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道:“后来呢?”?
李婆婆抹了一把泪,黯然道:“后来?孩子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好相公人好,对我也体贴,没了孩子,他也没凉待我。可是过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后他说出去一下,结果再没回来。”
“那是个冬天,寒风裹着小冰晶刮得呼呼的,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傍晚时分,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门找。等在一个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我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同我儿子当 年一样的话:‘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吓到了,抓住他拼命摇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后力气说‘快点搬离这个地方,快点!’”
李婆婆声音凄厉,表情悲痛至极,却再无泪水流下来。“我报了官府,申请验尸,可仵作检验了之后,说死于不明症状的失血过多。全身无伤口,无打斗痕迹,只是体内的血液全部没了。仵作判断‘或有隐疾而造成血液病变’,结论‘排除他 杀’。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忽然站起来,紧紧钳住毕岸的手臂,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我知道,他和 儿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们的血!”
李婆婆身上的恐惧、绝望和无助传递过来,公蛎也不由自主发起了抖。?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将手按在李婆婆肩头,轻轻道:“婆婆不急,慢慢讲。”?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眼睛深邃安静,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人心安。公蛎不由朝毕岸走近了一步。
李婆婆平静下来,道:“人人都说,是我命克亲人。其实我巴不得死的是自 己。儿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呢。没多久,我就卖了房子,去乡下亲友那里住了两年,又辗转多处,最后来到北市,在这里开了个小茶馆。”
毕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李婆婆道:“我正要说这个。那日午后,我正在洗碗,他在门口劈柴,忽然支着耳朵说了句,外面什么声音?我出去看看。就是这两句,我决不会记错。”?
“可是当时锅碗叮当,我并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声。等我处理完他的后事,也想起了这个事儿,问遍了街坊,都说不曾听到,只有一个在街口晒太阳的老乞丐说,他似乎听见几声梆子声,但听得不太准。”
“那时候洛阳还未宵禁,夜里值更,由各家轮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见得很,从哪里查呢。”
毕岸的目光投向茶馆墙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道:“婆婆的字写得很是不错。”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长得好,学问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 偷看了一眼毕岸,低声道:“他当年,长得同你一样好,不过不似你这般冰冷。”她的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毕岸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婆婆请继续讲。”公蛎在一旁挤眉弄眼。?
李婆婆正了正脸色,道:“我搬来了这里,开这么个小茶馆,平生再无快活,不过每日里嚼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可是三日前,我又听到了 梆子声。”
“太长的夜,我睡不着,正搂着阿狸念叨我的阿宝,阿狸忽然站了起来,支起 耳朵,跳下床出去了。我以为它发现了老鼠,就靠在被子上等它。就是这时,我听到了梆子声。很轻很轻,急一阵缓一阵的,同宵禁巡逻时的声音是不同的,倒像是 谁家孩子在调皮捣蛋。”
“阿狸好久不见回来,我困得睡着了。因惦记着阿狸,天没亮便我醒了,发现 阿狸在我脚边蜷成一团,已经死了。”
李婆婆的表情,同讲起失去儿子时一模一样,难过得难以形容。公蛎不知道怎 么安慰她,冒冒失失道:“阿狸年纪也不小了。”
李婆婆厉声道:“它不是老死的!”似乎觉得过分 ,平静了一下,接着道,“不错,阿狸已经十七岁了,要是个人,已经耄耋之年。但它不会死的,我知道。”
“我要弄清死因,趁着它的身体还有余温,半夜解剖了它。”她眼神坚毅,同公 蛎印象中那个只会冷嘲热讽说人长短的凡俗老妇判若两人,“它一点血也没有,连肉都泛出白色。”
她颤巍巍站起,腿脚一软,又坐下了,指着后面一个掩盖的木桶,道:“龙掌柜,麻烦你去将那个提过来。”
桶里放着阿狸被剖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已经僵硬。毕岸翻弄着看了看,沉吟不语。李婆婆殷切地看着毕岸,道:“怎么样,老婆子我的判断可否正确?”
毕岸点点头。?
