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本正捂着生疼的额头跳脚,却见地上那人的呻吟声渐渐变成急促的喘气 声,佝偻着身体不断地抽动,不禁吓了一跳,叫道:“喂,喂,你怎么了?”
小院上房的房檐下,仅有的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公蛎顾不上自己的脑袋 了,上去将那人扶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人正是那晚见到的“三爷”,只是换了寻常衣服,没了那晚的狰狞。他身量 单薄瘦小,被公蛎撞飞之后,后脑刚好磕在荆棘下的石基上,血虽然没出多少,但 后脑头骨竟然凹进去一块。再一看,吴三蜷缩成虾米状,嘴角泛起血沫,只有出气 没有进气了。
公蛎的声音都抖了:“你别讹人……就这么撞一下,怎么会这样?”?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院落四周的阴影中站了出来,公蛎却不曾留意,只顾手忙脚乱地按他脑后的伤口,带着哭腔哀求道:“你别死啊,不就是撞了一下吗,我真不是故意的……”
吴三面部剧烈抽动,撕扯得脸皮都翘了起来。公蛎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 去扯他的脸。不料吴三突然睁大眼睛,用尽全力道:“你……你……赔我性命!”伸 出左手向公蛎的脖子抓来。
他的左手,是六根手指头!
一口浓稠的血沫喷了公蛎满头满脸,手在即将触及公蛎脖子之时,软绵绵地垂落了下来,而他的脸皮脱落,下面的五官完整地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
巫琇。干瘦身材,微驼,六指。?
公蛎想都没想,抓着他的身体一阵猛摇,语无伦次道:“那个浑身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儿……从金谷园逃走的!她叫什么,住在哪里?”?
巫琇眼皮上翻,一抖一抖地抽搐,已经说不出话来。公蛎急道:“喂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再死啊!”?
越来越多的血沫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身体渐渐软了下去。公蛎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他死了,尖叫一声,箭一般地逃离了院子。

窨讖鼓
(一)
公蛎足足在房间里躺了三天。胖头认为他这几天没吃好,身体虚空,汪三财却非说他在装病。
隐藏这么深的巫琇,竟然被自己一撞而死,后脑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公蛎一想起便要做噩梦;一会儿又懊悔没打听出丁香花女孩的姓名,一会儿又郁闷自己应该先问身上鬼面藓的疗法,而最为担心的,还是官府是否会把自己当做杀人犯抓了去,真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加上他自蜕皮以来,连续担惊受怕,没个安稳日子,真被折腾的不轻。如此这般,两日之后,公蛎开始浑身忽冷忽热,脑 袋发胀,四肢酸痛,一起身便天旋地转的。看到他是真的病了,汪三财这才不再唠叨。
直到第五日傍晚,燥热退去,公蛎渐渐清醒。先侧面同胖头打听了下官府动 向,听说并没有官府来捉人,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这才觉得腰都要躺得断掉了,起床胡乱抹了一把脸,打算出房门活动下手脚。
一推门,便见毕岸坐在中堂。他竟然在家,正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碗小米粥。看 到公蛎,道:“这几日睡足睡够了吧。”
公蛎要退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支吾道:“还好。”?
胖头盛了粥,又笑嘻嘻地递给公蛎一个烧饼。毕岸笑道:“胖头满脸喜气,有什么开心事?”?
公蛎这才留意到,胖头今日没穿短衫,而是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湖蓝新袍服,戴了一顶硬翅襥头,满脸红光,眉开眼笑的,从里到外透着开心。
不仅胖头,一贯冷眼冷面的毕岸似乎心情也十分不错。只听他打趣胖头道: “莫不是喜欢上哪家女孩子了?”
胖头又是傻笑又是脸红,扭捏了半日才道:“那个……我第一次穿这种衣服……”?
公蛎心思烦乱,没好气道:“一件衣服就乐成这样。瞧你那大肥脸,红得跟卤过的猪头肉似的。还不快做事去!”?
胖头忙板上了脸,挺胸收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拉扯整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步子去了前堂。?
公蛎突然很想向毕岸求助,但一想到他同阿隼的关系,又退缩了,站在桌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所适从。?
毕岸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水蛇也会有黑眼圈。”?
公蛎转了转眼珠。他不仅眼窝发黑,眼睛里还布满红血丝——但他已经化成人形,很讨厌人家叫他水蛇。?
毕岸似乎觉得很好玩,往椅子上一靠,笑了起来。?
