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些故事终究也没几个,公蛎转向讲述洛阳的风脉地气,吹嘘道:“洛阳 地脉最相宜,不仅牡丹名闻天下,也盛产美女,想当年洛神甄宓……”
江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颔首微叹。两人你来我往,竟然将一大壶好酒喝得精 干,又叫了一壶来,叩桌而歌,好不痛快。及至微醺,江源一双凤眼笑意盈然,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洛阳乐坊数以千计,其中美女如云,乐技高超。兄长可愿意带我见识一下?”他这一双眼睛,便是长在女子脸上也显得过于妖媚,偏生在他脸上,配上高耸的鼻梁和入鬓的剑眉,平添了几分邪魅之气,却照样男子气 十足,无半分娘气。
公蛎在心里描画着他的眉眼,心想下次蜕皮,不如照着他的样子变化也好。听 他提到想去乐坊,更是说到自己心坎中了,眉开眼笑道:“这是自然,来洛阳不去乐坊梨园,岂不枉来?”
江源眼神迷离,懒懒一笑,道:“好,好,我们明日便去,如何?”顺手将公蛎的酒杯斟满。
公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却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一下,酒便醒了大半。
江源见公蛎握着酒杯一动不动,脸上笑容僵硬,关切道:“兄长若是明日有事,我们另约他时。”
公蛎醒过神来,扭头对着江源的方向,强笑道:“无事,这杯酒喝得急了些。”
一片淡淡的红光中,视力渐渐恢复。公蛎脑袋发懵,手脚发麻,浑身不适,揉了揉了眼睛,打起精神道:“明日见面再定不迟。天色不早了……”
一抬头,要说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
红光中,不见江源,却见一头高大的年轻白狐,眉眼细长,毛色光洁,正端着酒杯俯身看着他。
公蛎的手抖了一下,忙将酒杯放在桌上,道:“在下不胜酒力,让公子见笑了。”
白狐的影子瞬间隐去,只见江源——或者白狐微微笑道:“如此,兄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明日巳时一刻再见。”
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公蛎不敢表露出分毫惊诧,强颜欢笑道:“多谢江公子款待。”
出得门去,楼下酬谢道贺者的宴席已经撤去,大腹便便的掌柜正在指挥伙计们收拾家什,公蛎同他说了几句道贺的话,趔趄着走了出去。
门口的冷风一吹,脑袋轻松了一些,原本阴翳的视线清晰了许多。公蛎伸了个 懒腰,茫然地朝街口望去。
大雪纷飞,街上的行人同夏日相比少了许多。流云飞渡门前,一个身怀六甲的美貌妇人刚买了胭脂水粉出来,身边一个衣着华美的黑壮男子,一边嘘寒问暖,一 边搀扶她小心地登上马车。
公蛎的眼睛一花。那黑壮男子分明是一只壮硕的黑熊变化而来,毛茸茸的大脑 袋,比那妇人高了足有一头。
黑熊似乎觉察到公蛎的目光,凌厉地朝他看了一眼,微光一闪,体貌恢复正常。
这下无论公蛎如何细看,再也看不任何端倪了。
公蛎忍不住咧嘴一笑。东都洛阳地脉奇异,人口百万,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混迹其中,一两个得道的非人贪图人间的荣华富贵,冒充人类生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自己若同玲珑成了亲,在黑熊看来,岂不一样?还有江源,不过也是个混迹 人间的非人而已,只要无甚恶意,交往起来比凡人也方便些。
只是自己道行浅薄,以前从未看穿其他非人原形,今日这是怎么了?
一瞬间,又想到了眼疾。听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原本奄奄一息的也会突然恢复力气,难道自己这双眼睛,是要瞎了之前的“回光返照”么?
蹒跚着回到房间倒头便睡,直到胖头叫他起床吃饭,这才醒来。
天已经黑了,大雪映照下,光线比往日要亮上许多。公蛎这才发现房间里竟然多了好几件家具:一件黄花梨脚凳,一件独脚红木圆桌,还有一件樟木雕花衣柜。
公蛎好生奇怪,问道:“这谁送来的家具?”
