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显然,这些乌合之众是对付不了朱瑙和谢无疾的。而且正如手下所说,虽然以前他们虽然对付过很多势力,但那些势力本就不成气候,所以他们才能轻易取胜。可现在玄天教的势力快速膨胀,而天下的各路诸侯也正在互相兼并,以后他们碰到的敌人会越来越强,甚至比朱瑙和谢无疾更强。如果他们手里没有厉害的军队,早晚会举步维艰。

但是,如果真要扩建常备军,他可以想见接下来会有无数麻烦接踵而至。

常备军的士卒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士卒了,不能等到要打仗的时候才将人召集起来,平日里就得训练。那这些士卒的口粮与生活用度会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军队还需要有武器、攻城器械、防御器械等,这些他虽然从以前打败的敌人那里抢来过不少,但并不够用,还得另外置办。

其实钱的事情尚且好说,他通过烧杀抢掠和哄骗信徒获取了大量钱财,各地的信徒们每年还要给他上交供奉,养一支军队应当不成问题。但是,养军队会给他带来的最大的麻烦是——他不得不开始做更长远、更周全的打算了。

其实张玄和郭金里颇有些相似,他能有今时今日,多靠时运眷顾。最开始时,他无非是想哄骗三五愚人为他卖命,以攥取不义之财。而玄天教一路乘风破浪,转瞬就有了数万信徒,这是张玄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但和郭金里不同的是,张玄虽有时也会得意忘形,但他尚存几分理智:连他自己都不认为玄天教最终能一统江山。所以他手里的常备军还不如史安那样被他分封到各地的职事多。他在这大玄天寺里看似奢靡享受,实则连原本的佛像都懒得换,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上麻烦,他方便随时卷铺盖走人。

而一旦养了军队,就会变得尾大不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撅起屁股往高粱地里一钻,谁都找他不到。可带着几万人的大军,跑起来可就不容易了。而且招募来的士卒往往都想留在家乡,要真有个好歹,人家未见得愿意跟着他逃不说,没准还反过头来捅他一刀呢!

手下们见张玄一直不表态,都有些吃不准,于是又议论起来。

“师君可是有何顾虑?”

“师君,募兵前要做许多准备,当尽快拿定主意才是。”

“师君放心,如今我们的钱筹做军费当不成问题。”

张玄对着自己的手下们,当然不会说他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要知道这些人跟着他混,还打算靠他的玄天教出人头地,安富尊荣呢!

他又思忖片刻,道:“此事我总觉得蹊跷。那朱瑙和谢无疾放出风声说要灭我玄天教。可他们明明有大军在手,为何不直接打过来呢?他们这般耀武扬威,却又不真的出兵,我看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阴谋吧……”

短暂的一次交手后,张玄已经意识到,朱瑙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他也命人去调查了朱瑙的事迹。看起来,朱瑙似乎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他的对手总会自乱阵脚,譬如前任成都尹袁基录是被自己招募的大军害死的,譬如凉州牧董姜是被自己的义子砍掉了脑袋,又譬如不久之前长沙尹手下大将王占和黄东玄反水投敌……倘若只有一次两次,或许是朱瑙的运气好。可若次次如此,那焉知敌人的分崩离析不是出于朱瑙的谋略呢?

倘若朱瑙真有这样的本事,那他现在的做法,极有可能是在给自己下套。自己若真的惊慌失措地立刻去募兵扩军,恐怕就上了他的当了!

听到张玄这么说,他的手下们顿时面面相觑。

一人忙解释道:“师君有所不知,近来有传闻,那江宁府尹韩如山准备在江宁称帝了。朱瑙和谢无疾都是野心勃勃之人,绝不会愿意见到江南割据,帝位旁落。想必眼下他们正为韩如山的事情头疼,没空来管我们,所以只能在那儿吓唬吓唬我们。”

“正是。”旁人附和道,“那韩如山登基,对我们来说是个极好的时机。想必接下来几年里,各路诸侯都要去讨伐江南,没精力来对付我们。我们若不趁着现在赶紧募兵,以后可就来不及了!”

“是啊师君,此事务必趁早啊。”

有人隐约察觉到了张玄的顾虑,忽然站了起来,来到大殿中间,言辞恳切地大声道:“师君啊!我们在延州遭遇如此重挫,数万教徒遇害,教内上下已是人心向背啊!上个月各地送来的供奉比先前足足少了两成!若师君再不想些法子稳住人心,只怕各地的职事们都要反了!”

