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疾想了想,不再问了。倘若能想明白这其中蹊跷的人,原本也不会去信那邪教。他们的戏本就是唱给想不明白的人听的。不管这出戏唱的如何,眼见为实,总比那些道听途书更有说服力。且不管怎么说,戏已经唱了,效果如何,过段时日就知道了。

朱瑙道:“回头我再让说书先生加几出戏,多说说那苏克杰仙师。”

他们如今叫张玄露出了黄鼠狼尾巴,这并不足够。民众之所以笃信玄天教,也是因为如今这混乱的时局里,他们需要玄天教,需要一个能庇佑他们的张师君。只是那张玄太过可恶,玄天教的教义害人匪浅,因此朱瑙容它不得。但破了玄天教,仍要给民众一位可以祈祷的神仙,因此当初写话本的时候,朱瑙才让人生造出一位仙师来。

只要虔诚笃信这位温和纯良的仙师,也可得到仙师的庇护,且无需向仙师上供钱财与寿数。用它来替代玄天教,虽说未见得是治标的好法子,却是眼下这特殊时局里能想出的最易见效的法子。

谢无疾点了点头,转过身,只见朱瑙的嘴角仍上翘着——实则朱瑙天生一张笑脸,平日不笑都带三分笑,未见得是在笑话谁。可偏偏他这会儿自己心里膈应,总觉得朱瑙的笑意有所指。他皱着眉,低声威胁道:“你若再敢笑话我,我……”

平时他只要将脸一沉,他手下的士卒们便立刻被吓得三魂离体。可惜这招对朱瑙并不管用,朱瑙反而颇感兴趣地看着他,等他能说出什么威胁之词来。

两人目光交汇片刻,谢无疾并没想出什么有效的威胁,脸上方退下去的红潮又莫名泛起。他把脸一绷,转身快步走了。

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太原府汾阳城。

城西南处有一间建国寺, 原是春秋时某国公子的故宅, 后曾毁于战火, 又被僧侣改建成寺庙, 几经扩建, 终成一赫赫有名的古刹。这古刹占地数百亩,有禅院律院数十间。此处有灵脉,因此一向香火极旺,受信徒供养,古刹一度养僧上千人,庙宇恢弘华丽,雕梁画栋, 屋面鎏金, 可令云霞失容。

然而世间之是向来是风水轮流转, 那建国寺鼎盛至极时, 因声势过大, 惹了天威,朝廷下令打压,使得寺庙一度衰微。后战乱起,建国寺被郭金里、厉崔所率叛军占据, 僧侣或遭驱逐,或加入叛军。郭、厉二人死后, 建国寺又落到了张玄手中。

如今,大建国寺仍旧恢弘华丽,可建国寺的牌匾却已被人取下, 换成了另一幅鎏金招牌——大玄天寺。

昔日庙里供奉的菩萨神仙们也都有所改动,却并不是被撤去换上了新的佛像,而是如同寺庙的牌匾一般,庙仍是那座庙,佛像也仍是那些佛像,只是佛像下方的名牌却全部被人换走,篡改成了其他名字。改动最大的是大雄宝殿上供奉的释迦摩尼像,它被人凿去莲花,扣走眉心红痣,戴上一顶金冠遮住头发,就变成了太清玄天皇帝张玄的神像。

一座千年古刹,就这样换汤不换药,被人生生改造成了一座供奉玄天教的庙宇。

自然,古刹里的僧堂先下住的都是玄天教徒,而其中一座宝殿经过整修,直接变成了张玄的寝宫。

眼下,张玄正与几名年轻美貌的女子在寝宫内嬉戏。

“美人,我替你这双玉峰开过光,今往后管叫它奇峰突起,高耸入云。”

“呀,师君可真坏~~”

如今张玄可谓名传四海,但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实则他的年纪不算大,今年不过二十五六。他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一双桃花眼轻佻却不猥琐。他的长相在人群中可谓出挑,也因此在郭金里、厉崔死后,乱民群龙无首,他能脱颖而出,受人们爱戴,并最终建立了玄天教。

与常人不同的,张玄的头发很短,只能在脑后堪堪扎起一个小揪。这是因为他年幼时因家贫曾入寺做过和尚,就在这建国寺里。后来他加入叛军,又自己创教,才终于还了俗。

几名女子围着张玄语笑宴宴,张玄好似皇帝一般敞坐,由两名女子替他捏腿,两名女子替他捏肩,一人替他剥枣,一人为他斟茶。他一面享受,一面与几人说笑调|情。

正乐时,外间响起通传声:“师君,有延州的消息。”

张玄并不唤人进来,偏头从女子手中咬了颗枣子,隔着屏风含混问道:“又有什么消息?”