公蛎没来由的恼火,道:“不许叫我……”话未说完,忽然被毕岸打断道:“五日前,我在北市土地庙一处院子里,发现了前阵逃脱失踪的巫琇。”
公蛎的心一阵狂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太好了。”?
毕岸道:“可惜他已经死了。被人正面猛烈撞击,后脑受伤严重。”?
公蛎低下头,干笑了两声:“这样啊……这人这么大本事……谁还能撞了他?”?
毕岸道:“本想找到巫琇,便可找到清楚治愈我们身上鬼面藓的法子,没想到这样。官府如今正在追查杀他之人,希望能有所突破。”
公蛎锁紧眉头,斟词酌句道:“那个,或许那个撞他的人,不是故意的,是误伤。他那么大本事,一般人怎么能杀得了他?”?
毕岸回过头来。公蛎忙端正身体,神态更加庄重。?
毕岸起身走开:“你这两天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否则我可就保不了你了。还有,今晚同我一起查验下现场。”?
公蛎不安道:“你……都知道了?”?
毕岸回头哼了一声,道:“就你这两天说的胡话,是个人都知道是你撞死了巫琇。”?
好歹没被官府捉走,公蛎松了一口气。但病了这几日,尚未来得及将那日的经历梳理。如今细细一想,不由得心惊。?
那晚被困,引自己入局的老婆婆和小女孩,难道真的是人偶?还有巫琇,老早毕岸已经推测吴三被人控制,可能是巫琇所为,为何一直不抓他归案?而那个奇怪
的阵法,被自己一把火烧了,但火是如何着起来的?而且——?
公蛎撸起衣袖裤管。浑身上下,别说是被火烧伤,连衣服头发,都没有一点过火的痕迹——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若不是毕岸刚才提到巫琇的死因,公蛎几乎要以为被困古阵乃是一个噩梦了。
一想到毕岸,公蛎心中又是一惊,忙伸手往衣袖里摸去。他去土地庙,是收到 了毕岸的纸条,当时他分明随手塞进了衣袖,但如今却空空如也。
公蛎无心吃饭,回到房间里,将藏在脸颊的玉珏吐出来,然后扯着嗓子叫胖头。
胖头跑得肚子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兴高采烈道:“有事?”
公蛎扯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进了屋里。三下两下除去襆头,胖头的头发散落下来。
胖头以为公蛎同他闹着玩,只管嘿嘿傻笑,披头散发的任他摆布。公蛎将玉珏塞他手里,喝道:“拿好了!不许动!”胖头果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公蛎走到他背后,在他肩上锤了一拳,不无嫉妒道:“这皮肉,够厚的。”说着忽然 取出火折子打火,朝他的头发点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胖头的头发着了,带着一股浓郁的皮肉焦煳味道。公蛎哇一 声大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旧衣服死命扑火。
所幸火头不大。但胖头右耳下方的大撮头发被烧得乱七八糟,生生比其他地方短了半尺,再也盘不上头顶,而且头发燃烧后的灰烬弄得他满脖颈都是,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
这个仿冒的玉珏,并不能避火。
公蛎想了想,拿过玉珏,趁胖头不注意重新吞进脸颊,将火折子递给胖头: “打火,烧我。”扁起衣袖,将胳膊伸到胖头面前。
胖头正痛心疾首地摆弄肩头长短不齐的枯黄发梢,胖脸上显出要哭的神色: “老大,你病糊涂了?”
公蛎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快点,别废话,打火烧我的胳膊。”?
胖头死命往后退。公蛎揪着他的衣领:“要是烧伤了跟你没关系!”
好说歹说,胖头终于同意一试。不过他认定公蛎这两日发烧将脑子烧坏了,明天一定带他去看郎中。
(二)
这块玉珏根本同避水避火没一点关系。烧了胖头的头发就算了,还将公蛎的手 臂烤伤了一块,红彤彤、火辣辣地疼。
尽管并未出乎自己的意料,这块玉珏就是块普普通通的仿品,公蛎意外之财的 希望破灭,还是有些失望。
亥时更鼓敲响,公蛎同毕岸换了衣服,一起去勘验现场。走到街口,却见胖头 ?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槐树后,正探头往对面街道观望。
这些天,为了避免汪三财唠叨,公蛎外出有意不带胖头。但往常只要公蛎在 家,胖头便像只大黄狗一样跟着公蛎,今天公蛎刚刚痊愈,却不见他随身伺候,原来躲在这儿。
公蛎上去给了他一个爆栗:“你在干吗呢?” 胖头吓了一跳,回头揉着脑袋道:“老大,毕掌柜,你们这是出去哪儿?”眼睛却还瞥着那个方向。?