张玄:“……”

这句话正戳在他心窝上,让他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想要唬住信徒们并不难,只要他继续装神弄鬼,总会有人执迷不悟。但真正难哄的其实是那些并不愚蠢的、正在替他做事的职事们。

那些职事非但不蠢,还精明得很,他们帮着张玄笼络信徒,向张玄上缴钱财,都是为了借着玄天教这面大旗为自己谋取利益。玄天教发展得越好,那些人就越是卖力。可如果让他们发现玄天教势头不妙,不能再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好处,那他们翻起脸来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

就连现在就坐在张玄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这些人,他们之所以大多支持扩建军队,并且态度异常积极地想要说服张玄,也是因为,他们可没有见好就收的打算,也不愿意卷铺盖逃跑。他们还指着凭张玄的东风直上青云、鸡犬升天呢!

如果张玄还想让玄天教继续下去,他就不可能不顾及这些人的感受。招募士卒、组建军队恐怕非做不可,这件事最大的意义不在于能否抗衡朱瑙和谢无疾,而在于,只有这样,他才能稳住军心,让人们愿意继续为他做事。

想到这里,张玄忽然开始头疼了。看来,并不是招募大军以后他才会面临尾大不掉的难题。而是此时此刻,作为一个拥有数十万信徒的师君,他就已经被架在炭火上炙烤了……

片刻后,张玄摁了摁额角,开口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们让我再想想。”

手下众人还要再劝,张玄提高了声音,不耐烦道:“行了,我会尽快拿定主意的!”

=====

延州。

谢无疾从校场上下来,风尘仆仆回到官府,午聪迎了上来。

“将军,”午聪跟在他的身后一并往里走,“方才收到太原府来的消息,玄天教已开始募兵了。”

“哦?”谢无疾眉宇微挑,眸光烁烁。

先前朱瑙刚提出向玄天教施压,以逼迫他们扩建军队的主意时,众人都很意外。但很快就想明白他此计的高明之处了——朱瑙这是在迫使玄天教自取灭亡。

那张玄固然有玩弄人心的手段,但是打理政务、组建军队、统筹军粮、制定军纪……这每一桩事都极不容易。莫说张玄和他手下那群只知晓坑蒙拐骗的神棍了,便是让早有经验的官员来置办这些事,都会闹出一堆麻烦来,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招致大祸。

这几年里,不知多少诸侯在争霸中悄无声息地湮灭,非是亡于敌人之手,而正是行差踏错,自掘坟墓。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张玄手下虽然有数以万计的信徒,这些信徒似乎很虔诚,能将性命置之度外。但这些人会相信玄天教,便说明他们大多实则是妄想不劳而获的人。参军可不是有一颗舍命的心便可以,而是需要忍受辛勤的操练,还要遵守严苛的军纪。那些信徒又如何受得了?只怕操练不了两天就要跳脚痛骂黄鼠狼害人了。

然而没等谢无疾高兴,午聪又接着道:“不过,他们此番只招募两千士卒,且招募条件严苛。看来,他们是想操练一支精兵。”

谢无疾微微一怔:“只招募两千人?”

如果张玄是想要对付他们,两千人怎么足够呢?

午聪点头:“是。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午聪神色为难,“从幽州传来消息……‘黑马王’魏變自称得到仙人托梦,命他出兵护仙驾。不日他便将率军从幽州动身,前往太原,帮助玄天教对抗我们……”

谢无疾怔住。

那魏變原是幽州军中的一名部将,这些年天下大乱,他在混乱中脱颖而出,掌控了一支幽州大军。由于他手下的骑兵多骑黑马出战,他便自封了个“黑马王”的称号。

幽州乃苦寒之地,魏變亦非治才,他只是一名武将。去年广晋军与郑州军作战,他便受广晋府尹相邀出战,帮助广晋军大破郑州兵。广晋府尹因此奉上万贯钱财以表谢意。

如今魏變又忽然宣布要到太原为张玄护驾,可见玄天教也给了他足够的好处。

很显然,张玄明白自己没有治军的能力,所以并不冒进募兵,而是花钱雇了一支军队来帮忙。虽说要花不少钱,但这也为他免去了募兵的诸多麻烦。等打完仗,他只消将雇来的军队遣回去便可,自己仍落得一身轻松。

