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的那份呼之欲出的欣喜并没有什么特殊,同样的神色,谢继清从谢晟眼中见过,在尤则旭眼中也见过。
他不禁心绪复杂,打量了孟时衸好一会儿,吁气道:“殿下先请回吧,臣…会尽快给殿下一个答复。”
“多谢大人!”孟时衸拱手长揖,重重地松了口气,告辞离开。
是以几日后,京中便听说皇长子要娶妻了。
再然后,正式的册封旨意犹如一道惊雷炸入京中。
紧接着便是由礼部择定黄道吉日、安排各样昏礼事宜,宫中出来的女官日日往返于清苑与谢府之间,与两边商议各种仪程。一时几乎满京城都在羡慕,谢家又要出一位风光一时的命妇;当然也有人说,蛰伏多年的谢家,到底还是放不下权势。
清苑中,夕瑶喜滋滋地在玉引怀里歪了好久,满脸的幸福不必言说。
玉引噙笑揽着她,安静了好久,还是感慨说:“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嫁出去两个了。”
“我会常回来看您的…”夕瑶抿了抿嘴,还给她出起了主意,“其实您和姑父不如出去走走?和婧跟堂兄来年要去很多地方呢,看着怪有趣儿的!”
玉引一听她提这个就叹气。
他们也想出去玩乐啊,几年前就提过,但京里这局势,孟君淮掌着锦衣卫哪儿走得开啊?
京里赶紧平静下来就好了。
玉引不禁期盼皇上速速定下储君人选,只要不是孟君淮,是谁都行!
当然,倘若皇长子能康复,那是再好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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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父皇
皇长子大婚的吉日定在了初秋,那是一场备受瞩目的昏礼。
不少百姓都觉得这场昏礼似乎比先皇在位时任何一位皇子的昏礼都要更华贵些,但想一想,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没人会因此觉得这样的大操大办有什么不对。
彼时正值树叶转黄,原该是透着些萧索肃杀的时候,但被昏礼的喜气一冲,铺天盖地的金黄叶子与红色的昏服搭在一起,看起来耀眼极了。
夕瑶坐在床边静等时便无意中从几层衣裙间发现这样一片金黄的叶子,是银杏叶。她饶有兴味地执起来看,宫女一瞧连忙告罪,当即就要收出去扔了,但夕瑶笑吟吟地说:“扔了干什么,多好看啊?”
宫女一怔,显然很意外皇子妃会这样说。
可她是真的觉得很好看,小小的一叶扇形,纹理清晰又自然,金黄得彻底而均匀…她好像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银杏叶!
夕瑶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才将它放到枕边,一抬头目光落在房里的妆台上,又觉得妆台也很漂亮!
而后又经了两样对房中事物的惊喜,夕瑶自己很快也察觉到…大抵不是这些东西真的有多好,而是她现在心里太甜,所以看什么都好!
她噙着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按捺住心绪让自己静等,不叫人去前头催孟时衸,可事实上又很急于赶紧见到他。
她是他的妻子了,她最终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孟时衸在太和殿应付完百官的道贺、又被堂弟们灌了好几杯酒之后回到给他用作新房的启祥宫,走进寝殿便看到夕瑶“乖乖坐在床边,但又明显坐不住”的样子。
她同时也看到了他,迎上前福身道“殿下”,被他搀起又直接拥住。
她埋进他怀里时脸颊一红,孟时衸也没说话,揽着她一直走到床边。二人一齐在床边坐下,不约而同地端详起对方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
而后孟时衸先一步敛住了笑容,正色轻咳了一声,挥手就示意宫人出去。
宫女们整齐而无声地福身告退,屋里转眼间只余二人。又各自有点羞赧地静了片刻,夕瑶伸手探上孟时衸的腰带:“妾身…服侍殿下更衣。”
“…”他怔了一瞬,声音变得局促,“我帮你吧。”
“啊?”夕瑶抬眼木了一下,孟时衸避着她的明眸道:“那个…你们姑娘家衣裙比较繁琐,珠钗首饰也多,我来帮你。”
夕瑶被他这口气待得也一道窘迫起来,喃喃地应了声“哦”,突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反应。
