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应眉开眼笑,“姑姑在军中一待一年有余,恐怕已经不知道时下女子装扮的式样啦,今天出去踏青,穿着打扮怎么也不能落于人后,是不是?姑姑快把衣服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青碧等人自然早已给瑞羽准备了衣服,但那些都是昔日旧衣,确实比不上东应此时送来的华服。东应催得急促,瑞羽也不拒绝,拿了衣服转到屏风后重新换上,然后舒展了一下手臂,点头道:“剪裁得当,穿着正合适,难为你有这份心了。”
她身高颀长,所着海天霞色的花笼裙上纷繁华丽的瑞兽祥云纹绣随着她的走动而灵活闪动,栩栩如生。
东应兴奋地赞道:“姑姑穿这衣服果然好看!哎,姑姑,快把头发梳起,看看首饰配不配。”
姑侄二人自幼亲近,绝少有避嫌之念。瑞羽让青碧给她绾头发,东应也没退出去,就围在梳台旁,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有说不出的好奇。他一会儿拿起螺黛和胭脂在手绢上试色,一会儿又拿起胡粉闻香,突见瑞羽无意着粉施脂,不禁诧然,问道:“姑姑,你不敷粉?”
瑞羽自习武有成后,肌肤就变得敏感起来,因此她不喜欢施粉,便道:“施粉糊脸,不舒服。”
东应细看她面庞光洁如玉,肌肤细腻柔润,晶莹剔透,双靥泛着粉红,却是不着脂粉也比施朱着粉的宫人明艳无数倍。东应不禁心头一跳,忙道:“姑姑不爱着粉,那就在额间绘个别致些的妆吧。”
瑞羽点头,下意识地问:“时下女子都爱绘什么妆?”
青碧跟在瑞羽身边从军,也是久不理红装了,这个问题却让她很难回答,她不禁向东应求助地看了一眼。
东应对于时下女子的装扮说得头头是道,实际上除了服饰之外,他对女子面容如何修饰实在不曾多留意。他怔了怔,一眼看到寝殿一角盛开的春兰,便计上心来,笑道:“这个容易,姑姑你面向我这边坐好,我来给你绘妆!”
说着他打开镜奁,从里面找出绘妆的细毛笔,蘸了胭脂在她额间描绘。瑞羽笑问:“你到底会不会绘妆啊?别把我画成了大花脸!”
东应手臂平稳,细细地在她额间描出春兰的轮廓,而后又沾了金粉,点了个花蕊。他一面画着,一面开口说话:“我现在簪花小楷写得十分漂亮,绘绘额妆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你就放心好了,我保证你成不了大花脸!”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少年认真的脸上,仅是绘一个额妆,少年脸上的神情却肃穆得近乎虔诚,仿佛这比世间任何事都重要。
瑞羽含笑任由东应在她脸上画着,她只觉得喜悦和满足。那些沙场征战,金戈铁马,鼓角刁斗,血雨腥风在她胸中留下的许多伤痕都被东应的画笔抹平了。她在外征战,所求之大者,是盼着有朝一日重整山河;所求之小者,则是希望太后和东应这两个至亲平安快乐。脱下征袍时,她能被祖母搂在怀里温言抚慰;对镜理妆时,会有小五提笔为她绘额妆,这便是她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好了!”
东应放下手中的妆笔,把妆台前的小银镜递到她面前,问道:“看看,满意不?”
瑞羽看看额间的兰花妆,点头表示满意,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俊不禁,“小五,你这妆绘得漂亮,以后若要讨哪个女子的欢心,只需给她绘一次妆,肯定能顺心如意。”
“都已经能够清晨绘妆了,哪还用讨什么欢心?”东应嗤了一声,一扬头,又道,“再说了,天底下除了姑姑,又有哪个女子配让我趋至妆台前,亲手绘妆,以讨欢心?”
说话间,青碧已经给瑞羽梳好了头发,接着又给她戴上了步摇华盛,钏镯环佩。理妆完毕,瑞羽站起身来,只见她瑰姿丽绝,风鬟雾鬓,顾盼神飞,刹那间仿佛玉树临风,芝兰照水,整个寝殿都因她而明亮起来。
青碧等人和东应虽熟识她亮丽的姿容,但乍见她这么华丽的打扮,也一齐惊呆了,竟看得痴迷。东应情不自禁地叹道:“姑姑,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瑞羽忍俊不禁,“难道我平日就不好看了?”