李婆婆轻轻拍着木桶,“可怜阿狸陪了我这么多年,死了也不能落个全尸。这几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直到今天早上五更鼓敲过,我才迷糊了片刻,可是又一 下惊醒过来了。”
“我又听到了那种梆子声!杂乱无章,急一阵缓一阵。”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恐惧,伸手抓住了毕岸的衣袖,“我又惊又怒,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同小妖吵了起来。”
毕岸任由她拉着衣袖,道:“婆婆年轻时,可曾得罪过什么不寻常之人?” 李婆婆摇摇头,“没有。倒是老婆子孤身一人之时,想起此事到底意难平,偶尔心里充满着恶意,故意编排他人的坏话,倒是得罪人不少。”她苦笑了一下,“比如苏媚。”
公蛎不满地小声嘟囔:“幸亏她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
毕岸道:“那这几日可有什么人表现比较反常?”?
李婆婆怔怔想了片刻,忽然叫道:“珠儿!珠儿!”?
公蛎对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怀着天生的好感,更别说同珠儿还有不一般的情谊,顿时嗤之以鼻,“李婆婆,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信口雌黄?”?
李婆婆急道:“不是,你想想,今天早上闹得这么凶,她露头了没有?”?
确实,今天早上果真没有看到珠儿的身影。公蛎记得一大早她家原是开着门的,后来不知何时关上了。另外往常李婆婆欺负小妖,珠儿一定会出声帮忙。李婆婆也知道珠儿同毕岸闹的那一出儿,寻思珠儿对外声称是认了毕岸和公蛎做哥哥,莫要指认错了,连这两人也得罪,顿时讪讪道:“我也是猜测。”?
看到公蛎脸色不好看,忙补充道,“可能珠儿知道什么。阿狸死后的那个傍晚,?
我在准备第二天的茶汤,她竟然来了。你知道,她从来不进我这个茶馆的。”
李婆婆挤兑苏媚珠儿原是家常便饭,所以珠儿通常不多搭理她。“她主动走了 进来,默默站了片刻,脸色十分难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是不是那次我说她勾搭有钱人家的少爷,结果人家看上她她还摆谱,正想着如何抵赖,只听她阴沉着 脸说,晚上关好门窗,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要出去。”
公蛎恨恨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大……”?
李婆婆翻了个白眼,道:“我如今就这么点乐趣,比如你,我只是说你好吃懒做,百无一用,看到女人就走不动道儿,其他的坏话可没说,你这么小气做什么?”?
公蛎气得捶胸顿足。毕岸道:“婆婆还有其他线索吗?”?
李婆婆欢快道:“有有,我这里小道消息可多呢。你想听哪个?”她一说起他人的闲话来,浑身充满了动力,刚才的悲痛似乎全忘了,恨得公蛎牙根直痒痒。?
毕岸皱了下眉,道:“跟你这件事可能有关的。”?
李婆婆眼珠转了几圈,拍着大腿道:“先说隔壁,我最讨厌隔壁。小妖梦游,你们知道吧,连着这几日,每晚亥时左右,穿着睡衣到处乱跑。昨晚还去老木匠家逛了一圈呢。”
公蛎惊得瞠目结舌,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昨晚亥时一刻左右,听到小花提醒她小心感冒。早上扫街,看到她家门里有刨花儿,定是小妖昨晚去了老木匠家附近。”?
公蛎哑然道:“你不做捕快,真可惜了。”?
李婆婆咯咯一笑,故作神秘道:“还有那个老实巴交的小花,每到月圆之夜,便犯癔症,抱出一堆缺胳膊少腿儿的小蜡人,指挥着它们排兵布阵。另外,我跟你们说,苏媚可是个人物,不仅侍弄花草是一把好手,调教起男人来,那真是连暗香 馆的头牌都比不上……”她忽觉失言,偷眼瞄着面无表情的毕岸,谄笑道:“她性格开朗,人又漂亮,我要是男人也喜欢呐。不过我看她还是意属毕掌柜。”
毕岸波澜不惊,像是同自己无关一般,李婆婆稍觉失望,不过看到公蛎微显落 寞的样子,又觉得很开心:“珠儿没找婆家,有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常常偷偷来看她,可她不为所动。我敢肯定,她同苏媚一样,中意毕掌柜您。”她得意地看着毕岸,像个做了坏事而不自知,反而求打赏的孩子一样,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毕岸脸色一沉,道:“说其他的。”?