胖头呵呵笑道:“不是您亲自去老木匠家订的吗?”
公蛎狐疑道:“我订的?”
胖头笑嘻嘻道:“半月前订的啊。当时我也在场,你说屋里家具旧了,要换一 换,挑了好久,才选中这几件。今日中午,老木匠说家具做好了,要虎妞送来,我看你不在家,就自己搬过来了。”
公蛎纳闷不已,难道是哪一次酒后定的,不记得了?忙问道:“钱付了没?”
胖头道:“已经付了。”
既然钱已经付了,公蛎便不再多问。这几件家具看来是下了工夫的,件件精致,公蛎心想,若是玲珑见了定也喜欢,如今早早定了,到时成亲时少买几件即可。
(七)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多了,半夜时分,公蛎口渴得难受,正辗转反侧纠结着要不 要去倒碗冷茶,忽听一阵响动,似有轻微的锣鼓之声。
公蛎支起耳朵。果然,先是一阵击鼓,听起来既不像嫁娶锣鼓般欢快,又不似 丧鼓般哀伤,声音沉闷、庄重;接着锣鼓长号齐鸣,中间夹杂着长长的咏叹和古怪的字符,听起来死气沉沉,却又让人烦躁不已。
公蛎索性坐了起来,耳边的声音倏然消失。摸黑儿倒了一杯冷茶喝了,重新躺在床上,锣鼓声又响了,小而清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眼里钻。
这下瞌睡没了,公蛎披衣坐了起来,心想谁家这么讨厌,半夜三更打锣鼓,谁知很快声音又没了。
如此这般,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的,三巡过后,这才静下来。公蛎松了口气,重新躺下,盘算着明日一早便去同玲珑商议成亲之事,忽听一阵镲鸣,同戏台要开场前的打击节奏一模一样。
公蛎几乎要破口大骂了,折身起床,恰在此时,新衣柜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两寸来高的小人儿从里面跳了出来,头大身小,似乎戴着面具。接着三个、五个,出来一堆蹦蹦跳跳的小人,有些抬着箱子,有些搬着器具,还有些更小更矮的,空着手牵在一起,鱼贯而出。
它们脸上画着些奇怪的花纹,能够发出淡淡的荧光,所以屋里虽然未点灯,但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小人们跳上圆桌,开始布置。仿真的假山、草木,白色泛着水花的溪流,一会儿工夫,圆桌上变成了个有山有水的“盆景”。
两扇衣柜门忽然同时打开,未来得及跳落桌面的小人儿纷纷跪地膜拜,过了片刻,一个穿着黑衣长袍的小人儿,极具威严地从柜子深处走了出来。
它的面具同其他的不同,是一个咧嘴大笑的昆仑奴,画得也更为精致。
这不是灯影儿戏吗?反正大长的夜,公蛎也睡不着,索性围着被子,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一众小人儿全部到了圆桌上。昆仑奴站在山水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挥动手臂,似乎在指挥其他小人做什么。小人们一阵忙乱,很快恢复了秩序:七个极小的小人儿被绑了起来,捆在七根竖起的柱子上,它们的身后,放置着几口大锅。
公蛎一惊,顿时想起那晚做梦的情景,忙屏住呼吸,仔细观看。
这七个被绑的小人,个头明显比其他人小,脸部只是一个小小的圆脑袋,连五官都没有画。公蛎猜是指这几个人都是小孩子。
七个黑色小人,分别站了七个孩子的身后,但另外一个黑衣人,却站在了一个 成年小人的身后。
