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比扮相,分明是比恩宠!听说月初新恭了几颗东海夜明珠,皇上赏到了几位皇子府上,几位娘娘都只有看一眼的份,可这后宫里就有人福气好,分着了一颗。”
“是吗?谁啊?”
“能让太子送出手的人,还能有谁?”
“又是她?”有人惊呼,语气半是嫉妒半是鄙夷,“都是做下人的,人家的命就是比咱们好,人老珠黄了还照样能把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的。”
“啐,小心你那张嘴,”另外一名女子慌忙斥责,“让上头听见了,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是是是,我知道错啦!”
嬉闹声渐渐远去,未晚只是冷淡一笑,不置可否。
幼时在家里,小小年纪的她都能感觉到侯门争斗的气氛,更别说这深宫似海,人多嘴杂,什么传闻没有?
估计着时辰才差不多,她正要起身时,却听见有人幽幽一叹,她顿时屏息,坐在原地没动。
“兰姐姐你莫生气,宫里那些没规矩的丫头嘴是越来越贱了,你千万别把这些话放心里去。”有人气恼地开口,显然是针对刚才那些宫女。
“我不是在跟她们生气,只是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尤其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怎么得了…”
答话那人声音越来越低,语气短促,似身体十分不适。
“兰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心疾又发作了?”
未晚听着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顾不上太多,转过假山走了过去,正见着一个宫女搁下手中的灯笼去搀扶另一名站立不稳的女人。
她把住那女人的脉搏凝思片刻,便利落地在后者的穴位上点按了几下。
“寝居在哪?”她问道,背起那娇弱女人,她本来就比寻常女子体态修长,又有习武的基础,所以并不费劲。
一旁的宫女不敢怠慢,赶紧提灯领着她往前走。
“脉虚弱,舌淡苔白,”未晚抬眼看向那名患重的女子,“您是否经常心悸不安,胸闷气短,形寒肢冷?”
后者点点头。
“是心阳不振的顽疾,宣温补,安神定悸,我此刻只能暂缓一时之痛。”未晚沉着开口,将随身携带的针囊拿了出来。
“你要施针?”一旁的宫女犹疑地询问,略显防备之色。
未晚淡淡一笑:“我只是行医习惯,有病想治就下手,如果你们不愿意也无妨。”
言罢,她起身就要走。
“公子,”卧床的女子拉着随侍宫女的手支撑着要起来,“绿珠性子急,轻慢之处,还请见谅,您肯出手相助,芳兰已是感激不尽。”
未晚重新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有条不紊地施针。
片刻之后,那名叫芳兰的女子脸色开始好转,她望向未晚,眼里带着一抹惊喜:“公子好医术,我这心口是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绿珠闻言顿时爽朗笑开,拍手称道:“还真是比那些太医都厉害!”
她随即朝未晚福了一福:“多谢公子,绿珠方才唐突了。”
未晚微笑摇头:“我没放在心上。”
“公子不是宫里的人吧,我瞧着面生得很。”李芳兰瞅着眼前俊俏非常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姓魏,江湖大夫,随雅王进宫来,打算在太医院谋个差事。”未晚从容答道,也在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体。
这名女子既不似妃嫔也不像寻常宫人,自己住了一个小院落,虽然只在皇宫偏远一角,却也显得地位特殊。看她的谈吐举止,都落落大方颇有气质,显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一时之间,还真难猜出她是何方神圣。
“若魏大夫真能在太医院就职,那就太好不过了,”李芳兰笑容温和,“相信以您的医术,一定能胜任。”
“多谢吉言,”未晚站起身打了个揖,“魏晚就先告退了,希望在这宫里,后会有期。”
“那怕又是我这多病的身子要劳烦大夫您了,”李芳兰笑道,“宫里的路不好认,我让绿珠送你一程。”
“魏大夫,再往前就是摆赏月宴的琼华殿,绿珠先告退了,良辰美景,祝您阖家团圆。”
未晚闻言一怔,瞅着绿珠渐渐远去的身影,愣在原地半天一动未动,心中酸涩难当。
阖家团圆么?何以为家?何处是家?
