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应得她鼓励,大感兴奋,朗声道:“好,我即日下令招贤。凡天下有才之士,不拘门第,不论出身,不分学派,不限性别,凡有才华者,只要投到我平卢节度使幕下,予都委以重任!”
“不限性别?”
若说前面三个“不”,还是招贤的应有之义,但后面这个“不限性别”,却实在是首开先河,连瑞羽也震动了一下。
东应笑吟吟地反问:“难道姑姑希望我招贤时限制性别,不许女子出仕?”
“不,不,不,当然不是!”瑞羽连忙反驳,心情也激动起来。自汉以来,女子地位每况愈下,除去宫中偶然出现的几个明史通经的女博士外,千百年来罕闻女官。东应这份招贤令,确实给了女子一个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的机会。
虽然这是特定时期所开的特例,未必会有女才子前来应诏,也未必能够做到取才公正无私,但这毕竟是千百年来头一次,有人给了女子一个出仕的机会,可以让其中的佼佼者施展才华。
她用别样的眼光看着东应,良久,长长地舒了口气,伸手抚了抚他尚显幼稚的容颜,轻轻地说:“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小五,你居然有这样的胸襟与目光,我现在才算真的放心了。”
东应反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姑姑,你只管看着,我一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好,我会一直看着。”
两人相视一笑,东应问道:“姑姑,你最近似乎有些紧张,为什么?”
瑞羽一笑,拉起他走到大帐东面挂着舆图的屏风前,指着上面的齐青以及周围的藩镇图,“小五,你看这是老师所设的军情司收集来的情报,红色的是干旱四年以上的地域,橙色三年,黄色两年,嫩绿一年。如此看来,除去本镇的横海外,天平、魏博、兖海等地,灾情都很严重。白衣教本是邪教,信奉者勾结流匪,挟持灾民起事。自教首王满善病死之后,其麾下的六个义子各自争权,使得白衣教早已四分五裂。教匪不事生产,以劫掠维生。除去劫掠不成的州府,能劫的地方都已经被他们劫成了白地。我齐州新立,他们未得消息,以为是死地,无人无物可劫。但若他们得知太后鸾驾在此,节度府重立,只怕便会扑过来。”
“姑姑怕他们兴兵来犯?”
瑞羽点头,指尖在舆图上滑过,道:“这群乱匪就是因为今年消息不通,加上雪路艰难,才来不了。待到明年开春雪化时,他们必定会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次年春天雪化,白衣教马复普打着旗号,带了五千兵马来劫齐州。
瑞羽养兵一冬,怎能让这些流匪靠近齐州,踏坏了冬麦。一得到军情司的消息,瑞羽便留下鸾卫护卫州城,自己率领两万大军,在东山之外等候。
按军情司的消息推算,两军应该在五日后相遇,谁料鸾军足足等了八日,才见到山外的坡地里,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视野里。情报里说有五千兵马,可用望兵之法略微一算,只怕三千都没有。
这群人差不多个个面黄肌瘦,别说甲胄了,就是兵器也很少,多半人拿的都是些柴刀、斧子、钉耙、锄头一类的农具,还有些人干脆连农具也没有,拿的就是削尖了一头的木棍。若不是中军的大旗上写了“白明圣师六合军马”几个字,让人怎么也想象不到,这就是纵横关东的白衣教。
瑞羽率领两万大军,严阵以待,等了足足八天,等来的却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三军将士都有一种举巨石砸蚂蚁的感觉,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失落,又或是庆幸——竟然是这样的军队。
柳望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乌合之众,别说是甲胄、兵器、粮草充足,又经过一冬严训的两万精锐之师,就是有一千人,我们也足够将他们荡平。”
柳望说的是一干将领的心声。瑞羽嘴角抽动了一下,表情却仍是一派严肃,冷声道:“骄兵必败!白衣教纵横关东十几年,必有其独到之处,切不可轻敌!”