这些小人的衣服,颜色大都是纯色的,有些黑色,有些红色,不过大部分都是 白色,唯独这个成年小人的衣服是杂色的,上面有黑有灰,而且是短襟长裤,一副农夫打扮,若不是黑衣人站在了他身后,公蛎还真没注意。
接下来的情形果然同公蛎梦到的一样,七个小孩额头被割开,身上的皮肤被剥下。但不同的是,那个农夫打扮的成年小人被绑在最后一根空着的柱子上,一个黑衣人将他的后背皮肤剥离下来一块,将处理好的人皮做成了小鼓。
正看得津津有味,公蛎忽然发现有一部分小人儿转移到了矮凳上。它们表演的似乎是另外一出戏:两个小孩模样的人平躺在上面,周围站着四个黑衣人。其中一个黑衣人看起来像是郎中,半跪在小孩身前号脉听诊,过了片刻,它拿出一柄小刀 来,将小孩的手臂划开,放入了什么东西。
四个黑衣人绕着两个小孩跳起了舞,前进、后退、猛地回头,舞姿十分怪异,并无一点美感。躺在地上的小小人儿醒了,坐起来东张西望。
公蛎看了半日也不明白这出戏讲得是什么意思,又去看圆桌。此时,圆桌上那伙小人也开始了跳舞,最高大的那个昆仑奴面具黑衣人对着天空高举双手,似在念诵着什么,另有八个黑衣人每人抱着一个小鼓敲击。
其他的白衣人静止不动,唯独刚才被做过手术的两个小孩儿,随着昆仑奴面具吟诵的节奏,翩翩起舞。
锣鼓声起,一众小人全部跳起了舞,它们额头的亮光也渐渐变成了血红色。公 蛎猜想是到了天狗吞月的时候了,一眼不眨地盯着正中那个昆仑奴面具人。
小人们舞动得也越来越快,看起来像一群成了精的小妖怪。随着黑衣小人手中 的小鼓发出刺目的光线和凄厉的声音,轰隆隆一阵响,众小人围住的“石台”坍塌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血色更加浓重,所有的小人看上去都血淋淋的,舞步开始凌乱,先是外围的白衣小人东倒西歪,接着是黑衣人,抽搐了一阵,渐渐不动。
它们死了,死了很多人!
这同做梦梦到的不一样!公蛎这下开始吃惊了。
周围的小人大批死去,只剩下少数几个黑衣人勉强支撑,唯一正常的,是那个带着昆仑奴面具的小人。
鼓声越来越慢,仿佛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发出“哐——哐——”的回声,一抖一抖的,让人五脏六腑随之发颤。
公蛎忍不住捂上了耳朵,但声音似乎是从自己身体内部发出,根本无法阻挡,听得人极为烦躁,恨不得跳起来,上前将那些小东西扫地出门。
但情况又有了变化。石台中间的大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竟然慢慢升出一具巨大的红漆厚木棺材来。
实际上它不过三寸来宽,一尺来长,说它巨大,是对比那些小人来说的。
鼓乐忽然变得欢快,棺材随之振动不已。公蛎惊奇地发现,它上面的红漆似乎没干,歪歪扭扭地流了满地。
昆仑奴小人匍匐在地上,仰天狂笑。红漆源源不断地流动,很快蔓延至旁边倒着的一个黑衣小人身下。接着只见那些红漆如同触手一般扭动着爬上了黑衣人的身 体,片刻工夫,将它裹了个严严实实。
未等公蛎反应过来,被裹着的小人翻滚了几下,红漆如潮水般褪去,“山石” 地面上,黑衣小人身上的衣服皮肉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随即化为齑粉。
公蛎忽然明白过来——那些东西不是红漆,而是一种类似苔藓、菌丝之类的东 西,带有强烈的腐蚀性。
菌丝绕开了昆仑奴继续蔓延,一盏茶工夫,所有死亡的小人无一例外全部化成 了齑粉。
菌丝渐渐退了回来,重新盘踞在棺木上,如今棺木鲜红欲滴,泛出润泽的光。
昆仑奴小人重新开始跳舞。这次的舞蹈跟刚才的大为不同,他的脖子一探一探,腰部灵巧地扭动,动作完全不似人类。
