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你把夕瑶送出去?”谢愈追问道。他略有不忿地沉了口气,“你若是为加官进爵,便是二伯看错你了。”

“那若是为国之大义呢?”谢继清看向他。

谢愈微凛:“你说清楚。”

谢继清沉吟良久,只说了四个字:“奸宦当道。”

一个半月后,逸郡王府迎来了四个孩子。

两个是尤家的儿子,阿礼的表哥尤则明和尤则昌。两个是谢家的女儿,玉引的侄女谢夕瑶,另还有一个远房过来的谢夕珍。

东院里,尤氏亲自盯着下人把自家这两位小爷的住处安排妥当,足足盯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得以回屋歇了口气儿。

然后,她心里不免有些不平。

王妃…这是在故意给她添不痛快么?

这么久了,她不提挑人进来陪阿礼,王妃也不提选人来陪和婧。现下她挑了,王妃紧接着就选了两个谢家的姑娘进来,就像在有意跟她叫板似的。

何况,谢家出来的姑娘,她尤家的人也不能比。

近几天府里都在议论这事,她细细听着,下人们张口闭口都在说“谢家的表小姐”如何如何,她的两个侄子就跟被遗忘了一样。

尤氏暗暗窝火,可最终,她把这股火气平息了下来。

争一时之气是没有必要的,所谓来日方长。

正院里,孟君淮听说孩子们都到了,便去见了谢家的两个姑娘。

远房的谢夕珍比和婧大一岁,到了之后,便乖乖陪和婧一起睡觉去了。谢继清的女儿谢夕瑶比和婧小一岁半,看起来经历十分充沛——他到时,夕瑶正在屋里嬉笑着追阿狸玩,追得阿狸上蹿下跳,玩开心了还转过头来扑她的脚。

孟君淮一笑,走过去一把抱起夕瑶,放在榻上:“叫姑父。”

“姑父好!”夕瑶的声音清脆,一点都不怕生。

玉引正倚在榻边磨指甲,衔笑抬了抬眼皮:“没想到兄长会把她送来,殿下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觉得,日后有机会还是多让她回家,她现下还不到四岁呢。”

“嗯,反正都在京里,方便。”孟君淮边说边解下腰间的褐色药囊递给她,药囊下挂着长约一拃的流苏,他笑道,“拿这个逗猫玩。”

夕瑶完全不客气,可又很懂礼,跳下床福身道了句“谢谢姑父”才伸手接过,然后又跟阿狸疯去了。

孟君淮在榻边坐下,凝神端详了玉引一会儿,伸手就抚她的额头。

玉引往后一避:“干什么啊?”

“早膳就吃了半个烧麦,午膳喝了小半碗白菜汤、吃了两小口米饭?”他道,“叫大夫来看过了吗?”

“…”玉引撇撇嘴,“殿下真当我是个玉菩萨?”

她对他的这种过度小心太哭笑不得了。好像是因为大夫跟他说,她从前吃素太久了,身子弱,他就时不常地给她展现一下什么叫“神经兮兮”。

晚上若把她折腾狠了,第二天他能留在这儿亲自照顾她一天,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不让她自己拿;还有过年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你出门记得加衣服”“凉了记得勤换手炉”——当时她听了也就听了,后来一想不对啊,他对和婧的叮嘱都没这么细!

太夸张了他!

玉引一吹指甲上磨下来的粉:“没事,这不是天气转暖了么?估计是热得没胃口。”

“…天气转暖不假,但三月中,你跟我说热得没胃口?”孟君淮一掐她的腰,“我叫大夫来。”

“哎讨厌…!”玉引吃痛,伸腿一蹬他,“我晚上多吃点,正好今天夕瑶夕珍刚到,添几个菜给她们接风。”

但孟君淮很坚持:“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忽冷忽热的时候容易病。”

他说罢便不再多理她,直接吩咐杨恩禄去叫人。片刻之后,府里医术最好的魏大夫到了。

魏大夫问了几句近期的饮食起居,玉引答,孟君淮也帮着答。而后他又看了看脸色、瞧了瞧舌苔,接着,上前切脉。

玉引左手让他切脉,右手拿了本书看。过了会儿魏大夫说换只手,她就右手让他切脉,换左手拿书,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孟君淮则被魏大夫眉头皱起又舒开、舒开又皱起的样子弄得心里也一紧一紧的。

片刻后,魏大夫的表情终于维持在舒开眉时,继而松开了玉引的手腕。

“怎么样?”孟君淮急问。

“恭喜殿下。”魏大夫捻须,笑得春风得意,“王妃是喜脉啊!”

