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里赤红的忘川水已经变得清澈,正缓缓荡出画面。男子突然将手掌覆在茶盏上,偏头对她说:“玉深,我有几句话想同流笙姑娘说,你先出去吧。”
玉深眼中有疑惑,却什么也没问,点点头踏出茶舍。他收回手,看清水面泛出的一幅幅画面。
那些画面看不看,其实也不重要。
“你知道吧,那些真相。”
他双手紧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我都知道,可玉深不能知道,我答应过他,不能让她知道真相,要让她一生平安无恙。”
奇才顾渊,他当得起奇才二字。深陷泥潭却仍保持高洁之心,深知朝堂的黑暗已不可挽回,于是让自己也化身黑暗,表面与黑暗为伍,实则寻找通向光明的路。
江城第一次下狱时,顾渊去找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皇帝贪玩昏庸,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来控制朝堂,只有当他坐稳那个位置,才能给江城他们反攻的机会,才能彻底击碎黑暗。
他将叶溯调往北境,实则早已商量好令叶溯去游说其他的亲王。顾家历来与宁王交好,宁王毫不犹豫地愿助叶溯一臂之力。
会选中叶痕不是偶然,大晋需要一位纯良勇敢的君主,因宦官而失去母妃的叶痕继位后绝不会再宠信宦官,这便阻断了今后宦官干政的后路。
他利用权倾朝堂的权势,将江城递上名单的人安排在六部中的重要位置,他们表面上互为对手,实则将朝中所有党争腐败一一逼出水面,再一网打尽。
最后,他只需要让昏庸的皇帝正常死去,一切便都是新的开始。
在他的计划中,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就像江城说的,这条路注定洒满鲜血,总要有人为此牺牲。他一开始就抱着牺牲的决心,才能自断后路,将一切做得决绝又果断。
他们迎来了开明盛世,他却背负大奸大恶之名死去。没有人为他平反,知道真相的人也只能缄口不言。
因为他们答应过他。
他说:“我不想让玉深知道这些,我给不了她什么,又何必让她为我烦心。与其内疚,不如恨我。”
他是奇才顾渊,他素来自命清高,他不屑说爱,却爱得比谁都重。


第5卷 忘川·澶书
宁知生平书,中有泪千行。
第壹章
日渐黄昏,忘川茶舍前的那片竹林都被镀上了金色,流笙摘了春茶晒在林间,蜷缩的小颗茶叶像一粒金黄的麦穗,兀自生香。
黑衣男子进来的时候,春茶刚在白瓷杯里化作一汪碧水,他端起茶盏打量片刻,笑道:“我曾经也想在乡间田野买一片茶田,当一户茶农,清淡地度过余生。”
流笙邀他在窗前坐下,晚风掀起窗外几株玉兰花,伴着茶香缭缭绕绕:“那为什么现在不想了?”
他垂下深邃似海的一双黑眸:“因为我想和她一起的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了。”他将热茶捧在掌心,茶雾盈上眼睫,像溢出悲伤的泪意,“她很讨厌我,总是躲着我,哪怕是死的时候

,她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竹林卸下夕光,四周都暗下来。
“我想知道为什么。”
第贰章
月色幽凉,夜深人静。本该集体梦周公的齐王府却灯火通明,巡夜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大有一只蚊子都不放进来的气势。
正殿内燃起巨大的青铜枝形灯,四角悬吊的灯碗里火焰灼灼,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高台的青木案几上摆着一只紫檀盒,案几前齐王正襟危坐,面上表情如临千军万马。七名王府高手

围圈而站,手按佩刀,只要稍有异动便能即刻拔刀。
“王爷,您别担心,王府守卫森严,别说盗神,就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若他胆敢硬闯,今夜便叫他有去无回!”
话虽这么安慰,齐王还是难以安心。盗神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这些年凡是他看中的宝贝都无一失手。外界传他轻功如魅,一夜千里,神踪不定,可以从人眼皮子底下盗取宝物,成为

朝廷几年来都头疼不已的头号盗犯。
前不久京中开始盛传盗神看中了齐王府的七窍心,这东西据说和比干那颗心有些渊源,能令死人复生。齐王虽没有确认过真假,但宝物毕竟是宝物,一旦和生死扯上关系,那便是千金