公蛎朝对面看去。
如今已经初冬,天气渐冷。虽然闭门鼓尚未敲响,但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店铺也已全部打烊,只剩下各家门口昏黄的灯笼照着空荡荡的甬道。?
公蛎伸手去撕扯胖头的脸,邪恶地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了对面木匠家的虎妞?”那家的丫头又黑又壮,一个人扛两条檩条健步如飞,不带喘气儿的。?
胖头讪讪道:“老大你可不能胡说。”?
胖头的头发用水抿得整整齐齐,上面戴了帽子,不留意倒也难以发现被烧断了半边;一身湖蓝袍服还未舍得除下,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同色的劣质腰带扎着。胖头本身又高又壮,如此一打扮,遮掩了臃肿,显出几分高大威猛来,还真像模像样。
公蛎啧啧道:“大半夜,打扮这么风骚,给谁看呢?”?
胖头吸着嘴唇,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毕岸忽然道:“胖头今晚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北市土地庙吧,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胖头挠了挠头,嗫嚅起来。公蛎恼道:“反了你了……”毕岸制止道:“哦,算了,胖头还是留着看家吧。如今城中不太平,留财叔一个人,我不放心。”
胖头的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听毕掌柜安排。”公蛎总觉得,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公蛎走出大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胖头,狐疑道:“胖头这是在等谁?神神秘秘的。”?
毕岸慢悠悠道:“胖头长大了。明日我送他一条真丝水蓝腰带。”?
公蛎心生羡慕,嘟囔道:“糟蹋东西。还不如送我呢。”
空气清冷,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同时却也想到,自己竟然没了冬眠的困 意——这么说,应该是修炼精进,已经褪去作为水蛇的动物本能,适应了凡人的生活了。
这算是这些日心惊肉跳的唯一收获了吧。?
土地庙附近一片静寂,阴森森的松柏带给公蛎一种莫名的不安。公蛎跟着毕岸,绕到后面的大杂院附近。?
一个黑影从磨盘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低声道:“公子。”却是阿隼。阿隼转脸看到公蛎,竟然极其客气的叫了句龙掌柜,让公蛎受宠若惊。?
毕岸道:“怎么样?”?
阿隼道:“除了那些小乞丐,并不见有其他人进出。”?
毕岸道:“好,收网。”
这么多天,竟然还没有解救那些小乞丐,公蛎不禁有些鄙夷,却不敢表露出来。
阿隼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毕岸则躲在了院子对面的松树上,公蛎忙跟着爬上 旁边一个树杈。
皓月当空,将小院照得一清二楚。原来今日是十月中,天气晴好,月亮又大又圆,对面院落的情形一览无遗。那五条并排种植却被甬道隔开的荆棘在月色中成了 一条条浓重的黑线,而后面的上房,房顶不是普通的枯黄茅草,而是乌黑乌黑的,像是刷了黑漆的蓑草,这么居高临下地望去,相当刺眼。
公蛎对巫琇的品位有些不屑,随口道:“看人家暗香馆的绿篱,打理得才叫漂 亮。院子里种荆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奇怪,带着点嘲弄和疑惑。公蛎瞬间觉得不爽,却不敢说什么。
毕岸皱眉,摇了摇头。?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小院里不见有任何动静。不但冷,腿脚都开始发麻了。
公蛎不敢叫苦,只好搓着手无话找话道:“巫琇会不会就是吴三?”?
毕岸道:“不是。”?
公蛎闷闷道:“哦。那他是利用吴三的身份伪装。不过以他的能力,到哪里混不了一口饭吃,怎么会想起来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毕岸又看了他一眼,道:“是。”?
公蛎埋怨道:“我早跟你说那些丢的孩子被换了容貌,你干吗不早点解救?你要早点来……巫琇说不定也不会死。”?
毕岸道:“是。”?
公蛎越是不安,就越是想找话来说,忍不住又道:“你等什么呢?要我说,直接破门而入,把那些孩子们抱出来,不就完事儿了吗?”
毕岸这次连敷衍的“是”也没有说,只是挺直了脊背,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大院。?
大院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来,将院落周围点上灯笼。?
唯一没有残疾的孩子,自然是小武了。?
