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家里非富即贵的同学们不会一点都没有耳闻,之所以相信她如今表面上的光鲜,大概只是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者真的以为她是个收入可观的成功作家吧。
本来人都是很健忘的,但有人刻意提醒就不一样了,很容易把节奏带偏。还有她主页上的那张照片…昨晚只是单纯地想看妈妈高兴,这下成了高调炫富。
她知道是假的,别人不知道啊,一定会认为这是她们母女拿着骗来的钱在挥霍享乐,不知悔改。
还有那辆车,那些突然变得指指点点又讳莫如深的故人们,看着她站在车前,就像看一个贼公然抱着赃物招摇过市。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几乎想要大喊辩白,恨不得告诉大家车不是她的,衣服包包也不是她的,她家里所有可执行的财产都已经做了赔偿返还或交了罚金,妈妈接受了应有的惩罚,现在只是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老人,她只是一个扑街的写手…
她嘴唇动了动,话却像堵在嗓子眼一样,说不出口,只是手脚冰冷地呆站着。
“你自己过来取车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在食堂门口等你半天。今晚降温了,好冷,快上车吧!”魏绍远大步从远处走过来,声音自有一股穿透力。
江迟迟木愣愣地回头看他,他突然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搭在她肩上,又亲昵地捏她鼻头:“怎么都不说话,冻僵了?”
周围取车的人下巴都掉了一地,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俩是一对?
苏倩跑过来,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魏总,你跟迟迟…你们早就认识?”
魏绍远不答,只笑了笑:“她家里有事,今天就不跟你们一起去唱歌了,下次有机会再聚。”
苏倩还没回过神,他已经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打开Panamera的车门,把迟迟塞了进去,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你在干什么?”江迟迟的莫名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先出去再说。”他两把就将车倒出去,一脚油门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自始至终,只有方茹想要叉腰大笑,忍了又忍,最后只看着车尾露出姨母般的笑容。
…
车子开出校园,江迟迟终于忍不住了:“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让他们误会啊?还有,你怎么有这辆车的钥匙,你没开车来?你自己的车呢?”
她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好像对魏绍远完全没有影响。他把车开出一小段,就在路边停下,对她道:“我们换一换,你来开车。”
她刚想顶一句凭什么,他就轻声说:“我喝了酒,好像有点醉了。”
你早说啊大哥,怎么还酒驾呢?
也是无奈。
江迟迟只好下车跟他换,然后看他脑袋歪向一边好像有点昏昏欲睡了,连忙提醒:“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你说这辆车?这就是我的车,我有备用钥匙很奇怪吗?”
除了回答问题避重就轻,他倒很像是真的醉了。
“你的车?这不是公司的车吗?”
“需要分得这么清楚吗?”
也是啦,公司本就是他的,分什么你我呢。
“那你是特地来帮我解围的?”她眼睛盯着前方,小声问。
她好像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早些时候还担心他会戳破她的谎言来着。
魏绍远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你跟实中实在是格格不入,当初是怎么跑这儿来读书的?”
“在哪儿读书哪有孩子自己说了算的,是我妈的主意。”
“看来你家以前经济情况不错。”
“那你呢,你不是美国长大的吗,怎么成了实中的学生了?”
魏绍远扭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在美国长大?”
“听方茹说的。”她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魏绍远重新靠回椅背:“我初中在实中读了两年,后来生了一场病,才被送去美国。”
迟迟没再继续问,谁还没点被视作**的往事呢?
“今晚谢谢你。”她说,“几次三番帮我解围。其实今天我就不该来的。”
“那为什么还是来了?”
还不是为了了解你们公司业务,亲身体验嘛!当然她没这么说,只说:“我是陪朋友,你又为什么来?”
一年半的求学经历,能有多深的感情值得他跑这一趟?
魏绍远:“我也是陪朋友。”
迟迟没意识到他说的是谁,但两人之间的气氛竟然奇异地柔和下来。
“你住哪里?我先送把你和车一起送回去吧。”她尤为不好意思的就是这车,要知道是他的车,她还不如直接开昨晚那辆法拉利呢。
“那你怎么回?”
“打个车啊。”实中比较偏远不好打车,回到市区就不成问题了。
“先回你家吧。”魏绍远道,“你不是赶时间要回去照顾你妈?”
“那你…”
“再叫人来接就是了。”
江迟迟没再坚持,时间不早了,放妈妈一个人在家她实在不太放心。
第七章
车子停在楼下,迟迟说:“车子就在这里交还给你了,你们借给我的这些衣服和包包…我清理一下再还,会直接联系白经理的。”
她心里还忐忑着,刚才身上溅到的那几滴果汁不知道能不能弄干净。
“嗯,不急。”魏绍远说。
“你不怕我会赖着不还吗?”
