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淮待他走近,清了清嗓子:“时衸啊…”
孟时衸依旧阴着脸,将手里的碟子往玉引跟前一递。
玉引呆滞状:“殿下…?”
她看到皇长子眉心搐了搐,而后道:“给您,桃脯。”
哈???
第181章 安排
回到宫中,孟时衸到御花园去静神想事,夕瑶的一举一动让他兀自笑了好几回,然后又沉下心来,斟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她说她“一不哭二不闹三也不会去上吊,也不会做任何让谢家丢人的事,更加不会折损皇威”,听起来应该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事情不“出格”,动作理应也不会太大。
那便应该还是他能主导的事情更多吧。若她肆无忌惮地去闹,触怒了父皇,他便要想办法保她,最后很有可能不得不娶了她;可现下她仍守着分寸,那他似乎就不用太担心?
毕竟归根结底,他的婚事还是必须由父皇赐婚才能成的,夕瑶守着分寸,就不可能闹到父皇那里。
孟时衸掂量到此稍定了心,决定暂且不贸然做任何安排,先瞧瞧她要干什么,自己再应对便是。
吁了口气,他又不禁再度笑出来。
——他竟然在这样谨慎小心地跟个姑娘家为儿女情长的事斗智斗勇?要知道朝上的事都未必让他这么小心。
孟时衸摇了摇头,余光瞥见身旁多了个坤宁宫的女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
那女官一福:“殿下,乾东五所的那个掌事的…皇后娘娘说交给您,人已押到外头了,但凭殿下发落。”
孟时衸便往她身后的门外一觑,果然看到一个宦官被人看押着跪在那儿,见他回头立时磕头如蒜捣,与那天跟夕瑶说话时的样子天差地别。
他心底冷淡一笑就挪开了眼,无心跟这种人多费心思,便向那女官道:“你们看着办吧。谢姑娘大度不计较,给谢家一个交代就是了。”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确意外于夕瑶居然并不怪他。在这件事上,他自己都怪自己,恨自己思虑不周让她受那样的苦。
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他,她本身又是那么惹人喜欢的姑娘,若他有机会娶她,肯定会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一辈子。
只可惜,他的这辈子太短。这个愿望,只好放到下辈子去。
清苑,几个宦官在书房门口合力拦着,才可算没让皇长子途经此处离开时看到这位谢大人的恼火。
待孟君淮从明信阁出来,走进书房看到的便是谢继清铁青的面色。
“谢兄。”他睇着他道。
谢继清一睃见他就又拍案站了起来:“夕瑶呢!”
“夕瑶刚醒,还在房里休息。”孟君淮边说边走去书案前坐下,谢继清提步就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不行。”孟君淮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几个宦官已挡到了谢继清跟前。
谢继清怒色分明地回过头,孟君淮轻喟:“她身子还虚着,谢兄还是冷静些再去看她吧。现下有玉引照顾着,谢兄放心。”
谢继清轻笑:“有玉引照顾着,才更不让人放心吧?”
他明显意有所指的口吻听得孟君淮眉心一跳:“谢兄您说这句话就太伤人了。”
谢继清冷然未言,两人各自大显不满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孟君淮先开了口:“夕瑶在玉引身边待了十多年,谢兄总不至于觉得是玉引这个当亲姑姑的故意害她,或者是我们拿她图谋什么,才送她进宫的吧?”
谢继清挪开视线一时未行作答,只觉一股气仍堵在胸口。
不过纵使还存着这股气,他心下也很清楚自己方才那句话的确过分。
玉引现下也必定是很难过的,他们夫妻也不可能是拿夕瑶算计什么,哪怕是皇位也不可能。
只不过,他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又一贯对这个常年不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更心疼些。现下乍闻她出了这种事,他是真心疼啊…!
