了出来,她要以假孕之兆引皇后入局,从突然报孕,到家宴上身后那点鲜血,至宜兰、平烟,一环接一环,而她见皇后非要信物,于是那条沾了血的中裤,就是她的最后一步棋。

宜兰说到这儿,正殿门突然砰的敞开,又狠狠阖上,吱嘎吱嘎作响,仿佛是真的有人进来一样,荷香和赵忠海均是一滞,宜兰大惊,忙扑了上前:“娘娘救我,奴婢今生来世就是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娘娘!”

文墨面色一凛,玩味道:“当真?”宜兰慌忙点点头,文墨笑了笑,又扶了扶那只蝴蝶簪,缓缓吩咐:“本宫要你引宁妃入这局!”

宁妃在文墨面前或多或少提过淑妃一事,她心里打得算盘,文墨知道得一清二楚,无非就是引皇后去斗淑妃。

可这些日子,皇帝冷落宁妃,她心里那口气憋到现在,怎咽得下?她现在只怕是希望有这样个机会,好好地在皇上面前表现呢!

第 63 章

一夜劳顿之下,文墨却仍是清醒异常,只眼皮底下泛起些青乌。

新蕊替皇后梳妆时,多抹了些胭脂,又梳了个朝云近香髻,看着平添许多精神,却只在最后珠钗之时犹豫不决:“娘娘,今日要簪哪个?”

“老样子吧。”只有一切不变,才能让今日这颗略忐忑的心稳住。

按例晨醒之时,还是只得宁妃一人前来请安,两人不过在次室闲聊几句,她便道身子不爽利,款款告退。

宁妃一行出了落香居,又过花园曲桥,就欲从竹径往流霞殿去。

一宫女从园子另一侧来,脚步极快,神色惊惶,又带着三分谨慎,边走边往后探头张望,深怕被人瞧见似得,不料她一回头就见到宁妃等人站在那儿,不由得唬了一大跳,错愕之下,慌忙跪地,口中称拜。

芙蓉凑到宁妃耳边:“娘娘,她是皇后宫中的宜兰。”

宜兰?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宁妃略略思虑,就想到了在哪儿听过这名字,她嗤笑一声,一只柔荑搭在芙蓉手背上,另一手指着宜兰:“何事慌里慌张,没得一点规矩?”

宜兰眼神闪烁,紧张地摇头道:“回宁妃娘娘,没,没事。”说着,一双手不自觉地往袖口拢了拢。

“还说无事!你袖中藏得什么?” 宁妃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不禁厉声大喝,又给自己宫中的首领太监李泰福使了个眼色。

李泰福阔步上前,高高的影子压迫下来,宜兰抬起头,勉强正色道:“娘娘,奴婢乃是皇后娘娘宫中之人,只怕娘娘还未得…”

只这一句,便浇到了宁妃近日窝着的心火上,她微微一笑:“你这贱婢,莫忘了本宫亦有太皇太后钦赐的协理后宫之权,如今要治你个偷窃之罪,只怕还是绰绰有余,就算皇后,见人赃并获之下,也怕是保不了你。”

见跪下之人强自怒目圆睁,宁妃笑得越发得意:“还愣着做什么,要本宫亲自动手么!”

李泰福一溜小跑至那人身边,啐道:“你个小蹄子,藏了什么东西?”遂伸手上前拉扯。

偏得宜兰拼命躲避,你来我往之间,一条白色中裤自她袖中掉落,到了这时,她才满脸骇然,扑上前慌不择路地要夺,却抵不过李泰福的蛮劲,两人争抢之间,就听“嘶”的一声,那条丝绸中裤便被扯成两半。

一人手上一半,只不过宜兰手上的,是条裤脚,而大部分,皆在李泰福手上。

李泰福狠狠瞪了宜兰一眼,回身呈至宁妃跟前:“禀娘娘,是条中裤,料子极好,像是——像是江南道上今年新进的丝绸贡品。”

他正反两侧皆查看过去,才面色一变,大惊道:“娘娘,这绸裤上沾血!”说罢,将那方红艳之处翻至上头。

宁妃听了,心头猛地一跳,某个可能便迅速窜了上来,她厌恶地瞟了一眼,再看着眼前这惶恐不安的宫女,便换了副和颜悦色:“这是谁的?”