第118节:第三十八章共老约(3)
东应刚说出这句赞叹的话,突然满面通红,赶紧别过头去,听到瑞羽的反诘,便讷讷地说:“不是,只是这几年姑姑尚俭,甚少着华衣。陡然盛装打扮,有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惊艳。”
瑞羽被他难得一见的羞涩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在他头上弹了一指,“小五,难为你奉承得脸都红了,竟还能把话说得这么顺溜。其实你就算说真话,我也不会生气呀!”
“我不是奉承,我说的都是真的!”东应脸上的红一路往耳根处延伸,最后连脖颈也红了。瑞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竟十分认真,甚至认真得有些激动,“你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再不会有人比你更好看!”
“油嘴滑舌!”
二人说说笑笑,用了早膳,别了李太后,便策马出了西门,一路闲散游去。郊外春光明媚,花团锦簇,红、紫、黄等色彩鲜艳的花开得热烈,就连白色的花也开出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让人见了精神抖擞,豁然开朗。
待到中午,二人远望前面山腰里炊烟袅袅升起,有村庄坐落山间,他们便骑马过去讨要水食。吃过午饭,出了热情的农家,二人攀到了山顶,极目望去,大地苍茫,山河壮丽,风景如画。
转回目光,再往近看,只见田野里阡陌交错,冬麦碧绿;市井中道路纵横,行人、商贾、游子穿梭往来,一派兴旺繁荣的景象。
此时天下大乱,安稳之地不多,齐青能有如此风光,是瑞羽在外征战,荡平贼寇,威慑觊觎者和东应坐镇节度使府,安抚百姓,兴农旺商的功劳。
为了这里的平安繁华,二人都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今日闲来一游,望着山下的繁华景象,那些辛苦都变成了欣慰和欢喜。
瑞羽慨然叹息一声,轻轻说道:“能有这样的空闲,出来看看人民丰足的大好河山,真是人生的乐事呀!”
“嗯。”
“可惜这样快乐的时光,真是太少了!”
东应赞同地叹气,“是呀!”
两人说完,便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
良久,东应眼睛一亮,笑道:“姑姑,我们现在的时间少,等以后天下太平了,时间就会多起来,到时我们再一起出来踏青吧!”
瑞羽笑答:“好呀!等到天下太平,人民丰足了,我们就一起出来,到各地走一走,到各处去看一看,看遍这大好河山的每一个角落,这才不枉我们付出的全部心血。”
东应朗声大笑,道:“对!姑姑,不如这样吧,我们约定,用十年打天下,用十年治天下,而后的十年,我们一起游历天下,去看看这壮丽的河山,去探访那奇人异事!”
“好!我们击掌为约,不得反悔!”瑞羽笑道。
第三十九章市井趣
瑞羽见他表情诡异,便忍俊不禁,大起戏谑之心,侧首对他眨眨眼,“很香,你要不要吃一个?”
难得瑞羽闲暇,东应便将许多政务都交给臣下处置,自己只是最后签押,偷得空闲,便陪着瑞羽闲游齐州城。
这日,二人听闻西市有家新开的胡姬舞榭,便好奇心动,相约一起去观赏。待到黄昏散场,随行的亲卫请示回宫坐车还是骑马,两人对视一眼,东应提议道:“姑姑,我们一起散步,走回去吧!”
“好呀!”瑞羽想到她近日所见的市井繁华,忍不住夸赞道,“小五,你治理地方,治理得很好!安东、成德、天平、武宁等几大藩镇治理得一塌糊涂,只有在你的辖区,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民间才能丰足太平。”
东应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
两人决定步行,瑞羽的随行亲卫近前想将两人簇拥在中间,以防不测。东应微觉不悦,“我平卢节度府治下律法严明,州城更是平安稳定,我们不需你们围得这么紧。”
“臣等是防有人会无礼冲撞了二位殿下。”
东应一心想在瑞羽面前显示一下他治境的能力,所以讨厌他们围着扫兴,于是不耐烦地说:“市井中能有什么冲撞,真要有什么事,唤你们一声也来得及。”
瑞羽也笑道:“围在身边让人气闷,你们跟在身后二十步外,也就够了。”
街上行人如织,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衣着光鲜,但绝大多数人都衣裳整洁,看上去安乐怡然,全然没有瑞羽在外征战时看到的那些小民百姓脸上常有的惶恐不安。
东应一路为瑞羽介绍沿途的风物,这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全新的齐州城,实是他的心血所在,长处和不足他都一清二楚,解说起来如数家珍。瑞羽面带微笑,认真倾听,偶尔向他提些不解的问题,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也令瑞羽赞叹不已。
二人徐步行来,走过几道街衢,前面一阵异样的香味扑鼻而来,却是有人当街煮油糖果子叫卖。民间风味,虽然没有宫中膳食的精工细脍,却也浓香沁人,满街都浮着这香甜的气味。
瑞羽在军中的生活一向俭朴,少有闲暇逛街,此时她心情舒畅,闻到这股香味,居然唇舌生津,想过去尝尝那看上去金黄香酥的油糖果子到底是什么滋味。但转念一想,自己一向不在身上带钱,都是由青碧等人照料,今日出来没带侍女,又不愿让亲卫近前扰了兴致,却是连买个糖油果子的钱都出不起。
她略懊恼地止住脚步,东应却欢快地一笑,“姑姑,我身上带了钱。”
“哦?”瑞羽见他果然从袖袋里摸出十来枚制钱,便微觉诧异,低头细看,疑问,“除了铜钱,还有银钱、金钱,小五,这是节度使府新制的钱?”
