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更加奇怪,道:“那这件呢?”
小裁缝低头道:“这是师父的东西,我也不确定是敛服还是什么特殊的袍服……师父走了,才发现有这么一件东西……师娘便说挂出去,看有没有人要。”果然衣服折叠的痕迹尚在,显然是压放已久。
公蛎道:“你师父去哪里了?”小裁缝摸了摸臂上的白花,眼圈红了。公蛎十分尴尬,连忙道歉,又问道:“你师父怎么做这样一件衣服,是不是做给你师娘的?”
小裁缝摇摇头,道:“我师娘穿上长了好大一截,极不合身。”
公蛎道:“那会不会是什么人来定做的,忘了拿走?”
小裁缝老老实实道:“有可能。师娘回忆说,一年前他曾听师父说过,有人拿了很古怪的图案要他来做,还给了一大笔定银,约定两个月后来取。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件……师娘只当那人取走了,谁知道……谁知道……”
见小裁缝一脸迷惑,公蛎好奇道:“谁知道什么?”
小裁缝犹豫起来。公蛎催促道:“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裁缝涉世未深,一看公蛎逼得紧,眼底有些害怕,回答道:“师父走了,家里又遭了贼,师娘很伤心,一直没顾上拆洗家里的被褥,直到昨晚,在一床破旧的棉褥里发现这个,叠得很齐整,严严实实包在褥子里,要不是拆洗东西,一点都看不出来。”
公蛎嘿嘿两声,一脸猥琐地猜测道:“哈,我知道了!定是你师父有了相好,想要送人,可是被你师娘发现了,没送出去,只好偷偷藏起来,是不是?”
小裁缝涨红了脸,生气道:“你胡说!我师父师娘好着呢!怎么会……怎么会背着师娘有……有那种事儿?”末了还小声加上一句:“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小裁缝虽然年幼,人品还是不错,对师父师娘相当尊重。公蛎有些惭愧,连忙道歉:“好好好,我说错了,死者为大,可能你师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小裁缝默默不作声。公蛎忍不住又问:“既然是你师父的遗物,干吗不留着?”
小裁缝低头捏着手指上的伤,道:“师娘担心,是定做的那人忘记了。总压在箱底也不是事儿,便叫挂出来。”他抬起头来:“你到底要不要?”
公蛎支吾道:“我看看,看看。”
小裁缝道:“你要是要的话,还可再优惠些。这些骷髅蝙蝠,师父下了好大工夫才绣好的呢。光是原料、绣工,便不止这个价儿。”公蛎留心一看,果然,这些蝙蝠的脑袋位置也是个小小的骷髅,同镶边一样,皆为同色丝线绣制,不对着光线,看得并不明显。联想到高氏身上那件,难怪早上远远看着觉得图案古怪,原来中间镶嵌着无数小骷髅。
再一看,那些团团的福字、寿字,每个正中都有这么个小骷髅,翻开衣服背面,同正面一模一样,竟然是双面刺绣。
公蛎大为惊奇,忍不住赞道:“好别致的针法。”
小裁缝羞涩道:“这种针法师父教过我,可惜我还是绣不好。”
公蛎装作随意道:“你认不认识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住在北市大马圈后面。”
小裁缝想了想,摇头道:“不认识。我们这行当,除非谁家有白事,才跟人打交道。”
两人聊了一阵,公蛎终归还是没买:一件敛服,做得再精美,总不能自己买回去穿吧?只好让小裁缝失望了。
出了店铺刚走不远,忽听小裁缝在后面叫,扭头一看,小裁缝手里拿着东西追了上来:“客官,您的东西掉在店里了。”
接过一看,却是一张陈旧发黄的硬折身份文牒。公蛎笑道:“我哪里有这玩意儿。不是我的。”
小裁缝固执得很,道:“您瞧瞧,就是您的呢。”
公蛎打开一看,一面写着“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还盖着河南县府的大印;另一面画着一个简笔画像,下有一行小字,标注面部特征:“肤黑貌丑,左目及右鼻窝黑斑各一”。公蛎丢给小裁缝:“不是我的。”
小裁缝对比着文碟上的画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肤黑貌丑,左目及右鼻黑斑各一’,您看您脸上……”
公蛎摸着脸上的两块黑斑,猛然醒悟,见那边纸扎店的伙计往这边张望,脸色顿时阴沉起来,劈手夺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肤黑貌丑”这四个字,简直扎人的心。
走了老远,公蛎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自己刚变成这个丑样子没几天,便捡了个一样特征的身份文碟,到底是巧合,还是谁知道底细,专门帮自己做了身份文牒?
