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王默然,一时僵住。
夕阳是一副不计代价的秾艳,临安王垂首微微笑了一下,目光滑过陆雪弃,滑过齐恒,落在楚清的身上。
他对楚清道,“这世上有废人武功的
药,也该有阻止人武功被废的药吧?”
楚清道,“王爷是说,先防备着?”
临安王道,“朝廷的意思,定是认为雪奴儿是祸国殃民引发争战的祸根,上次乾贞帝没明着要,士族们就想献出雪奴儿去和亲,我和父皇说,雪奴儿的性子,真送给了乾贞帝,怕就是会一马当先率兵来攻打大周。这次,乾贞帝明着要了,大周更是不敢不给,既送了去,又不留后患,肯定是要先废了雪奴儿,也说不定,这也是乾贞帝的意思。”
楚清道,“东夏先派人将陆姑娘打伤,可能便是怕大周的人制不住陆姑娘吧?只是他算定王爷会出手,怕是还留有后招,不会是想废掉陆姑娘这么简单吧?”
临安王道,“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吧。”
楚清道,“那些罕见少用的奇药,我倒是一直备着,这就去拿来。”
陆雪弃牵着齐恒的手,却是张嘴唤住他,“楚先生!”
楚清站住,回头。陆雪弃清浅笑着,背着光,却如同盛开的栀子花般洁白清亮。她说,“楚先生不用了,论起天下罕见的奇药,谁又能多得过我大祭司家里去。他自然懂,不会用这样的蠢招,以药来废我的武功,先不说我懂不懂化解,单就喝下去这一点,他怎么做到?若我当真沦落到任人灌药,武功也早就废了,不用费这事了。”
临安王侧首道,“雪奴儿是说…”
后面的话他虽然没说出来,陆雪弃却是懂了,点了点头,说道,“想废我的武功,只能来硬的,或者,叫我死。”
齐恒变色,“你们是说,父皇召雪奴儿入宫,是想围杀?”
临安王呵斥道,“别胡说!皇宫里什么地方,能叫到皇宫围杀?”
齐恒语迟,“那…”
陆雪弃的心突然砰砰乱跳,脸越发煞白,指尖也倏而凉了。齐恒敏锐地惊觉陆雪弃的变化,骇然关切道,“雪奴儿,怎么了?”
陆雪弃强自安定下来,并没有说话。临安王也突然心惊,齐恒见三哥也变了色,他有些茫然疑惑,转而意识到什么,失声道,“不会是,他,来了?”
“不会。”陆雪弃面色苍白,却是十分笃定,“他不会来。”
齐恒望着她,突然觉得恐惧。陆雪弃却对他微微笑,“他是主帅,大军进犯,他不会来。他只是怕我们平息了流民之祸,想着把我绑回去。”
齐恒抚着她的脸,唤了她一声,三分爱,七分怜。临安王见时间无多,说道,“我随你们一起去,我在,你们在。父皇也未必敢,大开杀戒。”
他们沿着平整的砖路一路向前,出其意料,宫里很静,偌大的皇宫淹没在暮色里,走廊亭庑空空荡荡,甚至平日鱼贯穿行的太监宫女,也很少见。
倒也是透了点蹊跷诡异。三人越往深处走,越
觉得静得让人不安心惊。
前面带头的潘公公,是安兴帝身边的老人了,与临安王可以说非常熟悉。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临安王微笑,说道,“公公,父皇这是在哪里见我们。”
潘公公答话时先浅浅行了个礼,说道,“皇上吩咐,在毓秀宫。”
临安王和齐恒面面相觑,毓秀宫?那里,不是早荒坏破落了?
果然越走越寥落。
潘公公躬身敲了敲门,小心地道,“皇上,临安王爷,平原王爷,还有陆姑娘,都来了。”
里面“嗯”了一声,“进来吧。”
潘公公推开了门,躬身礼敬道,“王爷,请。”
临安王先进去的,齐恒和陆雪弃并肩跟在后面。他们一进去,有人在外面合上了门,也不知何故,这个很简单的动作,乃至有点缓慢,却让所有人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毓秀宫很大。此时花木扶疏,灯火明亮,出乎意料的,是王贵妃竟然在,言笑晏晏地陪着安兴帝喝酒。
所以一进去,虽看着温馨明亮,却着实蹊跷诡异。临安王和齐恒齐齐跪地行礼,陆雪弃只站着,齐恒拉了拉她的手,她遂跟着跪下。
王贵妃忙着躬身扶他们起来,拉着陆雪弃的手笑言道,“果真是冰清雪玉般的孩子,好孩子!”
