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官府里忽然响起敲锣声,是提醒官员们午休结束了。
徐瑜连忙提醒道:“府尹,一会儿要与度支官员议户籍之事。”
这两日各州县统计人口田地的户籍册都陆陆续续送到成都府来了,负责度支的官员们按照朱瑙的吩咐对户籍册进行了核查与检验,核查的结果需向朱瑙汇报。
朱瑙道:“我记得。”
会议的时间就定在午休之后,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朱瑙又打量了薛道清一眼,微笑道:“谢将军既让你随我学事,你若有兴趣,一会儿便随我去吧。”
徐瑜吃了一惊,小声质疑道:“府尹?”
田地与人口,这可算得上是官府的机密了。朱瑙竟这么放心,让薛道清一起听?
薛道清也愣了一下,怀疑地看着朱瑙。
朱瑙拍拍薛道清的肩膀:“此乃官府机密要务,你虽可参与议会,不过户籍册上的内容你不可偷看,议会的内容亦不可对外泄露。你可做得到?”
薛道清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做得到!”
130、第一百三十章
朱瑙、徐瑜带着薛道清来到堂上, 其余与会的官员都已在堂内等着了。
众官员看到薛道清, 都十分意外, 不由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徐瑜忙找来一名官吏, 在他耳边小声叮嘱了几句, 让他去知会堂上的官员们一会儿议会时不要提及具体的数字。那官吏得了命令,就赶紧把话传下去了。
田地、人口都是官府的机密,不能让谢无疾的人知道,否则双方一旦开战,谢无疾就会对成都府的后勤状况了若指掌。同样,谢家军的粮草状况和兵员状况也是军队的机密,谢无疾所谓的三万大军只是号称而已, 或许只有两万多, 或许已有四五万, 此事亦不会让外人知晓。
因此最不能让薛道清知道的就是具体的数字。至于其余政令上的事, 让他听听也没大要紧, 谢无疾派他到成都府来,就是让他来学这个的。
朱瑙让人给薛道清在大堂的角落里安排了一个位置,让他能听见众人说话,却看不见典籍簿册上的内容。会议便正式开始了。
负责核算数据的官员将几份已经誊抄好的公文分发给与会的众官员。
“府尹, 少尹,这是各州清算完的人丁、耕地总数。这是三十年前, 还有十年前各州的人丁、耕地总数。”核算的官员介绍道,“今年的耕地总数与十年前相比较,减少了约四分之一。比三十年前相比, 减少了约五分之一。尤以渝州、梓州、眉州三州减少得最多。各州之中,唯有阆州的耕地不少反增。”
将今年的数字与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数字相比较,这是朱瑙要求官员做的。
之所以要这样比,因为现在蜀中虽然太平,但实际上的管理还是非常混乱的——要知道前几年又是水灾,又是蝗灾,还发生了兵祸和盗匪之乱,简直可谓天灾**。各地流民四起,还有大量人口逃户。现在在朱瑙的治理下,百姓们渐渐重归庄田,户籍和田地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动,肯定需要在旧的基础上进行修订和增补。
但糟糕的是,当初袁基路募来的二万大军叛乱,乱军闯进城里把官府存放公文的地方给烧了,前几年的户籍册都于大火中化为灰烬,反倒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因为存放在偏僻之处而有幸保留了下来。
其实土地和人口的清查去年就开始了,只是旧册被毁,官府没了比对的依据,加上大局未稳,即使朱瑙明知清查的结果有问题,也只能得过且过,没去刨根究底。
而今年形势已比去年平稳许多,朱瑙也有精力腾出手来好好理理这桩事了。
而之所以拿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数字出来做对比,朱瑙只是想要对大局有个数。今年的清查结果是否有问题?又有多大的问题?——现在看来,问题确实不小。
不止朱瑙发现问题,在座的官员们也都看出问题了。
徐瑜开口道:“今年与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相比,人丁约减少十五分之一左右,可耕地却足足减少了四、五分之一。这不符合常理。想必是负责丈量造册的官吏收受百姓贿赂,故意瞒报了不少。”
也有官员愤愤不平道:“府尹仁心爱民,上任后就大幅降低田税,削减杂税。那些可恶的刁民却不记府尹恩德,还敢欺骗官府,逃避田税。简直罪不可恕!”
