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好。”
公蛎见他答得爽快,伸手同他右手相击,眉开眼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许反悔哦!”
插香摆供,几人分别给灶王爷、灶王奶奶磕了头,吃了香脆的糖瓜儿,又放了一大挂震耳欲聋的鞭炮。汪三财磕头祷告,恳求灶王爷上天多说说忘尘阁的好话儿,来年让老天爷多降些吉祥,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公蛎第一次在人间过年,又兴奋又好奇,看到汪三财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汪三财十分满意,终于给了他个久违的笑脸。
闭门鼓敲过,公蛎喜滋滋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儿,一会儿想着要如何准备聘礼,如何风光体面,一会儿又想着要做哪家的喜服,定哪家的糕点;以后若是生了宝宝如何带,家里的开销如何赚足等等,甚至想到两人白发苍苍的模样,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刚带着甜蜜昏昏沉沉睡去,忽听有人敲门,公蛎跳了起来,拉开门一看,却是毕岸。
情知此时在忘尘阁中,来敲门的不是毕岸便是胖头,公蛎还是有些失望。
毕岸站得笔挺,双手抱胸,脸上冰冷得如同刀刻,道:“我不同意你成亲。”
公蛎惊愕万分,愣了片刻,愤愤道:“你怎么这样?前面说后面毁,说话不算话的?”
公蛎的理解,毕岸无非是不想资助他了。强压着心中的不满,挤出笑容讨好道:“毕掌柜,我知道您财大气粗,我成个亲,才能用您多少钱呐。您先借了我,等我赚了钱连本带利一并还您,还不行?”他说着,还亲热地用肩膀顶顶毕岸的 手臂。
毕岸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叫我毕岸。”
公蛎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毕岸只是不喜欢被人叫“毕掌柜”?也是,掌柜二字,听起来满身铜臭味。
公蛎满脸堆笑,恭恭敬敬道:“毕公子,您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一个俗人计较。”
毕岸眉头一皱,烦躁道:“叫我毕岸。”
公蛎吓了一跳,眼珠转了几圈,小声叫道:“毕岸。”
毕岸的眼神忽然有了变化,缓缓道:“我不同意你成亲。”
公蛎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跳起来叫道:“喂!我可是……没想到你是……”
他三下五除二将外衣穿好,自己将衣领紧紧捏住,后退了几步道:“我只喜欢女 人!你甭想打我的主意!”
毕岸的表情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洗脚水,又是愤怒又是好笑,一把将他推倒 在床上,抓起脚腕一抖。公蛎哇哇大叫:“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毕岸厉声道:“闭嘴!”不过还是松开了手。
公蛎揉着脚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床的最里侧躲。毕岸气得哭笑不得,喝道:“看看你的脚丫子!”
公蛎紧张地低头,又飞快地抬头,唯恐毕岸趁机揩油。就在这低头抬头的瞬 间,便发现了脚的异常。
脚踝以下,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鳞,在烛光下隐约发出青色的光。但若不 是迎着光线,只是觉得皮肤粗糙而已,所以公蛎自己也未曾留心。
轻轻按压,不痛不痒。公蛎想了想,道:“这有什么,我本来就满身鳞片。”摇身一变显出原形,再飞快地恢复人身,满不在乎道:“瞧见了吧,本来就这样。”
毕岸缓缓道:“你长脚了。”
公蛎嗤道:“什么长脚……”说了一半,顿时打住,往自己身上瞧去。
一条青花水蛇盘踞在床上,出神地看着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长出来的利爪,不 时用下颚轻轻触碰一下,满脸惊愕。毕岸处事不惊,冷冷道:“怎么样?”
水蛇抖动了下前左爪,试图去抓枕头,但这些利爪刚刚长出,协调性似乎不太 好,只将枕头抓离了原位,便再也拖不动了。水蛇扭动起来,咝咝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毕岸板着脸道:“用人形。”
公蛎恢复人形,手脚乱舞,惊慌道:“没什么不适啊,怎么会长出来这些手手脚脚的?”说着又去扯胸部的皮肤:“不会是鬼面藓发作了吧?”