陆雪弃展颜笑,复又行礼,“母妃万祺!”
王贵妃拉着她的手,慈爱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安兴帝看了眼两个儿子,只发声道,“坐啊!”
他说完,复豪饮了一大杯酒。光照明亮,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浮肿的眼袋,委顿而低靡,放纵而无度的神态。
安兴帝看着儿子笑了一眼,指着刚刚打扫,却还是荒芜空旷的毓秀宫,说道,“知道朕为何,邀你们在此相见?”
临安王道,“父皇,怎么喝这么多酒?”
安兴帝复又仰面灌了一杯,嗤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吗?这时先帝驾崩的地方,据说他当时疯癫了,光着脚高声唱,露未晞!露未晞!”
临安王闭了嘴。王贵妃道,“孩子们都来了,陛下你说这些干什么啊?”
安兴帝苦笑了一声,对临安王道,“你知道不?朕来这里,是知道早晚,朕也是和先帝一样的结局!露未晞,露未晞啊!”
临安王按住杯子,劝解道,“成败还未可知,怎的父皇就如此颓废了!”
安兴帝只是喝酒,笑语道,“还有什么成败,朕已然败!流民百姓,狼烟四起,东夏大军压境,渊儿,不死何为,不死何为啊!”
临安王和齐恒相互看了看,安兴帝突然抬起一副醉眼,眼底却是凛冽的残酷和清明。他打量着陆雪弃,陆雪弃素衣墨发,也只静静地与他对望着。
苍白素颜,可是不晓得哪里便有灵气,便显高贵,乃至有一种芳香
柔美的圣洁清净。
安兴帝遂笑,叹道,“乾贞皇后,乌姜月光,果然好姿仪,好情态,也是好手段!怪不得让一代枭雄卫扶桑,雄才大略,日思夜想念念不忘,让我的恒儿,生死相许不管不顾,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这辈子当真是他的劫数,在劫难逃啊!”
陆雪弃一笑,“家国未亡,父皇先悲悼感慨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困死了,先睡了,晚安,亲爱的们~
第五十九章 暗道
“未亡?”安兴帝冷然笑,又将一盏酒一饮而尽,质问道,“还未亡吗?你的夫君挥师西下,策动我大周流民揭竿而起,山河破碎,四下狼烟,亡国之日指日可待,你道还未亡吗?”
陆雪弃道,“既如此,那陛下就下投降书吧!”
安兴帝一下子被噎住,像是被谁狠狠地打了一耳光似的,目瞪口呆,噎得他直想吐血,却偏偏毫无言语去反驳。
陆雪弃便在烛光里莞尔笑了,“我和阿恒已经给父皇母妃磕过头,如今家毁国亡,陛下既已决定投降,东夏兵不血刃,统一天下,陛下也算是大功一件,为我天下万民之福,想必东夏皇帝也会加封父皇为王侯,日后衣食不愁。我与阿恒为家之弃子,国之罪人,是不能在陛下和母妃膝下尽孝了,还望陛下和母妃,恕罪。”
她这番话说的众人都有点猝不及防,一时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悄寂无声。陆雪弃拉着齐恒的手说道,“我们再给父皇和母妃磕个头,便走吧。”
齐恒有点愣怔。安兴帝望着他们,浑浊苍老的眼眶里却忽然流下泪水来。
陆雪弃环顾宫殿四周,弯唇一笑,叹息道,“露未晞!露未晞啊!阿恒,一国之君只顾自己感叹着露未晞,于国于家,还有何希望?我们正该携手江湖,退了吧!”