“嗯,这是今天才送过来的样钱。姑姑,你觉得怎样?”
瑞羽接过他手里的制钱,认真细看。铜钱按铜七铅三的比例铸成,重一钱三,正面是“靖康、四海”四字,背面却是喜福图案和“平卢节度制钱”几个小字,钱币上的花纹十分清晰精美,竟比朝廷的少府监制铸造的铜钱还强几分。铜七铅三,重一钱三,这钱显然是按华朝国力最鼎盛时期使用的货币制式铸成的,莫说天下各藩镇私铸的钱远远比不上,就是现在朝廷所铸的钱也差了许多。
那卖油糖果子的掌柜每日收钱,认钱的眼光自然高明,一看瑞羽手里把玩的铜钱,便主动迎了上来,包糖油果子的动作都快了许多,然后他手脚利索地将糖油果子送到东应的面前,“娘子,小郎君,四个糖油果子,应该需二钱。娘子如用手里的铜钱,只需一钱。”
瑞羽被那掌柜的热情逗乐了,果然就给了那掌柜一钱,然后接过荷叶包着的糖油果子,笑道:“你这掌柜的眼光倒好,也不欺人。”
掌柜乐呵呵地将钱收入柜中,笑嘻嘻地应承,“那当然,做生意欺人,招不了回头客。娘子这钱成色足,一个新钱抵两个旧钱。”
东应见那商人喜爱新钱,也很是高兴。二人出了果子铺,瑞羽一面走,一面看手里的银钱和金钱,成色都好,制式与铜钱相若,只是重量只有一钱,银钱上书“当十钱”,金钱上书“当百钱”。
瑞羽细看了手里的制印,有些担忧地道:“小五,有史以来,铸大钱来当小钱用,容易变成损害民利的恶政。平卢府经过四年治理,好不容易使得四民安乐,市井繁华,你可别贪了这一时之利,损了大业根基。”
“姑姑放心,我省得。大钱当小钱用会变成恶政,是因为钱值不够。但用金银铸钱,钱值与币值就相符了,以后只要不粗制滥造,就不会害民。”
东应顿了顿,笑问:“姑姑,你觉得这四年,平卢府能发展到四民安乐、市井繁华的地步,是为什么?”
瑞羽近年专注习武而少理经济,在庶政方面的才能已经弱于东应许多,这个问题她想了想才道:“近年风调雨顺,灾民纷纷东来寻求庇佑,因而子民大增?”
“不尽然。”
“还有什么原因?”
“还有两个原因:海、商。”
“嗯?”
“水师纵横四海,从周围诸属国带来了救平卢府于危难的钱粮和各种珍奇财货,这让百姓丰衣足食;商人闻风而动,纷纷到平卢州治下做买卖,则给府库带来了殷实的赋税,这可供将士给养。”
东应眉开眼笑,又指了指瑞羽手里的制钱,“商人如此重要,我这节度使当然应该给他们方便。铜钱太重,不便于商人交易,但如果有金钱和银钱当小钱用,岂不是大为方便?”
他笑得有点贼。瑞羽心思转了转,恍然大悟,忍不住指着他大笑,“小滑头!你用这么足的成色制钱,根本就是想让这些商人喜用新钱,让新钱流往安东、成德、天平等闹钱荒的藩镇!”
东应嘻嘻一笑,“这就叫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世上最能聚财的,当然是做生意;而做生意中,最能聚财的,却是铸钱!