看来,此人着实狡猾啊……

谢无疾微微蹙眉,思忖片刻,改变了脚步的方向:“走,去找朱府尹!”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谢无疾来到朱瑙的院落中, 朱瑙正坐在院里等他, 似乎料到他会来。

谢无疾走上前去, 开门见山道:“黑马军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朱瑙点头, 语气似乎还有几分欣赏,“看来那张玄确实有些头脑。”

谢无疾:“……”

他对张玄厌恶至极,是绝不会给张玄一句好话的。他冷冷道:“是么?他明知这是你为他挖的坑,不还是往里跳了么?”

朱瑙呵呵笑了笑,道:“依我猜,他或许也是身不由己吧。”。

跟在谢无疾身后进来的午聪不由钦佩地看了朱瑙一眼。

这便是朱瑙的厉害之处,他想出这计策, 并不怕张玄会看穿他的想法, 因为他很清楚, 这坑张玄不想跳也得跳。那玄天教看似只尊崇张玄一人, 但这样一个由数十万人凝聚成、牵涉到无数人利益的群体, 怎么可能真的只被张玄被一人的想法左右?有些事情是大势所趋,躲也躲不掉。募兵,建立自己的常备军,这是玄天教早迈出的一步。朱瑙只是给他们施加压力, 让他们尽快开始走这一步。

当然,张玄已经很聪明了。他预料到自己贸然招兵会带来的恶果, 所以只招募两千精兵,贵精不贵多,纵使这两千人出了什么麻烦, 也不难收场。而面对朱瑙和谢无疾给他带去的巨大压力,他选择从别处请帮手来襄助。

但是,借来的兵比自己募来的好吗?并非如此。他能省去许多琐碎的麻烦,但也有了其他的麻烦——万一那黑马兵他驾驭不住,就是引狼入室!

谢无疾在他对面坐下,两根手指敲了敲石桌:“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朱瑙道:“先派人去找那黑马王聊聊吧。探明他的态度再作打算。”

张玄做了这个决定,请来了黑马兵,他应当是对黑马兵有一定的信心的,或许是他有相应的防范手段。但是那又如何?人心可不是一成不变的,这黑马兵最终是帮衬玄天教,还是成为插入玄天教胸膛的一把刀,那就要看是朱瑙挑拨的手段更厉害,还是张玄笼络人心的本事更强了。

谢无疾相信朱瑙必能想出制敌之策,便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他忽道:“你今日可曾出去过?”

朱瑙摇头道:“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账,还未出过院子。怎么了?”

谢无疾道:“我方才回来时,见山上的连翘都开花了,开了满山。应是昨夜那场雨后初开的。你想去看看么?”

朱瑙来了延州后,有一回他和谢无疾在城内巡视,逛完一圈后,他随口感慨了一句,说此地久经战乱,与蜀地比起来,非但人口稀疏,就连那路边的花草亦多枯萎凋零,灰突突的城池,瞧得人打不起精神来。没想到这一句,谢无疾记住了。

朱瑙微微一怔,坐直了身体:“是哪座山头?正巧我午后无事,不妨出去走走。”

谢无疾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神已不见方才提及张玄时的冷漠犀利。他起身道:“走,我带你去。”

=====

五台山下,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在行军。这支军队走在前方的多是骑兵,骑卒身穿黑衣,战马亦通体赤黑,打眼望去,黑色的大军仿若方从阴间出来的鬼兵,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军队里的氛围却不如看起来的那样阴沉。将军阵里的人们一面赶路,一面有说有笑。

“可真想不到,一个劳什子玄天教竟会这么有钱!”一人道,“上回请咱们那广晋府,抠抠搜搜的,讲了半天的价,才给咱们那个数。这回玄天教一开口就给了咱们两倍的价钱!”

“我真觉得奇怪了,天底下究竟哪儿来那么多傻子,竟肯掏空家财去供养那么个假神仙?想想咱们兄弟豁出命去挣口饭吃,那假神仙却只须坐着吹牛,便有人给他送上金山银山,这世上的事可真不不公平。”

“我才觉得奇怪了,这世间的事何时公平过?你活到今日才明白这道理么?”

“嘿,就你聪明行了吧?我随口感慨一句,你也来挑我的刺!”