谢继清咬牙缓了几息之后转身坐了回去:“方才那话是气话,殿下不必告诉玉引。”
孟君淮点点头:“好。”
谢继清又说:“夕瑶在宫里的事,我日后也会多提,我就一个要求。”
他说着看向孟君淮,孟君淮颔首:“谢兄请讲。”
“夕瑶要什么都可以依她,唯独和皇长子的事,不行。”
孟君淮面色微微一凛,谢继清淡看着他问:“殿下会将府里的翁主们…许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殒命的人做妻子吗?”
“我明白谢兄的意思。”孟君淮说着沉思了会儿,又道,“但我也只能告诉谢兄我们会尽力劝她,不能保证一定劝住。不过若再出什么事,我们也会及时知会谢兄。”
“好。”谢继清有些疲乏地应下,静了好久才续上一声,“多谢。”
明信阁。
因为夕瑶刚醒来时抵触强烈地不肯见皇长子的缘故,玉引还挺担心她的。然则进屋说了会儿话、又看着她用了膳后,发现她好像心情不错…?
这好心情看着还不像装的,一来是她的胃口比玉引所预想的好太多,二来,她自己吃着还有“雅兴”喂喂明婧…
明婧都被她喂毛了,吃掉一个丸子之后瞅瞅眼前的表姐,就蹭到了玉引旁边去坐着,想了想,又趴到玉引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她:“母妃,姐姐到底还难不难过呀?”
但是,七八岁的小孩哪儿会说悄悄话?她自以为小声,夕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夕瑶边低着头从眼前榻桌上夹龙井虾仁往嘴里丢,一边闲闲道:“姐姐不难过呀,你别担心。”
明婧:“…”
母女俩互望一眼,玉引手指在明婧腰间戳戳,示意她去问。
明婧就又蹭回了夕瑶身边,一边打量她一边问:“姐姐,你和宫里的大哥哥到底怎么啦?父王母妃还有舅舅都很担心你啊,你说说看嘛。”
“没什么事。”夕瑶轻耸肩头,抿笑,“姐姐要嫁人了,你开不开心?”
咦…
明婧懵了一下,小嘴一扁:“不开心!大姐姐已经嫁人了,你怎么也要嫁!”
她一下子连眼睛都红了,正在兀自掂量夕瑶和皇长子的事的玉引一见,赶紧将她揽过来在怀里拍着哄。明婧心里特别难过,就是不高兴姐姐们嫁人,抹着眼泪窝在玉引怀里不吭声。
玉引也蹙着眉看向夕瑶:“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细说一说。皇长子答应娶你了?”
“没有。”夕瑶摇摇头,“但比答应娶我还要好。”
比答应娶她还要好?玉引一时没懂,问道:“怎么呢?”
夕瑶笑吟吟的:“他说他也喜欢我。”
玉引轻吸了一口气。
在那么一刹里,她能十二成地理解体谅夕瑶的这种少女心事,自己甚至…有点不合长辈身份地希望他们两个真的能在一起,可同时又觉得这件事太糟糕了。
“你爹气得很。”玉引吁了口气,摇头,“让他省省心吧。”
夕瑶滞了滞,闷头继续夹虾仁。
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孟君淮进来时,还道她们间生了什么不快。
“夕瑶怎么样了?”他边问边一个劲儿地朝玉引递眼色,在玉引开口之前,夕瑶抢先一步道:“没事,我挺好的。”
而后她搁下筷子,看看孟君淮又再度看向玉引:“姑母,您说让我爹省省心,可答应让我进宫的也是您…我想先弄明白,这件事上您到底觉得我对,还是家里对?”
“我…”玉引卡了卡,只能说,“我觉得你没错,但家里也…”
“但家里也确实是为我好,这我知道。”夕瑶认真地望着他们,“可是我活得开不开心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能为我的日子负责的也只有我自己。我应该孝顺爹娘,但说到底我不是为他们而活的,对不对?”
“这话不错。”玉引点了头,夕瑶又说:“所以我现在在为自己做打算,我也认真考虑过,我愿意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不论是甜的还是苦的。您可以站在我这一边吗?”