“你去哪了?说好了在这等,半天也不见人影。”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却是谢钦,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静静瞅着她。
三十九章覆水
“西边漱玉斋住的是什么人?”未晚直截了当地问他。
“太子乳母李芳兰,皇上是前朝大将时她是已故皇后的陪嫁丫头,本来已许配给一位副将,但未待成婚丈夫就殉职沙场,皇后过世后她一直抚育太子,故受封‘芳兰夫人’,”谢钦瞅着她,目光锐利,“怎么了?”
未晚坦诚以告:“方才我在御花园碰着她心疾发作,便替她诊治了一下。”
“你还记得那日在漠北酒楼里戴纱笠的男人么?”谢钦淡然开口,“那是她弟弟,李瑜。”
未晚一怔,想起那人阴柔俊美的面容,似乎与李芳兰颇有点相似之处。
这时有人声传来,却是容湛和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宫女太监。
未晚瞧见了这阵仗,跟在谢钦身后行了一礼:“民女魏晚见过贵妃娘娘和雅王。”
萧贵妃微微一笑,一双妙眸清冽如水,静静地瞅着她:“就是你救了湛儿两次?没想到还是个这么水灵俊俏的人儿,年纪轻轻就医术了得,真为咱们女儿家争了口气。”
“谢谢娘娘夸奖,魏晚不敢当。”未晚从容回道。
萧贵妃点了点头,似是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较为满意,“这园子里夜冷风凉,都随我回宫吧。”
暖阁里,四处点着亮灿灿的描金大红烛,地上还置了纱灯,只照得室内明如白昼。从外头进来,暖暖的空气便笼罩上周身,钻入呼吸,带着点甜腻的香味,叫人觉着有些压抑。
“湛儿已经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赶明儿我就跟太医院陆院使举荐一下,这帮太医的心思如今都不在看病上,整日光顾着做人为官了,宫里谁有个病痛,都是开些个不轻不重的方子,只求无功无过,反正怎么容易脱责怎么来,去年好不容易出了个张顺仁,本事胆量都可以,却和宫妃不清不楚,惹得皇上大怒,你是女子,听湛儿说行医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规矩,进了太医院要尽本分好好做事。”
“多谢娘娘,魏晚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未晚答道,声音清亮,烛火下的面容笼着一层光泽,明艳非常。
萧贵妃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竟是不由一怔,良久她才道:“魏大夫是个姑娘家,平日行医想必有诸多不便才着男装,但往后在宫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嘴杂,还是换回女装为好。”
未晚还未应答,她已经吩咐左右宫女:“你们两个把前几日我刚做好的那件紫色缎织暗花袍拿出来给魏大夫换上,至于那些环佩饰物你们看着怎么搭配好看就尽管用,都是我赏给她的。”
未晚刚要推辞,那两名宫女已走到跟前恭敬地候着,她只好再次致谢跟她们离开。
等到她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在场人均是一愣,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久久未动。
萧贵妃轻咳了一声,淡淡一笑:“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貌。”
未晚面上微燥,“娘娘谬赞,未晚这点薄资怎及得上您的风华。”
谢钦闻言笑道:“这你就说对了,昔日皇上曾题词‘润玉笼绡,檀樱倚扇,含笑羞煞满庭芳’,说的就是娘娘的国色天香。”
未晚瞅着萧贵妃因他的话蛾眉舒展,心中暗自意外——瞧他那平日冷傲的样,该拍马屁的场合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再看容湛,却见他目光微凝,竟是一副失神的模样,她不禁有些疑惑。
“走进让我瞧瞧,”萧贵妃朝她招招手,细细打量着她的打扮,随即对宫女吩咐道,“还是换那件月白色的丝袍吧,把这跟金簪换成珍珠的,再添点小翡翠妆花。”
她这番过分细致的厚待让未晚有点犹疑,却又不能坏了她的兴致,便乖乖地再度退下去由宫女妆点自己。
室内忽然就安静下来,萧贵妃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声音不大,却叫人微微一震。
“这丫头还真是一副叫人难忘的好面相,”她轻轻一笑,望向容湛的目光却锐利非常,“湛儿,你说是不是?”