“回娘娘,是奴婢的。”宜兰忙不迭地叩头应道。

就听宁妃呵呵干笑两声,连说两个“好啊”,忽然变了脸色,瞠目厉声道:“来人,掌她的嘴,这贱婢不老实,偷了东西还不认!”

威吓之间,宜兰身子颤了颤,便吞吞吐吐将这裤子是从淑妃宫中所得说了出来,最后抬眼看了看宁妃,哀求道:“娘娘,奴婢本想向皇后讨个恩典,如今全都告诉了娘娘,请娘娘为奴婢做主。”

宁妃摆了摆手,只问她如何得到这东西的,宜兰又说自己与淑妃的婢女平烟是同乡,两人时有来往,她今日去畅心殿,却见着平烟从畅心正殿出来时拿了这条染血中裤,丢在房中,也不知是要洗还是要烧,她趁其不备,便偷偷裹在袖中拿了出来。

宁妃挑眉“哦”了一声,与芙蓉眼神一对,当下有了算计,又朝旁使去两个眼色,自有人将宜兰拖至偏僻之处仔细盘问。

宜兰便照昨夜编排好的话,一一说来,原本还担心宁妃不信,谁知宁妃身边早有人见过她与平烟来往,竟被她给唬弄了过去。

一宫女去而复返,匆匆在宁妃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宁妃嘴角勾起一抹讽笑:“李泰福,将这贱婢押着,随本宫去面圣。”

宜兰面如土灰:“娘娘饶命,放了奴婢一马,奴婢再也不敢偷东西了!”声音之中焦灼万分。

宁妃腆着身子,好言宽温道:“莫担心,你只需在皇帝面前做个证明,说这是从淑妃宫里出来的,其余的,本宫自会担保无事。”

“娘娘,这丫头回落香居后,自会有皇后去戳穿淑妃假孕一事奸计,您何苦出这头呢?”芙蓉劝道,娘娘一向最压得住气,可近些日子因不得皇帝宠爱,倒不大似先前一般理智了。

宁妃瞥了她一眼,哼道:“怎么,如今铁证如山之下,你的意思,还是要皇后去捡这个白食,讨得皇上欢心,本宫什么都轮不到?”

芙蓉慌忙低头,只道不敢,可她按捺片刻,仍费心旁敲侧击问道:“娘娘,若是这证有假呢?”

宁妃敲敲她的脑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芙蓉,你真是越来越笨,此举既能显本宫忠君爱国之心,还能挫淑妃阴谋,可谓一举两得。”

“若是假的——”宁妃闷闷一笑,神色狠戾,“淑妃她有胆拿今年新进的丝绸作假,那本宫偶然之下得了,怎能不去禀告皇上?这样,亦能让皇帝厌烦淑妃的算计之心,于本宫,还是无害。”

宁妃摊手:“所以啊,这个头脸,本宫于公于私都要争定了!”

————

抚元宫中,宁妃在偏殿不过等了片刻,皇帝批完一沓奏折,便宣她觐见了,一时间,空荡的正殿之中,挤下不少人。

长青见宜兰被押在后头,疑惑道:“今日这般大动干戈,宁妃所谓何事?”