两人一言不合就在马上打闹起来,不过也是说说笑笑的,并未真的动怒。

又有人道:“不过话说回来,玄天教肯出这么多钱请咱们来,因为他们要对付的可是蜀军和延州军。和上回咱们对付的郑州兵能一样吗?听说当初十几路诸侯联手阻拦朱瑙和谢无疾,都没能挡住他们进京,这得多厉害啊?要我说,两倍的钱咱们还收少了呢!”

魏變听着众人的议论,哼笑道:“放心吧,我能叫兄弟们吃亏么?那笔钱只是咱们帮他忽悠那帮信徒的钱,可不包含帮他们打仗的钱。万一真要打起来,每打一天,他都得再给咱们三千石粮和一万贯钱!”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兴奋地哄闹起来。

“哇!还是魏哥哥厉害,咱们这回可是要发大财啊!这回赚的够咱们吃好几年了爸爸?”

“岂止几年啊,有魏哥哥在,咱们弟兄这辈子不愁吃穿了!”

“都说那成都尹朱瑙惯会做生意,每笔生意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要我看,咱们魏大王比那朱瑙还厉害百倍!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成都尹怎么能跟哥哥比?”

魏變和他的手下们关系极好,众人“哥哥”“大王”地混叫,魏變只是笑呵呵地听着。

有人啐道:“既然那邪教的钱骗来得这么容易,咱们这回须得狠狠赚他一笔,赚的他们肉疼不可。”

这些黑马军如今去替玄天教作战,实可谓是拿命换钱。若是寻常年份的寻常人,哪个愿意打仗?无论挣到多少钱,没命花也不行。可这些黑马军却不同,他们干的就是这勾当,天下越乱他们越高兴。

毕竟如今这时局,人命能值几斗米?反倒是刀口舔血,活着就有机会荣华富贵,死了也能替家人赚几年生活,比起那些平白做了饿死鬼的人来说,他们的运气已是极好了。

众人喜过笑过,魏變又叮嘱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那张玄,咱们也都知道他是个满口胡话的大骗子。不过既然收了他的钱,咱们就得讲义气。到了太原后,可记得别再提什么邪教不邪教,见了张玄,也学人称他一声师君,务必对他恭敬。”

众人连忙称是:“哥哥放心,咱们都明白!”

魏變满意地点点头。出发之前他就跟众人吩咐过了,路上又一再叮嘱,这些人也跟了他不短时间了,都明白他的规矩。他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

数日后,黑马军顺利抵达汾阳。

张玄在汾阳城内早就做好了准备,军队抵达的第二天,玄天教便在城中为黑马军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大典。

照理说,这场大典该是用来欢迎黑马军的,明面上似乎也的确如此。但事实上,这场大典别有目的。

大典上,张玄召集了城内的百姓,让魏變当众向百姓描述仙人是如何托梦给他的。这当然是魏變和张玄早就商量好的,魏變当着众人的面慷慨激昂地说自己是如何受到仙人的感召,又得到仙人的许诺,今生可以多得五十载寿数,享尽荣华。仙人还告诉他,不仅他有这样的福分,所有玄天教的信徒只要足够虔诚,都会得到上仙的托梦,也都能有一样的福分。

一通忽悠之辞说完,魏變又领着自己带来的黑马兵向张玄进行了跪拜。数千人齐齐下拜,高声山呼“师君神武”“师君万岁”“玄天永昌”,喊声通天。那阵仗,那气势,着实把不少不坚定的人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直犯嘀咕。

等黑马军的大戏唱完,张玄当然也要趁热打铁地来上一手。于是乎,他命人在祭台四边全捆上符咒,又在祭台上放了一只死鹿。

他自己站在死鹿边上,咪咪嘛嘛又唱又跳又摇铃,羊癫疯似的一阵抽搐,最后冲天喝了一声“着”!也没见他何时点的火,祭台四周的符咒忽然自己烧了起来。伊始是几张开始烧,渐渐烧成一片,不多时,几百张黄符全烧成了齑粉!

张玄抓了一把符咒烧成的粉末,往那死鹿身上一撒。没过多久,躺在地上的死鹿竟然复生,挣扎着站起来,自己从祭台上跳下去了!