(四)
小裁缝的解释异常简单:公蛎走后,他见地面上有个遗落的文牒,打开一看,上面是公蛎的画像,便追了出去。而且今日店里,只有公蛎一人来过。
多说无益,公蛎只好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掉了的。在敛服店铺门口闷头愣了良久,心事重重地回了如林轩。
事情似乎不太对头。
公蛎窝在房间里想了又想,决定主动出击,先去探一探那个假公蛎的底子,最好能一举制服,逼他承认冒充,然后再找毕岸医治脸上的斑痕,恢复容貌身份,此事便可了了。
说起容貌,世上凡人对非人的能力多有夸大,以为只要是得道的非人,想变幻成什么样子便能变幻成什么样子,其实不然。非人修道,能修成人形已经很难,若是想要貌比潘安,还要经过几世的修炼。公蛎这些天来,因为不满意容貌,也曾尝试过在变幻人形时,竭力变得英俊一些,但因道行不足,连一刻工夫也维持不了,便又恢复成这个丑陋样子,反倒累得一天不想动弹,很是窝火。
而公蛎没有去找冒充者,也是有理由的:一是公蛎懒散,反正有钱花着,有地方住着,冒充不冒充的,没什么大所谓;二是公蛎胆小。那人能模仿自己模仿惟妙惟肖,定是得道的高人,自己贸然出手,着了道可就不妙得很;三是他心里总觉得,毕岸是知情的,而且毕岸答应帮自己解决脸上的黑斑问题,若到时候黑斑消失,容貌恢复,再去申述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龙公子,岂不理直气壮。
勉强熬到傍晚,他被饭菜的香味吸引,去餐区点了几个大菜,一边吃一边盘算今晚如何同那个冒充自己的假公蛎对质,一抬头见猫女一人独坐,正盯着自己看,便腆着脸问了句好,谁知猫女眉头一皱,鼻子一耸,像是见鬼了一般,瞳孔瞬间缩小。公蛎隐隐听到喵呜一声,只见她一个闪身穿过人群,瞬间消失不见。
公蛎委屈得差点落了泪。倒不是他对猫女有多爱慕,而是她的这种举动,充分说明他如今的相貌已经不仅仅是丑陋,而且到了人人嫌弃的地步了,这对一心追求容貌的公蛎来说,比被人冒充还让人痛不欲生。
愁眉苦脸吃过晚饭,虽然天色已黑,公蛎还是戴上了早上那顶大草帽,出门朝忘尘阁走去。
刚拐了一个弯儿,便见假公蛎独自一人,脚步匆匆,正走在街道的阴影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公蛎恨得牙根痒痒,但见周围都是人,心想若是在此地闹将起来,只怕说不清楚,还不如跟着他,找个僻静地方当面对质。于是猫起腰,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假公蛎一路向北,脚步飞快,趁着闭门鼓尚未敲响,竟然出了安喜门,不走官道,反而向西拐去,净挑一些崎岖的山路走。
今日四月初十,天气有些阴沉,不见星月,但并不算很黑。公蛎凭着追踪猎物的本能,远远地跟着。
安喜门以西,便是去往邙山的荒坡,除了官道周边,少有人来。偶有土层稍厚的,便被城郊百姓开垦种上了庄稼,不过大多是乱石和丛生的野灌木,以及平头百姓的坟地,坟头刺玫枝条上还挂着清明的白纸钱串,有些阴森。
假公蛎走了好一阵子,绕过一个小山坳,来到一片平地。平地正中,是个隆起的土坟包,从黄色的泥土和上面稀疏半蔫的刺玫枝条来看,这是一个新坟,估计下葬时间不过月余。
假公蛎绕着坟头走了一圈,去到不远处大石后面,扒开干草,拿出一个包裹,从中取出一个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戴上,又换上一件黑色长袍。