“那我就只能找方茹的麻烦了。”他不紧不慢,“我想你应该不是个会连累朋友的人吧?”
迟迟笑起来,他问:“你笑什么?”
“唔,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也应该不是个会为难员工的老板。”
“谁知道呢,喝醉了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
迟迟咬了咬嘴唇:“既然你说你喝醉了,那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明天酒醒了就忘掉也没关系。”
魏绍远心脏忽的漏跳两拍:“嗯,你说。”
“我今晚才发现大家都在用造梦网,这网站的初衷真的挺好的,页面也很友好,连我这样的小白都能轻松上手。不过包装另外一种生活状态这个业务…我还是不太能认同。你看我就知道了,虽然能暂时满足虚荣心,但最后为此埋单的也还是我自己。”
魏绍远看着她,一脸“你想说的就是这个?”的表情。
“当然我不是否定你们整个公司啊,我觉得网站还是很好的,大家都在用。”她有点语无伦次地又重复一遍,然后说,“总之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那个,之前咱们说好的…”
“娱乐圈的人,对吗?”
“对,最好是年轻一点的,男生。”她忍不住强调。
“在你眼里,我记性有这么差吗?”他冷声道。
“没有没有,这不是看你喝了酒嘛,怕你记不清楚。”
魏绍远看了一眼车窗外灰扑扑的老式居民楼,说:“你快回去吧,你妈妈应该在等你了。”
江迟迟还想再开口,被他打断:“你要不想我明早酒醒就反悔,最好现在就此打住,什么都别说了。”
“呃,不是,我是想说,你不用打电话叫人来接你吗?你这样不能逞能开车回去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他聊到最后都会惹他不高兴,但看他现在这样实在让人有点不放心啊!
“没事,我心里有数。”
“魏先生…”
“你要我现在就改变主意吗?”
江迟迟悻悻地闭上嘴,一边下车一边说:“那我先走了,要是接你的人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你可以到我家来休息一会儿,我家住四楼401,楼梯左手边那一间…”
魏绍远没等她说完,就升起车窗,把她的声音隔绝在外面。
大佬都很情绪化的,没关系,看在他这么帮她的份上,什么都不要计较了。
江迟迟快步上楼去了,走到楼梯口使劲儿跺了跺脚,唤醒楼道里不怎么灵敏的声控灯。
魏绍远坐在车里远远看着她,刚拨出去的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白俊奇有点紧绷的声音:“魏总?”
这么晚了老板来电话,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
魏绍远的视线还没从江迟迟消失的楼道收回来,啊了一声,说:“公司最近跟一家叫橙色经纬的财经公关有合作?”
“是啊,没错。”
“这公司有个员工叫苏倩?”
白俊奇有点摸不着头脑:“对,之前还跟我们一起开过会…是有什么问题吗?”
公司要上市,这类财经公关主要负责IPO过程中的媒体关系和危机公关,还有活动组织和协调,重要性相对而言不如券商、律所,因此这个时间突然接到魏绍远的电话问起来,难免就有点疑惑。
“噢,没什么。如果有合作的话就停一停吧,现在换公关公司应该也还来得及。”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做出反应:“好的,那我这边来处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居民楼里燃起的声控灯又渐次熄灭,看来江迟迟应该是已经到家了。
魏绍远说:“钟允那小子的航班是什么时候?”
“23号,周四,从首尔飞。”
“那你最好亲自去机场堵人,务必把他给带到公司来。”
“明白。”
“嗯,先这样,其他事明天到公司再说。”
魏绍远挂断电话,又独自在车里坐了好久。
…
迟迟打开家门,江馥兰还没有睡,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回来了?桌上有个流沙包,你吃了再去写作业。”
妈妈还记得她爱吃这些点心,就是记不清她现在多大,经常以为她还在上学。
这个病就是这样,迟迟也已经习惯了,应了一声,走到餐桌边看了看。
晚饭应该是吃过了,就剩最后一点点心没吃完。下午迟迟出门前就跟楼下小吃店的老板娘说好了,到了饭点给她送吃的上来,看着她吃完再走。做了几年街坊,老板娘人很好,见她们母女常来照顾生意,也知道江馥兰有这个病,迟迟有时不得不出门的时候,她就过来帮忙照看一阵,至少不会让老人饿着肚子。
晚上的聚会她食不知味,还真没怎么吃饱,于是把那个流沙包塞嘴里,鼓着腮说:“妈,时间也差不多了,洗洗睡觉吧?”