容湛一怔:“母妃…”
“你给我闭嘴!”萧贵妃沉着声音冷冷开口,“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让她换那身女装?她换上之后跟老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无心朝政,只顾着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人带到宫里来,我看你是在外头野惯了昏了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以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倒好,自己送上门落人口实,要是传到你父皇耳朵里,我看你这个王爷也不用做了!”
谢钦瞅了面色冷凝的容湛,正欲开口,却被萧贵妃打断:“还有你,谢钦,真叫我失望,这几年我把你当亲身儿子一样看待,你又是怎么和他做兄弟的,合着来气我是不是?”
已经走到殿门外的未晚,隔着三重珠帘静静站立。
身后的宫女也不干妄动,只是安分地待在后头。
她并不驽钝,到此刻才知道萧贵妃方才那些举动的目的,也知道她是有意让她听见这些。从他们的语言里,她明白了事情大概,也恍然顿悟,之前容湛对着她时偶尔怔忡的神情。
原来她只是个替代品。
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波动起伏。
无论是容湛还是萧贵妃,在这些皇室贵胄眼里,她不过是趋炎附势,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人,而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踏入这宫门,原本也是心怀图谋。
只是有点悲哀,又有点想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灭门之灾,遭人遗弃,流离失所…和不到二十年的短短生命里她经历的那些挫折磨难相比,这点小难堪和轻视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谁在乎呢?如果连她自己都不在乎的话。
抬手的那刻,有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划破令人窒息的宁静:“娘娘误会了,晚儿是我喜欢的人。”
“你说什么?”萧贵妃震惊的目光顿时望向谢钦,连容湛也有些错愕。
“我说,晚儿是我的女人。”谢钦微微一笑,眸光淡定,并不大的声音却像惊雷一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未晚脑中一片空白,顿时僵站在原地,感觉浑身都像被冻住了一样,只有心口剧烈震动,头顶背心冷一阵热一阵,耳中嗡嗡鸣响,是那道淡然的声音在不停地回响。
晚儿是我喜欢的人。
是我的女人。
他甚至亲昵地叫她晚儿。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四十章家宴
心绪纷乱间,身后的宫女轻唤:“魏大夫?”
未晚回过神,强持镇定地撩帘而入。
萧贵妃已经神态自若:“还是这素净的颜色适合你。”
未晚低头致谢,一时间竟不敢抬眼,只觉面上一阵烫过一阵。
一双墨色的丝纹布靴缓缓步入视线,天青色的衣摆随来人的步伐轻轻飘扬,她感觉心里空荡荡地发颤,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往哪里摆放。
温暖的触感忽然覆上手背的肌肤,接着她整只手都被紧紧握住,她盯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大掌,只觉得一股热流顺腕间游移全身,震得她头皮发麻。
“娘娘,今儿是中秋,我怎么不孝也得回家一趟,晚儿我就先带走了,回头别人要是问起来人怎么这么美,我就说全是娘娘的功劳。”谢钦调侃着开口,幽深的绿眸似笑非笑地望着萧贵妃。
未晚默不作声,几乎能感觉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过她的眼睫。
“你这孩子,大半年没见越发地油嘴滑舌,”萧贵妃只得无奈地一笑,“那就早些回去吧,这会时候也不早了。”
出了暖阁,又出了殿门,穿过绵长蜿蜒的走廊,未晚只觉得一路浑浑噩噩的,谢钦却一直携着她的手没有放,步伐不急不缓。远处宫墙上灯火点点,深蓝如墨的夜空上圆月高悬,清冷的月光覆了一地银霜,脚下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完。
未晚瞧着他的侧脸,线条完美的俊颜上始终没有丝毫表情。风中轻轻传来他腰际所挂玉佩的磕击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得她有点心神恍惚。
直到步出宫门,他才放开她的手,颜萧已在马车边候着,眼尖地瞧见未晚不自在的神色便暧昧地一笑,未晚不由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马车奔驰,风将水蓝色的丝帘吹起,微微作响。未晚仰头看天,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和谢钦在大漠相遇的时候,也是个月圆之夜。
那夜,他一身黑衣傲然马上,神情孤冷。
想来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慵懒的眼神总带着点嘲弄与不屑,周身笼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很多时候,她看不透他。
比如此时,他始终沉默着,锐利的视线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她的脸,却未置一词。
在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她身上时,她忍不住开口:“看什么?”
