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晚站起身,却发现他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怔怔的望着那张俊颜良久,重新坐了下来。
三十六 澜儿
浓云肆卷,大雪纷落。
他翻身下马,疾步冲上台阶。
大门刚拉开一道缝,就被他猛地推开,闯了进去。
“三少爷!”守门人看见他冷峻的面容,惊讶地呼喊。
“让开!”他暴躁地低吼,急匆匆地往前奔。
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刺眼的大红灯笼沿着长廊蜿蜒,在风中摇摆,仿佛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家仆们挑着灯笼努力追赶他,呼唤他。
他蓦地站定,脸色阴沉地盯着窗格上张贴的“囍”字。
门被人轻轻拉开,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一身艳裳款款而出,美若桃花绽放。
隔着飞扬的雪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澜儿,”日夜兼程地奔波,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样,“为什么嫁给他?”
身上,是从军营而来尚未卸下的铁甲,此刻沉得让他喘不过气,冷得让他的心都快冻结。
她摇头,随着他逼近的脚步而急急后退。
“你怕我?”他愕然地停住脚步,苦笑地看着她眼里眨起的晶莹,“如果你要的是荣华富贵,我以后也能给你。”
只是,她等不及吧,她现在就想得到。
如云的发髻上,翡翠金步摇衬得她小脸洁白如玉——只是这样的美丽,再也不属于他。
视线落在她腕间,空空如也。
曾经,那里戴着他送的白玉手镯,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他一片真心。
“三弟。”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
长廊转角,身披貂裘的锦袍男子缓步而来,姿态是一贯的从容贵气。
“为兄的婚礼少了你,还真有点遗憾,”男子一步步走上台阶,挽住新婚的妻子,居高临下地笑着,“你远道而来,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对壁人,凝视良久,唇际缓缓扯起一丝冷嘲的笑意,夜色下的绿眸如幽深的湖水,叫人几乎不敢直视。
“新婚快乐,大哥大嫂。”他开口,淡然的语气里寒意逼人。
扔下这一句,他毫不留恋的转身。
雪势越来越大,将地上的脚印迅速掩盖。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
疼痛。
他捂住胸口,想要忍下那种窒息的不适感。
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感觉是腰际仿佛炙烤皮肉一样的灼痛感,然后面对的便是眼前一张安静的睡颜。
无法否认,韩未晚确实长得不错。在他所见过的女人之中,她算上品。
女人的美,以花形之,有清幽如兰,有艳若牡丹,而她似一株月下蔷薇,幽雅迷离,清冷艳俗,却浑身带刺——尤记得那夜大漠相逢,她持弓以对,白衣胜雪,发带飞扬,那瞬间他心中便有这样的感觉。
很奇怪,有种想要触碰她的冲动,然后才发现彼此手指相扣。
她的肤色细腻洁白,与他掌背的古铜色形成鲜明对比,而她纤细的手指纠缠着他的,看着叫人心怜。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微怔,蹙起眉头。
想收回手,却扰着了她。
未晚自臂弯间抬起头,双眸还有些迷蒙。
“醒了?”她的声音沙哑而性感,烛火下眉心的朱砂痣越发明艳。
他眸光一黯,大掌扣紧了她的,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来得太突然,未晚惊得几乎忘记立刻推开他,只瞧见他的眼眸如深绿的湖水,覆顶而来…他的舌如此炙热,狡猾地诱哄着,攻陷她毫无防备的领地。
她震惊地退后——他捉住她愤然扬起的手臂,抬眼盯着她:“又想打我一次,嗯?”
未晚望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然后有力甩开他的钳制。
“承认吧,你并不排斥我。”他放肆地捏起她的下颚,执意对上她慌乱的眼。
“觉得寂寞,对不对?”他邪笑地微笑,“这么着急地找他,挂念他,很辛苦吧?”
未晚瞪着他。
他总是如此,自以为是地窥视别人的内心,然后肆无忌惮地揭露,不管别人为此会多难堪,多困窘。
他真的很恶劣,恶劣到她想不顾一切地反击他。
她忽然冷笑。
他眯起眼凝视她。
“我猜,你刚才一定做了个美梦,”她轻笑开口,话语中却带着刻薄的恶意,“你确定你吻的是我,不是你的‘澜儿’?”