屏风外的人道:“延州城……被谢无疾与朱瑙夺回去了。”

“什么?!”张玄猛地坐直,差点把枣子囫囵吞下去,枣核在喉咙里扎了一下,他反应及时地吐出来了。他呛得咳嗽了几声,红着脸问道,“史安呢?”

“史安与焦别已被他们斩首。师君随史安一起派去延州的几人也全被他们杀了……”

张玄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猛地砸了下桌子。他身边的一众女子吓得连忙退开。

焦别与史安陷入困境的事,张玄是知道的,他也在想办法施以援手。只奈何汾阳与延州隔着数百里远,消息来去就要几天时日,他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一步,核实消息、找人商议、挑选人手又花一段时间。前段时日,他刚选出几名能人派往延州帮助史安,同时也在筹备军队,准备必要时出兵相助,哪想到他派出去的人才刚到几天,还没来得及发挥,延州就已经被谢无疾抢回去了。

但是城池已经丢了,张玄发怒也没用,于是他很快冷静下来。他问道:“延州怎么丢的?谢无疾带兵强攻吗?他死伤了多少人?啧,那焦别坐拥坚墙厚壁,却连一座城也守不住。”

屏风外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张玄等了一会儿,意识到情形不太对,坐得更直了:“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战战兢兢道:“史安与焦别中了朱谢二人的奸计……朱谢他们并没有折损多少人手……”

张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原本想着攻城不易,即便城丢了,倘若能消弱谢无疾的兵力也不算太亏。截然竟然是中计?这可就亏大了。

他已经很不高兴,没想到外面的人又道:“师君,史安那厮怯懦怕事,这几个月来,他瞒报了不少消息。他死后才有人将这些事情报来……”

张玄一愣,忙问道:“什么消息?快说!”

外面的人道:“延州……延州一带的信徒或被叛变、或被朱谢二人剿灭……所有驻军所全被抄没……全都……没了……”

“什么?!”这下张玄再也坐不住,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仍没将外间的人叫进来,而是直接自己奔了出去,绕过屏风,倒把外间跪着的人吓了一跳。他一把抓起前来汇报消息的人的衣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哭丧着脸道:“师君,从延州到庆阳,整个萧关以北,我们的建制几乎全被他们毁了……”

张玄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创立玄天教的时间并不长,这些时日以来,玄天教蓬勃发展,一路高歌,并不是没有受过挫折。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几乎都会遇到阻力,或是被官府打压,或是遭遇地方势力抵抗。教徒死伤成千上万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死人对于张玄来说并不值什么,死多少教徒他都能再招揽到。

让他最得意的是玄天教的建制。这套建制是他在郭金里、厉崔组建军队、官府的基础上,又融入宗教信仰而创建的。有这套建制在,死多少人都能重新填回来,动摇不到他的根基。

但是现在,他的手下告诉他,他在延州一带的势力居然连建制都被摧毁了??!

“怎么可能!!”张玄根本不肯相信,“一定是你弄错了!派人去延州看过了么?!”

延州一带的信徒可不少,当初他能拿下延州城,是因为他已经在那里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虏获了大量人心,这才使得延州军纵有精良兵马,也无力抵抗他。上一次各地祭酒向他上供信徒们的供奉,延州也是排名前几的。这么好的形势下,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若不确认,如此大事,又怎敢胡乱上报师君?”那人硬着头皮道,“前日已派人去过一遭,跑了十几处村庄,连一个扛旗也找不到……听闻朱瑙在民间大肆传播污蔑师君的戏文,大量百姓轻信戏文,不坚定的信徒因此叛变,坚定的信徒却遭到出卖,被他们抓捕杀害……”