铸钱容易,但让铸出来的钱受人信任,却很难。铸钱的铜等贵重金属普遍稀缺,铸钱之初,钱的成色往往足够,钱的数目也与天下财货大致相当,那么铸出来的新钱可以用来支持民间财货的流通。但随着经济的发展,民间财货越来越多,钱也就不够用了。朝廷为了让财货更好地流通,便增加了钱里非贵重金属的比例,结果使得钱币贬值。
钱币本身只能作为一种交易信用的凭证,能不能与本身价值相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铸钱时,要使钱数与天下财货的产出大致相当,因而给予钱币公信力,才能使人们可以忽略其本身价值,只看重其面值。可惜的是把持铸钱的有司,往往为了搜刮民脂民膏,便损民肥私,一味地铸钱,使得钱币贬值。
钱币贬值在盛世不过令民间困顿一时,在乱世却能令百姓断绝商贸,民间财富干涸。
平卢节度府四周的诸藩镇,不似东应有水师可从海外诸国运回铜、银等贵重金属,可以铸足色的钱。诸府所铸的钱都不当值,因此也不得民间信任。
东应铸这种成色足的钱,势必很快取代诸藩镇自铸的小钱,成为当地交易的信用钱币。如此一来,他虽然居平卢一府,势力却可以辐射至周边诸镇。世间之人要么对钱币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要么认识虽有,却无财力铸钱;要么知晓利害,但却只贪眼前利益。只有东应抓住了这把可以帮助他成就大业的利器。
东应有见识,有胸襟,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李太后和瑞羽做他坚实的后盾。因此有朝一日,他必会掌握天下财源,进而逐步向他心中的目标靠近。
瑞羽心中高兴,把玩着手里的钱币,笑道:“那我们今天下午就专程去试试这新钱有多少商人肯用吧!”
“好!”这个提议正是东应所想,于是他满口赞同。东应兴高采烈地想拉着瑞羽一起走,手一动,才发现包着糖油果子的荷叶包渗了些油出来,这令他苦恼,“姑姑,这个东西怎么办?叫亲卫先上前拿着?”
瑞羽四下一看,选了条僻静的街道走了过去,趁面前没人,她将糖油果子拿过来,打开荷叶,捏了一个放到嘴里。果子酥脆多油,咔嚓一声一口咬下去,她的双唇抹上了一层油光。
东应目瞪口呆,看着这自小仪态万方,举止端庄的小姑姑,居然以手捉食,做出了当街吃食如同市井小儿一般的举动来!
瑞羽见他表情诡异,便忍俊不禁,大起戏谑之心,侧首对他眨眨眼,“很香,你要不要吃一个?”
她这副表情娇俏活泼,与她少年老成的形象大不相符,令东应疑是时光倒流,返回到了她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她在郑怀和李太后的严厉督促下努力学习,根本没有机会如此放松。
刹那间,东应百感交集,慢吞吞地伸手捏了个糖油果子,轻声问:“姑姑,是不是急行军时,将士们经常一边走路,一边吃饭?”
“急行军时怎能一边走路,一边吃饭?将士要是腹痛生病,就会影响战斗力,不可取。”瑞羽明白东应问这话的原因,笑问,“小五,我这样看上去是不是很难看?”
“不,当然不会,姑姑是这天下最好看的女子,无论怎样都好看!”
瑞羽轻嗔一声,怡然自得地又吃了一口油糖果子。她也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道:“小五,弓不可常张满弦,人不能久耗心神,总要想些办法让自己放松一下。偶尔做做自己平常难以想象的事,就当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任性胡闹一番,也不错。”
“这是经离先生教你的?”
“也不全是,老师只提醒我应该张弛有度。教我做这些事的人,是翔鸾武卫救护营的校尉罗云。”
他们生在皇家,自幼虽受着严格的训练,但也享受着普通人家的孩子穷尽一生也难以享受得到的荣华富贵。但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够得到的欢乐,他们却未必能够得到。若不是如今他们已经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他们也绝不敢有半点放松,也只能继续过着钩心斗角的生活。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毫无目的地漫步。偶尔看中什么小吃,便停下来买些尝尝,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转了几条街,前面却是卖布帛首饰一类的街市,多是少年男女在此往来。瑞羽一眼看过去,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人影,不禁微觉惊讶,停下了脚步。
第四十章情初萌
更让东应吃惊的是,瑞羽看到秦望北时的表情也十分奇特:尴尬、拘束,隐约还有些羞涩和恼怒。
东应顺着瑞羽的目光看过去,前面一座商铺的招旗下,有两个人正在说话。那两人身量差不多,肤色也都被阳光晒得发黑。左首那人五官分明,带着刀锋般逼人的气势,威武雄壮,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右首那人则长相清俊,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温文尔雅,看上去有隐士风范。
“水师将军元度,他身边那人是谁?”
