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这句话每年弘景帝总会提起,每年李德全也会这么答着。
德妃去了多久了?也有二十多年了吧。能让陛下记上二十多年,也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李德全莫名有一丝感慨,弓着腰跟在弘景帝的身后往外行去。
出了大殿的门,抬眼是一片辽阔无际。远处有绵延起伏的山脊,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黄色的琉璃瓦,其上点点金光,在此时都显得甚是微不足道的渺小。
普天之下,只有帝王能如此俯视这一切,以深沉而凝重的目光。
弘景帝站了一会儿,便打算离开。
刚抬起脚,眼角余光就见惠王世子赵祚正从宫殿前的甬道上走来。似乎远远见到殿前伫立着一个明黄色龙袍的人,他脚步加快,来到丹陛石前,便顺着殿阶一路小跑而上。
他仰着头,脚步轻盈,面上带着诧异、惊喜、恭敬的神情。
从上往下,一览无遗。
“是惠王世子来了。”李德全凑趣地说了一句。
弘景帝只顿了一下,就抬步离开了,似乎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也似乎并为听见李德全所说的话。
李德全微哂,这惠王世子最近往宫里跑得也太勤了些,不怪陛下不想见他。
见殿前之人要离开,赵祚下意识就想叫,却又想起这里不得随意喧哗。
他跑了上来,气喘吁吁,想要见的人却已经离开了。
难道皇祖父没有看见他?
*
安庆公主居然答应挪府了。
自打这事开始闹起来,就有无数人关注着。两边相持不下,一边是大长公主,一边是朝廷功臣。到底是皇权至上,还是不寒功臣的心,谁也不知道。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实则并不简单。
强行拆了公主府,是没有长幼尊卑,是有违伦常,是大不孝,历朝历代天子都是以孝治天下。可若是寒了功臣的心,那就是寒了无数官员与千千万万将士们的心,以后还有谁愿意为大乾朝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后来事情摊到晋王头上,私下里都在说晋王这次恐怕要遭了。事情无论成与不成,以后他都将止步于此。
可,能怪谁呢?若是怪就去怪圣上吧,没有圣上的默许,恐怕工部尚书也不敢将这差事分派给晋王。
说白了,圣上这是把晋王推出来背黑锅。
只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晋王竟然把这事办成了。
不动一兵一卒,甚至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将事办成了。若不是安庆公主大张旗鼓去宫里哭了一场,谁也不知道这老太婆竟然变了心思。
至于为何会变了心思,谁也不知道,也许晋王知晓。总而言之,这件事让晋王在京中大出了一回风头。
就在外面因此事议论得沸沸扬扬之际,晋王又向工部那里告了假。
什么理由也没有。
工部那边却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说赵主事辛苦了,让他多休沐几日。
晋王便就回去了,连着在府里闲散了三日,瑶娘劝他去上值。
“差不多就行了,太过了以后还怎么在工部里待。”
晋王没有说话,一副懒洋洋的姿态。他此时半靠在大炕上,一只腿伸直,一只腿微曲,正拿着一本闲书看着。
腿边趴着只猫,正是花花。
花花如今是大变样,早先刚被小宝抱回来的时候,才不过巴掌大。如今身子比以前长两倍有多,宽也有两倍有余。
成了一只小肥猫。
也是春儿和秋儿稀罕它,荣禧院里历来不缺吃食,小公子的爱宠自然也不缺。小的时候喝羊奶,大点一天三顿鱼汤泡饭,等再大一些,五寸来长的小鲫鱼,它一天要吃三四条,还不加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零嘴。
这猫也是奇了,什么都吃。但凡是从小宝手里喂的,大到鸡腿包子,小到一些果子点心。
花花吃葡萄吃得可好了,吃葡萄还会吐葡萄皮。
这项技能让花花在荣禧院一众奴婢眼中,简直就是神猫。上上下下都疼它,疼着疼着它就肥了胆子。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花花敢缠着晋王了。