幸亏公蛎一直跟着,否则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假公蛎穿戴完毕,从一蓬浓密的灌木丛后,抽出几件工具来:一把钁头,两把铁锹,还有一把砍刀。
公蛎躲在灌木后,心想这假公蛎难不成想要盗墓?本想跳出来质问他,但见他行动诡异,倒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假公蛎拿了铁锹,在坟前试了几试,找到一个松软的地方,开始挖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坟的一侧被挖出半人深的一个洞来。假公蛎用包裹将挖出来的土包上,送到不远处一块刚犁好的庄稼地里去。
公蛎趁机飞快跑到坟前查看。坟前歪歪扭扭插着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的墨渍已经模糊不清,名字依稀能辨出一个“平”字,“夫×平之墓”,落著三个字却一个也不能分辨。
公蛎想了一想,认识的人中,似乎没有叫“平”的人。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得罪了假公蛎,竟然死后还要被挖坟掘墓。
假公蛎很是小心,均匀地把挖出来的土洒在地里,这才折身回来。公蛎慌忙重新躲好。
盗洞越来越深,只能看到假公蛎的脑袋尖儿。公蛎在草丛中昏昏欲睡,跳出来也不是,回去又不甘心。正犹豫间,忽听浓密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
再有半个多月才到芒种,这么早布谷鸟就开始叫了。公蛎循声望去,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假公蛎停止了挖坟,仰脸学道:“布谷!”
布谷鸟叫得更欢了,连续三次,每次叫两声。
假公蛎似乎很悠闲,连着回应三声:“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鸟又回应了一声。
假公蛎爬出盗洞,将铁锹、钁头等收了照原位放好,脱了面具长袍藏入树洞,用干草堵上,扬长而去。
公蛎还没明白过来,假公蛎已经走远。公蛎正要去追,忽见坟头后面,闪出一张美人脸来。
一瞬间,公蛎还以为是高氏来了——樱桃小口,瓜子小脸,五官端正美丽,只是皮肤惨白,竟然是个美人面具。
公蛎只好窝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等那人走了两步,公蛎马上确定不是高氏:戴着美人面具的那人,照样穿着宽大的袍子,身高同高氏差不多,但身材不够挺拔,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应该是个矮个子男人。
他从长袍里拿出一大堆工具来,除了钁头、铁锹,还有刀子、钳子、斧头等,跳入盗洞,继续开始挖。一会儿工夫,只听扑通一声,那人丢出铁锹,顺着盗洞滑了下去。
这些都是什么人,半夜挖人家的坟墓,有人挖盗洞,有人取财物,配合默契还相互不碰面?!
看来这个假公蛎是个盗墓组织的成员,估计是惦记上了忘尘阁的宝贝。
啊,不对!公蛎突然想到另一点:或许这伙人不是看上了忘尘阁的宝贝,而是想要嫁祸公蛎!