她的脸色一沉,威严就更重,柳望不敢再多话,众将领也默然。瑞羽接过指挥用的小旗,依旧按照最初的设想,令前锋全军出击,中军压阵。
前锋就是从禁卫中挑选出来的五千西园士卒,这些士卒从未上过战场,难免有些慌乱,明明甲胄兵器等都强过敌人,可胆气竟然无法与白衣教这群劫掠乡里,横行霸道的乱匪相比。交战之后,这些西园士卒畏首畏尾,不少新兵连刀也不敢举,便抱头鼠窜。
瑞羽治军严厉,受训已久,新兵中总有些胆气豪迈之人,这才没让阵线溃乱。好在后面又有中军压阵,逼着这些新兵只得勇往直前,加之敌我实力悬殊,骚乱一阵后,这些新兵又随着鼓声向前冲。
以多欺少,恃众凌寡,只要那些新兵最初没有冲溃本阵,这场战事的胜负便没有悬念。双方交战一个时辰,马复普全军覆没,敌军主将竟被姜济生这样的无名小卒活捉。
瑞羽第一次在没有郑怀或者鸾卫老将领的帮助下,独立拟定计划,亲自指挥作战。虽然敌人弱小,但这毕竟是她率兵取得的第一次胜利,她再怎么强装镇定,也兴奋得有些忍不住手指发抖。为了掩饰,她将双手插入袖中,褪下李太后所赠的佛珠,然后一颗颗地拨弄着细数,数了两圈,才道:“把那个马复普带上来。”
马复普以为敌人要招降,便一路骂不绝口,结果一进中军大帐,发现主位上坐的竟是个女子,顿时傻了,“敌军主帅,是个臭娘儿们?”
瑞羽被人当面骂成“臭娘儿们”,却是生平首次,顿时不知应该如何反应。帐中诸将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纷纷对着马复普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敢对长公主无礼!”“再敢胡说,割了你的舌头!”“王八蛋,你才是臭的,你全家都是臭的!”
……
马复普再怎么伶牙俐齿,也架不住帐中七嘴八舌的回骂,他险些被唾沫淹死。
瑞羽面对此时的混乱,除了生出一股女子确实不宜从军的感叹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笑。她用力捏了捏指下的佛珠,咳了一声,道:“罢了,先把俘虏带下去。”
“俘虏”二字激得马复普暴跳如雷,大吼道:“老子才不是俘虏,你这臭丫头有什么本事?居然敢说老子是俘虏!你不过人多势众罢了,仗着甲胄精良,兵器锋利,趁我军饥寒交迫之际拣了个便宜!单论将士勇武,你那废物手下两个也打不过我一个!我不服!我不服!”
瑞羽冷笑一声,“我何必要你服?我只要你的头颅来告慰我军阵亡将士的亡灵!”
新兵第一次上阵打仗最要紧的是敢不敢挥刀杀敌,会不会因为血腥而迷失本性。初战胜利之后,瑞羽便令军中的下级军官帮助士兵调整心态,安抚过后,新军中没出现什么骚乱,但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们开始有了冷戾的杀气。
随着齐州重立了节度使府,太后鸾驾驻扎此地的消息传开,来齐青之地劫掠的白衣教流匪越来越多。幸亏白衣教内乱,各自为政,瑞羽才得以从容应对。
大大小小的战役连打了二十余场,新军的战斗力日益强大,而瑞羽对于兵法的认识也日益加深。瑞羽已经能够灵活自如地指挥将士作战,不再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
战事越来越顺,俘虏和来投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于是便出现了一个问题,平卢节度府自备的粮食用来养京都带来的人是绰绰有余的,但养那些俘虏和来投的流民却是远远不够的。且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周围的藩镇情况比他们这里还要糟糕,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储备。
一筹莫展的时候,东应却突然提出一个奇思妙想,派水师带上钱往新罗等国购买备荒的粮草。也亏得华朝立国近二百年,海外诸番国无力铸钱,都以华钱作为流通货币,只要水师乘船到海外诸国,就能直接用钱购买到粮食。
且华朝瓷器、丝绸、茶叶等物,诸番皆以为奇,也可以物易物。这场春荒,虽然齐青之地一片凋零,民间更无仓储,但水师的大船来往近海,运回了从海外各地收集而来的粮草、布帛等物。不仅京都迁来的人马口粮丰足,连俘虏和收容的流民也都不必忍受饥寒之苦。