张玄脸色又铁青了几分。扛旗是玄天教内地位最低、人数最多,也最主要的职事们。原本每村每庄都设有扛旗,扛旗们负责宣传教义,拉拢教徒,最终凝聚成强大的玄天教。探子跑了十几处村庄一个扛旗都没找到,说明他们的扛旗都被朱谢连根拔起了。那玄天教的势力确实称得上连建制都被摧毁了。

那人义愤填膺道:“全怪那史安可恨,竟敢压瞒消息,让师君一直蒙在鼓中……”

张玄头脑一片混乱。

史安曾向他写信说过延州形势不妙,让他派人襄助。但是情况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却是史安从来不曾禀报过的。史安每次来信,心中强调的都是朱瑙和谢无疾有强大的军队,让他难以对付,所以他才需要援手。

现在仔细想想,史安的信里确实有不少蹊跷的地方。有些事情史安不是完全没有提,而是用简单的笔法一笔带过。他不详说,显得事情似乎无关紧要,张玄也就没有太在意,毕竟他以为这次的敌人也和他们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会遇到一些挫折,但是也一定会取胜的。

是过往的节节胜利,让张玄过于得意,有些麻痹大意了。

那史安究竟为什么要瞒报消息?张玄其实很清楚,眼下跟在他身边最积极的这些人,并没几个真正相信他那些玄门说辞。这些人都是见利忘义、不择手段的小人,加入玄天教,只是为了得到好处。只是张玄以前并不在乎,这些人跟他目的相同,而且办事得力,他也喜欢用他们。顺风顺水时一切皆好,可一旦受挫,弊端才显露出来。

史安的欺瞒,显然是害怕被张玄责怪他办事不利,害怕张玄收走他的权势,另外找人替代他。而形势越糟糕,他就越不敢说实话。他可能也过于自大,以为他最后能够打败朱瑙和谢无疾,就能将功抵过。但是他非但没有这样的本事保住他自己,甚至将他治下玄天教的全部势力一起葬送了。

张玄怒火中烧,却又无能为力。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现在没办法去抢回延州,甚至没办法把史安的尸体挖出来鞭尸。

他兀自冷静了片刻,又问道:“你方才说朱瑙在民间传播污蔑我的戏文?是指说我是黄鼠狼精的那些?”

把他说成是黄鼠狼精的戏文,张玄已经听说过了。但连这也不是史安汇报给他的,而是朱瑙在北上延州时,沿路命人传播,于是消息才从南边传到了张玄耳朵里。张玄自己猜到朱瑙到了延州也会使这一手,主动写信问史安,史安才跟他承认的。

那手下点了点头,道:“正是那些……”

张玄虽然也生气,但难得有他已经知道的消息,他没被吓到,竟然都要感到欣慰了。

然而还没等他欣慰太久,手下接着道:“师君,不仅是戏文,朱瑙和谢无疾处斩史安、焦别当日,他们还在城门口排了一出戏……”

“……什么戏?”

“他们找人冒充师君,然后又弄了黑狗血、捉妖符等物,让谢无疾当场破除了假师君的把戏。还……让师君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一只黄鼠狼……”

张玄:“………………!!!”

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得不说, 朱瑙的做法太出乎张玄的意料了。

在此之前, 张玄已经对付过很多人, 这些人有官府的官员、地方豪强、绿林强盗。要知道张玄并没有很强的军队, 甚至到现在玄天教已有数十万的信众, 他也没能组建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但是他总能在最后取胜,因为他有玩弄人心的手段。他可以叫敌人军心瓦解,也可以叫手下们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而那些被他打败的敌人们不仅试图用兵力讨伐他,也曾尝试过对他进行口诛笔伐。他们骂他是骗子,说他根本不是什么神仙下凡,想尽办法来拆穿他的谎言。并不能说那些敌人的努力是无用的,他们或许成功说服了一些人, 但也就仅此而已。至今为止, 没有人能真正撼动他的地位。

这并不是因为他会什么妖法, 事实上, 他说了很多根本圆不回来的谎话, 而他并不需要圆谎,却总有人死心塌地地相信着他——人心就是这么古怪。倘若人们想要相信一件事,便会想方设法去相信它,纵使没有凭据, 人们也能自己找出凭据来。