公蛎顿时义愤填膺,心想这群家伙真是找死,自己必须要摸清他们的底细,掌握证据,一股脑儿将其丢进监狱里才是。
一愣神的工夫,假公蛎已经走远,如今城门关闭,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猫上一晚,如今最好便是跟着新来的这个人,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来。但面对的是一个坟墓,一想到里面的棺材和可能腐败严重的尸体,让公蛎很是抓狂。
坟墓中传来沉闷的敲打声。
纠结了片刻,公蛎还是鼓起勇气,慢慢爬到假公蛎藏衣服的地方,悄悄儿将长袍穿上,撕下衣襟掩住口鼻,再戴上面具,顺着盗洞跳了下去。
所幸墓室里气味正常,只有泥土和草根的腐味。公蛎这才放下心来。
墓室最里一角,点了支白蜡烛,那人正趴在棺材上,用一柄小刀翘棺材板上的钉子。听到响动,一回头看到公蛎大吃一惊,往后一跳,拿着小刀做出防御的姿势。
这人什么毛病,一句话也不说,难不成是哑巴?但他不出声,公蛎也不敢擅自出声,忙拱了拱手,学了一声布谷叫。
那人看着公蛎,面具下的眼神警惕不减。公蛎拢起手,又学布谷叫,这次是连续三次,每次叫两声。
那人迟疑着,也回了三声“布谷”,放下刀,狐疑地打量着公蛎。
公蛎满脸堆笑,一边学着布谷叫,一边做出个“请”的姿势。
那人似乎被弄糊涂了,愣愣地看着公蛎。公蛎指指棺材,示意要帮他一起启开棺材盖子。
这是个最为寻常不过的百姓土墓,连块青砖都没用,只用石头做圈梁打了一个小小的拱,里面位置逼仄,摆了一口棺材之后,四周的间隙只够一人经过。棺材质量还好,三寸后的楠木,锲入五寸长钉,钉得甚为扎实,但着实不像是有什么贵重陪葬品的样子。
那人用尽力气,才拔出一个钉来。公蛎巴不得他打不开棺材,免得看到里面的死人,装模作样地东边敲敲,西边听听,偶尔“布谷”一声,向他投去惊喜或狐疑的目光。
他的举动成功地干扰了男子的注意力。在他第十次连续发出“布谷”声时,男子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喝道:“你是谁?暗语讲得乱七八糟的,到底想说什么?”
公蛎大喜,却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夹着嗓子道:“老大担心你一个人搞不定,要我来帮忙。”
男子将信将疑,道:“不是说任何任务都必须一人行动吗?”
公蛎委屈道:“我哪里知道?像我这种地位的,只能听人指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又嘟囔道:“一个穷鬼的土坟堆,能有什么好玩意儿,值得这么大费周章的?老大也是糊涂了。”
公蛎不清楚他们对头领的称呼,但“老大”是个统称,这么叫总归出不了大错。
男子显然对公蛎的牢骚甚是认同,虽然未出言支持,但并未反驳。公蛎拍着棺材板,道:“老兄你说,这么一口棺材里,到底有什么?”
男子不答,转身去启另外一个长钉。公蛎跟着过去,道:“这五寸长钉有十几个呢,要一个个启出来,还不得到天亮?”说着拿起斧子,皱眉苦脸,憋气握拳,做出一副用力的样子,实际却一点力气也不使。
钉子只是稍微松动了一点,拔出来却有难度。公蛎没话找话,道:“我的手腕都疼了!真是,这种力气活,也不多派几个人来。”弯腰捡起那条拔出来的钉子一看,上面竟然打有两轮倒刺,每轮两个,做得极为精细。
墓室粗糙,棺材一般,倒是这个钉子使的用心。难道这墓室的主人,未死的时候便已经预测到要被盗墓?
公蛎拿着长钉,心中疑惑不已。男子试了几次,都无法用钳子拔出,低声喝道:“快来帮忙!”
公蛎虽然只是装装样子,但给了那男子很强的心理安慰,扑哧一声,第二个长钉被拔了出来,男子收不住势头,背部撞在了墓室墙壁上,撞下一块松动的石头来。
公蛎气喘吁吁道:“这样不行啊,工具也不趁手,要不回去同老大商量商量,明晚再来?”