然后他鼓足勇气才为她解开交领袄一侧的系带,待得解另一边时,紧张中抽错了一根,系带处一下子就成了死扣,他便有点尴尬,赶忙继续帮她解,可手又被心绪搅得不住的发抖。
于是,就这么个“宽衣解带”的过程,二人足足费了近半个时辰。夕瑶印象里他总是风度极好的,从不曾见过他这样手忙脚乱,心里暗搓搓地笑他这样…也怪可爱的;孟时衸印象中的她也多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敢作敢当的性子时常给他欣喜,但现下冷不丁地见到她羞出了小女儿的娇媚,也觉得很有意思。
躺下后二人一回想方才颇有些困难的更衣经过,再一次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夕瑶一头栽在他胸口上:“还好昏礼就一次,若天天都要这样,可麻烦大了…”
“是啊…”孟时衸一边笑应,一边伸手从她衣下探去,揽在了她的腰间。
夕瑶轻轻一栗,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那个…”
“嗯?”他强作平静地衔笑睇着她。
她望着他眨眨眼,很诚恳地道:“我们是不是…改天?今日礼数这样多,你一直在忙…”
“你怕我身子吃不消?”孟时衸边问边一哂,不待她点头已一翻身将她制在身下,“婚事定下后我一直很听御医的话,半点不敢大意。”
“…”夕瑶脸上更红了,闷了一会儿,按着他的手松了开来,“那好吧。”
而后自是**苦短,千金不换。
他们完婚后不出一个月,宗亲们就都听说了皇上下旨让皇长子出宫开府的事。
此前皇长子一直住在乾清宫的配殿养病,成婚后的住处设在了启祥宫,突然要搬出来,还真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玉引自难免有些放心不下,待得夕瑶回清苑时便问起此时,夕瑶低着头呢喃道:“也没什么别的…就是启祥宫设在后宫,他平日里总在那儿不太方便,可我老去前头找他也不方便,所以他就求父皇赐了宅子。”
说白了就是疼夕瑶嘛!
玉引为这个答案感到欣慰,细一想又有点讶色:“你改口叫父皇了?当面也这样叫?”
夕瑶点了点头:“原是有一回无意中叫错了…再纠正回来时父皇说就这么叫便是,便没再改。”
哎呀呀!看来他们过得比她想象中还好一些啊?
玉引自己也是从皇子妃走过来的人,但她从来不曾管先帝叫过父皇。这跟她与孟君淮的夫妻感情倒没什么关系,只是先帝对一众儿子…也就那么回事,孟君淮不敢擅自让她改口,她自己也对先帝没什么亲情可言,总是君臣间的敬畏大过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现下夕瑶这样子显然更好。她会“无意中叫错”,就算不是在心里把皇上当一家人一般亲近,也至少是宫里的环境让她足够放松——否则九五之尊在上,这样的口误哪是随便就会出的?
玉引心里替她高兴,又嘱咐她好好过日子、收收小女孩的脾气——两个人过日子嘛,赌气可以有,但是不能不讲理。
夕瑶听她提这个,噙着笑喟了一声:“这个您放心…时衸久病难愈,我们两个都很清楚。我们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每天都尽量过得更高兴。”
玉引听到这番话还有点伤感,但夕瑶低着头愈显羞怯地说出的下一句话就把她的这种情绪击散了。
——她说:“再说…我对他也赌不起气来,他对我可好了。”
要不是在夕瑶面前还要维持一下身为长辈的仪态,玉引当时就能因为她这小模样笑倒在床上!
当晚,玉引美滋滋地将这些事都跟孟君淮说了,孟君淮冷漠地看了她一会儿,“咝”地吸了声气:“你这是羡慕他们?”
“啊?”玉引愣然,“我没有啊?”
他翻身侧躺过来将她拢住:“没事,不让你眼馋,我带你和孩子们出去玩一趟。”
玉引:“??我真没有啊???”
但他还是自顾自地问:“你想去哪儿?”
玉引:“…”
他其实是…自己想出去走走,又或者是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吧?
玉引心下揶揄不已,然后认真地想了个地方:“去江南吧,听说苏杭雪景颇美!”
于是府中上下从翌日便开始做起了准备,几个男孩子尤其高兴!
阿祐说要去西湖边跑马,阿礼凑话道咱俩比着跑,你若赢了我把你一直想要的那把开元弓给你啊?
阿祐一听这个立刻来了干劲儿,当即去磨阿祚,想求这个一母亲哥把皇伯伯赏的那匹马借给他用用,可他刚一开口阿祚就瞪了他:“你和大哥有匹差不多的马,用它比不好吗?”
阿祐说不好,肯定还是皇伯伯赏的马跑得更快,阿祚听得直皱眉头:“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作弊啊!”