李婆婆收了笑容,道:“街口赵婆婆,她家儿子不能尽人事,生不出孩子来,所以赵婆婆整天对着王二狗家的阿宝嘘寒问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孙子呢。呸,看着面善,心里不知道有多嫉妒呢。临街老木匠,正在四处打听着给他 家那个虎妞找婆家呢。就虎妞长得粗手大脚那样儿,娶回家跟娶个男人一样,谁会看上?”
公蛎听得津津有味,毕岸却哼了一下。李婆婆忙赔笑道:“啊,瞧我糊涂的。你们原不爱听这个,你家当铺对面,以前说要开家布庄,听说如今易主了,被一个财大气粗的俊俏公子爷给买下来要建个酒楼。”
毕岸皱了皱眉,道:“婆婆累了,早日安歇吧。”公蛎本想追问下关于虎妞家木匠铺子的事情,只好打住。
李婆婆瞬间悲惧交加,泪光涌动,凄凄切切哀求道:“毕掌柜,关于吸血一事,老婆子我只告诉过你一人。我可就依仗你了!”变脸之快,堪比公蛎换形。
毕岸道:“放心,我这些天就在忘尘阁,你若听到什么异动,来找我就是。”?
李婆婆垂泪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谢毕掌柜。”?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馆。小妖正躲在门后提心吊胆,唯恐将李婆婆气出什么好歹来,看到公蛎就做出一个探询的表情。公蛎朝她一挤眼,表示没事,接着小声问毕岸:“你说李婆婆说的那个事儿,是真的还是她自己臆想的?”
毕岸面无表情:“不知道。”
(五)
李婆婆的委托,公蛎并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说的是真话,吸血什么的充满诡邪,公蛎决不想多管闲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虚,那更不用理了。再说了,人家委托的本来就是毕掌柜,而不是他龙掌柜。倒是小妖的事儿,公蛎上了心。
如今天黑得早,吃过晚饭,还未到戌时。前堂生了炉火,甚是暖和,几人便集 到了前堂来。汪三财在核对今天的账目;胖头对着火炉痴痴地发呆,不时咧嘴无声地傻笑;毕岸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人所托的缘故,竟然拿了一本书坐在前堂,看得专心致志。
公蛎百无聊赖地绕着众人打数十个圈子,仍不见隔壁小妖有什么动静。见毕岸 看得出神,腆着脸道:“毕掌柜,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毕岸将书递给了他:“巫要。”
书软塌塌的,竟然由一张张薄牛皮装订而成,但边缘发毛发黑,磨损严重,显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为这两个字的每笔每划都是由无数个巫人组成的,巫人们戴着鬼脸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 个人只有寥寥几笔,但极为传神。
公蛎盯着看的久了,直觉得巫人们都动了一般,忙翻开里面。?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行笔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蛎大多不识。中间夹杂着很多鬼画符一般的图片,偶尔有几幅能看懂的,不是诛心便是挖眼、裹尸等,还有一些同现在不怎么相同的阴阳八卦图,处处透着诡秘,公蛎很不喜欢。
毕岸盯着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讲解。”?
公蛎将书扔回去,道:“我还当是哪家的诗文。原来是这个,没意思。”?
毕岸道:“这是先秦古书。”他着重在“古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隔壁的门响了一声,却是小花来检查门闩。公蛎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书我也没兴趣。”?
毕岸将其中一页卷起的书角抻开,压住,淡淡道:“据说天下修炼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说能长生不老,多活个数百年,定然是有的。”?
胖头吃惊道:“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公蛎心不在焉答道:“活那么久做什么?你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光自己活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没人分享,多没意思。”?