花花还小的时候就喜欢晋王,对他有一种谜样的迷恋。不过那会儿还小,连门槛都越不过去,等长大一些后,能这间屋那间屋来回跑了,就喜欢绕在晋王腿边钻来钻去喵喵的叫。
晋王但凡来到荣禧院,他去哪儿它就跟哪儿,起先晋王烦它有毛,不让它近身,被缠的次数多了,渐渐就开始无视起来,顶多就是花花在他腿边钻,他一脚将它踢开。
当然是很轻的那种踢,类似于搡开。可花花是个不要脸的赖皮猫,晋王只要用靴子尖推它,它就爬在晋王靴子上,用爪子死死抱着他鞋面。
就这么缠着磨着,花花终于可以待在晋王身边了,偶尔晋王在炕上躺着,它偷偷跑上来趴在身边,也不会将它拎着脖子上软肉扔下去。不过花花现在还有一个地方尚未能攻克,那就是瑶娘和晋王的床榻,它倒是试过两次,可无一例外是失败。
见瑶娘说话,花花抬起身子,对着她喵了一声。
那意思就好像在说,他不去就不去了,让我俩好好呆着不成。
瑶娘才听不懂猫语,继续对晋王道:“对了,镇国公府那边给我下了邀贴,让我带着小宝去做客,是世子夫人下的贴。”
“可去。孙氓不是不懂事之人,且那日在宫门处,那妇人抱着孩子前来道谢,估计宫里人都知道来龙去脉。你与他夫人相交,与我和镇国公府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
瑶娘正是想问这,随着她渐渐开始出入各府,已经渐渐懂得什么叫做避嫌了。就有点类似她们小的时候,这两家的大人吵过嘴,所以两家的孩子是不在一处玩的。
不过现在还多了一项,为了在弘景帝的面前避嫌,与手握重权的也不能在一处玩,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所以瑶娘都得问清楚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我明日就去。”
翌日,晋王去了工部,瑶娘则是去了镇国公府。
乔氏住在咸若馆,是个两进的院子。这是独属世子的居处,前面一进是世子的书房,并待客之处,后面一进的正房则是咸若馆。
瑶娘下了软轿,就见乔氏带着小月月迎在门口。
“还让你迎我,太客气了。”
“这是应该的,还望侧妃别嫌我失礼就好。”
两人相携进了屋里,只见一片低调的奢华中带着雅致,看得出乔氏是个多才之人。临窗下的琴桌、棋盘,落纱罩后的有一方大画案,其上摆着各式粗的细的画笔,另有几个大缸里插着许多卷轴。
墙上挂着字画也都是出自女子的手笔,一看俱知是她的大作。
见瑶娘目光放在墙上的字画上,乔氏赧然一笑:“让您见笑了,我都说不挂的,世子非要让我挂起来,没得惹人笑话。”
瑶娘收回目光,钦羡对她道:“怎么会惹人笑话,一看夫人就知是博学多才之人。读书可明理,琴棋书画则能陶冶情操,都是极好的事。只是我出身寒微,当年只识了几个字,想学这些却是没能学到。”
瑶娘这话就说得有些太实诚了,一点都没有避讳自己的出身。事实上也却是如此,苏秀才满身酸儒之气,是不赞同女子念书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若不是他堂堂一个秀才老爷,女儿竟然不识字,实在太丢人,怎么也轮不到瑶娘一个女子去读书识字。
苏家两个女儿,蕙娘因为不乐于此道,只识得几个字。瑶娘喜欢,倒是跟在苏秀才后面学了两年,等瑶娘识字了,苏秀才就不愿意再教她了,后来很多东西都是瑶娘偷偷抱着苏秀才的书看来的。
乔氏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娇媚有些太过,在外面风评不佳的女子,竟是这般的性格。
其实她给瑶娘下帖,不过是碍于那日之言,只想走个过场也就罢,并没有打算深交之意。如今看来,这苏侧妃倒不如传说中那般,是个挺实在坦诚的人。
想到这里,乔氏有些失笑,她怎么也成了自己厌恶中的那种人,要知道外面议论她的话也不怎么好听,可她却不是那些人口里说的那种人。
“如果侧妃不嫌弃,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瑶娘看着乔氏的眼睛冒着光。
乔氏被她逗笑了,“当然。其实侧妃若是想学,可以请个女先生去府上的。”完全不用这般见猎心喜。
虽乔氏知道这个形容词有些不恰当,但瑶娘确实给她这种感觉。
瑶娘有些诧异:“啊,还能这般?我倒是不知道呢,我以前只听说过有些富贵人家,可以请了女先生上门授业,没想到……”
说着说着,她面露赧然之色,话也消了音。现如今她也能称得上是富贵人儿了,说白了,还是心态没转过来。