公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烈——这些动作,公蛎其实很熟悉。
蛇舞。
棺木的盖子动了一动。昆仑奴跳得更加卖力,嘴里发出咝咝的蛇语声。可惜他的蛇语发音并不标准,公蛎听不出他说什么,但从狂热的动作和音节判断,他似乎是在召唤什么。
棺盖猛地一响,翻落在一旁,一个“巨大”的蛇头从棺材中伸了出来,蛇头碧 青,似曾相识。
更让人惊骇的不是这个似曾相识的蛇头,而是蛇头的一侧,还长着一个人头。
公蛎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捏住了七寸,想要叫,却叫不出来。双头蛇慢慢地爬了出来,身子高高扬起,蛇头和人头皆一眼不眨地看着公蛎,公蛎甚至能够感觉到人头对自己邪恶地笑了一笑,嘴巴微动,叫着“来呀来呀”。
公蛎摸索着拿过镜子,战战兢兢地往铜镜中看去。镜子中的自己,同蛇头一侧的人头,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啊——”公蛎终于忍不住了狂叫起来,蛇头、人头、昆仑奴,连同棺木上的菌丝和假山假水,都如受惊一般,飞快地扭动起来,只见一片微光腾起,一切瞬间灰飞烟灭。
公蛎的这声叫委实唤长而凄厉,胖头飞快地撞门而入:“老大,你怎么又掉下床了?”
公蛎牙关紧咬,用力地掐住胖头的手臂,惊恐道:“快……看灯影戏!”
胖头将他扛起来放在床上,道:“你这是又做噩梦了吧?”挣脱被掐得生疼的手臂,取出火折子将灯点上。
公蛎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铜镜,满头满脸的冷汗,指着新圆桌说不出话来。
胖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纳闷道:“什么也没有啊,怎么了?”说着还过去将圆桌拍了一拍,赞赏道:“好结实!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我亲眼看着做的。”
一碗热茶下肚,公蛎感觉好了些,命胖头将灯头拨大,支撑着下床,绕着木柜和圆桌查看了一下。
柜子门确实是开着的,同公蛎刚才看到的一样,但里面空无一物,并没有留下任何小人活动的痕迹。圆桌和脚凳上面虽然有层薄薄的灰尘,但胖头认为是今天搬回来忘了擦拭的缘故。
难道真是做梦?
胖头将自己的铺盖卷儿抱了过来,在公蛎床前的地下铺好躺下,闭目道:“老 大你只管放心睡吧,要再掉下床,还有我这个肉垫儿呢。”又问:“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公蛎勉强道:“梦到我屋里演灯影儿戏,一群小人儿从柜子里出来,在圆桌上 又唱又跳的。”
胖头呵呵傻笑,道:“这么好玩儿?下次你做梦记得叫上我。”
公蛎没好气道:“呸,你个傻子。”
胖头打了个哈欠,道:“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公蛎却没有睡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终于平静下来,无话找话道:“胖头你说,要是现在有人跟你说,你本来是个可以救世安民的英雄,不能自甘平庸,你怎么办?”
他不知道今晚的梦境同毕岸昨日提到的事情有无关联,但隐隐觉得,这几天围绕在自己身边这些事情有些怪异。
胖头好半天才回道:“哪有这等好事?”