这出江湖把戏,着实震住了不不少围观的百姓。

人群中早有玄天教的职事,这时候连忙敲锣打鼓地宣传起来了:“今日乃是黄道吉日,为庆贺黑马军的到来,张师君大显神通。那些符咒已被师君施了仙法,你等自取回去,和水吞服,就可消疾病,驱邪祟,解百厄!”

祭台下的老百姓们霎时都疯了,一拥而上抢起了符灰。本有一些不屑的人,瞧见其他人哄抢,渐渐也动了心,不甘落于人后,跟着一起挤进人堆抢了起来。很快,为抢那点符灰,老百姓打得头破血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忽然方才天上下金子了。

面对这样混乱的场面,玄天教的职事们非但不阻止,还乐见其成,拼命煽动,把局势弄得越混乱,越热闹,他们的目的才算达到了。

而原本站在祭台上的张玄,唱完大戏后就已离开祭台,大摇大摆地打道回寺去了。

……

是夜,张玄在大玄天寺里摆了一场酒水,几名玄天教的主要职事为黑马军的主要军官们接风洗尘。

席上,张玄端起酒杯,主动敬了魏變一杯:“大王今日辛苦了。”

魏變笑呵呵地举起酒杯回敬:“哎呀,这话说的。承蒙师君抬爱,谈何辛苦?不辛苦,不辛苦!今日能瞧见师君施展仙法,真让我等凡夫俗子开眼啊!”

魏變手下的几名军官忍不住暗暗发笑。施展哪门子仙法啊?眼下这屋子里坐着的谁还不知道张玄就是个江湖骗子?

但他们拿了张玄的钱,要卖张玄的面子,也不好表现出不屑,赶紧纷纷举杯喝酒。

张玄呢,当然也看到了那几个军官挤眉弄眼的微妙神情,但他只是呵呵笑了笑,并不在意。那些军官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这些人能把事情替他办好了,他便高兴。

魏變道:“也亏得师君能想出今日这一出。方才我瞧那些信徒抢香灰的时候都快疯了,想必今日的事情传出去,又能收服不少信徒吧?”

张玄的脸皮却抽了一下,明显有些不悦。的确,今日这出大戏成效不错,应该又能骗到不少人笃信玄天教。但是——太原本来就是他的地盘,信玄天教的人本来就很多!要不是朱瑙弄出那什么狗屁黄鼠狼的故事,害他近来信徒流失严重,他至于费时费力费钱折腾这些吗?弄这么一场大典,请来魏變等人替他唱戏,知道代价有多大么!!所能达到的效果,也不过是把被朱瑙骗走的人再骗回来一部分罢了。

一想到朱瑙,他就来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这才勉强把气压下去一点。

众人又对饮了一阵,天色已经不早,也该回去休息了。

散席之前,张玄拉住魏變,意味深长道:“大王知道,我玄天教人多地广,却无统兵之将。我早就倾慕大王的才干,一直想与大王结为至交。大王若不嫌弃,不妨在我教内担个职事。我保管不会亏待了大王和弟兄们。”

魏變满脸堆笑:“师君抬爱,我又怎敢嫌弃?只不过我年幼时有高人曾替我算过命,说我没有道缘。我也怕我这样的粗鄙之人辱没了贵教,还是算了吧。至于师君说的结交……只要师君不嫌弃,从今日起,我便拿师君当我的亲哥哥!”

这魏變早过了不惑之年,已经满脸络腮胡子,竟能管张玄一个胡须还没长几根的人叫哥哥,可见他的脸皮之厚。

张玄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还是很和气,倒也没有勉强魏變入教,又与他客气了几句。

这魏變既然做的是□□壮声势挣钱的营生,张玄那番话的意思就是在提醒他,以后玄天教花钱雇他的日子还很长,能给他的好处还很多,让他将目光放长远,好好替玄天教做事。只要魏變明白了这一点便可以,入不入教勉强不来。

而魏變之所以拒绝入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瞧不上邪教,而是因为他现在虽然替玄天教做事,但往后天下的各路诸侯都有可能成为他的主顾,他要是入了邪教,反倒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张玄又道:“大王不肯入教也便罢了。只是有句话或许不当讲,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头,以免日后闹出不快来。”

魏變忙道:“师君请讲。”