齐恒挽着她,两人并肩跪下,叩头。
齐恒道,“父皇,”他顿了下,看向王贵妃,眼底露出孺慕不舍之意,哽咽着道,“母妃,阿恒不孝。”
王贵妃起身握住齐恒的手,哭出声来。临安王上前扶住王贵妃肩膀,劝慰道,“母妃。”
安兴帝却突然顾自笑了起来。
“哈哈!果然好口才!一句话足见惊采绝艳,冰雪聪明啊,这可惜这么惊采绝艳冰雪聪明的人,却偏偏不是我大周之福,而是我大周之祸啊!”
临安王的手搭在王贵妃的肩上,人却转过头去,对安兴帝道,“也未必便不是大周之福。”
安兴帝愣住。临安王道,“陆姑娘与士族几次交锋,在百姓中有名声威望,由她出面,流民之祸可平矣。再加上她聪明勇武,正是可助我大周对抗东夏,如今我大周虽是危急,却可还没到山穷水尽,父皇那露未晞,唱得确实太早了!”
安兴帝的面容冷了下来,“这世间男人最不能忍受的,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她是乾贞帝的女人,乾贞帝卫扶桑是何等样人,她在一日,我大周便无一日之安。”
“父皇,”临安王无奈道,“那些士族总是舍本求末,分不清楚事态!若送一女人可平东夏之祸,那儿臣也愿意,毫不犹豫去做!可饿狼来袭,又岂是献上一头小羊,便不再觊觎整个羊群的!如今您认为可送陆姑娘,待陆姑娘归于乾贞帝之手,东夏大军再次来袭,父皇又送
什么!”
安兴帝骤然站了起来,苦笑着,对陆雪弃道,“朕自是知道,姑娘非寻常人物。乾贞帝我们得罪不起,便是姑娘,我们也是得罪不起的!只是你们夫妻恩怨,又何必牵扯两国兵火,让百姓黎民,遭遇灭顶之灾!他负你,你负他,生相缠缚,死不灭定,可也毕竟是你们之间事!是你东夏皇权与祭司之间事!你又何苦藏身大周,惑朕恒儿,挑得江山不宁,大厦将倾?”
陆雪弃半垂着头,静静地在烛光中没有说话。
安兴帝道,“我大周和你无怨无仇。阿恒对你有情,渊儿对你有义,大周的百姓对你有称誉感激!我大周人民孱弱,士族腐朽,你当朕便不懂得,天下大势,兴亡定数,其实怨不得你吗?可是偏偏就有了你,于这其中穿行交错,这是死结,可也是转机。”
齐恒豁然抬了头,喊道,“父皇!”
安兴帝抬手阻止齐恒,继续道,“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时又是谁,男人若不误国,女色如何祸国?假如大周兴盛,而东夏孱弱,陆姑娘你辗转流离,莫说为我大周王爷妻,便是姬妾,说一个不许也轻而易举,又有谁敢来觊觎?只是如今,是敌强我弱,乾贞帝的皇后,谁敢要,谁敢收留?”
陆雪弃道,“所以乾贞帝要的东西,没人敢拒,是吧?”
安兴帝仰天一笑,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美人,江山,他自是全都要,你刚随着阿恒叫了我一声父皇,所以而今父皇求你,陆姑娘,请你,委曲求全,保住我们的江山吧!”
陆雪弃歪着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我乖乖答应被送回去,再柔情蜜意施展美人计,劝他退兵,永不再犯,是么?”
安兴帝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
陆雪弃半眯了眼,似笑非笑地追问道,“那你们坐享江山,太平富贵,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大概太犀利了,安兴帝的脸一下子胀得有点红。陆雪弃道,“就凭着阿恒对我有情,临安王爷对我有义,大周百姓对我称誉感激?只是好处都是你们的,于阿恒,临安王爷,大周百姓又有什么好处?陛下又是凭什么认为,别人会为了你们的利益,无怨无悔地牺牲自己?”
安兴帝哑口无言,陆雪弃淡声道,“我从小没被教什么忠孝礼仪,我只知道要利用人家,也要开得出相应的筹码,那种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事,我是不会去做的!”
安兴帝突然僵硬地笑了一下,复又笑了一下,他的声音轻柔而悠缓,又似乎难过,似乎失望,“陆姑娘又何必逼我呢?”
陆雪弃道,“陛下不妨便试试,便是将我废了绑了,这边交给卫扶桑,那边便会是他进军的号令!他抱着送上门的美人,还要嘲笑你们周人是群连自己女人都护
不住的两脚羊!”