公蛎道:“我是说假设。”
胖头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道:“我要是个英雄就好了。有你和毕掌柜的本事,专门治那些坏人。”
胖头把公蛎和毕岸相提并论,让公蛎觉得很是受用,本想再聊几句,他已经鼾声大作,只得作罢。
乌玄晶
(一)
接下来便是年节,逛花灯、猜谜语、赏梅花、尝美食,公蛎忙得不亦乐乎,相 思苦楚被冲淡了不少。
江源住进了对面的天炎酒楼,两人臭味相投,关系日渐密切。江源既不像胖头 这般傻乎乎,又不似毕岸这等冷冰冰,长得英俊又出手大方,对公蛎去哪里玩的提议从来都是踊跃赞同、兴致勃勃,而且他的品位同毕岸有的一拼,无论是穿衣打扮 还是舞剑评诗,样样精通,公蛎跟他一起出去,既有面子又能学到不少东西。
不过大多时候,公蛎都是独自一人。江源毕竟是客人,自己不能总跟在人家屁 股后面转;玲珑过年时搬去了舅舅处,两人只能偶尔见个面,初七那日,玲珑让一个小乞丐传信说她舅舅生病,她要照顾几日,不能见面;毕岸、阿隼、胖头等各忙 各的,谁也顾不上陪他。幸亏公蛎早年在洛水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觉得寂寞,唯有 想起玲珑的病时,比自己身上的鬼面藓还要焦虑。
玲珑这一忙,一直忙到正月下旬,可把公蛎想念坏了。这日早上,有小乞丐 带来口信,说玲珑约他见面。公蛎本来约了同江源一起去梅园赏花,一听到这个消息,忙同江源告了假,兴冲冲去了柳枝儿巷。
谁知道玲珑却不在家。那个面目可憎的吴妈隔着门比划了两下,说玲珑有急事,要中午才回,便将门关上了,任凭公蛎如何敲都不再开门。
这个哑巴吴妈脾气极大,当着玲珑面还没什么,一到玲珑看不到的地方,便给公蛎甩脸子。
公蛎在门口徘徊良久,实在等得无聊,只好顺着磁河走动,不知不觉来到大杂 院附近,又想去找小武问问关于玲珑病情的事。
大白天的,小乞丐们都去街上乞讨了,院中无人。公蛎绕到磨盘对面的院子,也不见那个少年阿牛,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在整理马尾。
公蛎十分丧气,只好往回走,兜兜转转在往日乞丐们爱集聚的地方晃悠,绕了 几圈,仍没看到小武,便抄近路从涧河边一处偏僻的茅厕前走过,却见乞丐小娟子正斜靠着茅厕门前的松树晒太阳。
虽然是冬天,茅厕骚臭的味道还是令人作呕。公蛎掩着鼻子,上前用脚轻轻碰 了她一下,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娟子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公蛎忙抓了十几文钱,在她眼前晃动,殷勤 地道:“走走走,我们换个地儿说话。”
小娟子扭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公蛎见这孩子性子古怪,也不再兜圈 子,绕到她对面,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也住在大杂院?你知不知道小武在哪里? 八九岁,很精明的小男娃。”
小娟子木然看着他,嘴角垂落涎水。
看来这个小娟子还有些痴呆。公蛎丧气地将钱丢在她面前的破碗中,道:“算了,给你吧,去买些糕儿吃。”捏着鼻子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道:“你一个女娃儿守在茅厕这里乞讨,先不说哪会有人来施舍,光是味道也把人熏走了。赶紧去周公 庙、定鼎门呀,那里人多。”
小娟子站了起来,脸正对着公蛎。公蛎心中忽然疑惑,一把拉住她,质问道: “那日是不是你给我送的纸条?”
那日公蛎去找毕岸,在望潮酒家收到一个小孩子送来的纸条,上写“速到土地 庙”,结果误入迷阵,差点丧命不说,还撞死了巫琇,害得心里不安了好久。
小娟子呵呵傻笑,指着茅厕道:“臭,臭人。”
公蛎越看她越像那日给自己送信的孩子,但她一个呆傻之人,能问出什么话来,丧气道:“算了,那你认不认识小武?”
小娟子忽然冲他挤了下右眼,抱在胸前的左手食指朝他勾了一勾。
公蛎高兴地凑了上去,道:“小武在哪里?”