他脸色骤变。
她却火上加油:“怎么,我说错话了?她不是‘你的’澜儿?”
“韩、未、晚——”他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名字,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好——真有你的。”
是血肉之躯,就难免有弱点与痛处。凡人皆无例外。
某些时候他们是如此相似,都知道怎样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手,就算是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未晚望着他,心底觉得无奈而苦涩。
自顾尚不暇,她又何必与他计较?
“爱就爱,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主动讲和,却换来他一记冷眼。
她选择无视:“如果能说放弃就放弃,又怎么算得上是特别珍惜的人?”
他一震,却随即讥讽:“你以后便会知道,人在世上必须学会放弃。”
她摇头,语气坚定:“我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即便因此要付出许多代价,我也会坚持。”
该报的仇,该讨的债,她都会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你拿什么坚持?”谢钦嗤笑,“像昨晚那魂不守舍命都不要的模样?不拖累别人就不错了!”
未晚脸颊发烫,自知理亏,只得嗫嚅道:“谢谢你救我。”
“应该我们都谢你才是。”帐帘掀起,容湛走了进来,微笑着接话。
三十七 理由
未晚面上一烫,微微退开身。
谢钦瞧见她与自己拉开距离的举动,嘴角勾出一丝淡讽的笑意。
“昌平行营失火并非因我们而起,而是起了内讧。亲王穆哈尔蓄谋篡位已久,此次趁其王兄外出与我们和谈时起兵突袭,火烧十里行营,昌平王被刺身亡,事发突然,虽然我们早有计划逃逸,但如没有救兵援助,也难敌穆哈尔叛军之难。”容湛只顾着向未晚解释事情始未,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未晚有些惊愕:“我只道是你们遇着了昌平王的阻挡,却不知一夜之间便是天翻地覆的权力更迭,不过此次也幸亏陈永年没有老糊涂,及时出兵,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永年既然这么识相,皇上那边,我一定要好好举荐他才是。”谢钦笑得诡谲。
“大哥带出来的人物,自然优秀。”容湛微笑,姿态悠闲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未晚瞅着他俩,不由暗叹了口气——陈永年本是太子容滔的人,经谢钦和容湛这么一举荐,看似受了褒奖,实则将他置于火炭之上,里外不是人了。不过也好,反正她和陈永年也有旧账要算,他倒霉她也无须报以同情。
“那雁沙怎么说?”她开口问道,心跳有些加快,觉得有道炙热的目光正对着她,抬起头,却是谢钦,他似笑非笑,眼里别有深意。
“宣扬不负承诺,虽然昌平王已薨,但白纸黑字的协议在,穆哈尔也奈何不了我们,”容湛看向谢钦,目光从容,“有了雁沙,拿下颚获指日可待。”
后者没有答话,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间深沉不减。未晚觉得胸口生闷,心知两国开战是早晚的事。
“这几日我们也该回京了,你的伤势可能承受路途颠簸?”容湛又问道。
谢钦扬眉:“这点伤算什么。”
“你以为自己是铁人?你不会打算还自己骑马回去吧?”未晚瞧不惯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没好气地开口,“这一路,还是麻烦你躺回去,我不想我的行医经历里多一次败笔。”
容湛看着谢钦不悦的脸色,不由笑道:“你就谨遵医嘱吧。”
出了营帐,夜正深浓。许是室内太温暖,凉意袭来,未晚不由打了个冷战。
深蓝的天幕下,巨大的沙山绵延,色沉如墨,一轮明月悬于其上,仿佛随时可掇。
信步前行,却听见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
她转过身,望见熟悉的身影:“好久不见,步天青。”
“小姐。”步天青有些尴尬。
“我不是什么小姐,”未自嘲地一笑,晶灿灿的水眸望着他,“以后还是叫我魏大夫比较好。”
步天青默然点头,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未晚接过来虽个白瓷八角盒。
刚一打开,便有清幽的药香扑鼻而来。
“爷说这给你治谢钦的伤。”步天青解释。
未晚心里泛起一丝涩意,合上盖子握在手里,抬头淡淡一笑:“这么名贵的伤药,替我谢谢他了。”
步天青望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未晚笑了笑。