毕岸未予回答,却加重了口气,道:“你不能成亲。”
水蛇长脚,虽说有些奇怪,似乎并不影响什么,况且以公蛎的道行,目前很少以原形示人,有了脚,说不定爬行还更快了呢。想到此处,公蛎道:“这同我成亲有何关系?大不了从水蛇变成四脚蛇。”自己觉得这句话异常幽默,忍不住笑了起来。
毕岸却没笑,道:“不是四脚蛇,是螭龙。”
螭龙,无角之龙,传为龙之九子之一。公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道:“什么螭龙?”
毕岸看着他。
公蛎渐渐冷静下来,迟疑道:“那个螭龙?”
在蛇类一族,流传着这么一首歌谣:洛河水蛇,万里寻一;遇时长脚,逢凶化 吉;赤螭无脚,潜龙在渊;赤螭有脚,飞龙在天……
公蛎当年曾问过隔壁的老乌龟。老乌龟讲,上古黄帝得蛇族帮助战胜蚩尤,曾对其承诺,蛇类后辈之中,每万条得道者可有一条浴火成龙,曰螭龙,文安天下,武定乾坤,封为龙子。
老乌龟当时对此颇为羡慕,当然对公蛎的鄙视也毫不掩饰,因为在他心里,公 蛎能跃过一次龙门已经算是撞了狗屎运了,距离“螭龙”,差的不是十万八千里,而是一滴水同大海的距离。
难道自己便是那个“万里寻一”的螭龙?公蛎心中小有得意,惊喜道:“真的?” 毕岸点点头。
公蛎喜笑颜开,忙问道:“螭龙有什么本事?会不会越来越英俊?”
毕岸道:“不知道,也可能越来越丑。”
光是一个“丑”字,瞬间将公蛎的激动打下去了一大半。公蛎失望道:“龙的道行不是更高么?”
毕岸道:“螭龙之职,荡涤天下邪祟之事。”
公蛎真想拽着毕岸的脸,看看脸皮下面的表情到底是什么:“你直说,如果我是螭龙,我能做什么。”
毕岸木然道:“你能做什么要看你的本事,我不知道。但作为螭龙,你要明白你的职责是什么。”
公蛎表情夸张地猜测道:“普度众生?”没等毕岸回答,悻悻然道:“估计也轮不到我。”又猜:“难道要我司掌天下降雨之事?”顿时兴高采烈:“这个我愿意!还可享受些香火供奉。”
毕岸一副看猴儿表演的表情,任他信口开河猜测了半晌,这才道:“妖孽横 生,螭龙降世。螭龙专为应对巫教而生,你的职责,便是辅佐人君,还黎民百姓以安宁。”
他见公蛎翻着白眼,一脸的不耐烦,又道:“便是铲除巫教。”
公蛎噗吐出一口气,半晌才道:“瞧你着绕三绕四的,对付巫教巫氏什么的,有你和阿隼便行,哪里还用得上我?”
若是螭龙只是这么个使命,公蛎觉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小掌柜,同玲珑成了亲,生上一窝儿女——若是两人还能活着的话。
又转念一想,所谓“螭龙”,不过是毕岸的一句话,有什么凭据?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清楚?还螭龙,长四只脚便是螭龙了?
公蛎有点阴暗地想,毕岸见天处理那些同巫术有关的案子,说不定是怕人家复 仇,故意说自己是螭龙,让那些复仇的巫人们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要不就是想鼓动自己冲在前面,做个替死鬼。
哼,我才不上这个当呢。赶紧儿成了亲,等鬼面藓和玲珑的病治好了,带着玲珑胖头去开间小生意铺子,每日里逗逗娃儿遛遛狗,赏赏花儿喝喝酒,悠闲自在,岂不乐哉?