小娟子皱起鼻子傻笑道:“臭人,臭人。”突然闪电般出手,一把将公蛎脖子的琅玕珠揪了去,扬手一甩,不偏不倚,将它丢到了茅厕里。
公蛎大怒,推了小娟子一个跟头,慌忙跳进去找。
这种旱厕,上面搭着简易木架当做蹲位,下面便是一人来深的沟壑,不知道多久没清理过了,里面满满的都是屎尿和死猫死狗的尸体,味道混合在一起极为销魂,大冷的天,竟然还有蛆虫在蠕动。
公蛎捏着鼻子下到绕到茅厕后面,看到琅玕珠的丝络一头挂在露出屎尿的一 块长满绿斑的圆石头上,便去找了根长长的树枝,趴在地上探下身子,想挑着丝络出来。
谁知那凸起的圆石头光滑无比,树枝一戳,那东西一动,琅玕珠带着丝络彻底滑入了秽物中。公蛎无奈,只好扎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沿着坑边冰冻的硬土层,跳到坑里,先用树枝搅和了一阵,觉得离琅玕珠落下位置太远,用不上力,便试探着踩在那块石头上。
但脚一落下,公蛎便发现不对劲了。这块石头竟然是悬浮着的,而且软软的,富有弹性,像是谁家丢弃的死猪泡胀的肚子。所幸公蛎脚步轻,强忍着恶心,飞快捞出琅玕珠,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琅玕珠连同丝络挂满了屎尿,臭不可闻。公蛎一边呕吐,一边不顾天寒地冻,下到河边敲碎薄冰,在水里摆弄了半天,那股子味道仍臭得人透不过气来。
公蛎气得大骂,而那个可恶的小娟子早跑得没影儿了,更让公蛎心疼的是,琅玕珠被屎尿浸染之后,光泽大减,里面的晶丝混沌一片,看起来发白发灰,全然没了之前的灵气。
公蛎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抓住小娟子痛打一顿。
洗是洗了,可是身上、手上和珠子上的臭味挥之不去,这个样子,自然无法再去找玲珑,公蛎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回到忘尘阁,胖头不在家,汪三财在整理账目,公蛎只好自己烧了一大锅开水,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又用皂角粉将琅玕珠搓洗了好多遍,总算没了茅厕味。
公蛎换了衣服,连澡桶也来不及收拾,挑旺中堂的炉火,将琅玕珠连同湿淋淋的丝络用软布包了慢慢擦拭。汪三财来到中堂取东西,见状道:“大中午的,怎么洗起澡来了?”
公蛎一手握着琅玕珠,一手拉着丝络在火上烤,闷闷道:“没事。”
汪三财捏住鼻子,一脸嫌弃道:“好臭!好臭!”抱着公蛎的衣服丢了外面,又凑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公蛎心如刀绞。洗过之后,琅玕珠浑浊得更加厉害,不仅周围金色晶丝变成灰白色,连原本黑色漩涡状晶丝也成了黑灰色,看起来就像一颗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偏偏汪三财问了一句:“你弄个野猪眼做什么?”
公蛎大怒,叫道:“我这是琅玕珠!你懂什么!”
“琅玕珠?”汪三财眯眼凑近看了又看,摇头道,“这就是一颗野猪的眼珠子嘛。叫什么琅玕珠。”他唯恐公蛎不信,摇头晃脑道:“琅玕珠颜色为浅金色,中间有天 然形成的黑色石眼。”
公蛎欲哭无泪,道:“我这个当初也是浅金色,中间有漩涡状黑色瞳孔,还泛 出些红色,漂亮得很。”
汪三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决然道:“你说的那种叫赤瞳珠,同琅玕珠外形虽 然相似,实际上完全不同。”
公蛎辩解道:“我刚才不小心把它弄掉进了茅坑,这才变成这样的。”
汪三财嗤笑道:“你见哪种宝石遇到便粪一下子变破石子儿的?还琅玕珠,这明明就是一颗死了的野猪眼。”说着拿起珠子看了看,唠唠叨叨道:“你看看,你看看。”说着两指头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珠子如同成熟的浆果,被他给捏爆了。
琅玕珠扁扁的,中间裂开,黑灰色“眼珠”被挤出,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干瘪的野猪眼。
公蛎捧着琅玕珠,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礼物,还是个定情信物,不管它是野猪眼还是琅玕珠、赤瞳珠,都是玲珑对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汪三财这么给毁了,下午见到玲珑如何交待?