“你恨爷吗?”步天青一咬牙,索性将盘旋心底许久的话问出口。
未晚静静地望着他,倔强的娇颜是掩不住的委屈之色:“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可以让我清楚明白地恨他。”
步天青愣在原地,未晚却没有再和他交谈,说了声“失陪”就离开。
只有她知道,此情此景,又逢故人,再不走恐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步天青一直目送着她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才回过神来慢慢往回走,心里有些酸楚。
回到帐内,却是一室黑暗,只有炉内的火炭微红。他顿时浑身绷紧,直到窗前站立的身影才放松下来。
“爷。”他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应答。
“爷?”他迟疑地将烛火点燃。
“你回来了?”宣扬转过头,神色似乎有些恍惚,步天青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那样的神情实在不可能在自家主子的脸上出现,更别说他竟会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嗯,事情都办妥了,”他答道,试探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看什么呢,爷?”
“我在想,天下最单纯的事物最容易变化,”宣扬望着远方被大风左右的沙山,淡淡开口,“沙漠单纯,转眼间峰回路转,变了模样。”
步天青微笑:“爷说的是。”
“她也是如此。”沉默良久,宣扬忽然轻叹。
她就像软软的细沙,并不硌脚,却能款款抹去人的气力,有时烫如火,有时冷如冰,他越用力,越想逃走,却越陷越深。
但无论平静与暴躁,在风沙迷离的外表下,他始终相信属于她的那份单纯不会变。
步天青心知这个“她”是谁,没有作声。
“她同你说了什么?”宣扬问道。
“我问她是否恨爷。”步天青坦白地回答。
宣扬微微一怔,背在背后双手骤然握紧。
“说。”他口气仍是淡淡的。
“她说——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可以让我清楚明白地恨他。”
宣扬默然不语,薄唇紧抿,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绞,痛楚难当,月色下俊逸的脸庞上竟透着几分绝望。
步天青暗叹了口气退开身,“我去取点热水,爷你早点歇息。”
“好。”宣扬应声,才发现喉咙紧窒,言语困难。
她要一个理由,他又怎么能给?
——我喜欢你。
他想起她醉眼朦胧,浅笑地望着他,那蜻蜒点水般的一吻,带着迷惑的芬芳至今还萦绕呼吸之间。
这么想着,左肩某一处肌肤如火烧般疼痛。他狠狠按住肩头,连骨头都发疼——在那里,有一个紫色花瓣胎记,那是杨家血的烙印与羁绊,也是他永远都无法向她说出口的理由。
三十八 中秋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湖面波光潋滟,灯影招摇。长廊里有宫人提灯而过,远远望去,如璀璨流萤,接连划过破夜色。
花木掩映下,鹅卵石小径光影斑驳,远远听见流水潺潺,未晚循声缓步而去,眼前是假山层叠,在月华中沉默,只有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泉,静静流淌。
在泉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仰首正是满月高悬。
今天是中秋,离开漠北到京城整一个月。月圆人团圆么?这对她而言实在是最无意义的节日。
幼时中秋家宴几乎难得见到父亲,大小官员络绎不绝地来拜访,她只记得晚上回房休息,房间便堆满了各式珍奇。
如今想来,那门庭若市的情景已是韩家覆亡的前兆。
再后来便是和宣扬过节,第一年的时候她还有些寄人篱下的谦卑与胆怯,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湖水上那轮金影,随着水波荡漾碎了又全。
他也不爱和她说话,自顾自地斟了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等到她按捺不住地偷眼瞧他,他却淡淡一笑,递给她切成小块的月饼。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而今识婵娟,归去皆成空。
自漠北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猜今晚这赏月宴哪家主子扮相最美?”隐隐有交谈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