“哥你帮我一回嘛…”阿祐觉得这个磨法磨得自己都肉麻,正调整心绪想让自己再继续磨,阿祺凑了过来:“要不这样,用一样的马,赢了大哥就给你那弓;或者跟三弟借好马,赢了我和大哥两个你才有那弓,你挑一个?”
阿祐:“…”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三个哥哥一起怼他一个…
算了,那还是只跟大哥比吧…二哥出府去玩的次数最多,且每回都是骑马快去快回,实在不敢跟他在骑术上一较高下!
燕语阁,兰婧因为突然要去苏杭的事情而有些心绪复杂。
眼看着年关不远,她的四个侍卫里原本有两个是要回家过年的,其中包括谭昱。可要出远门,他们就不能告假回家了,而她知道谭昱的祖父和父亲近来同时病了,他很该回去看看。
可她又因此而有些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他了。
这让兰婧觉得自己特别自私,觉得自己明明知道她和谭昱间什么事都不会有,就不该再这样不管不顾地一味想多看看他。
她过了年关就十四岁了,明年这个时候,她的婚事大概无论如何都会定下来——无所谓她喜不喜欢,她若不喜欢,父王和嫡母妃母妃许会由着她迟几年再嫁,可总迟迟不定下来是不行的。
她自己也觉得再这样拖着不好,不说别的,宗室里的年龄相近的另几位翁主现下基本都已定了亲,对她的情况好奇、甚至因此觉得嫡母妃欺负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兰婧不想理会那种流言,可也不想让嫡母妃平白被这样议论,毕竟嫡母妃对她那么好。
所以…她清楚她对谭昱的念想是该断掉的,她该乖乖嫁一个父王母妃为她挑的门当户对的夫君。
而他…大概也会在不久后就自己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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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旅程
一家子在十一月初的时候启了程,沿途要先走几日的陆路再换水路,虽则冬日里水上难免阴冷,但相比之下还是陆路更磨人一些。
主要是走水路时人在船上,厨房卧房一应俱全,吃住都可讲究些。但陆路要么乘马车要么自己骑马,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不得不凑合几天。
这回玉引喊了和婧跟谢晟同往,夕珍他们原本也要去的,无奈上个月时突然发现夕珍身怀有孕,不宜这般颠簸。
于是同去的人数虽然没有预想中的多,但也不算少。男孩子们大多时候都在外骑马,谢晟与他们一道,和婧也不在意,自己到了玉引马车里一起坐。
大半日下来,玉引就觉得不太合适,跟她说:“你若想跟阿晟说话,就叫他一道坐车去,不非得让他陪弟弟们玩。”
那四个从出府开始就一直驭马跑在前头,这明白着是一出门就撒欢啊!
但和婧说:“哎,没事,让他们玩吧,我正好来陪母妃啊!”
是以母女两个说了一下午的话,晚上时赶到了临近的官驿歇息。翌日再启程时明婧一看大姐姐上了母妃的马车边不干了,跑过来也要跟母妃一起坐!
她小脸一扬:“我在家时就说要跟您一起坐车了,母妃您偏心!”
玉引被她声讨得心虚,只好堆着笑答应她一起坐,旁边刚上马的孟君淮刚巧听见,便驭着马过来问明婧:“父王带你骑马好不好?”
明婧一下子两眼放光,立刻应了声“好”!
然则还不到一个时辰,玉引就见孟君淮骑着马往后折,再折回前头时怀里没了明婧。过了片刻,谢晟骑到她们车边同和婧说话,玉引便问他明婧怎么回事?谢晟笑道:“骑着马颠簸得更厉害,明婧没多久就睡了,姑父就送她回马车上睡去了。”
玉引扑哧一声笑,谢晟又说:“我瞧阿祚他们也累得厉害,不过姑父自己也骑着马,他们就不肯先歇着。再加上兄弟几个互相比较,所以咬牙死扛也要继续骑马。”
一家人间还这么死要面子?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死要面子的才少见。
玉引心里想笑,当下也没做任何阻拦,只在午膳时吩咐把自己这边的四个菜各拨一半给男孩们送去,兰婧那边也送了一些,反正她跟和婧明婧一起用也还是够的。
往后些的一辆马车里,兰婧见嫡母妃叫人添了菜来,没做多想就揭开了车帘:“谭昱!”