难求。
齐王几日前便开始布置,这区区齐王府都快比皇宫还要森严了。盗神向来盗亦有道,一盗不成便绝不再来第二次,只要挨过今晚,那就安全了。
侍卫披着铁甲从院墙走过,簇簇花影之后,两道黑影纸片一样贴着墙体,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深深融入夜色之中。
远处莲塘响起几声蛙鸣,聂骁压低声音道:“这洛春风也太不是东西了,为了赢这局赌注,竟然把我们要盗七窍心的消息放出来。”
身旁的聂澶书挑了挑眉,杏子般的双眼在夜里似有星海光芒:“这不正好,省得我满园去找宝贝在哪儿。喏,莲塘后面那栋房子看见没,亮得就差插块牌子写上‘宝物在此’了。你在

这儿等着我啊,我去去就回。”
“哎哎哎,”聂骁扯住她的衣角,“我也要去。”
她回身揉揉他的头,笑意盈盈:“乖,今儿晚上这场合你应付不了,等着为娘。”
话音刚落,她几个纵身跃过花影,轻得像夜里的一阵风,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一队侍卫又巡视而过,他紧紧地贴着墙面,将一束风铃花挡在面前,嫩声嫩气地嘟囔:“娘啊,你可千万要成功啊,不然儿子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洛春风那个浑蛋娶进门,从此在后

爹的虐待下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时间没过去多久,最亮堂的那栋房子里突然爆出一声尖叫,震得铺在莲塘里的月光都碎成点点光芒,耳边呼啸而过一阵凉风,伴着轻笑。
“到手,走。”
他抿住笑意,脚尖一点跃过墙垣,在夜色中狂奔起来。就凭齐王府那些侍卫,绝无可能追上他们。
跑了没几里路,前面的纤细身影突然一个急刹,搂着他落到了枝繁叶茂的老树上:“不对劲,有人跟着我们。骁骁,脱夜行衣!”
聂骁两三下脱掉套在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破破烂烂的乞丐装,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煤灰抹在脸上,随即被揪着领口提了起来。
几息之间,夜色中果然有人追来,逆着月光看过去,来人穿着一身黑衣,墨发高束,腰间配一把长剑,剑柄的蓝宝石闪出幽暗的光泽。
聂澶书提溜着聂骁飞身跃到墙垣上,袖间寒光毕现,短刀已架在聂骁的颈间。
黑衣男子身形一顿,也翩然立在墙上,玩味似的看着她。
“还以为盗神光明磊落,原来也会狗急跳墙威胁无辜。”
聂澶书冷笑一声:“满嘴屁话,贼还讲究什么光明磊落。今次是我大意了,阁下的轻功还真令我大开眼界。不过你若想抓我,这小乞丐可就没命了。”
聂骁挤出几滴眼泪,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哥哥救我……我怕……”
“你看清楚了!墙高三丈,这孩子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趁着黑衣男子凝神间,聂澶书反手便将聂骁远远扔出去,伴着聂骁连绵不绝的尖叫,黑衣男子纵身扑上去将他接住。聂澶书趁机发力抬腿便跑,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儿子啊,娘先行一步,你自求多福。
聂骁在心里腹诽了一千遍这个抛儿弃子的娘亲,随即可怜兮兮地拽住黑衣男子的衣角,扬起一张哭花的小脸:“哥哥,我饿……”
黑衣男子看了看早已跑得没影的盗神,再看看脚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男孩,头疼地扶住额头,叹了口气,随即抱起男孩离开。
第叁章
溪灵城,灵溪河,聂澶书端着一盆子衣服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有说有笑地和大婶们闲话家常。脱下那身夜行衣,她与寻常姑娘也并无二样。
谁会猜到,这个看上去模样秀丽的村姑就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盗神呢。
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去时,洛春风一脸不爽地堵在门口。前两天他兴致勃勃地带着聘礼来提亲,还没一炷香的时间,七窍心被盗的消息便满城皆知。
他以为这场赌局她一定会输。他曾拜访过齐王,那守卫简直令人咋舌,更何况还是在齐王有准备的前提下,聂澶书根本不可能得手。谁知道这个齐王这么没用,简直坏他好事!
在聂澶书一顿乱揍下,他只能带着聘礼灰溜溜地离开,并且答应三年内绝不再纠缠。
紫薇花被夏日的盛光照得萎靡,在门前洒下细碎的花影。聂澶书走近两步,手指搭在眉骨上遮阳,遥遥望着他:“洛公子,大丈夫言而有信,你赌输了,可不要赖皮哦。”
洛春风不知是气红了脸还是晒红了脸,瞪着眼睛道:“你就嫁给我怎么了?我家富可敌国,我没妻没妾,你嫁过来就是主母,一生衣食无忧,不比你东偷西藏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