张玄道:“我请大王的黑马军来,是为了对付朱瑙和谢无疾。此二人本不是同路人,也不知那朱瑙究竟有何蛊惑人心的本事,竟让谢无疾甘愿屈居于他之下。那谢无疾虽然能征善战,朱瑙却不是个尚武之人,因此依我看,他们未必会兴兵讨伐我教。但是他若知道我请黑马军来助阵,一定会派人来挑拨离间……”

他说到这里,魏變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魏變沉下脸道:“师君放心。我魏變虽算不上英雄好汉,但我能做黑马军的统领,因为在我这里,义气二字最为要紧!我既然收了师君的钱,就一定替师君把事情办好。否则日后,谁还肯多看我黑马军一眼?只要师君答应我的事能办到,那我答应师君的事也绝不会失言。纵使朱瑙使出八百般花招来,我也绝不搭理他!”

张玄得了魏變的保证,顿时又放心了不少。

他之所以敢请黑马军来,也是因为他了解过魏變。此人要价钱的时候虽然比奸商还奸,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重义重诺之人。先前也曾有人出更高的价钱要让黑马军临阵倒戈,却被魏變断然拒绝了。他收了谁的钱就替谁做事,只要有这般品性,多收些钱不足一提。

张玄很清楚,朱瑙是一定会派人来挑拨的。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强攻只是下策。他也知道,不管自己怎么严防死守,除非他把魏變关进监牢里,要不然朱瑙的人总会有办法接触到魏變。但是,只要他确保魏變是个重诺之人,更重要的是,他管住自己不胡乱猜忌,那朱瑙纵有多少手段也使不出来。

想到这里,张玄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又嘱咐手下在吃穿用度上多多优待黑马军,并在约定之外让人额外给魏變送一批金银珠宝去,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做完这些,张玄这才回去休息了。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太原府里张玄绞尽脑汁地收买人心, 使出十八般武艺, 下足了血本, 誓要把被朱瑙抢走的人心给笼络回来。

而延州城里的朱瑙和谢无疾一面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 一面自然也不会闲着。很快, 他们派出去的人就把魏變和黑马军的底细扒得干干净净了。

幽州,本是一处苦寒之地,自古就是夹在中原王朝与胡族之间的边郡。倘若中原王朝富强之时,幽州便也太平康定;可一旦中原王朝衰败,幽州便会立刻动荡不安。

数千年,早在小皇帝被郭金里杀害之前,由于中原皇室的衰微, 幽州就已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幽州境内盗贼如毛, 流匪成害。然而当中原开始彻底分崩离析时, 幽州的形势却逐渐稳定了下来——正是因为魏變此人。

那魏變本是幽州军中的一名司马, 因为头脑聪慧, 又仗义疏财,身边颇笼络了几百个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他凭借这几百人起家,花了几年的功夫,渐渐将幽州军的其他各部兼并, 还收服了不少盗匪流寇。

当他势力越来越大后,幽州的各路绿林也开始主动投靠于他。他来者不拒, 一概收用,最终建成了强大的军队,也就是现在的黑马军。

如果仅是如此, 这魏變和他的黑马军也不过是一支匪军,与天下其他各路匪军并无二致。但魏變的难得之处在于,他行事颇有远见。

原本他手下的这些绿林强盗全靠打家劫舍为生,然而魏變统一幽州军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严明军纪,禁止士卒们再烧杀抢掠、危害百姓。毕竟人口就这么多,地就这么多,打劫又岂是长久之计?等人都被杀完了,地无人耕种,牲畜无人畜养,工匠手艺失传,日子又能捱过几时呢?

但是要养活这样众多的人口,既不靠打劫,就得有其他谋生的手段。好在幽州这苦寒之地长起来的人大都能征勇武善战,而天下又正陷入分崩离析、战火四起的局面。各路诸侯急于扩充军队,纷纷招兵买马,魏變便想出了靠替人打仗来谋生的路。

按说替人打仗是桩刀口舔血的营生,不该有许多人愿意做。不过这活计实则也没那么危险。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如果一支兵马士气低落,也就丧失了斗志,很可能刚打起来士卒就作鸟兽溃散了。所以很多时候,魏變只要带着黑马军加入雇佣他们的军队,他们的敌人一见援兵到来,又听说过黑马军骁勇善战的名声,自知不敌,很可能就自行撤走了。黑马军所做的,无非就是替人壮壮声势,然后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那有没有那种极为凶险,九死一生的战事呢?当然是有的。但是魏變在应承之前会先花一段时间,认真调查情报,仔细分析形势。假如他认为胜算太低,那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接这桩买卖了,又谈何凶险?