“啊?!”两个人同时一讶,接着,房中彻底安静。

第58章 去留

孟君淮摆手让大夫退下后,就见玉引神色茫然地看看过来:“我不是…”她懵了懵才说下去,“我不是每次…都找人来按摩吗?”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二人当初商量着暂且不要孩子,不是因为不想,是因为她真的害怕,怕得缓了一个月都没缓过来。

他定了口气叫来杨恩禄:“近三两个月给王妃按摩过的医女,一概杖三十;再让大夫配个方子,越不伤身越好,这孩子我们…”

“不要”两个字到了嘴边,孟君淮却说不出来了。

他是想要这个孩子的,他早就在想,她若能与他有一个孩子,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可现下这个孩子来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亲手杀了他。

杨恩禄在旁边也窒了息,听了吩咐半晌没敢应下来去办。他存着想等王爷反悔的心思等了一等,却没等到话,便试探了一声:“爷…?”

“去吧。”孟君淮道。

“等等。”玉引慌着神一阻。

孟君淮看向她,她也看着他,而后向杨恩禄道:“杨公公先带人出去,我…我想想。”

杨恩禄见有转圜余地便大松口气,一欠身,立刻带着下人们尽数退出去,连夕瑶都被抱走了。

玉引心下五味杂陈地望着孟君淮:“这孩子是…是我们的。”

“嗯。”他一点头,默了良久,才又说,“可你既害怕,也不必勉强。日后再说也行…”

“可他已经来了!”玉引有些崩溃,她无措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他脱开她的手又将她揽住,她便缩在他怀里,克制不住地发抖,“这、这是缘分在这儿?我必须把他生下来!我从来没杀过生,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

“玉引!”孟君淮揽着她的胳膊一紧,提高了的声音迫着她暂且安静下来。

他低头看看,她明眸圆睁地望着他,却又没什么神采。满满的慌乱填在里面,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正被天敌追得无处可逃。

他定下心神:“你不非得把他生下来,没出世的孩子尚不算个人,佛祖不会怪你杀生。”

“可是…”

“你若不想要,我们就不要。”孟君淮想说句自私的话,劝她把这孩子生下来,可到底还是迫着自己说了该说的。

他侧过身扶住她的双肩:“你听我说。”

玉引怔怔地与他对视着。

“你害怕生孩子,一点错都没有,但孕中多思是可以害死人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除非你自己想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们就不要。你不能违心地怀着他硬熬几个月然后把自己的命搭上,没有母亲应该为孩子送命。”

她脑中懵得更厉害了。

“你不必因为没有要这个孩子而自觉有罪。你本就不想,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孟君淮努力地安抚着她,“但你如果为了保他而死,他就一辈子都要活在害死母亲的愧疚中。”

他说着一喟:“还有我。”

玉引深深地吸了口气。

“所以你要想清楚,这件事可大可小。”孟君淮恳切道。

“我…”她不知不觉中,心绪平复了几分,又缓了两口气,便说,“让我自己想想,想好了…我去告诉殿下。”

“你要我现在离开?”他问道,玉引点点头。

而他摇了头:“这不行,现下不是留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花梨木圆桌,“我去那儿坐着,不扰你。但你若又有哪点钻了牛角尖想不明白,叫我一声。”

玉引踟蹰了会儿,点了头。

孟君淮便径自坐到案边去了,不声也不响。玉引思量着躺到榻上,想给自己一方天地静静的想事,便翻身背对着他不看他。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由自主地翻了回来,目光在他面上一划便定住,然后情不自禁的,就这样看出了神。

她认认真真地想着,现下,她依旧怕生孩子么?

没错,她依旧怕,怕极了。尤氏生产时的场面完全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在她脑海中淡去,她现下仍是只要一想,便能想到那天的惨叫和血迹。

可是…

她垂下眼帘,仔细看了看尚还看不出一点痕迹的小腹。满脑子的思绪都在告诉她,这是她和他的孩子。

那她想要这个孩子么?或者,她想和他有一个孩子么?

玉引觉得,她是想的。

其实在目睹尤氏产子的过程之前,她从来没对生孩子的事抵触过。她很喜欢小孩子,和婧、阿礼都那么可爱,她如果能给和婧生个弟弟妹妹,他们在正院里一起玩的场景一定有趣死了。

他应该也会很疼这个孩子吧…

他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虽然有时脾气大点,可他对他们都是上心的。

而且,近来他似乎也愈发有耐心了。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强硬地跟和婧发火、要求和婧必须如何如何,反之说理开导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这个孩子应该会过得很幸福,正院里有姐姐、还有两个堂姐,正院外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

她好像有点心平气和地想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玉引又看了看他:“殿下…?”

“嗯?”孟君淮回看过来。

她侧躺着枕着手思忖了会儿,问道:“女人生孩子…是活下来的多,还是死了的多?”

他淡一笑,毫无偏颇地告诉她:“若这么比,自还是母子平安的多,不过死了的也不少。富贵人家的大夫强些,平民百姓自求多福…若合着算下来,一两成怕是有的。”

“哦。”玉引低低地应了一声,手在小腹上抚了一会儿,又问,“那宗室里呢?生子死去的母亲…可有一成?”

“…”孟君淮被她问得一怔,此前他自是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被她问了,他才尽力想了一番,而后思忖道,“现下的宗室…应是没有一成,各府的妾室我不清楚,可孩子若没了,都有个数。除了大哥那边没留住的孩子多些,其他基本都平安,做母亲的应该也差不多。”

“嗯。”玉引闷声点点头,“大哥的孩子没了那么多,谨亲王妃也还康健,是不是?”