宁妃再微微福身,便将今日所见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李泰福早麻利地将那条罪证递给殿前的平公公。

长青负手而立,敛眉抿唇,双手在身后紧攥,指节都泛起了白,胸口起伏不定,已隐着极大的怒气,此时瞥了那所谓证物一眼,一枚鲜红实在碍眼,他眉头不由紧蹙,厌恶之色顿生,小平子见状连忙将其撤走。

见皇帝这般怒火中烧的模样,宁妃赶紧火上浇油,她跪下郑重叩首道:“皇上,臣妾不愿见此等污秽宫中之事发生,遂急忙前来面圣,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上前,虚扶起宁妃,冷面下令“摆驾畅心殿”,他往外走去之时,忽又负气道:“宣皇后过来。”

他们一个个,把这后宫当成了什么?!

————

自平烟昨夜按计划行事之后,淑妃便命宫中诸人装成个紧张兮兮样,以瞒过殿外打探的眼线,可左等右等,却还不见兴师问罪之人来,她不禁都要夸起皇后的好脾气。

淑妃偶尔也会想,若是自己,只怕在上个月听闻假孕消息之时,就会按捺不住,不料,皇后偏偏还跟她耗到了这个月,让她费这么大的劲,折腾出一场戏。

她长长一叹,心中暗忖,待那皇后知晓中了无中生有之计,只怕会气个半死,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淑妃以扇掩面,浅浅一笑,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皇后到时吃瘪的样子了,诬陷龙脉真假,那可是大罪啊,皇后!

正这样想着,就听外头内监唱喏道:“皇上驾到,宁妃娘娘驾到。”淑妃一惊,怎么变成宁妃来了,莫非,事情有变?

她按下疑惑,由人搀扶着,前往正殿接驾,只见皇帝一脸怒容,宁妃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而再后头,有人手中托着条绸裤,淑妃定睛看了看,再往平烟瞧去。

平烟不懂为何宜兰会被押到这儿,她亦不懂为何这条绸裤会在宁妃娘娘手上,见淑妃看她,她拧眉点了点头。

淑妃安下心来,不过是将皇后换成宁妃,也不算太差,扳倒一个算一个吧,遂缓缓上前,欠身道:“皇上,今儿怎么来了?听说西南之事烦心,臣妾还只当…”

长青厌烦地看了她一眼,淑妃一滞,眼眶中泛起点点泪花:“皇上,可是臣妾犯了何错?”

“哼,”长青冷笑道,“宣所有宫直太医进殿,朕倒要看看,淑妃是真孕还是假孕?”

淑妃面色一变,落下两行梨花泪,面含怒容,愤愤道:“皇上是怀疑臣妾有假?”

早有人将那绸裤端上前,长青遥遥一指:“这是今年新进贡的丝绸料子,朕只赏给了皇祖母和你,难道,淑妃你要告诉朕,这条是皇祖母的,然后她人不在,衣裳倒在行宫里了?”

淑妃身形一晃,恨恨剜了平烟一眼,这没用的丫头!

平烟吓得登时魂飞魄散,她随便拿了一条娘娘的中裤,怎知来头如此大?二人这番眼神来去,没有逃过宁妃之眼,她心中不禁洋洋得意起来,又似狠狠出了口恶气。

淑妃稳下心神,敛色跪下道:“皇上,臣妾不知这条绸裤为何会变成此,只怕有人诬陷臣妾!”她说着朝宁妃看去,“皇上,臣妾有口难辩,只待太医来,还臣妾一个清白。”她最大的胜算,还是这个孩子!

清白?宁妃在一旁摇扇,暗笑她傻,今日就算姜韵和陈少维能保你,那其他人呢,你凌家真能通天不成?

不消片刻,宫中当值的四位太医皆悉数当了畅心殿,只听皇帝吩咐道:“你们一个个轮流给淑妃把脉,有了结果便写于纸上,不得私下相通,若是有一点差池,或是有一个不同,朕便要了你们的脑袋!”四人连忙称是,上前轮流请脉,再一一到旁边写下。

长青冷眼旁观稍许,忽然疑道:“皇后呢,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小平子见皇帝面有不善,忙说去请了,正好就听外头有人通传“皇后到”,小平子一喜,舒了口气:“来了来了,皇上,皇后来了。”

文墨走进次室内时,四位太医已轮到最后一位,她上前见礼,长青面有不虞,嘲讽道:“皇后真是忙啊!”