另外几名官员忙也跟着附和,先是交口称赞朱瑙的功德,随后又痛骂起舞弊的官吏与刁民来。
在角落里的薛道清听了官员们的这番话,不由大大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怕不是对老百姓有误解吧?难不成你们以为收的税低,老百姓就会老老实实地上缴?就算一亩田只收一粒米的税,能赖掉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地赖了!除非官府倒过头来给他们送钱,他们才不会再偷奸耍滑。”
官员们没想到薛道清竟然讲话这么不客气,不由面面相觑。
徐瑜倒是不吃惊,只觉得好笑。薛道清到底是年轻人,颇有种天下皆醉我独醒的傲慢。其实他懂的道理,在场的官员们未必不懂,然而官员们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趁机拍一拍朱瑙的马屁,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而已。虽然朱瑙从不因谁人拍了他的马屁而重用谁,官员们也未必都喜欢拍长官马屁。只是别人拍了,自己若不跟着拍,难免担心落于人后。
薛道清这一呛,倒是把官员们的场面话都呛回去了。
这下众人总算切入正题,商讨起解决的方案来。
有人提议道:“定是眼下清帐造册的制度不够完善,给了刁民恶吏徇私舞弊的机会。不如由成都府直接派人下去,重新丈量各州土地。”
这个提议很快就被人反驳了:“这不妥。若由成都府派人,一则我们没有这么多人手可用,二则我们的人不熟悉各地的庶务,反容易遭当地乡绅百姓欺瞒妨碍。”
像这种丈量田地、清算人口的事情往往都是各州甚至各县自行负责,然后层层上报,最后汇总到成都府的。如果成都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代价太大不说,其实办起事来也有重重障碍。各地的事情交由各地自己办更方便,但徇私舞弊也难避免。
这条路走不通,又有人提出别的建议:“府尹上任后多颁布仁政,想是有些刁民因此不将官府的威严放在眼中。依我看,此事必当立重法、加严罚。揪出几个严重舞弊的恶吏与刁民,来个杀鸡儆猴。刁民恶吏得到震慑,就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这个提议得到了官员们的普遍支持。
“对,没错。刁民要罚,恶吏更要严惩不贷!”
“还有徇私舞弊最严重的那几州,州官亦要负监管不力之责!”
“命各州重新丈量造册,如果再发生舞弊瞒报之事,应以十倍重罚!严法之下,刁民当会有所收敛。”
徐瑜听完众人建议,都觉得有理,只是还不够全面。他开口道:“瞒报最严重的当是各地的富户豪绅。这些手段恐怕未必能够震慑住他们吧……”
徐瑜跟卢清辉不同,他的出身并不算高,是因办事勤勉能干且为人伶俐才一路升官到少尹的,他对民间的状况很清楚。越是富贵的人家,逃税就越是厉害。毕竟富户有钱打点办事的官吏和打点地方官府,穷人即便有这心,也未必有这能耐。
即便成都府下令重罚,也未必能罚到这些富户头上。毕竟有地方官府的回护,最后或许只能不痛不痒地抓几个实则都舞弊不严重的鸡出来,猴却仍然逍遥自在。
堂上静默片刻,似乎无人想出更好的主意。
薛道清又冷不丁开口了:“这还不简单么?颁一则‘告缗令’,我就不信那些富户豪绅的田税征不上来。”
堂上的众官员又是一惊。
所谓的“告缗令”,便是鼓励百姓去告发那些瞒报田地、逃避田税之人。官府则从罚抄来的税款中取出一部分给告发者以奖励,便可促使百姓有告发之动力。
此计虽毒,但的确有用。尤其是对各地的富户豪绅们。地方官府包庇他们,成都府却不会。现在成都府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究竟何人瞒报田地,由百姓来告发,他们也就不愁再被瞒在鼓里了。
有官员附和道:“这主意倒是不错。”
徐瑜却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此计伤民太过,绝不可滥用。”
从核算的数字可以看出,民间瞒报田地者只怕不在少数。告发之风一旦兴起,牵连太广。正所谓法不责众,朱瑙才刚上任两年,局势还不够稳,万一激起民变,反而得不偿失。
薛道清却不懂徐瑜的担忧,只作徐瑜软弱,又是冷哼一声。
众人商讨对策的时候,朱瑙一直不曾开口。他一边听众人谈话,一边来回看田地人口的比对数字。直到此时,他才放下手里的公文,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告发之风的确不可滥开。不过薛小公子的前一个主意,我倒觉得不妨一试。”
众官员怔住,薛道清自己也是一怔。前一个主意?他不就只出了这一个主意么?哪儿来的前一个?