公蛎对长生不老之类从来无感。当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着一个已逾千岁的老乌龟,每日里窝在洞府里,开口闭口除了修炼,便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前朝往事,没一个人爱听。公蛎当时便想,若是自己也过这种孤独烦闷的生活,那还不如早早升天。
汪三财倒从柜台探出头来:“年轻人么总要有点追求,看人家毕掌柜。”?
公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净,又要戒荤腥去杂念,这日子有什么过头?没意思!”?
毕岸合上了书,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点点感兴趣的光来:“你今晚说了三个没意思。”?
小花在同小妖说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看来今晚小妖不会有事了。公蛎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没意思?”?
毕岸微微笑道:“没事了。”
胖头忽然愣头愣脑地道:“毕掌柜,您这是打算回来住一段时间了?”
毕岸道:“正是。”?
胖头和汪三财大喜,异口同声道:“毕掌柜在,我们的生意定会好了!”?
公蛎酸溜溜道:“胖头你赶紧再去批发些小姑娘小媳妇喜欢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儿来,明日还不知有多少美人儿来呢。”?
毕岸抬头微微一笑,嘴角扬起。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看起了书。?
公蛎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的五官。毕岸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潇洒。但分开了看,眼睛稍微长了些,唇形薄而娇俏,作为男子的五官便显得有几分媚气,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棱有角的脸型,媚气瞬间转 化为了英气。
单单英俊的长相似乎还不足以显示两者的差距。与公蛎的毛手毛脚、心浮气躁不同,毕岸淡然却又锐利无比的眼神,静默的举止,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安静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是公蛎除却容貌外最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么情况,公蛎除 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毕岸只要一出现,哪怕事情一时不能解决,场面 也会暂时平静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他那种冰冷的感觉。公蛎觉得,他就像一把剑,哪怕是微笑 也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意。毕岸似乎很热心,浑身充满正义,但这种“热心”,同公蛎置身事内的热心不同,他在和气之外,无时无处透着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 漠然。同样,他也很有礼貌,不管是对汪三财的唠叨还是对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 到有礼有节,但这种礼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蛎救了一条被癞蛤蟆咬住的半 岁小蛇时,又轻视又悲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高高在上。
比如现在,公蛎热烈地同胖头讨论哪里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养眼,装模作 样地同汪三财讨论生意的走向,要不要开拓下经营范围,毕岸充耳不闻,捧着那本 鬼画符一般的古书看得津津有味。
或者就是这种高高在上,让公蛎觉得不爽罢。偏偏汪三财对此赞赏有加,胖头 则崇拜不已,更突显了公蛎的小心眼。
“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这是个今天才跟李婆婆学的新词儿,公蛎觉得用在毕岸身上特别贴切。
可惜竟然说出了声。公蛎原以为毕岸一定会装没听见,没想到他头也不抬回 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内把这本书读完学透,我就接受你这个定位。”
汪三财整理完账目,正笼着手烤火,探头看了一眼古书,揶揄道:“这书让他看?——龙掌柜,里面有认识的字吗?”?
公蛎知道汪三财不怎么瞧得起他,可是也没办法,眼珠转了半晌,道:“我自然认识它们,不过它们不认识我。”?
三人哈哈大笑,忘尘阁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头自告奋勇道:“毕掌柜,你教教我,这些都是什么?”?
毕岸看了看胖头,摇头道:“这个,不适合你。”
要是能找到那个丁香花女孩儿,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藓——那么一生就完美了。
公蛎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闭门鼓敲罢,也未听隔壁有什么异响,公蛎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蛎一个激灵,忽然醒了。?
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一个人赤脚走在地上。公蛎的第一感觉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开窗户。?
果然是小妖,一袭白衣,手脚冻得通红,双眼迷离地在院子里打转,但极为安静,不发出一点声响。?
刚才明明胖头已经闩好了门,也不知小妖怎么进来的。?
公蛎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是怎么了,要死不死的天天梦游,苏媚也不管管。
小妖站在院中,对着空中伸出双手,像在拥抱什么人。公蛎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脸满是激动,嘴巴微动,不知在念叨什么,但顺着她的目光,明明空无一物。?
公蛎等了半晌,仍不见小花过来,只好穿好衣服,轻轻推门出去。?