文墨一怔,忙自责几句,才缓缓坐下,她此刻方见到宜兰亦在此,不由一愣,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小平子便伶俐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个遍。

文墨点点头,又看了宜兰一眼,宽慰道:“宜兰,你且将知道的说出来,皇上宽仁大量,不会无缘无故怪罪于你的。”宜兰心虚地点点头,当下,这次室之内便再无人说话,只耐心等着结果。

四位太医请完脉后立在一侧,淑妃在一旁哭泣,宁妃则在一旁看戏,宫人自将四张纸呈给皇上和皇后。

长青扫了一眼,复又递给文墨:“皇后,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文墨接来,亦一一仔细看了,才递回给宫人,笑道:“既然陛下在,还是请陛下拿捏定夺吧。”

长青冷哼一声:“宁妃,这条绸裤你如何得到?”宁妃起身,将今日早上一事和盘托出,又指着身后诸位宫人和宜兰,信誓旦旦道他们皆可作证。

长青听后,又问:“淑妃,此条绸裤乃你所有,如今这般,你可解释地清楚?”淑妃自知这料子之事难以圆回,她缓缓一拜,只嘴硬答不知。

“若朕没记错,似乎是平烟这个丫头,替淑妃管这贴身衣物吧。”长青挑眉,便在一众人中寻找起来。

平烟此时吓得已面无血色,两脚发颤,只怕要倒,她慌忙跪下,连连高喊“皇上饶命,娘娘救我”,淑妃脸色一变,怒吼道:“住口,你乱喊什么!”平烟被她一吓,顿时就没了声息。

“平烟,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朕能饶你一命,若不说或袒护谁,那朕便…”两个黄甲侍卫见状上前,就要去拖人出去。

“我说我说,皇上,奴婢都招了。”平烟经此一吓,不过半晌,便将淑妃所谋悉数倒了出来,她见事情有变,却给自己留了个心眼,对这条绸裤如何到宜兰手中的,只说不大清楚。

平烟这番话,听得众人皆是脸色大变,唯独淑妃瞠目结舌,面色惨白,她一个站立不住,便瘫软在地,口中喃喃“冤枉”二字,到了最后又发起癫来:“陛下,都是平烟陷害我,陛下您是知道我的…你我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我的品行陛下还不懂?”

长青剜了她二人一眼,这般狼狈之态,似有不忍,不禁叹道:“罢了罢了,淑妃有孕在身,禁足崇嘉殿,至于宁妃——”

宁妃听皇帝提及自己,又见淑妃这般惨淡之状,心中飘飘然,并没在意“有孕”二字,不由上前一步,缓缓福身,就听皇帝仍旧长长一叹:“宁妃不查事实,随意诬陷淑妃假孕,其居心叵测,念其忠君,收回其协理后宫之权,禁足毓枚宫三个月。”

话至此,宁妃身形猛地一晃,忙跪地解释道:“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是受那宜兰唆使…”

长青一拍扶手,憎恶地大喝一声:“通通住口!”他起身看了文墨一眼,最后落在她的鬓间,眉头一蹙,袖袍猛地一甩,往外走去:“小平子,着所有人速速回京!”

第 64 章

这夜,银月如钩,清冷如水,文墨撩起那几朵睡莲,托在手中把玩。

她细细想来,今日这个局其实称得上漏洞百出,而最大的破绽,便是在宜兰和平烟二人身上,其实只需稍稍一问,两厢口供相对,就知中间的岔子出在了何处,可皇帝偏偏没问,所以,文墨有些心虚,他到底知,还不知?