所以张玄所做的,只是人们想要什么, 他便说什么。人们想要长命百岁,想要健康安泰,他便说他的神力能庇护人们长命百岁, 健康安泰。人们想要富贵荣华,他便说只要祭拜他,即便今生不得富贵,来生也会显赫无比。而且当他成功建立起玄天教的建制后,有更多的获利之人和信徒开始替他圆谎,他甚至连牛都不需要亲自吹了。

这些话或许听起来很无稽,仙力的事,他无法证实,但也没人能证伪。于是信者恒信,不信者……爱信不信,反正他已有足够的信徒了。

可能是他这一路走得太过顺风顺水,就连张玄自己都以为,没有人能打败玄天教。因为他不必证明自己是真的,而别人也没有办法证明他是假的。

却没想到,横空出世了一个朱瑙。

朱瑙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根本不去澄清张玄究竟是不是神仙,而是凭空捏造了一个新的故事,说他是黄鼠狼成精。最要命的是,朱瑙还说这只黄鼠狼能够吸取别人的寿数,谁向他祈祷,谁就会折寿折福!

这一招真可谓是打蛇打七寸。只要这个故事深入人心,那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很快就会变成宁可信其无也不敢信其有了。到那时候,偌大的玄天教建立得有多快,瓦解得就会有多快!

而这一招最狠毒的地方在于,就像其他人没有办法证明张玄不是神仙一样,张玄也没有办法去证明自己根本不是黄鼠狼成精!他不能遏制朱瑙为这个杜撰的故事添油加醋,使其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可信,他更不能遏制人们相信这个荒谬的故事。

想到这里,张玄已是面色铁青。

“师君,”手下道,“眼下太原也已有……有黄鼠狼的传闻。是否要派人镇压?”

张玄在原地转了几圈:“压……如何压得住?”

如果只是一味镇压对自己不利的消息,那他就和先前那些镇压过玄天教的官员们没什么区别。百姓的悠悠之口,纵使真是大罗金仙都堵不住,何况他这假神仙呢?

但是,如果对这些消息的传播听之任之,肯定也不行。到时候弄得人心惶惶,众叛亲离就糟糕了。

手下道:“那,师君的意思是?”

张玄想了好一阵,道:“传令玄护军,让他们暗中调查有什么人在传播黄鼠狼的消息。一旦找到,不必杀人,只在他们的饮食里下药,让那些人口生毒疮,皮肤溃烂——这件事务必做得隐蔽。然后再让人往外放消息,就说那些人造了口业,得罪了神仙,因此才会遭到天谴。”

所谓的玄护军,是由张玄亲自挑选出的八百人组建成的一支亲兵。这支亲兵并不打仗,只在暗地里做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造谣生事的龌龊勾当,替张玄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手下忙道:“是,师君。”

然而只靠制造所谓的天谴来吓唬百姓闭嘴是不够的。张玄想了想,又冲手下低声吩咐了几件事。

手下一一记下,连忙出去办了。

=====

两个月后,延州。

朱瑙正坐在桌前看信,谢无疾走了进来。他的目光落在朱瑙手中的信上,朱瑙扬了扬,道:”是从荆州送来的。“

谢无疾在他对面坐下,问道:“荆州形势如何?”

朱瑙将信放到一旁:“还算顺利吧。”

离开蜀地之前,朱瑙命卫玥和黄东玄带兵前往江陵府,占据荆州。蜀军虽然遭遇了长沙军和其他一些势力的阻挠,但愿意依附他们的势力也有不少,于是他们顺利地击退了长沙军,成功拿下荆州。

这封信是卫玥写来的,信上详细汇报了荆州最近的形势。在他和黄东玄等人的努力下,荆州的反对势力已经全部被他们压下去了,一切井然有序。

不仅如此,信上还写了长沙府的近况。当初长沙尹孙湘执意派兵伐蜀,境内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是他刚愎自用,不予理会,最终导致大败。那一战的失利,导致长沙府损失了万千精兵和大量钱粮。消息传开后,鄂州兵开始滋扰长沙边境,趁火打劫。长沙府境内的盗匪流寇也趁势而起。原本富裕太平的长沙府一夕之间变得混乱异常,听说孙湘气急之下已经病倒了。

谢无疾在朱瑙的对面坐下,并没有立刻开口。过了一阵,他才垂着眼低声道:“春耕过后,韩如山会在江宁称帝,改元安平,国号‘宁’。”