徐瑜亦茫然道:“府尹的意思是?”
朱瑙悠悠道:“百姓勾结官吏,瞒报田地,是为逃避赋税。此与赋税多少无关,乃人性使然。田多了,他们交的税就多。可若是官府反过来给他们送钱,田越多,送的钱也多,他们自然没有再瞒报的道理。”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官府给百姓送钱??还田越多,送的钱越多??天底下哪来的这种道理???
薛道清更是双目圆瞪,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来成都府之前便已听说过朱瑙不少的事迹,其实他对朱瑙并不怎么瞧得上眼,亦没觉得朱瑙有多聪明,尤其看不上朱瑙冒称皇室宗亲的做法。可是谢无疾向他再三强调朱瑙目光独到,手段非凡,命他潜心学习,更命他将朱瑙种种手段全都记下,回军中后还要教习他人。毕竟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这才勉为其难应下这桩差事。
现在看来,这人手段非凡倒是不假,可这也太非凡了吧?这还是正常人吗?!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还是徐瑜最先猜到朱瑙的用意, 问道:“府尹说的送钱, 指的真是要给百姓送钱么?”
朱瑙笑了笑。他不过顺着薛道清说罢了, 其实也不特指钱。他道:“未必是真金白银, 仁政惠施亦可。”
徐瑜忙道:“愿闻其详。”
朱瑙道:“官府可颁布公告, 眼下大乱初定,官府有意劝农督桑,凡缴纳到一定田税者,可按相应比例返还部分税粮。或不直接返还钱粮,给予其他贴补。”
又道:“官府原就有惠政,每年给百姓贷以现钱或谷粮,等夏秋两收后, 百姓当加息偿还。另外耕种时节, 官府亦会向百姓有偿出借耕牛、农具等, 百姓每借一日, 便要支付官府一斗粮。”
众官员全都认真听着。官府的确有这样的政策, 说是惠政,其实也算是官府赚钱的一种手段。借贷给百姓,赚取息钱。而百姓呢,或是家里养不起耕牛、买不起农具, 或是丰收之前家中的钱粮不够度日,向官府借贷的利息总比向地主借贷的低, 也算是得了好处。
朱瑙接着道:“依我看,官府目前所定息钱太高,可适当削减几分。再来可将此几项惠政与田籍关联。田亩越多者, 可贷取的钱粮数量越多;可免费向官府借取耕牛、农具的数量也越多、借取时日亦可相应宽限。”
“另外,名下无田、租赁田地者主动向官府申报租地状况,官府亦可进行一定的钱粮贴补。”
官员们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已经明白了,有些头脑转得不够快的还稀里糊涂。
薛道清倒是一下就听明白了。朱瑙上任后已经减过田税了,肯定不能再减,再减也没多大作用。因此他说返还部分钱粮。这其实又是变相减税,但用返还的名义,田多的人返的多,像是送钱一样,自然可一定程度上化解百姓抗税的抵触。
另外降低息钱,百姓就会更愿意向官府借贷。穷人没钱本来就要借,而富人原本未必要借,息钱一降,也就有了借贷的意愿——尤其是商人,做生意需要银钱周转,能得到低息的借款当然是好事。就算不经商的富户,从官府借来这笔钱,转手借给其他商人,也能赚一笔利差。
耕牛和农具,富户原来也不见得要借。但官府提供一段免费租借的时日,地越多可借得越多,那富户借来转租给自己的佃户,也能赚一笔租金。
至于最后一条更直白。让佃户主动把田地上报了,地主的情况不就都清楚了?