两人都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见男子瞪了公蛎一眼,简短道:“今晚必须完成。”
公蛎一屁股坐在地上,赌气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说我不干了!”
男子又开始龇牙咧嘴启第三个钉,见公蛎果真不来帮忙,闷声闷气道:“敛服。”
公蛎重复了一句,“敛服?”忽然跳起来,狐疑地道:“你是说,辛辛苦苦盗墓,就为了扒死人身上的敛服?”
男子过于用力,虎口震裂,流出血来。公蛎喋喋不休地追问:“是不是真的为了敛服?干吗不从寿衣店里买?”其实心中已经萌生退意,慢慢退到盗洞附近,只待过会儿男子忙活时便要偷偷溜走。
男子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撕下衣襟将虎口缠住,从怀里掏出两张黄裱纸来。一张黄裱纸上画着几个小人,手牵手围成一圈,另一张却是鬼画符一般,乱七八糟不知道画的什么东西。公蛎一边干笑一边朝盗洞摸去:“这什么玩意儿?驱鬼符?”
男子将鬼画符那张点燃,拿起小刀,在左手中指上一划,挤出血滴在小人的脸上。
血并没有四处滴落或蔓延,而是刚好在小人的线条之中;黄裱纸被血浸透,显出一个凹凸有致的图画来。
牵手跳舞的小小骷髅,同今日见到那件大红敛服的绣边一模一样。
公蛎吓得猛退了一步,趁机扎着脑袋往盗洞里钻,可眼见黑黝黝的洞口就在眼前,公蛎却如同撞在了石壁上,头冒金星,疼得说不出来话来。伸手一摸,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
(五)
男子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公蛎惊慌失措,拼命扒拉洞口,可是洞口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封上了,虽然能够感受到气流吹过,却出不去。
男子将画着小人儿的黄裱纸放在棺材盖子上,嘴巴微动,念念有词。
燃烧的黄裱符飘了起来,在空中盘旋。小人们从纸张中跳出,围着一个长钉,手舞足蹈。男子用刀慢慢撬起,再用钳子往外拔。
噗的一声,第三颗长钉拔出,比前两个要省力多了。公蛎虽然慌乱,但忍不住还是想要说话:“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使妖法!”
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根本未将公蛎放入眼里,只管将十几个长钉一一启出,然后用力一推,棺材盖子被推到一边。
公蛎“啊”一声捂住眼睛。只听那人呸了一口,狠狠骂道:“妈的!”
公蛎将手指分开两条缝隙,探头往棺材里瞧去。果然是一具空棺,里面除了两件寻常的衣服,一顶男子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公蛎有些幸灾乐祸,道:“瞧,没提前做好功课吧?白费了这一晚上的劲儿。”
跳舞的小人慢慢消散,变成几滴血,顺着棺材板流了下去,但燃烧过的黄裱符依然在飘荡。面具之下,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见男子握紧拳头,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公蛎连忙后退,装作若无其事道:“天气不早了,咱赶紧儿回去吧。”
男子往前逼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谁?”
公蛎忍住慌乱,正色道:“我是老大派来帮你的呀。”
男子瞪眼看着他,似乎马上要扑过来。
公蛎吓得往后一躲。男子却转了身去,将棺材盖子完全推开,先拿出衣服又是抖搂又是撕扯,失望地丢在一边,又用小刀去扎棺材板子。
公蛎忙上去帮忙,一边敲一边将耳朵贴上去听:“没有夹层,是实打实的楠木。”
棺材板上面满身刀尖扎的印痕,但确实并无夹层。公蛎悄悄去摸盗洞,仍然是封着的,看似洞口,却无法出去。
男子心有不甘,绕着棺材走了两圈,冲着公蛎道:“过来帮忙!”