挨过了艰难时刻,齐青的局势便开阔起来。
第三十七章乐还家
瑞羽待营中一切善后事宜处理完毕,也按捺不住迫切回家的心情,当即纵马出营,直入齐州城。
春风掠过柳梢,初绽嫩芽的柳条随风婀娜起舞,迎送从身边经过的路人。
青州通往齐州的驰道上,一彪骑兵向北奔驰,错落有致的蹄声在田野里传出很远。农田里忙活的农人循声望去,看不清将士们的面容,却能看得出将士们个个肩宽腰直,坐在马上沉稳非凡,身上的青唐甲反射出黑亮的光芒,腰间悬着一长一短两柄刀,马鞍两侧分别挂着长矛、长弓、箭袋、备用横刀等物,坐骑匹匹油光发亮,一起一落间平稳异常。
这队骑兵恐怕有两千人,除了节奏平缓的马蹄声外,没有发出一丝嘈杂之声。这样整齐有序、沉稳异常的军队走在驰道上,竟然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威慑力,令人感觉到一股杀气正随着他们前进的脚步慢慢弥散开来,不管前面有什么样的阻碍,他们都能一举扫清。
队伍前面迎风招展的旌旗上书着“四海镇东军”五个字,中军力士高举的素白色筒细布底大旗上,以金丝银线绣羽,八宝嵌眼饰边的一只青鸾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在农田一角给耕牛套笼头,装犁铧的两个少年看着这队骑兵走过,不禁生出敬畏之意。其中一个少年虽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低声啧啧称赞,“听说他们用的一把横刀,就相当于咱们辛苦一年的收成,贵重得很呢!那他们这一身的打扮,那得要多少钱才够啊?”
同伴也啧啧称赞,“我要是有这么一身兵器甲胄,那可真不知有多威风!”
起头的少年此时听到同伴的这声感叹,鄙视地瞄了他一眼,嗤笑,“能穿这样的甲胄,佩这样的横刀的将士,据说都是长公主身边的百战精兵。这些年,白衣教四处劫掠,将士们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征战,这身打扮是要用百战不死的荣耀才能换来的。就你那胆量,叫你打条狗你都不敢,还想这个?”
在沿途百姓的窃窃私语声中,军队不疾不徐地靠近齐州,在营盘前的校场上停了下来,然后井然有序地列成方阵。
这些士兵多是当初从京都招募来的青壮,他们的营盘和家就在齐州城内外。这次大军返乡,正是大战之后的休整。因为白衣教势力猖獗,将士们连去年过年也在外面征战,此时回到齐州,想到就可以见到阔别的亲友,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一身铁骨刚强,也不禁动了儿女心肠,急着回家一探亲友。
瑞羽何尝不是如此,但仍旧沉静微笑。她策马而出,朗声道:“清明节的卯时三刻全军聚集,往英烈祠祭祀战死的袍泽。现在,大家回营,解下甲胄,领取功赏钱财,各自归家,去和你们的亲人至友团聚,好好地享受你们用热血和生命换来的清平安乐吧!解散!”
这正是将士们的心头所盼。大家当即轰然应诺,欢呼声震天。不过瑞羽治军纪律严明,将士们虽然个个急不可耐,但归营解散仍旧井然有序,不见杂乱。
瑞羽待营中一切善后事宜处理完毕,也按捺不住迫切回家的心情,当即纵马出营,直入齐州城。马蹄轻疾,不多时便到了城东的太后宫。
李太后名分尊贵,太后宫本来应该是要按祖制大造的。但创业之初,万事艰难,李太后心疼孙女和曾从孙,宁肯让公主府和王府造得富丽堂皇些,也不愿自己占用过多的钱财人力。因此这太后宫便由李太后亲自选址,依山傍水而建,景致虽好,但宫室却很朴拙。李太后还在自己的寝殿后开辟了一块田地,闲来无事种些庄稼花草,以此来修身养性。
在京都时,身处险境,李太后时刻都悬着心,唯恐一时照应不周,让人算计了瑞羽和东应。到了这齐州,再也没有了能够威胁瑞羽和东应的势力,李太后这才放下心来。日常饮食供奉虽不如在京都时,但心情舒畅,远非以前在西内时可比。
瑞羽走进太后宫时,李太后正在闭目午休。李太后的常侍李浑远远地迎上来,看见瑞羽风尘仆仆的样子,两眼就红了,匆匆行了礼,然后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瑞羽一番,既欢喜又埋怨地说:“小祖宗,您这一去一年有余,可把太娘娘想坏了!”