朱瑙道:“此几条是我临时想到,你们若有其他想法,亦可提出。”
徐瑜已全然明白了,总结道:“府尹的意思是,以利益鼓励百姓不再弄虚作假,而非以严刑峻法镇压。”
朱瑙颔首。
徐瑜若有所思。先前所有官员出的主意五花八门,究其根本,都是以严厉手段威胁震慑,使得百姓和恶吏不敢再徇私舞弊。但是徐瑜做官多年,一路从小官做到大官,他很清楚一条政令的推行有多难,而想以严刑峻法震慑百姓,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有时还会引起后患。
毕竟法不责众。就说这田地丈量,若十户人家里只有一户舞弊,罚也就罚了;可若十户里有五户舞弊,真要全罚,只怕激起民怨与反叛;可若五户犯法,只罚一户,想来个杀鸡儆猴,效果也未见得好。那些舞弊者左右瞧瞧,还有其他三户人家与自己一样不曾受罚,自然会抱有侥幸之心,不将官府政令放在眼中。
总之,严刑峻法不是无效,但效果绝不会像推行它的官员们所想的那样令行禁止。
而朱瑙的做法,以鼓励为主,若百姓自己不再有舞弊的动机,那舞弊之事自然就会大量减少。但是这么做,或许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能够达到,官府的开支也会相应增加,收入却有所减少。
于是很快就有官员就此提出疑问:“府尹,我们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乃是为了照实收取赋税,增加官库收入。可若依府尹之计,田税虽可增加,又要返还,而官府还少了借贷利息,官库收入愈发减少。这不是事与愿违么?”
薛道清也怀疑地看着朱瑙。朱瑙如果想通过惠民之策鼓励百姓照实登记户籍,那么给予百姓的好处一定要大于百姓照实汇报田亩所需要补缴的税款。要不然起不到杜绝舞弊的效用。
折腾半天,做一笔亏本买卖图什么?如果说朱瑙连这笔账都算不清楚,他是怎么走到今日的?
朱瑙却望向说话的那官员:“官府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不在于收取更多赋税吧?”
官员一怔。不为收税,为的是什么?
朱瑙道:“难道目的不在于知民?知民方可治民。若不知民,不就成了瞎子摸象,胡治乱治么?”
在座皆默然。
朱瑙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些官员都险些忘了,收税只是登记造册的目的之一,却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户籍册为什么是官府的机密要务?因为官府推出每一项政令,官府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得依据民生而定。若连民生状况都弄不清楚,可不就是瞎子摸象么?
户籍册本身的价值,的确比那点借贷的利钱更重要。
但也有官员为官库收入的减少痛心:“府尹已削减田税,再削减利钱,官库收入继续减少,只怕入不敷出,难以维系啊。”
对于这样的质疑,朱瑙却笃定道:“一来,我核算过账目,各项收入尚且能够应付官府日常用度,施惠政也不会少了你们的俸禄。”
“二来……”他顿了顿,笑容狡黠,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指,轻声道,“世上哪有不变之事?”
在座哗然!