想到这里,推了毕岸出去,连珠炮一般说道:“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我有 多大的本事便端多大的碗,螭龙那碗饭,我指定吃不了。我看着阿隼比我还像螭龙 呢,这话儿你同阿隼说最好,我还想多活几天。成亲可是大事,不能耽误的,你只 要好好准备些礼金,我一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毕岸把着门,皱眉道:“你确定?我们今晚可以详细谈一谈。我手上有很多关 于巫教、巫氏以及螭龙的资料,你若是有兴趣……”
公蛎忙道:“没兴趣!”见毕岸还想说什么,一连串回道:“我困了!不用谈! 我没潜力!什么也不会!”用力一把将毕岸推出,将门关上,还不忘加上一句:“成亲的银两不要忘了!”
(五)
若是公蛎能够看到毕岸眼神里的痛惜,或许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
毕岸站在中堂,听到房间里公蛎尤自唠唠叨叨,计算着成亲需要的东西,嘴角泛出一丝苦笑。这个胸无大志、繁琐俗气的公蛎,真的是自己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螭龙吗?
或许真是自己判断错了。
中堂的灯已经熄了,毕岸懒得去点,独自坐在黑暗中默默回忆。十年前那一役,自己重伤,螭龙被吸去全部精气,化为一条小水蛇,被禁公鬼冢丢入洛水。可是毕岸总是不相信他会死去,这么多年,踏遍洛水,访遍得道的水族,觉得公蛎的 出身、来历以及修道的法术同螭龙最为相像,遂引他做了忘尘阁的掌柜。
可是公蛎性情大变,对之前之事全无印象。若不是毕岸亲眼见他两次出入 千魂格,喷火烧了鬼巫娃娃,梦回十年前的祭台毁掉窨谶鼓,只怕早就以为认错了人。
或者刚才错了,不应该这么突然地告诉他——但是还有时间吗?
阿隼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毕岸面前,侧耳听到公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公子,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
毕岸摇摇头,道:“错不了。”
阿隼打量着公蛎门缝中透出来的灯光,神色凝重,道:“如今怎么办?”
毕岸道:“随他吧。”
阿隼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毕岸道:“查得怎么样?”
阿隼道:“那姑娘叫玲珑,来洛阳时间不长,自幼丧母,养父陈应龙刚刚去世。家境不富裕,但在洛阳柳枝儿巷有些房产,平时给富人家做些针线荷包,对一些小 乞丐倒好。”
毕岸道:“她那个所谓的舅舅,是怎么回事?”
阿隼道:“是有一个舅舅,是陈应龙小老婆的远房表兄,不知怎么走动起来了。
目前看,没什么问题。”眼睛朝公蛎房间一斜,道:“听说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毕岸无可奈何道:“对。”
阿隼哑然失笑,道:“真没想到。”又不屑道:“我瞧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巫教这事儿,就靠我们两个就好,随他自生自灭吧。”
毕岸默然不语。阿隼急道:“公子您还舍不得?要不是他的鲁莽,您怎会……”
毕岸打断道:“过去之事,无需再提。”转身朝房间走去。
阿隼跟在后面,道:“居住邙岭的狐族也来到洛阳城了,还有桂家,已经隐藏在暗处的巫教,各路人马蠢蠢欲动,不知意欲何为。”
毕岸喟叹一声,道:“洛阳城中,真是暗流涌动。多留心观察,不要轻举妄动。”
阿隼道:“是。”
毕岸又道:“赵月儿那边,有什么发现?”