两人一起用力,将棺材整体推到一侧。但棺材下面全是夯实的泥土,并没有想象中的异物或者坑洞。公蛎这次是真的累得气喘吁吁,挑拨道:“依我看,我们是被老大骗了。这个鬼地方,顶多算是个衣帽冢,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男子一愣。公蛎趁机道:“你想想,要是有贵重东西,老大还不亲自出马?而且,墓室能这么轻易被我们打开?这显然是个陷阱。”
男子正在敲打墙壁的手慢了下来。公蛎试探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戒备。公蛎装作未看到,热切道:“我叫……罗源。”他临时胡编了个名字,免得将来惹麻烦。
男子眼神一闪,迟疑了一下,道:“我叫王瓴瓦。”
公蛎也不管他看到不看到自己的表情,满脸堆笑道:“原来是王大哥,久闻大名!”
王瓴瓦冷漠地哼了一声,扭身重新去检查棺材。
黄裱符已经落地,化成一片灰白的灰烬。滴血的黄裱纸早已掉进棺材缝隙里,皱巴巴一团。若盗洞消失是因为刚才王瓴瓦作法,那么如今法术完毕,盗洞应该出现了。
公蛎小心翼翼,又一次去触摸盗洞。哪知盗洞看着仍在,以手触之即被挡了回来,仍然出不去。
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公蛎心中开始惊惧不安,话更多了:“王哥,你说老大是什么意思?我入行晚,对这行不熟悉,您能否指点一二?”
王瓴瓦不答,专心致志地翻看那两件衣服。
公蛎十分后悔,今晚未经仔细考虑便闯入了墓室,面对这么一个亡命之徒,实在太过鲁莽,但事到如今,出又出不去,只能面对,走一步说一步了。
隔着面具,看不到王瓴瓦的表情。公蛎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是怎么做这一行的?……你知不知老大的真实姓名?”
这个王瓴瓦沉默寡言,公蛎说十句他才回个一句半句,但嘴巴严实得很,并不透露一点讯息。
蜡烛只剩下拇指长的一小截,眼看很快要熄灭了。今晚难道要闷死在这个坟墓里不成?
公蛎再也按捺不住惊恐,提醒道:“王哥,这个盗洞……盗洞怎么出不去了?”
王瓴瓦脸色一变,过来摸了摸,手按着棺材,眼神有些古怪。
看他这样子,显然也没办法。公蛎嘴里安慰道:“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想办法。”心里却乱成一团,一看蜡烛将灭,更加着急,叫道:“要灭了!赶紧再点一支呀。”
王瓴瓦慢吞吞道:“定棺烛,只有一支。”话音未落,忽然转身朝公蛎扑来,双手青筋暴起,目露凶光。
幸亏公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身子一弓,弹跳到棺材另一侧,惊叫道:“你做什么?”
王瓴瓦扶着棺材头,冷酷道:“杀了你,我才能出去。”
公蛎急得跳脚:“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联手,联手!”见王瓴瓦眼睛精光一闪,马上意识到他要来攻击,身子一晃,成功地避开。
王瓴瓦明明看到自己已经触到了公蛎的衣襟,却被他逃开,不禁惊讶,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更加阴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瓴瓦个头不大,行动却极为灵活。偏墓室太小,两人只能绕着棺材兜圈子。公蛎躲得狼狈不堪,头不是撞了棺材便是撞到石壁,哀求道:“王哥,我们一起逃出去不好吗?干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再折腾一会儿,这蜡烛可要灭了!”
王瓴瓦几击不中,甚是恼火,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假冒的家伙!”隔着棺材,一拳朝公蛎门面打来。
公蛎腰部一摆,王瓴瓦打在了墓室壁上,扑簌簌掉下些泥土来。公蛎绕到棺材尾部,怒道:“我不是假冒的!”
这里离王瓴瓦远些,不至于一拳便挥到门面。王瓴瓦眼睛冒火,咯咯冷笑:“你一来我便怀疑了,你,根本不是圣教成员!”