八个白灯笼,发出白森森的光。不过灯笼十分老旧,灯头也小的可怜,只能照亮灯笼下一丁点儿的地方。?
小武点了灯笼,自己回了房间,院子里又一片寂静。?
梆,梆,梆。远处的更鼓清晰地传来,三更了。?
不知从哪里升腾起浓重的雾气,独独地将这个院子笼罩起来。?
公蛎紧张起来:“巫琇……不是死了吗,这院子还这么古怪?”?
毕岸冷冷道:“卜卦,大凶。”?
公蛎如醍醐灌顶。五条被甬道分开的荆棘,一排茅草房——五条阴爻,一条阳爻,可不就是八卦中的剥卦么。?
公蛎对伏羲八卦并非一窍不通,可是这两次来,次次都是晚上,而且惊惧异常,心思根本就没往卦象上联想。如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卜卦,大凶,以压制和剥离为主,致原物不能辨认。那些孩子们,被放入如此卦象中,容貌改变,魂魄被拘,若不能破了此卦,只怕一生都要陷入悲惨之中。
毕岸低喝一声:“走!”纵身跳了下去,公蛎略一迟疑,忙跟了上去。
两人飞快来到门口。公蛎收不住脚,一把扑在破旧的柴门上,脸刚好对准上端残缺的部分。
说来奇怪,在明亮的地方,公蛎的视力不见得比常人好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 常人;而今晚院子里雾气缭绕,公蛎反倒觉得同往常一样,视力并不受影响。
毕岸俯低身子,低声道:“看看院中,除了荆棘和灯笼,还有什么?”?
公蛎也不避讳,化为原形,将脑袋伸进柴门的缝隙:“一口水缸。”?
毕岸却不进来,道:“不是。还有什么?”?
公蛎不明白他的用意,只管看到什么便说什么:“上房墙上还挂了一串蒜,靠着一个秃扫把,窗台一堆破布烂衫,灶房门口石头上还摆着好几个破碗。”见毕岸眉头紧锁,忙接着道:“这边墙角一棵歪脖子小槐树。”
毕岸“哦”了一声,慢慢地将手摸进衣袖。公蛎将上半身挤进门里,转了一 圈脑袋,道:“真没其他的了。”一低头,却见大门后一侧放着个圆滚滚的石碾子,“哟,这里还有个石碾子。”
上两次皆是在惊惧的情况下闯入院子的,公蛎竟然不曾留意。?
毕岸道:“仔细看看,什么形状的?”?
公蛎倒吊身体,凑近了用脑袋轻轻碰了碰:“竖起来放着,乌黑发亮,硬得很,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做的。哦,可能不是石碾子,表面平得很。”
毕岸贴门而立,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找到它的正面。”伸手抓住他的尾巴,道:“放心,有什么危险我马上拉你出来。”?
公蛎若不是因为撞死巫琇一事要仰仗毕岸,打死也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硬着头皮看了看,道:“石碾子哪有什么正面?再说另一面压在底下,得要搬起来才能看到。”
毕岸道:“正面有螺旋纹,只有对着月光才能显现,你仔细看看。”说着手一 松,啪的一声,公蛎掉在了石碾子前。
公蛎顿时来气,小声嘀咕道:“什么人呢这是,自己躲着不进来,哼!”?
雾气笼罩,天灰蒙蒙一片,哪里能看到月亮?公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碾子推倒,反复看了多遍,也不见两端的断面有何不同。?
毕岸隔着柴门,道:“过会儿月光进来,你要抓紧时间找到正面,今晚之事结束,你误杀巫琇的事便不再追究。”
公蛎一喜,道:“真的么?”毕岸紧接着道:“月光可能只有片刻工夫,你必须用尽全力,快速找到鼓面。”说着不知从衣袖里取出个什么东西凭空一划,公蛎只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金玉之声,萦绕的浓雾如同受了惊吓一般飞快退开,一缕月光照射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脸盆大的光斑。
公蛎变回人形,咬紧牙关,将石碾子推到光斑处,对准一面,一看什么也没 有,忙吭吭哧哧换了另一面,直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浓雾重新围拢过来,月光渐淡。公蛎眼疾手快,将石碾子斜斜推去,刚好让月光投射在石碾子的表面上。
原本黑黝黝的表面褪去乌色,变成了黄白色,中间隐隐出现一圈圈的螺纹,直 至中间,形成了一个白色的点。
公蛎以手触之,嘴里道:“咦,不是石头,软软和和,还有弹性呢。”?