小妖抱着空气无声流泪,像是竭力压着不让自己出声。公蛎几乎将耳朵贴在她的头发上,也难以分辨她在说什么。?
小妖哭了足有一盏茶工夫,公蛎眼见她指尖由苍白变成通红,嘴唇由红润变得乌青,唯恐冻坏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刚转过身,忽觉衣襟一紧,回头一看,小妖泪眼蒙眬,嘴巴一动一动,做出一个“不要走”的口型。?
公蛎只好站住。他几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梦游还是犯癔症。?
小妖伸手过来,公蛎以为她要牵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过去,尚未够着她的指尖,小妖已经转身走开了,但她的手却仍然摆出一副牵手的样子,仿佛她牵着一个无形的人。?
小妖不再流泪,而是满脸欢喜,一边走一边指点周围,好像黑暗中藏了无数公蛎看不见的美景一般,而且动作十分奇怪,一会儿做依偎状,一会儿又做出小女儿 的娇嗔状,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人。
公蛎暗暗觉得好笑,心想这小妖的梦可真够丰富。?
小妖牵着空气走到公蛎的窗前,忽然收住脚步,并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屋内的漆黑一片。?
公蛎弯着腰潜到她前面,躲在窗台下朝她做鬼脸。?
按照公蛎的判断,站在小妖的位置绝对看不到自己,更别说这个鬼脸了,但小妖分明动了动嘴巴,用口型说道:“那是什么?”?
公蛎吃了一惊,忘记躲藏,探头朝屋内望去。?
屋里还是自己刚离开时的样子,窗户开着,并没有什么异样。?
小妖嘴巴先是一动,接着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惊惧,转身朝后跑去,不料经过前堂门槛时,被狠狠地绊了一下。?
公蛎眼疾手快,一个飞扑接住了她,只听框里哐当一声响,头撞在旁边的货架上,一个青瓷美人瓶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汪三财、胖头的房间灯都亮了,胖头叫道:“谁?”公蛎还未来得及回答,小妖无声地倒在公蛎怀中,紧紧抓住他的手,哆嗦着道:“龙哥哥,救救我,还有……” 一句话未说完,昏了过去。
胖头一手举着灯,一手提着棍子出来,一看公蛎顿时愣住:“老大,这是…… 怎么回事?”
公蛎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没系,抱着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 穿一件白棉睡衣,双颊通红,双脚足赤,这模样儿要多说不清就有多说不清。
那边汪三财还在不停地问:“胖头,外面怎么回事?”胖头嗫嚅着不知如何回 答。公蛎低声喝道:“别理他,小妖冻坏了,你快找件干净的衣服来。”
刚说完,一件棉袍甩过来,刚好落在小妖身上。毕岸靠着门框,皱眉看着小 妖,嘴里却大声回汪三财道:“没事,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蹬翻了一个花瓶。有我在呢,财叔早点歇息吧。”
公蛎手忙脚乱地将小妖裹好,小声道:“怎么办?”
毕岸道:“还能怎么办?送回流云飞渡。”胖头眨巴着眼睛,苦着脸站在一边。公蛎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恼道:“她梦游,我不敢打断她,刚才她自己走的时候绊到门槛,把你们给惊醒了。我什么也没做,你哭丧着脸做什么?还不去隔壁叫门?”
胖头喜笑颜开,跑去叫门。?
公蛎唯恐毕岸不信,忙道:“小妖梦游,苏媚又不在家,你有什么好法子?”?
毕岸似笑非笑道:“据说治梦游,要找到导致她梦游的根源。”?
公蛎没好气道:“这不是苏媚的事情么,怎么赖到我头上了。”?
毕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公蛎悻悻道:“我又不会治疗梦游。”
小妖忽然动了一下,紧紧抱住公蛎,冰冷的小身子簌簌发抖。公蛎有些尴尬,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毕岸忽然道:“那日从大杂院带回来的小玉鼓,你还留着?”?
公蛎警惕道:“怎么了?你答应给我的啊,可不许反悔。”?
正说着,小花来了,公蛎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问道:“小妖这是怎么了?以前也这样?”?