江馥兰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我要把财经新闻看完。”
这病有时候也挺可爱的,自己亲闺女都认不清了,看新闻这样的习惯还一直在延续。
迟迟只能苦中作乐这样想,倒水喂她吃了药,让她先看着电视,自己先去洗澡。晚上她还想写点文,多存点稿子,开了新文才有底气。
今天出去一趟,虽然有些波折不愉快,但奇怪的是她竟然觉得还挺有灵感的,很有动笔的冲动。
这房子其实是父母结婚时候的婚房,年纪比迟迟还大了,从里到外都透着老旧。当年像这样的房子都是靠分配,家里没有花钱,现在也确实是她们母女唯一的住房了,才没在母亲出事的时候被法院执行掉。
浴室的冷热水转换不好使,放出的洗澡水不是太冷就是太热,洗个澡要好久。偏偏迟迟从小就特别爱干净,冬天也是隔天就一定要洗一个的,这浴室无端折磨人。
洗完出来,财经新闻还没放完,她进房间去吹头发,从窗边的柜子里拿吹风机时往下看了一眼,发现魏绍远那辆车还停在刚才那里。
他还没走吗?她心里面咯噔了一下,这都好半天了,他喝了酒,车里又开着空调,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脑海里已经酝酿出一篇完整的社会新闻——财富新贵聚会饮酒,夜宿自驾豪车一氧化碳中毒身亡…
她胡乱擦了擦头发,正犹豫要不要下去看一眼,江馥兰走进来说:“门口有人找你。”
魏绍远一手扶着门框站在她家门口,高大的身体几乎把门口走廊上那点本就昏暗的灯光给全遮住了。
迟迟张大嘴:“你…你怎么上来了?”
“你刚才不是说,接我的人不来,可以到你家来休息一会儿?”
“…”好吧,她哪会想到接他的人真会这么久都不来啊。
“迟迟,谁来了?”江馥兰在里边问。
她没回答,让出门边的位置,低声道:“你先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寒潮南下,这海滨城市也要入冬了。
客厅实在不大,江馥兰就站在沙发旁边,虽然刚刚已经打过照面,魏绍远还是又叫了她一声:“伯母。”
没回应。江馥兰盯着他看,然后说了句坐吧就转身进了浴室。
迟迟连忙跟进去,对魏绍远道:“不好意思,你先坐会儿啊,我先照顾我妈妈。”
客厅里就只剩下魏绍远一个人,他环顾一圈,五六十平米的房子格局很小,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除了电视机和冰箱之外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大件了,家具也老得已经斑驳掉漆,但收拾得很干净。
三座的沙发,勉强够躺一个人。
江迟迟这两年照顾妈妈早已是驾轻就熟,很快帮她洗漱完毕,让她先回房间休息,自己把因为地漏也不太通畅而导致积水的卫生间拖干净。
江馥兰出来就看到魏绍远合衣窝在沙发上,闭着眼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
她走过去把他推醒,“小胖子,你不能睡在这里,会感冒的。”
魏绍远本来就只是假寐,这一下是直接惊醒了。
有多少年了啊,没再听人用这个戏谑的代称称呼过他。
他看着江馥兰,她脸上表情淡淡的,指了指身后的房间门:“迟迟的房间在那里,去房间里睡。”
江迟迟拖完地正好听到这一句,赶紧把湿漉漉的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推着她的肩膀说:“妈,睡觉了,明早还要去医院。”
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魏绍远的来头,好在妈妈最后也没有问,被她推回房间里,竟然也就乖乖躺**睡觉了。
她松了口气,回到客厅,发现原本还坐靠在沙发上的魏绍远这会儿直接整个人躺平了,一米八的大个头把她家沙发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喂喂喂,你不能在这儿睡!”她想喊又不敢太大声,揪着他的衣袖想把他拎起来。
他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任她怎么拎怎么提都纹丝不动,梦呓般发出点声音:“就睡一会儿…”
第八章
“一会儿也不行啊。”她蹲在沙发旁边,都要给他跪了,“你赶紧起来,小心感冒了。”
他终于微微睁眼看她:“你妈妈刚才也这么说,但她比你好,她还让我去你房间睡。”
迟迟想吐血:“我妈有老年痴呆症,说什么都不能当真的。”
“是吗?”他笑了笑,“我倒觉得有时候正常人还不如病人呢。”
迟迟只当他在讽刺她,借酒发疯。
“不是不让你睡。”她抓了抓满头乱发,“你看我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今晚还要写文呢,实在没法照顾你。而且我们家就我跟我妈两个人,你一个大男人睡这儿也不合适啊!”
魏绍远肩膀缩了缩:“有点冷。”
对啊,冷啊,所以更不能就往这儿一躺,病了谁负责?
迟迟被他打败了,问:“你到底叫谁来接你了,是你的司机吗?电话号码给我,我再打给他。”
他侧卧着不接话,眼睛紧闭,像是真睡着了。
她没办法,想了想,走到自己房间去打电话给方茹。
电话那头嘈杂得要命,方茹跟着他们去K歌还没散场,退到包厢外才捂着另一只耳朵大声问:“迟迟,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