皇帝之前说她假仁假义,其实一点都不假。这些日子,她放下身段和脾气,耐心哄着,想法逗着,不过是为了留他在身旁,以此变相刺激宁妃罢了。

一个女人性子再沉,当嫉妒之心烧起时,也只会变得盲目,文墨正是看准宁妃就算再能忍,也必然咽不下皇帝这一个月来对她的冷落。

自然,宁妃到最后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那文墨就将扳倒淑妃的机会给了她。

两败俱伤,渔翁收利,可似乎,除了收回协理后宫之权外,她也没得到什么其他!

赵忠海提着宫灯,一路小跑回来,气喘吁吁抹着汗道:“娘娘,皇上歇下了。”说完,他便不敢吱声,默默垂首在旁。

皇帝终是知的,直到现在,他连问都不来问,那依着性子,这回只怕会记恨上许久,人心上的隔阂,又岂是献几首诗词能解决的?

文墨浅浅一笑,眉眼弯弯亦如钩,她将睡莲轻轻放下,掠起一圈圈的波纹,重重叠叠之间,已分不清是水中还是心头的了。

自皇帝下令速速回京后,诸人只在行宫多停留了一个晚上,时值九月上旬,一行匆匆起驾回了皇城。

两位皇妃甫一回宫,皆被禁足,淑妃因有孕在身,吃穿用度倒也不减,还有陈少维每日请安胎脉,而宁妃受此事牵扯,毓枚宫中冷清许多,虽太皇太后在皇帝面前求了回情,但不见皇帝松口也就作罢,只等三个月后,寻个机会,再东山再起。

后宫之中仅余皇后一人,却未见皇帝去过咸安宫,一来,前朝国事繁重,二来,心中那道隔阂谁都没有捅破罢了。

如今这深宫里,最得宠的,竟是淑妃献上的一位舞姬。

相传她月下起舞,翩翩然似仙子,又传她性子乖张,傲傲然似冰霜,也不知怎么就被皇帝看上了,回宫首日,便被册封她为美人,不出半个多月,又列嫔位,拟号为蔓,居一座偏殿“云倦”,皇帝听后嫌殿名不好,给更成了零露殿。

一时宫中蜚短流长,人人皆想见见这位蔓嫔,偏偏她性格古怪,不爱出门又不愿见人,皇帝便依着她性子,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宫内又哗然一片,当时的淑妃再受宠,也未曾得这个礼遇。

文墨亦只有在册封那日见过这位蔓嫔,这人身量长挑,模样清冷,眉眼寡淡,穿一身白色纱裙,只在裙角绣着几朵玉兰,看着愈发出尘,她站在殿下,并不下跪,只遥遥一拜,有那么些风骨。

身旁那人端坐于蟠龙座上,薄唇微抿,瘦削的侧脸上露出个浅浅酒窝来,文墨看着微微一笑,恭维道:“恭喜陛下,又得一佳人。”

皇帝并没有回身,只看着底下人,漠然道:“辛苦皇后,蔓嫔她懂甚规矩,皇后多包容些。”

这样的相敬如宾,让文墨如履薄冰,她张了张口,想要说出些什么来,到了最后,亦只化成唇边的一缕哀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也许此人,适了他的愿。

后宫两位皇妃的禁足并没有多大影响前朝,王太傅淡然处之,唯凌相脸色难看了半日,却因着西南流民作乱,也没再给皇帝使绊子。

恰此焦头烂额之际,安国公庞阙及麾下文笔等人归京,给整个朝廷和京城百姓带来了颗定心丸。

因皇帝曾于景祐三年许诺,安国公归京必将圣驾亲迎,国公归京当日,史书记载有云,金光门前守卫森严,天子銮驾至,众人跪拜叩首,山呼万岁。皇帝扶国公起,又邀国公进礼舆共乘,国公推辞,君圣臣贤,乃大周之福也。

是夜,崇熙殿设宴,君臣把酒同欢,是为和乐也。

这一场宴,皇帝自然又喝了不少酒,小平子搀他上肩撵后,试探问道:“皇上,今儿个还是宣蔓嫔侍寝?”