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毕岸站在门外,从门上的残缺处将长剑投了进来,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了鼓面正中的白点上。接着一股低沉的气流呼啸之声,石鼓瘪了下去。
柴门被一脚踹开。毕岸沉声道:“高阳带人搜捕,王进去将那些个孩子转移。”
院落外墙,顿时冒出好几个黑影来,伸手敏捷地跳入院中,几乎不发出一点声息。只有那个矮个子捕快高阳走过公蛎身边,嘀咕了一句:“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一句“竟然是你”把公蛎从茫然中拉了回来,他自己心虚,唯恐捕快们将他 捉了去,忙一把拽住毕岸的衣袖,急道:“你快跟他们说,不是我,当时我跑出来,巫琇他也跑出来……撞得我脑袋也疼呢……”
毕岸打量着院中的布置,敷衍似的点点头道:“知道。”高阳疑惑地回头看了他 一眼,道:“哟,没想到你还挺谦虚。”
公蛎这才意识道他说那句“竟然是你”,指的是公蛎闯进院子找石墩子一事。雾气已经褪去,小武点的那些灯笼不知怎么也全灭了。不过月光倒好,并不影响视物。?
两个捕快点燃了火把,王进同几个黑衣人将隔壁茅屋中昏睡的孩子们抱了出来。毕岸翻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皮看了看,道:“没事了,先抱回去安置,明天问清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着人领回。”
其中一个孩子忽然醒了,从断掉的手臂和衣着来看,很像是那个被唤作小平的女孩,但她的模样已经大变。她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忽然哭叫道:“我
要找我娘!娘!我是静儿啊!”?
公蛎突然明白,这些孩子们已经恢复了神智和相貌。?
王进等一边哄着,一边带了孩子们出去,唯独留下了那个被施法变形了的小女孩。她却没有恢复,蹲在地上流着涎水,痴痴呆呆地啃着一个脏得分不出眼色的蝴蝶结。
公蛎从毕岸身后探出头来,嘀咕道:“王进怎么把她忘了。”?
毕岸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她本来就不是人。”话音未落,小女孩整个身体发灰变暗,瞬间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仍保持着啃蝴蝶结的姿势。?
公蛎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到毕岸身后。毕岸轻描淡写道:“上次你在这院子里看到的,已经是它了。”?
原来毕岸等早有准备,在女孩失踪之前,已经用一个被施了法术的布娃娃掉了包。公蛎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赌气不说话。?
搜查上房的高阳出来了,满脸失望,回毕岸道:“没有异常发现。”?
毕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带人守着即可。”?
高阳迟疑了下,领着几个黑衣人慢慢退出,远远地守在门外。公蛎急着想离开,但见毕岸无动于衷,踌躇一番,还是跟在了毕岸身边。?
如今整个院落只剩下两人,阿隼也不知道去哪儿,旁边还有那个一脸灰暗的木偶娃娃,公蛎连一眼也不敢瞧它,唯恐看到它黑漆漆的眼珠子正转着朝着自己发 笑。偏偏乱蓬蓬的荆棘无风而动,像是藏着什么怪物一般,更让公蛎惴惴不安。
毕岸举着火把,绕过荆棘,朝墙根走去。公蛎忙跟了去。?
毕岸观察了片刻,忽然蹲下,用剑掘开表面的浮土,下面竟然露出一个精致的小玉鼓。这鼓鼓身用玉晶莹油润,虽说是夜里,一眼便可看出是上等好玉,公蛎大 喜,手脚并用将小鼓扒了出来,将上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看鼓面匀净,鼓身花纹精 致,质地缜密,图案为常见的缠枝牡丹,下面是些憨态可掬的小抓髻娃娃相,顿时 爱不释手,眉开眼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枉我又来这里一趟。”
再看毕岸,神色坦然,表情平静,心中的一点担忧也放下了,抱在怀里,试着 拍打了一下,道:“怎么不响呢。”
毕岸冷淡道:“这种鼓你用手拍,自然是不会响的。”?
公蛎翻弄着看了又看,道:“要拿去卖了,能值多少钱?”
毕岸道:“价值千金。”
公蛎兴奋得几乎忘了巫琇之事了,将小鼓兜在衣襟里,正色道:“这个虽然是 你找的,但是我挖出来的。好歹你得给我分一半。”
毕岸嗤道:“这一个算得了什么,还有好几个呢。” 难得自己走一次狗头运。公蛎眼前瞬间飘过无尽的美食和暗香馆美人儿的身影,喜出望外道:“哪里哪里?”?