阿隼沮丧道:“尸体几乎被剔成骨架,也没发现什么。不过我觉得她的中指指骨比较奇怪,所以取来给你瞧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白绢,打开递到毕岸面前。
白绢中并不是指骨,至少看起来不是指骨的模样,而是一截小小的圆柱体金 属,黑幽幽的,内部隐隐有些红色血丝。它似乎极为吸收光线,放在白绢之上,乍眼看去,倒像是白绢破了一个长条形的黑洞一般。
阿隼吃惊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赵婆婆身为巫教的禁婆,事关重大,死了之后,阿隼等找了仵作来,对她进行尸检。可是两个经验最为丰富的老仵作反复对尸体进行解剖、查验,都不曾发现任何异常。按照规定,本是要将尸体缝合下葬的,毕岸总觉得还有疑问,昨日又指使 阿隼再行勘验。
一般尸体检验,多是查看体表、内脏和重要肢体,很少专门查看未缺损、未异 常的手指脚趾。昨晚阿隼到了验尸房,意外发现她的右手中指有一截指骨发黑,而其他手指正常,便将这截指骨取了下来,想给毕岸看看有什么端倪,谁知竟然变成 了一截金属。
毕岸小心地将凑近闻了闻,道:“指骨中段?”
阿隼迷茫道:“对,我亲手从她手上取下来的,包在这块白绢里,从未离身,所以不存在被人掉包之说。但当时我取下来时,上面还带着些干瘪的皮肉血管。”
毕岸沉吟了片刻,道:“这是墨金。”
阿隼摇头表示未听说过。
毕岸道:“墨金可以发射一种光线,人眼看不见,但对经络等会有影响。人若是长期佩戴这种东西,行为举止可能会渐渐异常。你昨日取下来时,上面还带着皮肉血管,可是一天工夫,这些东西已经融入了内部。”他指着墨金内部的血丝给阿隼看。
毕岸又道:“赵月儿很小的时候,指骨已经被人换了。她带着这颗墨金骨头,生活了这么多年。”
阿隼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所以……赵月儿性格才会这么乖张!”
毕岸道:“我猜想,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功效。”他顿了一下,道:“不管她在哪里,巫教都能找到她。或者那个龙爷手里,有能够感应到墨金的东西。”
阿隼吃了一惊,伸手去拿那块墨金。毕岸制止道:“不要用手触摸,也不要带在身上。”将那段东西重新用白绢包好,道:“明日赶紧去找个磁石做的盒子,或者将它周围放满磁石,用厚重的石棉包起来。”
阿隼似信非信,道:“这么小个东西,真有这么厉害?”
毕岸道:“世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金属,看起来同一般的金银铜铁锡相似,但其实包含各种奇怪的魔力。有的可以让人不知不觉中毒,连医术最高的郎中都救不回来;有的可以让人骨质发生变化,直到人脆得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还有的,便是这种,能够让人拥有特殊的技能或者法术。”
阿隼不禁咋舌,道:“我明日多多找些磁石去。”
毕岸道:“巫教那边,还有什么线索?”
阿隼焦急起来,道:“我们布在北市的眼线,几日前有消息送出,说打听到巫教明年在洛阳有大动作。可是这四天来,我几次到日常接洽的地方等他,他都没来。”
毕岸脸色凝重起来。
阿隼道:“他也跟着我们多年了,向来小心。或者他出去玩了吧?以前也有过消失几天再出现的。”
毕岸道:“你明天再到接洽点瞧瞧,若碰不上他便给他留言,用最重的警告,告诉他一旦察觉有危险马上撤离,不要以身犯险。”
阿隼恭恭敬敬道:“是。”
毕岸忽然摸了摸自己的中指,道:“赤瞳珠还未露面?”
阿隼道:“没有。”顿了一顿,问道:“赤瞳珠有何用处?”
毕岸道:“赤瞳珠从墨金中提炼,世上唯此一颗。赤瞳珠属金、属土,避水珏属火、属水,人体属木,同时佩戴,合五行之势,据说可产生无穷威力,是先秦法家最为有名的法器,当时分别为韩非子和李斯持有。两人去世后,落入后人手中,逐渐不知所踪。但这两个法器颇有些相生相克之意,先秦之后,在晋、汉、隋时曾五次露面,每次出现的时间都不相上下。所以,此次既然避水珏面世,赤瞳珠只怕不日便会出现。”
阿隼对历史知之甚少,挠头道:“这玩意儿还这么复杂。”
毕岸道:“我以后慢慢讲与你听。那个小乞丐小武呢?”