她无比郑重而诚恳地望着玉引,明眸里的光芒让她一颤。
她有点意外于夕瑶这个要求提的连个弯都没拐,接着,又觉得这种方式似曾相识。
——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在她与孟君淮的感情还没有这样稳固的时候,也会有许多需要她着手解决的难题。她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跟他商量,也可以因为担心他不高兴而绕过他去暗地里使手段。
但她总觉得还是多一份信任为好,大多时候都是坦坦荡荡地同他说,又或者虽然自己先行做了什么事——比如罚侧妃之类的,但也并不会刻意瞒他,而是在他看见后将原委跟他说个明白。
他没有不辨是非地让她失望过,这让她在那个时候觉得惊喜而甜蜜。但时至今日,除了那份惊喜和甜蜜之外,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该是她当时是怎样的心绪。
——那时她不只是希望他们夫妻间能多一份信任,更是她自己愿意给孟君淮一份信任。而如果这份信任在第一次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她之后大概就都不会那么做了。
现下夕瑶把这份信任给她了。
玉引略作沉吟,便点了头:“好,姑母帮你,只要你清楚日后可能会过怎样的日子便是。”
“玉引?!”孟君淮略有些吃惊,刚想劝劝她,却见夕瑶吁着气噙笑往身后的枕头上一靠,大出了口郁气的样子。
他便暂且将劝语忍住了,看看玉引又看看夕瑶:“你们打算做什么?”
“我想了个大概…”夕瑶倚在那里悠悠地笑着,“姑父,您在翰林院有熟人吗?或者街头坊间说书的也可以…我想请他们帮忙!”
玉引和孟君淮静下神来认真问了她的打算,有点心惊地相互望了望,又都奇怪地觉得似乎可行…?
当晚,驸马府。
自打窗户纸戳破之后,孟瑜婧就没有过入夜还不见安辽回房的时候。
她自己睡不着,便寻了本安辽写的鬼怪故事来读,直读得哈欠连天,可算看见安辽进来了。
瑜婧一个哈欠收住,安辽正好抬眼看见,不禁愧疚道:“耽误你休息了。”
“没事。”瑜婧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你和那些朋友有日子没见了,自然该多聊聊,我也不困…啊…”
话没说完又一个哈欠。
这还说不困?
安辽嗤声一笑坐到榻边,揽过妻子,解释道:“他们还是有些正事的。说是有人想看话本,找到了翰林院去,但这话本他们不敢写,人又不敢得罪,所以想请我拿个主意。”
毕竟他有驸马的身份在。
什么事情居然要请当朝驸马拿主意…?
瑜婧提了精神坐起身追问,安辽就说:“因为这话本…是男女之情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是皇长子殿下。”
“嗤,疯了不成?”瑜婧懒懒地躺回去,“不写就是了,编排哥哥是不要命了?”
“那你猜猜这话本是谁要的?”安辽乜着她。
瑜婧蹙蹙眉:“谁?”
“谢家小姐之一,逸亲王妃的亲侄女,打小在逸亲王府给静宁翁主当伴读的一个。”
瑜婧一怔。
“差去翰林院的人还是逸亲王身边的大宦官,话里话外明示暗示地说这虽是写话本,但是所写的事情里没有一件是假的,让他们不必担心。”安辽说着一哂,“你猜故事里有什么?”
“什么?”已然被提起兴致的瑜婧立即道。
但安辽并没有直接说,就那样故意吊她胃口似的依旧笑看着她。瑜婧不得不自己先做思量,她顺着话本里常见的发展走向绞尽脑汁地思量了一遍,带着惊异迟疑着问:“她和哥哥青梅竹马…?”
“噗。”安辽喷笑,“那倒不是,你哥哥的青梅竹马你能不知道?”
“那是什么啊!”瑜婧急了,再度撑身爬起来,一把扑到他身上,动作蛮横的同时口吻端然在耍赖,“你快说!我困死了我熬不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安辽笑着就势将她抱住,正了正色,道,“我看到故事里提及皇长子送了她一匣江苏织造贡进来的帕子,十二月花事为题,这不是你之前寻给殿下的?”