毕岸也不言语,带着他走到另一处墙根。很快,其余六个也被挖了出来。?
一共七个,分布于院落的四周,左侧三个,右侧四个,个个精致,在昏黄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莹润如水。公蛎将其集中在一起,拿了个破簸箕盛着,一会儿拿起 那个亲一口,一会儿又拿起这个贴脸上,那副谄媚的样子,就差流口水了:“宝贝 哎,委屈你们了!过会儿我就带你们回家,给你们置办个纯银的窝儿……”
毕岸实在看不下去,道:“上房还有更好的宝贝呢。”?
公蛎想起巫琇那个包治百病的血蚨,忙放下玉鼓,接过火把,跟着毕岸进了上房。?
说是上房,只是位置较正而已,同其他几个茅屋一样破烂。坑坑洼洼的土坯内墙,不知道修补多少次了,到处都糊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泥土;屋内一头砌着一口 土炕,上面堆着破棉絮,一头摆着几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一眼便可看到全部 家什。
毕岸搜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摸过去,又是敲墙,又是翻看,连土炕的 炕洞都钻进去看了好半日。
公蛎没找到血蚨,有些失望,看着毕岸钻得狼狈,道:“巫琇假扮吴三,那吴 三去哪儿了?”
毕岸灰土头脸地退着爬出来,吐了一口嘴巴里的土,道:“你混了这么多天,终于问了一句要紧的。”
公蛎下一句本来打算说“你找吴三审问下不就得了”,听了毕岸的话灵光乍现,惊恐地道:“吴三……吴三他还活着吗?”
若是换个人,早该想到,巫琇心狠手辣,做事决断,吴三既然被选中,肯定不 会容他再活在世上,也就是公蛎,只顾陷入撞死巫琇的忐忑中,其他一概不想,到现在才想起问真正的吴三去了哪里。
炕洞里除了掏出一双八成新的落满灰尘的鞋子,并无其他收获,更没有公蛎预想的地道或者暗门。地面下的土十分敦实,也没有挖掘过的痕迹。
毕岸将鞋子放到一边,顺手关上了门。公蛎忽然耸起了鼻子。
毕岸看着他。?
公蛎像小狗一样往门后凑。房门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的体香。?
公蛎点了点头。?
两人难得如此默契。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可惜转瞬而逝。
香味太淡,若不是公蛎对女人的体香天然敏感的话,根本闻不出来。不过香味 显然不是今天留下的,至少三天前。时间久了,加上房间中原有的硝味和火把燃烧的松脂味,实在难以分辨出是什么类型的香味。
毕岸伸手在门后的墙壁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脸色大变,夺过 公蛎手中的火把,朝着墙壁燎去。
公蛎等得焦急,忍不住道:“土房子,哪能点得着?”?
毕岸后退一步,将火把高高举起。墙面上,慢慢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来。像是一个人站得累了,在门后靠了好久,以至于汗渍、油渍都浸入了墙壁。?
毕岸在轮廓上摩挲着,缓缓道:“此人身材不高,背部微驼。右上臂及背部有几处大的脓血血痂,似乎皮肤溃烂。”
这些特征,全部与吴三相吻合。?
毕岸将火把递给公蛎,拿出小刀,选择轮廓中背部位置颜色较暗的斑点,刮下来一些泥土:“他死前已经中毒。”接着飞快地沿着轮廓将表层泥土全部刮了下来。?
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中间还可看到少许的白色结晶颗粒。毕岸拈起一颗小结晶在鼻子下嗅着,沉吟道:“他曾服用毒物,不,或许是药物,西域冥桐树汁,每天几滴,还有极其微量的草头乌……西域冥桐树汁,草头 乌,丹砂。不对,这是防止尸体腐臭的药物!死后,尸体曾在门后矗立多时。所以 门后有他的气味。”他看向公蛎。
公蛎脸部扭曲了一下:“香味……”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拧下来。?
公蛎曾听说过,但一直以为是传说。冥桐、奠柳同属吃人树一脉,冥桐样子如低矮桐树,可散发出一种奇香,如同女子体香,专门诱杀成年男子。而且它可根据?
被猎杀者的爱好习惯释放他所喜欢的香味类型,十分神奇。而冥桐树汁极为珍贵,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可以用来防腐保鲜。?
公蛎纳闷道:“本以为这种树已经绝迹。也不知道巫琇从何找到这些树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