朱瑙微微一怔,恍然道:“难怪上个月,江南各州府采买丝绸、香料、木材的定单忽然增加了许多,原来是要准备登基大典了。”这几个月来无论他人在哪里,蜀府不仅要定期向他汇报政务,就连生意的总账也一概要送由他过目。

——韩如山,曾经的江宁府尹,再过几个月就要变成宁帝了。

自天子死后,王朝无主,韩如山并不是第一个打算称帝的人。去年齐州曾有一位武将称帝,前年邢州也有一位宗亲王候自称接过皇室传承。不过这些人都成了笑话,非但没有人承认他们的帝位,而且他们都在称帝几个月后就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在这种群雄争霸的时局下,谁敢跳出来称帝,都是在自掘坟墓。

但是韩如山,又和其他人不一样。

要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北方一年乱过一年,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南方却倒还算太平。西南巴蜀之地在朱瑙的治理下可谓风调雨顺;荆楚之地原本亦可天平地安,奈何长沙尹孙湘野心太大,治理无方,这才招致混乱;而整个长江以南、赣水以东的地域历来都是富庶之地,偏安于世,全未受到中原王朝分崩离析的影响。朱瑙因做生意的缘故,对天下的形势都很了解,他知道江南的富裕程度更在蜀地之上。

不仅如此,江南几大世家经过百年的联姻,十分凝聚。韩如山并不是江南世家子弟,他是被世家子弟们推上帝位的,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江南真正的掌权者是谢家、柳家等豪门世家。所以,韩如山称帝这件事实际上是代表的是江南要脱离混乱的中原王朝、划地而治。而韩如山代表的是整个江南世家的利益,他身边没有环伺的虎狼。也就没有人会去推翻他。

他的称帝,或许会给天下造成更大的混乱,但是,却会让江南之地在短时间内变得更加稳定、太平。

屋内安静了片刻,朱瑙道:“愿他是个明帝吧。”

谢无疾颇感诧异地挑眉。朱瑙难道不想问鼎天下?韩如山登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吧?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了惊蛰的通传声:“公子,谢将军,太原府的探子回来了。”

朱瑙与谢无疾对视了一眼。朱瑙道:“去议事堂吧。”

他起身正要出去,谢无疾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朱瑙偏过头,谢无疾却没有看他,只沉声道:“他不是明帝。”

顿了顿:“你会是。”

朱瑙微怔,弯了眼睛,笑了起来。

……

不多时,朱瑙、谢无疾及两军中的几名官员在议事堂坐定,从太原府回来的多名探子也在堂内排开。

这些探子们是朱瑙和谢无疾派去太原调查敌情的,这些人不仅要打探关于玄天教的消息,也会调查太原的民生、农耕、工商、舆情等情况,以便朱瑙和谢无疾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敌人。

探子们轮流禀报自己的侦查结果,官吏们一面记,一面问,探子们一一解答。

一名探子道:“‘谢将军两箭破妖法、黄鼠狼一朝现原形’的故事已经传入太原府,在民间传开了。”

谢无疾眼皮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朱瑙笑眯眯地问道:“张玄可有镇压这消息?”

那探子道:“有。不过他们并未公开镇压,而是使了些龌龊手段。许多传过这消息的人莫名中了疮毒,口舌生疮,皮肤溃烂。民间有传闻,说是那些人造口业得罪了神仙,因此才遭到天谴,想来又是邪教徒造谣生事。”

谢无疾不禁皱眉。这张玄真是铁了心要将装神弄鬼进行到底了。

朱瑙问道:“还有什么?”如果只是这么点手段,张玄未免太好对付了。

一名探子道:“今年太原干旱,本月十五张玄会在汾阳大建国寺——现已被他改成大玄天寺——开坛做法,说是可保明年太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又一名探子道:“我听闻两个月前忻县有一村百姓感染瘟疫,全村病倒。张玄亲自去了一趟,施展仙法,治愈了那里的百姓。”