他颔首道了句“是”。

她再点点头,便又沉默下去,孟君淮便也继续维持安静,他几度想趁着她念头转变推波助澜一把,劝着她把孩子生下来,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他劝一句很容易。可若他显得太想要这个孩子,而她最终又仍不想生,把这孩子送走时她就会有更深的愧疚。

玉引一下下咬着嘴唇,心里时而安稳时而又紧张地反复在想,一成的几率,应该不会撞到她身上吧?

都说善恶有报,她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恶事,应该…应该没有什么要报应到她、或者她的孩子身上的?

那么多并不良善的人,都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了!

目下的宗室里似乎也没有难产而死的正室,她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地成为第一个吧?

这种疑问自然不会有确切地答案,只不过玉引心里已不自觉地在“自欺欺人”了。

她跟自己说:肯定不会!

“殿下。”又一声唤传入耳中,孟君淮再度看向她。

玉引抿了抿唇,凝视着他,脸上有了点笑意:“我希望是个女儿。”

他蓦然愣住。

她的笑容又明晰了些:“给和婧添个妹妹…她肯定高兴。”

院中,杨恩禄提心吊胆地等着,一想到一会儿可能得去给王妃备落胎药去,就激出一后脊的冷汗。

可等着等着,他居然隐隐听到房里传出了笑声?

杨恩禄静静神,不声不响地进了屋,隔着屏风静听了两句,那边王妃的声音又气又笑:“肯定是因为殿下总让我…那什么的时候念佛经!亵渎神佛!佛祖不高兴了,所以拧着我们的心思,非给我们一个孩子。”

“哎…佛祖哪会那么这样睚眦必报?”孟君淮一刮她的鼻子,“顶多是那时念的经正好都传进了送子观音娘娘耳朵里,她误以为你在求子。”

“那反正…我以后再不那样念经了!”她美目一横他,幸灾乐祸的,“近几个月殿下也没法让我那样念经了。”

孟君淮:“…”

杨恩禄骤松口气,知道这个结算是过了。

玉引便在这个冬去春来的日子里开始了安胎的过程,她每天有一大乐趣就是盯着和婧夕珍夕瑶看,因为这三个小姑娘生得不错。民间有句传说,说孕妇若天天都能看见漂亮的小姑娘,便也能生个漂亮的女儿。

结果和婧被她看了几天之后就不高兴了,一捂她的眼睛:“母妃您别看啦!母妃本来就漂亮,妹妹肯定也好看!”

哎哟小丫头你嘴真甜…

玉引呵呵笑着拨开她的手,转而看夕瑶去了。

夕瑶皱着小眉头一撅嘴:“姑母也别看我!我想要弟弟!”

哎你这孩子…

玉引便转向最年长的夕珍,刚走进屋的夕珍滞了滞,嘻嘻一笑,抱起阿狸往外走:“我、我去喂阿狸吃东西,姑母您忙…”

你们太不给面子了!

玉引磨磨牙,孟君淮在旁边笑:“要不你就给夕瑶生个堂弟呗?”

她不!她要女儿!

玉引想得特别明白。这个府里,或许任何一个妾室都得为了前程期盼着生儿子,但她是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思盼女儿的。

因为她是嫡母,府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孩子,至少在名义上是这样。哪怕日后尤氏的儿子是世子、尤氏母凭子贵,也不能动摇她身为嫡母的尊位。

而如若庶子不孝,则为律例所不容,承袭了爵位的,甚至会因为这个被削爵。

这是律例赋予她的一道保护。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想生女儿!

但孟君淮似乎更想要儿子,他跟她说:“你先生个嫡子,然后想要几个女儿都随便。这样日后妹妹们长大了有兄长护着,多好?”

“弟弟也可以护着姐姐啊!您看和婧和阿礼!”玉引理直气壮。

“行行行,随你。”孟君淮嗤笑,也不跟她多争,坐到榻边去摸摸她的肚子,摸了一会儿,突然蹙了眉头。

他看着她认真说:“你说这孩子生下来…头一句会说的话,不会是‘善哉善哉’吧?”

玉引:“…”

东院里,尤氏打从听说正院有孕开始,心弦就绷得紧紧的。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假如王妃生的是儿子…

她原本盼着正院可以在阿礼阿祺长大一些后再有孩子,这样王妃的孩子再是嫡出,才学也已差了她的孩子一截,总还是她的胜算大些。

可是现在…

阿礼论周岁才三岁,阿祺更还不满岁,嫡子就要出来了。他们很快就能在一起读书,谢家又是那样的人家,她没法奢求王妃生个天资蠢笨的孩子出来。

可她又做不出让孩子失子的事。

那种事…太穷凶极恶了,郭氏做了,便落进了千夫所指的境地。何况,她也是做母亲的,她做不来这种去要另一个孩子的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