阿隼神色凝重起来,道:“已经半月不见了。我正派人寻找。”
毕岸道:“好。”
阿隼同毕岸告了辞准备退出,忽然又道:“公子,若是巫教龙爷重出江湖,只怕不妙。”
毕岸道:“十年前他元气大伤,想来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阿隼不无担忧道:“您的身体未恢复,又有鬼面藓……”
毕岸轻轻松松道:“没事,若是我存心两败俱伤,只怕他也顾忌。”
阿隼明亮的暗黄色眼睛黯淡了下,道:“还是寻求个两全其美之法。”
毕岸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隼眼圈红了,低声道:“好,千万不要像上次……”
公蛎听到毕岸和阿隼在外面窃窃私语,故意弄出些响动来,免得自己不由自主 听到不想听的话。
就目前的生活来说,公蛎还是相当满意的。有钱花,有饭吃,还有个如花似玉 的美娇娘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这种神仙般的日子,千金也不换。或者若是做了那 个所谓的螭龙,真可以修成正果,“老子就爱做个平头老百姓,那个身负救国救民 大任的螭龙,谁愿意做做去!”——公蛎心里忿忿地想,若不是繁华的洛阳城太过 诱人,一想起那些千奇百怪、淫邪诡异的巫术,他早逃开了。
(六)
洛阳的大雪总是来得突然而调皮。似乎是因为天空被浓厚的黄云压得过于沉 重,天上的精灵不小心便降落在了凡间。先是洁白透明的小冰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人的头上肩上、地面上跳跃翻滚;接着便是飞舞的雪丝,一触及地面便无影无踪,细小得连水痕也不易看见 ; 接着便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柳絮一般纷纷扬扬,裹着独有的清冷甘冽,调皮地扑打着行人和街上斜矗的酒旗招牌,地面上很快便铺 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天空骤然明亮起来,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气急了便索性开开心心,坦然面对 这一切。街上的行人步履如故,并不会像下雨一样四处奔逃躲避,而依旧迈着古老城市独有的优雅步伐,偶尔满脸欣喜地仰望密布白色精灵的苍穹,感受下雪花入眼而化的清凉。
公蛎伸手接过一朵雪花,看着晶莹剔透的花瓣慢慢化成一滴水,心中忽然升腾 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公蛎第一次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藓,忘记了垂涎毕岸的相貌,忘记了暗香馆的姑娘和手里的所剩不多的银两,也忘了玲珑的火热和甜蜜。放眼望 去,在白雪中傲然挺立的高大树木,悠远空灵的寺院钟声,猎猎作响的酒旗布幔,集市码头嘈杂热闹的生意叫卖声、寒暄声,让公蛎徒生一种感慨,好像自己在这座城中生活良久,而这种和平安详的景象如同烙在自己的身体里,挥之不去,自然之至。一瞬间,公蛎的目光甚至穿透各色房舍,看到房顶下围坐谈天的百姓,雪地中嬉闹的孩童,勤奋忙碌的商人伙计,以及走街串巷巡视追捕的捕快,繁乱之中,又 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安然。
出来倒便盆的李婆婆见公蛎傻呆呆地站在雪地里,打着哈欠奚落道:“哟,龙 掌柜难不成第一次见下雪?”她的表情显而易见,透着一种“瞧你那个傻样儿”的嘲弄。
公蛎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同李婆婆等人斗嘴置气着实可笑,朝她略一点头,迈着方步坦然离去。李婆婆拎着火钳,冲着公蛎的背影叫道:“喂,中午对面酒楼正式开张,有免费酒食赠送啊,别忘了!”