另一名探子道:“阳泉的一口古井里挖出了一块石碑,上面写了张玄百年前如何飞升成仙的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竟汇报了七八桩事,桩桩都说张玄如何施展仙法,如何造福信徒。可见这两个月张玄真是卯足了力气来应付那些对他不利的传言。他倒也聪明,倘若他去分辨自己究竟是不是黄鼠狼成精,那他就中了朱瑙的圈套,这种事情一定是越描越黑。于是他只当完全不知道此事,一面暗中迫害传播对他不利消息的人,一面又大肆宣扬他的所谓仙力,双管齐下,左右开弓。想来那些不开化的信徒仍有许多会被他深信不疑,难辨是非。

谢无疾帐下的一名部将听探子们汇报听得火起,起身道:“谢将军,朱府尹,张玄那厮只晓得装神弄鬼,糊弄百姓。他的信徒尽是些不通事理的蠢驴,我们与他打这些口舌之战,真是白耗力气!照我说,我们直接出兵打到汾阳去,擒住那厮,将他大卸八块,看谁还信他的鬼话!”

不少谢无疾的手下都忍不住点头附和。这样你讲一个故事,我讲一个故事,跟妇孺吵架似的,吵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

谢无疾未作表态,只将目光投向朱瑙。

朱瑙却摇头道:“眼下未到出兵的时机。”

谢无疾手下的部将问道:“朱府尹,那要什么时候才到时机?照我说,先前我们夺回延州后就该立刻向太原出兵!那时邪教刚遭遇重创,百姓们也对张玄也心生怀疑,就是最好的时机。反倒是拖延了这些时日,给了张玄那厮作妖的机会,人心又被他骗回去不少。”

未等朱瑙开口,惊蛰接了话头,反驳道:“延州刚破时,人心虽有动摇,可邪教信徒众多,势力仍大。且这些年来邪教烧杀抢掠,四处敛财,已聚有万贯军费……”

他尚未说完,那名部将反驳道:“那又如何?一群乌合之众,我们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么?”

惊蛰摇头道:“不是。只是倘若我们强攻,张玄大可带人带钱离开太原,我们虽能抢下几座城池,却未必能将其根除。难道他逃到哪里,我们便追到哪里吗?”

那部将被这么质问,不由愣住了。

在与朱瑙结盟之前,谢无疾对付的敌人大都是盗匪流寇。这些盗匪流寇其实不怎么能打,经常一打就跑。于是谢无疾取得节节胜利,一路追击。这样的形势看起来很顺利,但往往到了某个地步,就会出现问题——他们战线拉得太长,前面的敌人追不上,后方却后院起火,刚打下的城池又失守,刚收降的敌人又叛变。最后弄得自己焦头烂额,全无所获。

而张玄,虽然他比他们对付过的所有盗匪流寇要强得多,但是本质上,他仍然属于流寇。玄天教固然占据了很多地方,收服了很多信徒,但张玄并没有很好地治理地方,被玄天教占据的地方非但没有恢复民生,反倒是民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田地荒芜,工商无人。所以玄天教只是一支更加强大的流寇而已。

流寇是不会扎在土地里的,毋庸置疑,这些人一定是一打就跑。张玄手里又有人,又有钱,他完全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宣教、迫害百姓。而如果他们一直追在张玄屁股后面……那就又走上从前的老路了。

那部将龇了龇牙,态度不像先前那么强硬了,而变得谦虚了一些:“那依程校尉所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程惊蛰看了朱瑙一眼,朱瑙给了他肯定的眼神。惊蛰这才接着道:“我们如今虽夺回延州,然则延州遭邪教破坏,民生凋敝。依我看,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恢复延州的生机。至于邪教……先动摇他们的人心,再出兵对付他们也不迟。”

蜀方的官员们纷纷点头。

朱瑙带出来的人和谢无疾带出来的人想法截然不同。凡跟朱瑙跟久了的人都知道,他们占据了新的地方后,就该赶紧治理好这地方,这样才能稳固住政权。而谢无疾手下的将领们思考的第一件事则是他们该怎样消灭更多的敌人。

不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区别,也与朱瑙和谢无疾所处的地方不同有关。不仅是谢无疾,北方战火里淬炼出来的所有诸侯几乎都以战为重、以治为辅。毕竟他们处在强敌环伺的环境里,倘若不先剿灭敌人,而只埋头治理自己的地方,那无异于替别人养孩子。好容易养大了,一转眼就被别人抢去了。

那部将看着惊蛰,有些头大。动摇玄天教的人心?所以还是要依靠那些话本和戏文么?这要说到什么时候去?