朱瑙一开始就说了,这是乱局初定,官府为劝农督桑而推行的惠政,更直白地说,这就是权宜之计。
劝农督桑当然也是目的,但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百姓登记户籍。过几年若此项措施对官府负担过重,便可以民生已复为由取消。当然,如果度支合理,一直施行下去也可以。
了解民生的目的,并不在于官府想要立刻盘剥百姓,而在于官府需要了解实情。如今天下纷乱,蜀中虽因地势之利得以安泰,可谁也不知往后会有何变故。万一战乱开始,官府势必需要增加徭役赋税,而掌握了正确的户籍册,官府就知道该向谁征税,该怎么征。
从前富户大量逃税,官府只能压榨穷人,穷人无路可走,聚众造|反,更加天下大乱。
所以朱瑙的这项举措看似富人获利更多,也因为富户逃避诉赋税的机会和本事更大。只要将富户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点蝇头小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官员们思索再三,堂中再无人反对。
朱瑙所言也只是个想法,具体政令要如何制定,如何推行,这就需要官员们反复核算了。
这里头大有讲究:若贴补太少,百姓舞弊之心仍不可杜绝;若贴补太多,百姓们反从瞒报田地变成多报田地,也非官府所愿。各州县情况不同,可能也要给予不同的贴补。
然则方向已明了,对百姓鼓励为主,惩戒威慑为辅。
于是会议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朱瑙将任务分配完后,便带着薛道清离开了。
……
出了大堂,薛道清跟在朱瑙身后,心情十分复杂。
刚开始他听说蜀中存在造册不清、百姓避税的事,他心里还挺幸灾乐祸的。他原以为只有战乱不断的北方存在这样的状况,没想到天府之国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个问题,在他眼中本来是无解的。
要知道谢无疾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甚至谢无疾面临的问题还更严重的多。蜀中百姓隐户还只是为了逃税,而北方百姓隐户,可能今天还是民,明日就是匪了。而为了掌握百姓的情况,谢无疾和当地的官员都想了很多的办法。
他们的思路和蜀中官员一开始的思路是相同的,严刑峻法、杀鸡儆猴……可即使他们已经严苛到了谁隐瞒户籍谁就被判死罪的情况下,情况仍然不容乐观。最后百姓的户籍没普查完,驻地倒已先叛变了。
而朱瑙的思路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说实话,方才朱瑙说的那些话给了薛道清不小的触动。尤其是那句“知民方可治民”,的确是他先前并未意识到的。
但触动之后,他反而更加郁闷了——他相信朱瑙的这套政令办不下去,登记造册的工作一定会取得很大的进展,效果也比严刑峻法更好。可是这方法再有用,谢无疾却学不了。
因为朱瑙能这么干的原因,是因为他将蜀中的工商发展得很好,仅靠工商收入就足以维持官府运作了。再说白一点就是:他富!
而谢无疾,恰恰相反,他穷得铃铛响。别说去贴补百姓了,他连让大军填饱肚子都是每天要发愁的事……
所以,谢无疾缺乏人才不假。可仅有人才,也未必能改变他的困境,因为他没有蜀地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也没有丰厚的家底。或许改变困局的最好方式,还是拥有一个富裕又可靠的盟友吧……
薛道清一边想事一边走路,没注意前面的柱子。只听“砰”的一声,他猛地撞上了回廊的柱子。
他“哎哟”一声退开,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一扭头,只见朱瑙正看着他,他顿时面上发烫。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牙尖嘴利地讥讽道:“朱府尹,我从前听说你为人仁义,可如今看来,你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仁义。”
朱瑙的确颁布了仁政不假,可他的最终目的是完善造册。一旦造册完成,老百姓也就入了套,再想逃税漏税可就逃不掉了。
朱瑙全未因为他的讥讽生气,只一哂笑:“是么?外面的人这样夸我?”
他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朝着薛道清笑了笑,转身走了。
反倒是薛道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仁也好,义也好,未见得是优点。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最大的本事。与其说朱瑙仁义,倒不如说朱瑙是悉知人性、洞察人心的高手。而做一个好官,这两点本事可远比所谓的仁义重要太多……
薛道清撇撇嘴,等尴尬劲儿缓过去了,就赶紧朝着朱瑙离开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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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成都府的官员们制定出了新的政令,而这几项惠政也很快就传到了各州各县。
……
傍晚,郑大脚刚从地里劳作完回到村子,忽听村口响起敲锣声。这是有消息要向大家颁布的信号,郑大脚忙回家放下农具,赶往村口。
很快,村口就聚满了人。
一名官吏站在人群中间,高声宣布道:“成都府颁布新政!眼下大乱初定,朱府尹爱民心切,为减民负,促进农桑,去年已削减杂税、降低田赋。从明年起,又有新的惠政!官府将对农户另行补贴。每户每拥地一亩,官府将每年贴粮五斗,或钱百文……”
农户大都没读过书,也不识数。等官吏把各项新政全念完,大多人都是稀里糊涂的,根本算不明白账。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一桩大好事!