瑞羽的表情有些奇怪,顿了顿才回答:“秦望北。”
就在他们看到元度和秦望北时,元、秦二人也看到了他们,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向这边走了过来。
瑞羽的脚动了动,想到元度是她麾下的头号大将,自己若是明明看到他想过来打招呼,还转身就走,不免太伤人心,不是驭下之道。元度走到他们面前,拱手长揖,待要出声叩见,才想起这是大街上,不能直接道破他们的身份,于是踌躇了一下。
秦望北却完全没有这个顾忌,拱手齐眉,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久未相见,娘子风采更甚往昔。”
“公子谬赞。”瑞羽干巴巴地回应了他一声,抬手示意元度免礼,“不必多礼。”
元度口中答应,神情却仍旧恭谨,叉手祝颂,“娘子千秋。”
元、秦二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瑞羽身上,他们虽然也向东应行了一礼,却并没有真正地在意东应。元度为一方主将,难免有些傲气,如此反应不足为奇。但那秦望北看东应的表情,与元度相差无几,这却让东应觉得奇怪。
更让东应吃惊的是,瑞羽看到秦望北时的表情也十分奇特:尴尬、拘束,隐约还有些羞涩和恼怒。这样的表情,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见她有过,甚至于根本无法想象她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在最艰难的时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险阻,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她的表情都一定是平静而镇定的,哪怕真的害怕到了极致,她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导,也能让她不露丝毫异样,依然保持平静。
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么能让她如此动容?
刹那间,东应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被人侵犯独占领域的危机感。在还未理清思绪之前,他的直觉已经促使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他向瑞羽再靠近了一些,与她并肩而立,然后亲昵地用手碰了碰她,笑问:“这位秦先生是何方人氏?怎么认识你的?”
他这一步一问,清晰直接地向外人传递出一种信息——瑞羽是他的,有他在,别人休想靠近瑞羽。
秦望北不知他的身份,却清楚他所表露的意思,于是笑容里的笑意浅了许多,不等瑞羽回答他的问题,便主动拱手致意,先行了一礼,“海外之人,久闻平卢节度使治下安乐丰足,今日得见治境之主,荣幸至极。”
东应万万没有想到秦望北居然能够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虽然他的礼仪无可挑剔,但他的举动全无真正的敬意,他根本就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这一礼仅仅只是敷衍。分不清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忽视,还是因为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东应满心的怒火腾地直冲上来,冷冷地道:“海外天地广阔,先生泛泛一句,含糊不详,莫非出身之处有什么不能告之于众的地方?”
他这番话着实出乎在场诸人的意料,不仅秦望北想不到,瑞羽也想不到,就是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瑞羽眉头微拧,轻斥,“东应,秦先生祖上本是三辅百年世族,避五胡之乱而渡海隐居琉球岛。水师初次东去南海之国,多亏秦先生派出家臣领航,才得以顺利往返。及至以后水师远征扩张等诸般要务,都承蒙秦先生鼎力相助。秦先生虽不显名于外,却实是我水师的良师益友,你怎可如此无礼?”
她的声音虽不高昂,但口气却无比严厉。东应不由得脸色一变,十分难看——这十几年来两人相依为命,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一定护着他,极少对他疾言厉色,在外人面前这么严厉地指责他,她还是头一次。
东应顿时心里一阵焦灼,就好似被人捏了鼻子强灌了一碗滚烫的浓汤,烧得他由喉至胃都火辣辣的痛。他看看瑞羽,再看看秦望北,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蓦然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小五!”
瑞羽叫了他一声,他却走得更快,竟是丝毫不加理会。瑞羽又惊又急,忍住性子对秦望北一笑,道:“舍侄失礼,秦先生勿怪!”