惊蛰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了。他只是有个思路,至于具体该怎么做,他尚没有想好。

堂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声议论,一时都没有头绪。

这时朱瑙忽然开口:“我倒是有个想法。”

“唰”的一下,众人的目光全向他聚了过去。众人屏息聆听。

朱瑙不慌不忙道:“谢将军,我们近日加紧练兵,放出风去,就说你誓要为你的爱将报仇,一定要叫张玄血债血偿,还要将邪教铲草除根。我们再去太原边境陈陈兵、摆摆阵,叫他们见识到我们的兵力。”

谢无疾眯了眯眼,眼中浮现一丝迷惑之色。堂内的众人也都不解地看着朱瑙。

这是什么意思?虚张声势?让敌人知道他们实力强大,并且随时可能打过去?然后呢?这是要让敌人做好迎战的准备吗?

要知道按照兵法的常识,倘若他们真有出兵的打算,就应该麻痹敌人,让敌人放松警惕,然后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哪有事先通知敌人的?还是说,朱瑙是想让敌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敌人麻木的时候再忽然出兵,来个出奇制胜?

又或者,他是想让邪教徒们感到害怕,赶紧背叛张玄?若是如此,恐怕此计要落空了。他们这一路过来,已经见识到,邪教徒是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揣摩的。

朱瑙却摸着下巴道:“玄天教至今也没有像样的军队,若是我们这样他们一吓,将他们吓破胆子,那张玄合该攒出一支能打的大军来了吧?”

众人:“…………”

所以朱瑙是嫌弃他们的敌人太弱,要帮敌人赶紧壮大吗???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两个月后。

汾阳大玄天寺的罗汉堂内, 张玄坐在首座上, 两旁数名玄天教的职事并排而坐。殿内光线昏暗, 气氛压抑异常。

“蜀军与延州军已在宜川阅兵三日, ”一人忧心冲冲道, “听说下个月,他们还要到吉县再次进行阅兵……”

“他们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另一人愤愤道,“要打便打,一再阅兵,想吓唬谁呢?”

“他们放出风声,说必取师君首级,还说凡是我教信徒都不可轻饶。依我看, 他们是想以此威慑信徒, 让信徒背叛我教, 以削弱我们的势力。”

“极有可能。那朱瑙最擅长蛊惑人心, 他能想出用戏文来欺骗百姓, 也能想出用威慑来恐吓信徒。”

张玄听着几人的议论,面色阴沉,并不开口。

有人担心道:“眼下太原已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师君, ”一人建议道:“我们该尽快扩编军队才是。否则那朱瑙和谢无疾若真出兵打过来,我们根本无力抵抗。到时候只能仓皇逃走, 惹人耻笑。”

有人反驳道:“可就算我们扩编军队,我们也根本打不赢蜀军和延州军啊!想要对付他们,怎能指望用兵呢?我们还是得像从前一样, 想办法策反他们的手下,瓦解他们的军心,让他们自己变成一盘散沙。”

“只怕他们还没散,我们的教徒便要散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尽快扩编军队,练兵可是需要时日的!如今我们玄天教已经传遍北方,入侵中原,以后还会南下江南、荆楚、巴蜀之地,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我们早晚需要一支能征善战的大军,此事宜早不宜晚啊!”

“是啊,宜早不宜晚啊!”

众人议论纷纷,赞成扩编军队的竟占了多数。

其实朱瑙和谢无疾若直接打过来,他们也不想这些了,先卷上铺盖逃命再说。但现在朱瑙和谢无疾只是向他们施压,却给了他们思考的空间,他们也就不由得想起抵抗的事来——毕竟跑是能跑,但若是可以不必跑,当然不跑最好。太原是他们的发家之地,也是他们势力扎根最深的地方。若是逃到别处去,他们还得与当地的势力争斗,许多事情都得重头再来,实是迫不得已之选。

而面对手下们扩军的建议,张玄却只是将眉头越皱越紧,仍然没有做声。

在此之前,他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常备军队。因为如果需要打仗,他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召集起几万信徒来。打完了仗,这几万信徒就又回去种田了。他非但不需要花钱养兵,这些兵们抢来的大部分战利品还要上交给他。有这么好的事,他又何必弄什么常备军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