汪三财不屑道:“弄个野猪眼挂在脖子上,亏你想得出来。我说,你肯定被人骗了。”
公蛎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汪三财的衣领吼道:“你赔我的珠子!赔!”
两人正在撕扯,胖头回来了。胖头连忙将两人分开,道:“老大,财叔,你们这是怎么了?”
公蛎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江源走了进来,见公蛎脸色难看,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他住这里大半个月,同街坊们混得极熟,对忘尘阁如同自家一样。
汪三财正后悔做得莽撞,一见有救星回来,忙朝江源解释,皱着一张老脸道:“江公子快帮我讨个饶,龙掌柜刚才拿了颗死的野猪眼在火上烤,非说是琅玕珠,我一时手贱,将把它给捏爆了,结果……”他瞄一眼气得要哭的公蛎,无可奈何赔笑道:“龙掌柜,这东西真不值几个钱,下次我去邙岭,再买几颗好的给你。”
江源从公蛎手中拿过“琅玕珠”,看了一眼,和和气气道:“财叔你去忙吧,交 给我来处理。”拉住又要窜上去厮打的公蛎,道:“这个东西,小弟我有一个。”
仔细看了看损坏的珠子,江源又道:“财叔说的大体没错,不过不太准确,是颗野猪眼。不过,”他笑了笑,道:“野猪眼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它是一种包浆石头,产于天山凤凰石内,刚采出来时是野猪眼睛的形状,看起来华丽,但佩戴月余,便黯淡无光,若是碰到便粪等秽物,则瞬间变得松软,一捏即爆,所以不值几 个钱,不过这种东西如今也不常见了。”
公蛎气愤不已,却不好同江源发脾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忙抹了去。
江源促狭一笑,道:“心上人送的?”?
公蛎默认。江源倒没有嘲笑他,郑重道:“那确实要妥善保管。”看着公蛎的脸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让人家姑娘不能发觉你弄坏了她送的礼物。我这里有颗差不多模样的珠子,比野猪眼要好些,叫做乌玄晶,说是从海底火山口采集的。平日里也用不上,刚好送给兄长,权当是兄长陪我这些日的辛苦费,你看如何?”
公蛎冷静下来想想,江源说的虽有道理,可是拿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似乎有 些不妥,憋屈道:“哪能要你的……”
江源一摆手,道:“你我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且戴着,以后再跟姑娘解释。”
公蛎别无他法,只好道:“多谢江兄弟成全。”他却没想过他从毕岸那里拿东西拿得理所当然。
江源笑道:“丝络么,周围可有人会打?”
胖头插嘴道:“隔壁苏姑娘会打。”
公蛎沮丧道:“苏媚又不在家。”
胖头眨眼道:“还有小妖呢,我见她打过丝络。”
公蛎慌忙将丝络从上面解下,江源从荷包里拈出一块碎银子,不由分说递给胖 头:“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着这种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来。这个请她喝茶。”公蛎感激之余,心里想的却是有钱真好。
胖头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转身出门回了对面酒楼,一会儿工夫,又回来了,拿出一颗珠子来:“你看看,同你这颗一样不?”
微金晶丝,中有黑丝漩涡,虽不如玲珑送自己的圆润,但甚为相似,大小也合适。公蛎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个揖,嘴里却道:“多谢兄弟成全!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源忙搀起他,笑眯眯道:“兄长说的哪里话,这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又道:“赶紧去找个能工巧匠,将镶嵌的金饰取下,重新镶嵌在这个新珠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