安兴帝冷笑了一声。陆雪弃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沦落到这个地步,要么乖乖投降,要么血战到底,别去和他讲什么条件,那都是你们一厢情愿!他夺取西周,没得商量,陛下既然认为大势已去,那便痛痛快快降了,别死到临头还做了拆人夫妻,献美求和的蠢事!”
安兴帝长叹道,“即便献了你无济于事,那又何不试试呢,反正这天下坏得不能再坏了?”
陆雪弃道,“那陛下要如何试?”
齐恒一下子将陆雪弃挡在身后,断然道,“父皇想打雪奴儿的主意,便别怪我拼死相争,不客气!”
安兴帝望着他们,半天没说话。
临安王道,“父皇,陆姑娘不能杀。要平天下悠悠之口,消了乾贞帝的借口,儿臣倒是有一计可试。”
很意外的,安兴帝这次没接临安王的话。临安王道,“他逼得再紧,也不过一死而已。我们便放出只因雪奴儿长得与乾贞帝故皇后有几分相似,乾贞帝便诬雪奴儿清白,强行索要,雪奴儿刚烈,自杀于金銮殿上!造造声势,天底下宣扬开去,大家势必为雪奴儿唏嘘赞叹,觉得乾贞帝欺人太甚,而上下一心抵抗外敌,振奋士气!让乾贞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齐恒的眼睛有点亮,三哥的主意甚好啊!可安兴帝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是保持着刚刚的姿态,好像没听到临安王的话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王贵妃上前推了推安兴帝的肩,唤道,“皇上!你怎么了?”
安兴帝的脸上浮现了一抹诡异的微笑,他招手唤齐恒道,“阿恒,你来。”
齐恒牵着陆雪弃的手,没有动。
安兴帝继续唤,“阿恒,你当真愿意娶一个见不得光的女子,一辈子不返朝堂?”
齐恒反唇相讥,“这用屈辱求和换来的朝堂,难道便见的了光?”
安兴帝叹气道,“事已至此,便依此计吧!”
齐恒和临安王面面相觑。
安兴帝道,“阿恒,你来,到父皇跟前来。”
齐恒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安兴帝抚着他的背道,“阿恒还在恨父皇吗?”
安兴帝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一种温柔的愧疚和慈祥。齐恒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却不想,耳边听得一声极极细微的震撼声,齐恒讶异地抬头看时,却见整个毓秀宫,突然地动墙移,直压着运转了起来!
他一个踉跄,还未稳住,只觉得心下一惊,猛地看向陆雪弃,却见四顾高墙,环境狭小而陌生,哪里有陆雪弃的影子!
齐恒的心一沉,人几乎疯了,当下猛地将安兴帝扯过来,一把按住掐住了他的脖子,红着眼睛怒喝道,“你把雪奴儿怎么了!你要把她交给谁了!快!退回去!还我雪奴儿!”
安兴
帝却只是很诡异的平静地一笑,“你要杀我,便杀啊!”
齐恒顿时勒紧了他,狰狞道,“你别逼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放雪奴儿,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更别提你还想坐拥江山!”
安兴帝闭了眼,“我启动机关放了她,也一样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不能再坐拥江山,左右是死,何不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第六十章 父子
安兴帝这话颇有了那么一股子的嘲弄和无赖,可齐恒哪里管他,当下手劲收得更紧了,切齿道,“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你这杀死我娘,夺走我妻的老匹夫,真当我叫你一声父皇你就给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我告诉你,你快点给我放了雪奴儿,现在放了她,你投降了东夏还有你几天的活头,否则我立刻掐死你!”
齐恒几乎丧心病狂,手下越重,安兴帝一时窒息,憋得满脸通红发紫,手脚无力地挣扎着,如一头破败滑稽的大虫子!
临安王也被这变故摔倒在地上,见此情况,忙地过来掰齐恒的手,呵斥道,“阿恒!放手!听到没有,放手!”
齐恒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只将手收得更紧,不停地逼问道,“说!你放人不放!不放我掐死你!我烧了你的宫殿,毁了你的江山,我让你卑躬屈膝求来的天下,统统给雪奴儿殉葬!你放不放!放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