两人都懂这其中的意思,相视一笑中,不免感觉更亲近了一层。
而就在瑶娘和乔氏说话期间,两个小的也对上话了。
进了屋后,小宝就扔开玉蝉的手,往小月月跟前凑。
小月月还记得小宝,那个鲁王府的小公子拽她发揪揪,是小弟弟救了她。在小娃娃的心里,你帮了我,我们就是一国的人啦。月月一点都不怕生的牵着小宝的手,说是要给他拿糕点吃。
因为月月每次见娘招待小孩子们,就是这般招待的。
也因此,两个大人在一旁说着话,说到兴起时,乔氏还领着瑶娘往书房里去了,从画缸里抽出卷轴展开与她看。而两个小人儿相携坐在了大炕上,一同吃着糕点。
月月做出大人般的模样招呼小宝,小胖手把装着糕点的碟子往小宝面前推:“小宝弟弟,你尝尝这个桂花糖蒸栗粉糕,这是南边带来的厨子做的,可好吃了。”最后这一句,显现出小吃货的本质,人家乔氏招待人可不会说这句。
小宝手里已经捧了块儿如意饼正在吃,乔氏这里的点心都是江南那边的式样,小巧精致也好吃。小宝上辈子也不是没吃过,只是上辈子喝多了药食不知味,且有很多东西也不适宜他身子吃,所以他高居太子之位,坐拥天下间的美食,其实吃过的东西并不多。
他佯装稳重的三口两口把手里的饼吃完,又拿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他以为他很稳重,很慢条斯理,殊不知因为人儿太小,行为举止下意识就给人一种很可爱的感觉。所以不光小月月笑了,旁边两个丫头也看笑了。
月月瞪了两个丫头一眼:“如梦,如画,你俩不准笑话小宝弟弟。”又对小宝道:“小宝弟弟你慢慢吃,别心急。”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小宝抬起的小胖脸上沾了一块儿糕点渣子。
“你别动,我给你擦擦。”
她捏了一块小帕子,凑过来给小宝擦脸。尾指微扬,姿态优美。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模仿能力最强,尤其是模仿最亲近的人,看得出月月是和她娘学来的。
不过乔氏做起来是优雅好看,月月做出来平添了一种好笑感。不是不好看,反正让小宝来看怎么都好看。
他的心嘭嘭嘭地跳起来,下意识闭上眼睛,可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就听月月说好了。
见小宝睁开眼睛,月月说:“我给你擦好了。”
怎么这么快?多擦一会儿啊!
可惜小宝心中的呐喊,没人能听见。他啃了一口栗粉糕,看了月月一眼:“你能不能不叫我小宝弟弟?”
月月是个乖丫头,就问:“那我不叫你小宝弟弟叫什么?”
“什么都成,反正别叫弟弟。”
“可是你本来就比我小啊,娘说,比自己小的女孩儿叫妹妹,男娃娃就是弟弟。”
“我就比你小一点点啦,我快两岁了,你还没有三岁,也算两岁,你看咱们一般大。”
“可我也快三岁啦。”月月记得娘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不能这么算的,没有到就不算。你看我们都是两岁,你以后叫我名字,我也叫你名字。”小宝强词夺理道。
月月可不会算数,只能点点头:“那好吧,我以后叫你什么?”
“小宝……”说完,小宝下意识摇头。小宝这名字太不威武霸气了,他以后的小媳妇怎么能叫他奶名。他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叫赵琛,你以后叫我琛哥吧。”
作者有话要说:琛哥哦,就问你们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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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
“琛哥?”月月呆滞脸, 很快反应过来, “可是你比我小, 我怎么能叫你哥哥呢。”
“都说了不小了, 咱们一般大。再说了, 你叫我琛哥,以后有人欺负你, 我就帮你。你再碰到像瑄哥儿那种坏小子,你就不用怕,到时候我保护你。”
见月月还有点犹豫,小宝又道:“难道你不怕瑄哥儿那种坏小子, 以后像这种坏小子还有很多,他们都会拽你揪揪, 还把你推倒, 我就问你怕不怕?”
月月当然怕,一对大眼睛红了起来。她不光怕那些坏小子, 还怕祖母,因为只要她惹事了, 不管对错,祖母就会骂娘。
“那你真的会保护我?”