长青身子略歪倚着,他只觉得额间昏昏沉沉,遂重重揉了揉额间,迷离间放眼望去,前方黑黢黢一片,却不知哪个宫殿檐角上的铃铛叮咚作响,脆生生的,在这深夜之中,着实有些寒碜,他“嗯”了一声,才缓缓闭上双眸。

銮驾至两仪殿,小平子见到赵忠海时,反倒一愣,真是稀客了,就瞧着赵忠海指指里头,偷偷做了个口型,他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今日难得皇后来!小平子偷偷抬眼去看闭目养神的皇帝,揣度着何时开口合适。

还未待小平子开口,长青自己就睁开了眼,见到殿外搓手谄笑的赵忠海,不由冷哼一声:“你怎么来了?”

赵忠海忙行了个礼:“皇上今夜里喝酒了,皇后娘娘惦记着,所以过来瞧瞧,如今正在里面候着呢。”

长青心底说不出的变扭,从来两人置气,除了行宫之中生期那回,都是他拉下脸去找她,如今她又开始这样反常,他的心里不经意间就起了些异样。

文墨在行宫那样的温柔缱绻,令他魂不守舍,魂牵梦绕,让他误以为她是真心相待,他欢喜畅快极了,只当自己捂热了个顽石,可到最后,也不过是个骗局!

思及此处,长青心尖又似被针狠狠一扎,不禁黯然摇头,她不喜欢他,心里还想着那人,他认了,这是他一手造的孽结的果,可她竟拿他当棋子设局,她哪里对他有过什么真心?

长青勉强一笑,刚跨进两仪殿,就见次室内出来个碧色人影,他一愣便不敢上前了,那人福了福身,复又走到他跟前,软言细语温柔道:“皇上,今日酒可饮多了?你身子不大好,还是少喝些…”

“这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就别提了,皇后前来究竟所谓何事!”长青恨她又来惺惺作态,心底烦躁异常,遂不耐地打断,声音粗鲁又冷漠。

文墨知他还在生气,也不恼,就只好捡重要的说:“皇上,听闻我家大哥今日归来,皇上曾许诺臣妾能归家省亲,不知是否还作数?”

长青看她乌发堆叠成髻,鬓间一支点翠蝙蝠簪,一支衔珠振翅凤钗,嗤地一笑:“作数,自然作数,你想何时尽管去就是。只是,能让皇后放下脸面眼巴巴地过来求朕,只怕不是为了你那大哥这么简单,你还想见谁?”

听完前一句,文墨心花怒放,正要好好地谢恩,不料就来了这后头噼里啪啦地一段,她身形微微一晃,茫茫然抬起头,眸中瞳孔微微收缩,眉头蹙起,不解道:“皇上此话何意?”

“哼,”长青冷冷一笑,伸手摘下她鬓间一支发簪,长长的尖锐一头挑起她的下颚:“你那只宝贝簪子怎么不带了,怎么就愿意带朕送得了?是又想着来哄朕,还是朕真得很好骗?”

他眼睛亮如灿星,嘴角上挑,似在说着最普通的玩笑,待见文墨脸色惨白,浑身簌簌,像只离了水扑棱的鱼,方觉得解恨又解气,他粲然一笑:“真被朕说中了?你在宫中如斯痛苦,可要朕休了你,再给赐你段好姻缘?”

文墨眸子这回才骤然紧缩,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人,双手隐隐发颤,不作多想,抬手便掴了他一掌,直扇得皇帝偏过了脸。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极了,众人被唬得一跳,随即默默垂首出了殿门,不敢再看。

一滴血,两滴血,顺着长青手中握着的发簪缓缓滴落下来,文墨白皙滑腻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长长血痕,皮肉绽开,满是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