一句话,将公蛎那种难得出现的俯瞰众生之感冲得一干二净。
公蛎先去了玲珑那里,想详细询问下关于她生病之事。结果她却不在,吴妈甩着脸子比划道,玲珑舅舅生病,昨晚接了她去照顾,要几天后才能回来。
天色尚早,又下了大雪,好多商铺尚未开门,公蛎只好回来。
行至街口,便听锣鼓之声。原来对面酒楼正式开业,一会儿工夫,红灯笼、红绫带,还有盖着红绸的牌匾已经挂得整整齐齐,连忘尘阁门前的梧桐树上都扎上了红绫,穿着红黄两色长毛衣裤的舞狮师傅正在搭架,下面一群小妖怪一般的小狮子们将锣鼓敲得山响,一副喜庆气势。
胖头正站在门口看热闹,一见公蛎兴奋地道:“老大,中午对面免费宴客,请你去呢。”
公蛎一眼瞄见正在里面忙活的几个妙龄女子,高兴道:“好啊好啊,一起去。”
胖头将请柬塞给他,道:“我就不去了。我今日有事。”表情闪过一丝扭捏。
公蛎道:“这么好的热闹不瞧瞧去?再说昨日才见了,今天还见?”
胖头嘿嘿傻笑,挠头道:“我今日真有事。你能不能同财叔说下?我担心他以为我偷懒。”
公蛎满不在乎道:“走你的吧,财叔那边我来打发。”
胖头大喜,朝公蛎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便跑,又被公蛎一把拉住:“还早 呢。”公蛎朝隔壁街道挤挤眼儿,“人家说不定还没起床呢。”
胖头脸红了下,道:“老大,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蛎心情好,凑近了亲亲热热道:“喂,同哥哥讲讲,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胖头愕然道:“成亲?成什么亲?”
公蛎嬉皮笑脸道:“哟,没想到,你还挺能啊。就跟人家玩玩儿?她爹会同意?”
胖头茫然道:“老大你说什么呢?”公蛎眼尖,一眼看到胖头脖子后面一块红肿的咬痕,啧啧道:“你小子,还好这口哇?”
胖头不好意思地将衣领往上拉,公蛎正想打趣他几句,一条大黄狗跑过来,冲着胖头摇尾巴。胖头喜滋滋道:“老大我走了啊。”
公蛎瞧见虎妞远远的正朝这边张望,笑道:“去吧去吧。”
这家酒楼不知什么来头,请了众多人来,其中不乏商界名流和一些装扮不俗的客人,整条街几乎被堵上。及到吉时,只听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舞狮子的师傅在木桩上翻出各种花样儿来,公蛎仰得脖子酸了,闻到饭菜香味,这才恋恋不舍地入了座。
公蛎一打眼先看到那些精美的菜式,同周围人略一寒暄,便大快朵颐,至于装 潢,只觉得古朴典雅,用料精细,比柳大时候高出好几个档次来。
刚吃了几口,忽然有个小童过来,说请他到雅间一叙。公蛎欣然前往,引得李 婆婆伸长了脖子叫:“我们都一起的呢,怎么只请他一人到雅间?”