原是他所谓的假冒是指这个。公蛎简单回想了下,从进来到现下,自己一举一动并无破绽,不服气道:“胡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正要说“圣教”二字,却不由自主停顿了一下。
不是盗墓的吗,怎么成了圣教?
圣教,圣教。公蛎拼命压制心中的念头,坚决不往上面想。
王瓴瓦站直了身体,面具后面的眼神凶狠残暴:“第一,圣教从来都是单线通知、单独行动,传讯者、帮忙者从不碰面。第二,圣教称呼,不叫老大。第三,”他狰狞地盯着公蛎,“你话太多了,这种人,在圣教中活不了多久的。”
最后一条很是刺耳,但想了一想,还真是这样。公蛎气得不行,尖刻道:“你话不多,有什么用?如今盗洞被妖术堵上了,你再有本事还不是同我一样死在这里面?”
王瓴瓦忽然抬起头,冲着盗洞道:“信使大人,我明白今晚的任务是什么了。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公蛎惊道:“外面有人?”
王瓴瓦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面无表情,道:“我一直以为今晚的任务是寻找骷髅蝙蝠红敛衣,原来是你。”
公蛎觉得莫名其妙,叫道:“你胡说!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杀我做什么?”
王瓴瓦活动着手腕,慢条斯理道:“圣教对我不十分信任,这次是考验我来了。你说的不错,这个寻常的土坟,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盗洞被封,只有圣教才能做得出来,而这么做的目的,便是测试我的能力和魄力。”他阴测测一笑,道:“杀了你,我就算完成任务,可以出得去了。”
真是无妄之灾。公蛎胆战心惊,舌头打起了结:“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生教熟教,只是个普通百姓,今晚意外撞上,看到你盗墓,过来看个热闹……虽有不尊重,也,也不至于要杀了我吧?”
王瓴瓦脚尖挑起地上的小刀,握在了手中,冷酷道:“这个我不知道,我也从不打听,我只管领取任务。你九泉之下,托梦给信使大人吧。”
公蛎抱着棺材板乱蹦乱跳:“等等,信使大人是谁?我同他无冤无仇……”
王瓴瓦一言不发,挥着尖刀朝公蛎扑来。公蛎仓皇之间拿起一把钳子,勉强应对两下,尖刀折断,钳子也离了手,两人照样围着棺材打转。但这一次王瓴瓦使了全力,如同跗骨之蛆,不管公蛎如何闪躲,他的手总是不远不近差一点便要抓到。
烛头闪了两闪,熄灭了。公蛎曾听闻,盗墓时,定棺烛一灭,盗墓者必须在一刻之内离开坟墓,否则定然死于非命。公蛎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宁可信其有。
王瓴瓦显然更为相信此传闻,大喝一声,高高跳起,隔着棺材一把卡住公蛎了脖子,公蛎大惊,拼死一挣,两人竟然都滚进了棺材中。
棺材中空间逼仄,两人翻滚扭打,相互卡着脖子,谁也不肯松手。王瓴瓦虽是个常人,但夜间视力竟然不逊公蛎,且力气极大,手腕脚腕灵活,几次压得公蛎透不过气来。
一刻工夫早已过去,两人仍旧保持着搏杀的姿势。
王瓴瓦杀红了眼,一手卡着公蛎脖子,一手扭着他的手臂,如铁钳一般。公蛎大半个身体被压在下面,勉强咬牙支撑,渐觉体力不支。
若是稍一松劲,只怕自己埋尸此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公蛎被扭住的手徒劳地在棺材板上划拉,发出轻微的刺啦声。意识有些模糊,或者更加清晰,卡着的部位似乎没那么疼了。要不然,在棺材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等后人发现这个墓了,好歹知道自己葬在这里?
嗯,不如写个“龙公蛎到此一游”,更为简洁明确些。但三五年、几十年后,自己化成了白骨,岂不是一堆蛇骨,那些个凡夫俗子,哪里会想到“龙公蛎”是一条得道的灵蛇呢?只当是谁写着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