“啊!”瑜婧惊呼出声。
那何止是她寻给哥哥的,而且还是哥哥主动让她寻的。后来哥哥也承认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喜欢到放不下,不得不用遴选皇子妃的事逼自己把她忘了。
合着是谢家小姐?怨不得哥哥前几天都在清苑!
现下谢家小姐主动要这话本,是她也中意哥哥?
瑜婧心头一喜翻身就下了榻,草草踩上绣鞋便往案边走。
“瑜婧…?”安辽愣了愣,“你干什么?”
瑜婧已然拿起了案头的玄霜:“帮你研墨。”
安辽依旧不解:“研墨干什么?”
“赶紧帮她把话本写了啊,这事你在行!”瑜婧的口气焦灼且坦荡。
安辽:“…”
这事他是在行,可是现在都快半夜了啊?!
他也困啊!
“能不能先睡觉?”驸马迟疑着问公主。
公主温柔地做了退让:“那先列个提纲?”
第182章 算计
小半个月后,一场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传遍京城,惊了孟时衸一跳。
他设想了夕瑶可能会做的各种事情,且认真地一一想了应对的办法,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玩这么一手。
听说街头坊间、酒肆茶楼都在说这个故事,以至于他的堂弟们进宫问安时见到他都忍不住好奇,一天之内已有三两个小心地问他:“殿下,您和谢家小姐…”
这让孟时衸有些崩溃。
他自然明白这是谢夕瑶干的,但他却不好差人禁了这故事的传播
一来是现下禁也晚了,他可以不许说书的继续说,但挡不住已然听说了这个故事的百姓交口相传。“交口相传”还最容易传出五花八门的版本,还不如让大家都去听夕瑶愿意让他们知道那一版。
二来,那故事还写得十分有分寸。他听了个大概,不得不承认那都是实情,而且正如夕瑶说的,既没有丢谢家的人,更没有折损皇威——这样的故事本是让百姓觉得上位者有人情味的,强给禁了,不就适得其反了吗?
所以孟时衸一时也没什么辙,左思右想之后先差了人出去,寻了个完完整整的话本回来看,看完之后更气得哭笑不得!
故事写得也忒诚实了,里面一点弯都没拐地直接挑明了两个人对对方的爱慕之情。还明说了他因为身体抱恙多年,不肯拖累于她,所以忍痛割爱断不肯娶,而她还在痴心等待,不惧守寡,只觉能跟他厮守一天是一天云云…
孟时衸不出宫门都能猜到百姓们读完这个故事会是什么反应。
现下京里肯定在大叹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且互相体贴但因现实缘故不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苦命鸳鸯!
孟时衸运着气在东配殿里转了几个来回,而后又定住心。他想了想,夕瑶这么做该是想用京中百姓的呼声对他施压,那他扛住压力绝不松口娶她就是了。他不答应,父皇绝不会下旨,百姓的呼声再高也没用。
于是他就这么冷着这件事,不理会故事在京中传得有多广,也不在意入宫的宗亲们好不好奇,任凭旁观者对他们的故事感动落泪。
与此相关的事他只做了一件,便是将京中尚未娶妻的年轻男子列了个单子,又择了几个自己清楚品性的出来,最后揣摩夕瑶的喜好,圈定了几个。
然后他去求了父亲,央他写道圣旨。若夕瑶始终不肯退让,万不得已之下他就把这道圣旨拿出来,直接将她嫁了。
她会很生气、会不喜欢,但也总比嫁给他强。
不论怎么样,凭她的出身,饶是她再不喜欢,夫家也还是会好好待她一辈子,怎么说也比嫁给他然后守寡强。再说,还有句话叫日久生情呢。
如果她因此怪他,那就由着她恨他一辈子好了。
皇帝听完他的恳求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真要如此?谢家教出的女儿,大多都是很好的。”
“正因很好,所以不想误她。”孟时衸这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