小花头发睡得像个鸡窝,瓮声瓮气道:“没有,以前好好的,就这六七天,天天晚上梦游,梦游的时候叫她也不应,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后悔道:“我睡得沉,她在梦中又特别机灵,一点响动都不发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胖头担心道:“要不要现在去请个郎中来?我看她冻得很。”?
小花道:“不用,热水、热姜汤我已经备好了。”?
公蛎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够放心的,这么大个店,就交由你们两个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还是赶紧叫她回来吧。”?
小花欢快道:“姑娘就在城里呢,偶尔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说完似乎觉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公蛎一愣,道:“你说什么?”?
小花低头支吾道:“哦,我说……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她偷偷瞄一眼公蛎,脸红了。?
公蛎断定她撒谎,故意道:“那店里货物怎么办?”?
小花老老实实道:“货物商家会定期送来,我们只管清点、售卖即可。”?
公蛎皱眉道:“她都忙什么呢,天天不沾家。”
小花木讷道:“姑娘交待过,说我们处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毕公子便是。”
公蛎觉得自己有点出力不讨好,悻悻道:“毕岸是我忘尘阁的掌柜,又不是你 流云飞渡的。”
两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蛎寻思,这小妖的梦魇一天比一天严 重,要赶紧找到苏媚才行。
(六)
第二天吃过早饭,公蛎惦记着小妖,便去了流云飞渡。?
小花正在整理货架,看到公蛎忙施礼道:“龙掌柜早。”?
公蛎探头往后院看去:“小妖呢?”?
小花道:“身体倒没大碍,不过还未起床,睡着也不踏实。”?
公蛎迟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小花粗笨沉闷,平日里几乎没什么话,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自然公蛎说什么便是什么。?
公蛎来到小妖的房间。房间很普通,粉色的帐幔,白色窗帘,床头墙面上挂着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带着一种小女孩特有的温馨。?
小妖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双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梦中仍然一副紧张的模样。?
公蛎道:“发烧么?”?
小花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发烧。我看她比较累,就没有叫醒她。”?
堂前忽然有响动,似乎有客人来,小花忙去招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公蛎虽然不在意,但对小妖的名声可能有影响,特别是隔壁还住着那个长耳朵长舌头的李婆婆。踌躇了下,转身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
小妖闭着眼睛,梦呓一般道:“不要走。”?
公蛎以为她装睡,叫道:“小妖起床,日头晒到屁股啦!”
小妖长长的眼睫毛快速闪动,无声地哭了起来。公蛎晃动她,道:“小妖! 醒醒!”
小妖折身坐了起来,眼睛睁开,却不看公蛎,而是直勾勾看着房梁,泪水如同 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公蛎将耳朵凑近,全力分辨。
小妖叫的是“姐姐”!
小妖哭了一阵,重新躺倒昏睡。公蛎出了房间,小花也已经忙完,送他出去。?
公蛎道:“小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小花茫然道:“亲人?好像没有。”想了一想,坚决道:“没有。除了我和姑娘。”?
公蛎道:“她家原籍哪里?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小花摇头道:“不知道。”?
公蛎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道:“你过会儿叫她吃些东西。如若不行,还是叫个郎中吧。”?
小花憨笑道:“已经叫郎中看过了,说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的药。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既然已经出来,公蛎便四处逛逛。刚走过街口,见外出进货的胖头拐进了另一 条巷子,遂跟了上去。
不用说,胖头又去找虎妞。公蛎正蹑手蹑脚准备上去吓唬他一下,旁边突然窜 出一个人倒退着过来,刚好撞在公蛎怀里。
一股温香软玉的感觉传来,公蛎急忙跳开,定睛一看,却是玲珑。玲珑羞得脸 色通红,忙不迭地道歉。公蛎正了正神色,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玲珑含羞带笑道:“我的一个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处,却怎 么也找不着。这不刚才找得急了,撞了龙掌柜。”她一双凤眼朝公蛎款款一瞥。
公蛎一阵慌乱,道:“我帮你找找。”玲珑咬着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 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个日常戴的。家里还煎着药呢,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