小宝点点头,拍拍小胸脯:“当然了。你看我是皇孙,我爹是王爷,我皇爷爷是皇帝,我以后也会是王爷。有我保护,就没有人敢欺负你。毕竟哥哥都是要保护妹妹, 你叫我琛哥,我就永远保护你。”
“那好吧。”
旁边,乔氏的两个丫头看得瞠目结舌,都忍不住咂舌是不是皇家的子孙都这么聪明,才不过两岁的娃娃就能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还把她家姑娘给哄信了。
问题是她们根本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晋王府的小公子说得都对。也都对,就是、就是这娃娃太聪明了,也许这娃娃本就聪明,是她们大惊小怪。
至于玉蝉早就见怪不怪了,她家小公子打小就聪明,都能把陛下哄得眉开眼笑,哄个小女娃算什么。
“那你叫我一声,我听听。”
月月是个小女娃,哪里知道不自在什么的,既然小宝能说服她,她也没觉得有什么。
“琛哥……”她顿了一下,又改口:“琛哥哥。”
其实小宝更想听月月叫他琛哥,因为上辈子他就一直想听,可惜他难以启齿,她也不是此时可以随意哄骗的小女娃。
不过琛哥哥也行,小宝目光深暗地看了月月的小胖脸一眼,等他们都大了,他就让她喊他琛哥。
于是等瑶娘和乔氏满脸都是笑过来喝茶时,就见两个小家伙突然来了个大反转,本来是姐姐的成了妹妹,而本来是小弟弟的家伙,竟然成了哥哥。
“琛哥哥说,我叫他哥哥,以后谁欺负,他就保护我。”月月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主动就把事情说了。
小宝睁着一对天真无辜的大眼看着两个大人,两人看着眼前这两个小不点,不禁都失笑起来。
瑶娘道:“坏孩子,竟然哄了姐姐叫你哥哥。”
乔氏浑不当事道:“没什么,小孩子都这样,都想当大的。我家月月见到比她大一点点小娃儿,都不愿意叫人哥哥姐姐。”
两人说说笑笑,就把这事岔过去了,也都没当成事。
她们都没想到,这句琛哥哥一叫就是十多年,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还如小宝所愿变成了琛哥,不过那已经是很久远以后的事了。
一个小丫头进来禀道:“夫人,六姑娘来了。”
乔氏愣了一下:“她怎么来了?让她进来吧。”又对瑶娘解释道:“是我娘家的一个妹妹,随她哥哥一同进京准备明年的春闱,暂住在国公府里。”
正说着,从门外进来一名穿象牙白弹墨褙子,天水碧素面褶裙的女子,她面容姣好,一头乌压压的长发梳着随云髻,打扮十分素净,头上只簪了一根白玉兰花簪。
看见炕上坐着的瑶娘,她似乎有些惊讶,但眉眼不惊,面容娴静地行了礼。
看得出是个教养非常的好的女子,文雅大方,从容淡定。
“这是我娘家那边一个旁枝的堂妹,也姓乔,闺名秀丽。”乔氏介绍道,又对乔秀丽介绍了瑶娘的身份。
“侧妃娘娘万福。”
瑶娘点点头,态度既不亲热也不疏淡,脸上带着笑。
这阵子有宫嬷嬷教她,再加上也去了几回别家府上,是知道一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做派。她招了招手,让乔秀丽来到她面前,从腕上褪下一个玉镯,放在对方的手里。
“第一次前来,没有准备,这小玩意儿就给姑娘带着玩吧。”
这玉镯一看就不是普通货,水头极好,乔秀丽不禁有些诚惶诚恐,下意识看了乔氏一眼。
“既然侧妃娘娘给你,你就收着吧。”
乔秀丽道了谢,拿着镯子退去一旁。旁边一个小丫头端来一张绣墩,她就陪坐在下头听乔氏和瑶娘说话。
“你真是太客气。”
“不能失了礼数。”瑶娘笑眯眯的。
其实一开始她也不能理解这种见了人就从手腕上褪镯子,是个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这是代表亲近、重视之意。
一般富贵人家的夫人对待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方式,其中又分了几个层次。让丫头们代赏的是一种,亲自开口赏是一种,这种把自己戴过的首饰赏人,乃是最高一种。有时候不光是对方讨自己喜欢,也是有必然要给对方这个面子的意思。
就例如此时,她和乔氏聊得来,双方的身份对等,而乔氏娘家的堂妹来了,用赏就有些太过刻意,这种亲近却恰恰正到好处。
类似这种用来送人的镯子瑶娘手上戴了好几个,都是提前备下的,这也是她和那些夫人王妃们学来的。出门必备,不光有这,还有一些小孩子们戴的小金锁金项圈啥的。
乔秀丽并不是个话多之人,也识进退,从不随意插话。偶尔说上一句,却是颇为讨喜,让人既不觉得太过,也不觉得讨人嫌。
大多的时候,她都是捧着一盏茶静静地喝着,笑容恬静。
小宝和月月坐在炕上玩九连环,他教月月解,月月埋头苦思,他的目光则有意无意就滑到了乔秀丽的脸上。
乔秀丽就是上辈子孙氓的填房小乔氏,后来的镇国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