公蛎得意地随着小童来到二楼雅间,小童推开门,自行退下。
这个雅间位置极好,光线充足,视野开阔,房间里一个临窗软榻,一个实木圆桌,足可供十几人进餐。但此时外面拥挤不堪,房内却只有一位年轻公子,倒有两位小二在身边伺候。他本正坐在软榻处品酒,一见公蛎,起身笑道:“兄长请坐,在下姓江名源,第一次来洛阳,一人独饮正感无聊,冒昧邀请兄长共饮。”
这江源不过十八岁上下,鼻梁高耸,丹凤眼微微上挑,眉眼自带一种懒洋洋的 笑意,比起毕岸,少了一丝冷酷,多了几分风流。一件暗纹蜀锦月白长袍穿在他身 上,更显出几分飘逸灵动来。公蛎原是个看脸识人的主儿,见他衣服华美,容貌俊 秀,心中便不怎么设防,反倒生出几分羡慕。
江源殷勤地帮公蛎斟满酒,道:“小弟选择此处,本想着僻静些,谁知道碰上 他今日正式开业。刚才在走廊往下看了半晌,只觉得一众人等,唯兄长品貌不俗,顿生一见如故之感。”
公蛎听他夸奖自己,心中高兴,忙回道:“彼此彼此,在下龙公蛎,也瞧着公子可亲可敬呢。”两人距离顿时拉近了许多。
今日开业,按照酒楼行业的规矩,雅间打七折。公蛎原本想着今日道贺,对方是管饭的,所以身上不过带了三五两银子,本思量今日自己请客,只当带着胖头一起出来了,也算壮个脸面。谁知道这江源根本不看菜价,叫将原来点的菜全部撤 了,重新点了满满一桌子,件件都是贵的,有些菜名公蛎听都不曾听过。
公蛎捏着自己荷包里的银子,不禁生出几分担心来,忙制止道:“够了够了,不可浪费。”
江源仿佛知道他心中疑虑,摸出一个金锭丢给小二,道:“快些上菜。”
公蛎忙扯出自己的荷包推让:“萍水相逢,怎好叫兄弟破费?”
江源将荷包塞回公蛎手中,懒洋洋笑道:“兄长见外。钱是什么东西?原是为了开心的,若是惹人不开心,这东西不要也罢。”
公蛎心想有钱人果然不同,心里有些泛酸,笑道:“有钱的时候,这话没错,像我这等天天寻着钱过日子的,可就不敢说这样的话了。”又问道:“江公子来洛阳公干?”
江源道:“原是来玩。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没个向导,陪同的表弟临时有事回 去了,无趣得很。正打量找个熟悉洛阳的,带着逛一逛。兄长可有好的向导推荐? 最好是年龄差不多,性格也随和的。酬劳方面,定然不亏了他。”
如此美差,公蛎几乎张嘴便要自己应承下来,但唯恐这江源小瞧了他,想了 想,道:“这却不难,我有个小兄弟,自小在洛河两岸长大,对周围景致最是熟 悉。”心里盘算,胖头人虽然傻些,做向导却是极为实诚的,且对自己忠心耿耿,赚了钱同装在自己口袋差不多,便打定主意,推荐胖头做向导。
江源道:“甚好甚好。我明日有事,明日巳时一刻,你带了他来,我们就在此 地,不见不散。”话音未落,忽然“咦”了一声,面带微笑往椅背上一靠,一脸欣赏的表情。
原来窗外走过一个女子,身量苗条,步履娉婷,上身穿一件青色风毛窄 ? ? ? ? ? ?袖小袄,下面穿着一件鲜红的石榴裙,在满天飞舞的大雪中,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
公蛎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忽然想到毕岸所谓“相由心生”,忙正襟危坐,颔首微笑。两人一起目送她走远,江源轻叩桌面,感叹道:“自古河洛出美人儿,果然不假。可惜没看到脸。”
公蛎脱口而出道:“这有何难!叫了小二过来,打听下是哪家的姑娘,明天找 个由头瞧一瞧去。”
江源哈哈大笑,道:“兄长果然是个爽快人,甚合小弟心意。不过街头美人,胜在远观产生的朦胧美和距离美,若是唐突纠缠,不仅玷污了这份自然随意,也破坏了自己欣赏的心境。我还是远远看着罢,只当浏览神都美景。”
这番说辞,同毕岸有的一拼。只不过毕岸是板着脸说教,而江源却说的云淡 风轻,无一丝让公蛎难堪之意。公蛎心情大好,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公子高见,同在下不谋而合。”
两人又聊了些洛阳的逸闻趣事和风景名胜,言谈甚欢。江源对河洛文化推崇备至,尤其对市井之间的诡异故事感兴趣,连带夸赞公蛎聪明能干,举止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