于是百姓们瞬间就炸了锅,围着官吏问个不停。
“官府这是白给咱们送粮送钱?”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以后问官府借粮,真的只收三分利了?以前可要五分呢!”
也有人稍微明白点。说是官府送钱粮给百姓,因为跟地绑在一块儿了,其实也是官府先收了税,再退还一部分给大家。于是就有人问道:“官府咋不直接给咱减税呢?先收钱再发钱,这不折腾么?”
这个问题官吏没回答,提问的百姓也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总归是桩好事,明白不明白的,大家总不会有意见。
很快,更多算不清账的人还是追着官吏问起自己的状况来。
“我家有二亩三分地,以后官府每年能给我贴补多少粮食和钱啊?”
“我有三亩五分地,家里八口人,我家每天冬天都不够吃。我这点地,能管官府贷多少钱粮?”
“我我我,先帮我算算我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
直到天都黑了,村口还围了好些人。郑大脚从人群里钻出来,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他家里的老母亲就问道:“我方才听张家说,官府又出新政了?是什么新政?不会是去年才减了税,今年又要加吧?”
郑大脚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加税,是惠政。”说完之后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郑老娘不解道:“惠政?那你叹什么气?”
郑大脚道:“官府给大家送钱送粮食,以后管官府贷钱,利息也从五分减成三分了。”
“什么?!”郑老娘顿时激动了,“还有这样的好事?那朱府尹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官!”
郑家不富裕,就那几块薄田,收成好的年份也还过得去,可收成不好的年份就得向官府借粮度日了。从前冬天管官府借两斗米,到了夏天就得还三斗,还的时候别提多心疼了。可不借也不行,人总得吃饭。现在这利钱一减,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郑大脚却苦着脸道:“可这些好事都和家里的田有关系。春天良田的时候,我跟那个丈量土地的官吏攀了亲戚,塞了几文钱,让我给我把地量小了。我不用交田税,可这惠政也享不了了!”
郑老娘愣住:“什么?!”
其实郑家田不多,真要交田税也没多少。只是郑大脚贪小便宜,能赖一文也比赖不掉好。其实他要真没有田,是个租田度日的佃户,官府还另有贴补政策。可他这样一弄,反倒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仔细一算,竟还亏了。
郑老娘急道:“你去找官府,就说先前量田的时候量错了,让他们重新来量。要不然别家都捞着好了,唯独咱家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吃了大亏!”
郑大脚也动过这念头,可要真去找官府,还不把他收买官吏的事儿也给抖落出来了么?这可是要被治罪的啊!
郑大脚没这胆量,又舍不得吃亏,只能郁闷去了。
……
待新的政令传遍乡间,每家每户都已弄明白新政是怎么回事后,官吏又一次来到各乡各村,宣布新的消息。
敲锣声响过几遍,老百姓们齐聚村口,官吏这才开口。
“上月连日大雨,城内漫水,官库被淹,本州户籍册浸水损毁。成都府下令,今年秋收之后,请各户人家向村长汇报自家人口、田地情况,村长汇集全村丁田数量,上交官府。等到明年春季,官府会再次派人前来清查人口、丈量田地。届时官府将比对各家汇报与官吏清查两项数字,重造户籍。”
“什么?!”
百姓立刻又炸开了。
“户籍册被毁了??”
“那些管官库的官吏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户籍册都被淹了?”
“还得自己上报啊?可真麻烦……”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那些老老实实没徇私舞弊的老百姓听说户籍又要重造,心里自然觉得麻烦。不过抱怨两句也就算了。而郑大脚之流则是欢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