因此,这黑马军谋生的手段其实并不算危险,回报却是极高的。往往接一笔买卖,便够众人几年衣食无忧,还能养活家眷。而魏變虽不是文官,幽州的百姓却因他治军有方,也逐渐过上太平日子了……

把魏變和黑马军所有事迹都打听清楚后,蜀军和延州军中的官员们难免变得忧心忡忡。

别的且不提,这魏變之所以能如此出名,除却他善战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极重信誉。凡别人请他做的事,他要么不答应,一旦答应了,就从没有半路变卦的。而他既然接下了张玄的邀请,说明他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朱瑙若是想通过策反他来对付玄天教,怕是极不容易的。

尤其是谢无疾手下的延州军们,当初延州被玄天教夺去,守城大将被杀,城中百姓大量遇害,延州军们的同袍、家眷很多都在浩劫中罹难,所以他们都与张玄、与玄天教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生怕朱瑙的离间计不能成功,恨不能立刻兴兵打过去,趁着玄天教的兵马还没练好,赶紧取下张玄的项上人头。

而朱瑙呢?他仍旧不急不忙,一面致力于恢复延州一带的民生,一面安安心心等着他派去太原的人回来,似乎完全没有为此感到担心。

他的笃定让谢无疾也变得笃定,而谢无疾的笃定又让他手下的延州军们不那么焦虑。人们也只能安下心来,静静等了。

=====

另一边,太原府汾阳城。

魏變正坐在院子里,和他手下数名亲信弟兄聚在一起说话。

“话说,这都快一个月了,成都尹和谢将军那里也没点动静。他们不是放了话说跟玄天教不共戴天么?怎么也不见他们出兵呢?”一位名叫林深的年轻人说道。

他这话一出,众人登时嘘声一片。

“怎么,你小子嫌命太长,巴不得早点打起来不成?”

“哥哥,你可听见林深这混账说的话了。到时候要是真的打起来,各个务必派林深第一个上去打头阵!”

“没错,他既然这么想打,那送死的事儿让他先去。”

林深被众人嘘得脸红,忙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能不必打当然最好了,我就是忽然想起这茬,随口说说罢了。”

这林深平时是个较吝啬贪财的,只因他骑射出众,又善于排兵布阵,所以魏變也重用他。众人之所以嘘他,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平日就与他有些龃龉,所以趁机讽刺他几句罢了。

还是魏變打起圆场,笑道:“行了,都别闹了。你们道我为什么敢接张师君的这桩活儿?要是如今在延州的只有一个谢无疾,我真还未必敢接。可除了谢无疾以外,还有个朱瑙在,我才敢带着你们赚这笔银子。”

众人不由奇怪。单一个谢无疾就够厉害了,再加上一个朱瑙,难道不是更加令人胆怯?怎么多了个朱瑙,反倒叫魏變胆子大了?

魏變道:“据我所知,那常胜谢将军是个善战且好战的。但是那位成都来的朱府尹却是个深谋远虑的。有他在,他们不会贸然用兵,至少,不会大举进兵。而且,谢将军似乎愿意听从朱府尹的号令。是以这场仗会不会打起来,还真未必呢。就算真打起来,也不会是什么绝户的大仗。”

朱瑙和谢无疾,这两个人里无论哪一个,在如今争霸天下的诸侯中都是实力极为出众的。他们手下都有数万大军,但是他们的辖地也很广袤,因此带到延州来的兵马并不多。谢无疾带了万把人来,而朱瑙只带了几千人,他的爱将和手下精锐更是都留在蜀地了。

北方如此混乱,以魏變对朱瑙的了解,朱瑙应当会先在北方站稳脚跟。而想要站稳脚跟,他就不能轻易损兵折将。也就是说,除非朱瑙又调了大量兵马前来驰援,不然他是不会仅用手上这点人就倾力攻击玄天教的。而蜀地的形势也正复杂,朱瑙应该不会置蜀府的利益不顾,贸然抽兵北上。

所以,魏變不担心朱瑙和谢无疾会大举来袭,那么这笔买卖和他从前接过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出兵过来,主要是替玄天教撑撑场面,就算打起来也是小打小闹。他们不会有很大的风险,却有巨大的收益,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