令她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朗,牙齿洁白而整齐,漂亮得过分的绿眸里如星子闪烁,光彩流动。
未晚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又笑什么?”
谢钦一手支额,揉了揉眉心,抬眼瞅着她,嘴边仍有丝清淡的笑意:“笑你忍到现在,实在不易。”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未晚微恼。
“我在想,是否给自己揽了个麻烦,”他脸上的笑意敛去,有些嘲讽地望着她,“遇着你之后,我就没过几天省心的日子。”
“你可以不用管。”未晚没好气地回嘴。
“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未晚心中一震,水眸静静地看着他:“可是有些话一传了出去,就覆水难收了。”
“怎么,你怕了?”他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笑。
“没有,”她摇头,“我只知道,无论未来怎样,我得先在宫里找到一方立足之处。”
开口否认的同时,心里却掠过一道优雅的身影,让胸口骤然一痛。
“没有最好,反正也是演戏而已。在这世间人人都是戏子,谁不是带了几张面具过活,更何况是重重深宫?”谢钦淡然讽笑,“将军杀人如麻,医士悬壶济世,听起来倒是绝配。”
未晚听着他的话语,心头有些苦涩。
反正,也是演戏而已。
虽然戌时已过,谢府依旧灯火通明。
府中下人见了谢钦都神情惊畏地唤了一声“三少爷”,然后目光便都偷偷地瞟向打扮贵气的未晚,暗自猜想她是何方人物。
“爷,老爷也从宫中赏月宴回来了,府上在竹园摆家宴,你要不要过去一趟?”颜萧在一旁询问道。
“不去。”谢钦面色冷淡。
未晚略知他的心结,只是沉默听着他们言语。
“哟,这不是我们家三少爷吗?”一道嗲而尖的嗓音传来,“真是好久不见呢。”
走廊那一头,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领着几个丫环走了过来,金簪玉饰满头,环佩叮当,让人瞅一眼就觉得俗艳的紧。
“二娘,”谢钦停住脚步,瞅着她淡淡一笑,“多日未见,你还真是越来越显富贵了。”
二夫人脸色微变,知道他是在暗讽自己的身材,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吃个饭?老爷还有你大哥二哥早就到啦,可能以为你不会回来,忘记了叫上你——”
谢钦眸中寒光一闪,正欲开口,衣袖便被人轻轻一扯,身旁有道娇柔的声音缓缓道:“钦,你在路上就说要带我见见你家人吗?我们快点去吧,让大家等着多不好。”
二夫人听着这酥软入骨的声音不由一愣,只闻得香风扑面,自谢钦身后款款走出一位明眸皓齿的芊芊佳人,语笑嫣然,顾盼流转。
她只见谢家向来性格冷戾的三少爷朝她温柔一笑,轻声叮咛:“晚儿,叫二夫人。”
“二夫人。”未晚瞅着对面女人呆若木鸡的神情,心底暗自好笑,面上却仍是演得无比乖巧。
随着二夫人一行人一路往竹园走,未晚瞥见颜萧趁着没人朝她使了个佩服的眼色,她不禁嘴角上扬,一抬头便撞上谢钦的视线,她吐了吐舌头,他望着她,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远远地就瞧见水上亭台纱灯林立,将湖面映得灿若流金。
待他们走进,本来热闹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即使未晚见多了这种场面,此时也不禁有些不自在。
谢钦却仿佛熟视无睹,只是朝自己父亲唤了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