东应为宗室亲王,少年亲领平卢节度使之职,实是治下十二州至尊王者,有些脾性也是理所当然。莫说他只是暗里讽刺秦望北一句,就是他再嚣张几分,在齐州府城里秦望北也不能将他如何。瑞羽肯代东应说一声得罪,已经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娘子无须如此。”秦望北对东应的反应一笑而过,全不在意,道,“娘子今日出来,想必是为了探访市井风情。望北和衡平兄月初就已经抵达齐州,对州城内的风物人情十分熟悉,愿为娘子马前行走。”
元度对秦望北当面邀请瑞羽同行的举动颇感惊讶,但他并不反对,拱手道:“主上年余没有检阅水师,今日难得偶遇,属下恰好回禀一二。”
秦望北满面含笑地凝视着瑞羽,元度也以公事为借口极力邀瑞羽同游齐州府城。瑞羽待要说话,却感觉后背被人狠狠地盯着,如芒刺在背。她专心武道已久,若是谁对她怀有恶意地偷窥,她都能有所感应,何况东应就站在不远处,光明正大地盯着她,满眼的怒火仿佛都要喷出来。
“多谢秦先生美意。不过齐州是我平卢府根基所在,风物人情我极为熟悉,不敢有劳先生。”
她拒绝秦望北时表情有些僵硬,声音也略带羞涩,但转向元度时,她却从容了许多,“我虽年余没有检阅水师,但衡平的邸报和水师的移文我却一直细心阅读。这一年来,辛苦衡平亲自率领水师航行于南洋诸国,文报上不能尽言的事且等明日述职再说吧。”
元度虽然失望,却也只能应诺。秦望北不是她的臣属,还曾施恩于她,因而在她面前举止甚少约束,笑道:“娘子今日无暇也罢,不知何时有空闲,能容望北觐见芳驾?”
秦望北紧逼不舍,令瑞羽尴尬万分,然而她被秦望北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感受到来自异性直接而热烈的爱慕之意,恼怒之余,又有一种异样的羞涩,光洁的面庞上不禁微微泛起一片桃红,怒道:“秦先生若肯为我效力,我幕府之中虚位以待。”
秦望北闻言,朗声一笑,道:“娘子有大志,望北岂能不全力相助?然而相助可以,入幕府为宾友却万万不可。”
他的五官俊朗,有温柔敦厚之气,隐然超尘脱俗,但这一笑一答,眉目间尽是狂放不羁的洒脱,举止间尽是笑傲王侯的风流。
瑞羽几度延请秦望北入幕府为谋友,都被他拒绝,再次受拒也并不意外,哼了一声,也拒绝了他的请见,“我在齐州俗务缠身,没空。”
秦望北被她拒绝,却毫不沮丧,笑吟吟地长叹一声,“望北年余出海南行,航程上万里,写就航程志近百卷。此来齐州,本是为求知音赏识。不料娘子吝惜时间,遗憾之至!”
茫茫大海中,无论怎样庞大的船队,都不可能逆天而行,须看天气和大海的脾性行事。因此对于水师来说,最宝贵的东西,便是前人留下的关于航道、水文、气候等方面的各种航船经验。
这些经验关系着船队的生死存亡,一般由父子师徒口口相传,绝少外流,更别提有相关的文献航志了。放眼四海,也只有秦望北一人,是秦氏数百年航海经验的集大成者,他整理汇集了关于海上航行的所有知识,自成一家,俨然是海上无冕之王。
昔日水师入海,为求稳妥,只敢走皇室有记载的,航行者比较多的,离神州比较近的东、南诸岛国的航道。再远一些的航程,便是折损了三分之一的海船及许多水师将士的性命探索得来的。及至瑞羽听闻秦望北之才,便亲自登上琉球岛求贤,得秦望北之助,瑞羽重新整编水师,才避开了这种血泪斑斑的探索方式。
秦望北胸中所知,手中所持,正是瑞羽想要的,此时他虽有诱逼之嫌,却也令人无可奈何。元度在旁边听得大为恼火,不禁对秦望北怒目而视,道:“秦兄,你这做法,也太令人不齿了!”
瑞羽无奈苦笑,摆手示意元度住嘴,转而对秦望北道:“先生大作每每有独到见解,我若能早见佳作,不胜荣幸。请问先生哪日有空?我定当登门拜访,请先生赐教。”
“望北今年春夏,都将在齐青游学,只要娘子召见,都有空闲。”秦望北笑得很灿烂,接着又温柔又狡猾地补充一句,“望北必不让娘子失望。”
瑞羽隐约觉得手脚有些发痒,真想将眼前这人狠揍一顿。忽然听见身后的嘈杂声有异,是东应在说话,便转头看去,只见东应去随行的亲卫那里夺了匹马,扶鞍上马,一鞭打得那马撒蹄狂奔。虽然他这几年着意练习,骑术极佳,挑的又是人少的僻静街道,但马嘶声仍旧惊得附近的行人惊呼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