谭昱正在马背上怔神,听言反应了一下才翻身下马,到车边一抱拳:“翁主。”
“你们把这些菜分分吧。”兰婧说着就转身将菜端给了他,“我没什么胃口,你们骑马又更累些,别饿着。”
兰婧上一回出远门时还是先帝驾崩之前,那会儿她年纪也小,根本没注意沿途的事儿,这回才发觉这路上的吃住真是凑合。
可相比之下,他们再凑合,一餐也还有几个正经的菜,随行的下人们则是白日里只能吃吃面饼之类的东西,晚上若到了驿站才能弄些别的吃了。
是以即便谭昱有意拒绝,她还是坚持要他将菜接了过去。而后二人莫名沉默了会儿,兰婧打量着他,迟疑道:“你家里的事…你别太难过。”
“我没事。”谭昱笑了一声,眼眶却红了。忍了忍又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儿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的病就已经好了呢?”
他这样盼着,可在陆路换水路的那一天,传来的却是祖父病故的消息。
那封家书是世子身边的沈晋递给他的,谭昱一接到信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送一封信很要费些钱的缘故,他先前和家里说过,如若祖父和父亲都安好,就尽量不要写信给他,若出了事则务必告诉他。
于是谭昱捏着信木了好一会儿,终是还没拆信便眼前一黑。
“谭昱!”沈晋扶住他,谭昱紧咬着牙关克制了半晌,还是哭了出来。
沈晋一愣,转而猜到信里大概会是什么内容,心中自也替他难过,低声一叹:“节哀。你忍一忍再哭,你看现下…”
他想说现下这么哭随时可能叫主子们瞧见,可还不待他说完,侍卫统领已先一步看了过来。
统领当即眉头一挑,几步踱向他们,摘下腰上佩刀便将刀鞘抽在谭昱背上:“哭什么哭?有规矩没有?”
无意中刚看见这边的异样正走过来的兰婧脚下一滞。
统领却打算借着这事多出出气。他跟谭昱倒也没什么大仇,但是二翁主身边的这几个不是都出身低、家里穷吗?所以他们平日里得了赏,一点都不知道该往他那儿行行好处,全都悉数送去家里,他一想这个就来气。
除了他们四个之外,敢这么干的就只有世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人了——但二翁主和世子能比吗?没眼力见儿!
是以谭昱因为没能赶紧把眼泪克制住,就又被踢了一脚,他正拼命忍泪,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句:“你住手!”
几人同时看过去,已离得不远的二翁主显然面色不好看。
统领也不慌,朝她施了一揖:“翁主,他这没规矩,不管不行啊!”
“让统领大人费心了。”兰婧压制住心下的慌张,尽量从容地道,“我手底下的人,我自己会管的。”
大约是她话里偏袒的意味太明显了,统领有点不甘:“翁主,这事…”
“大人要是觉得交给我有什么不妥,就跟我父王说去。”兰婧说这话时都紧张死了,她挺怕统领真到父王跟前告状去。父王为这个罚她倒不至于,但万一懒得多问便直接不让谭昱留在府里了呢?
不过好在,统领也并不想闹大。他好似对她突然的强硬有点意外,怔了会儿,就说了软话:“没什么不妥、没什么不妥,自是该交给翁主您的。”
而后几人便散了。兰婧在码头上又等了会儿,等父王母妃还有长姐和哥哥、三弟先上了船后,后面就是她的船。
待得船驶起来,兰婧便将谭昱叫进了卧房。
谭昱刚进屋她就关上了门,走到桌边,亲手沏了盏茶递给他。
“翁主?”谭昱浅怔,抬眸见兰婧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兰婧知道他难过,可她又不善做安慰人的事,迟疑了良久才道出一句:“你别伤心,你家人的病…一定会好的!”
谭昱哑音一笑,静默了会儿,坦言道:“我祖父去世了。”
“…?!”兰婧一懵,没想到是这样,窘迫了会儿又忙说,“那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你…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有好报!”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糟糕得很。一直以来,他总能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哄她开心,可现下他遇到了事情,她连句宽慰的话都不会说。
兰婧这么想着就生了自己的气,接着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来年必会定下夫家的事了,什么要与他疏远的心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将递给他的茶又接回来放回了桌上,而后几步踱回来便道:“你跟我说过,就是过得不高兴,也不能让担心的事情变得更好,那还不如过得高兴一点,对不对?”
谭昱短吁了口气:“我没事。”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兰婧抿了抿唇,认真的口气听上去几乎像在恳求,“你如果想哭,就在这儿哭吧,不要理会你们统领;如果不想哭…如果不想哭等到了杭州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真的没事…”谭昱突然觉得想笑,虽然心里的悲痛一点都没有平淡,可他就是莫名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