瑞羽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王母呢?”
“太后娘娘午休未醒。殿下远道归来,是让老奴立即去叫醒娘娘,还是您先休整一下,用过午膳,沐浴更衣后,再来相见?”
瑞羽久不见祖母,思念极深,本想立即进去见她,转念想到自己一身戎装满是灰尘,对于见惯清平繁华的深宫富贵人来说,形容着实狼狈,不如梳洗一下再去见她,让她看了少一些心疼和担忧。
“我先去沐浴更衣,用过膳食后,再去见王母。昭王呢?你派人去节度使府问一问,如果他没有公事,就请他来和我一起用膳。”
李浑派去请东应的人直到瑞羽用过午膳也没有消息,更不见东应来。瑞羽猜想东应必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她也就不多问,便独自去了千秋殿谒见李太后。
李太后年老血亏,夜里睡不踏实,白天却十分困倦。瑞羽蹑手蹑脚地走近,撩起帐幔一看,李太后卧在云榻上睡得正香,她睡容安详,显然在做着好梦。
瑞羽轻轻地将李太后脸侧的一缕花白的头发撩开,细细端详祖母的面容。见祖母面色白皙红润,比她记忆里的模样要略胖一些,显然她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祖母的生活甚为舒适。想到这里,她不禁一笑,轻轻地放下帐幔,退了出去。
李浑和一干内侍候在寝卧外间,她走过去轻声道谢,“这一年多,多谢诸位精心服侍王母。”
李浑等人如何敢邀功,连忙谦逊地说:“不敢当,不敢当,这本是老奴等人的分内之事。”
寒暄过后,李浑问:“殿下是不是照幼年的习惯,在前殿做做女红等娘娘醒来?”
瑞羽闻言怔了怔,不自禁地走到前殿那架挂着线的纺车旁,摸了摸已经织成的半匹白布。匆匆几年,她感觉仿佛已经过了一世。十四岁前,那依在祖母身边,跟着祖母一起纺线织布,学做女红的深宫女子,跟此时的自己相比,似乎已经判若两人。
“阿翁,这纺丝抽得比麻还细,却又不像生丝,王母从哪里得来这么奇异的织丝?”
李浑笑道:“殿下不是爱穿筒细布裁成的衣裳吗?这是娘娘为殿下纺的筒细布啊。”
岭南种有木棉树,木棉树春季开花,所结果实裂开后有五瓣棉毛,从棉毛中抽出极细的丝棉,以此丝织成的布细密柔腻,有丝绸的柔软,着之于身熨帖舒适。这样的布多为进贡之用,非大富大贵者穿不起。瑞羽自幼习惯穿这筒细布裁成的衣物,但东行到齐之后,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要艰难创业,她不敢再带着以前的习性,于是有什么就穿什么。怎知李太后却还一心惦念着她的穿着,竟亲自动手替她纺布。
瑞羽既心酸又高兴,摸摸这织着祖母一片爱心的柔软布料,轻喃道:“难怪我去年所着衣裳与前些年不同,我竟没留心。只是齐青北地,怎么会有木棉的棉毛?”
“这不是木棉的棉毛,而是娘娘偶见棉花的果实裂开,里面丝细绵密,跟木棉的棉毛差不多,便试着以它纺线,织出来的布果然细密柔软。这布虽然比不上进贡的筒细布,但贴身穿着也十分舒适。娘娘织好后,这才让人给殿下送了去。”
李浑见瑞羽有懊悔之色,笑着摇头,轻声劝解道:“殿下在外征战辛苦,哪能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何况娘娘最初之意虽然是为了殿下一人,但棉花的妙用被发现后,却恩泽十二州。”
瑞羽轻轻地嗯了一声,道:“王母年纪渐高,做这些事难免吃力,于身体有损。阿翁是王母的心腹近人,日常还请多劝劝她,莫让她劳累了。”
“殿下放心,老奴省得。”李浑应了,又笑道,“其实殿下也不用太担心,娘娘日常做这些事,想着能照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您,也很是开心。”
瑞羽在纺车前坐下,本想动手纺布,等李太后醒来,不料她久不为此道,纺布不成,还差点把线碰断了。
虽说她以前只是略懂女红,也并不擅长,但此时的笨拙,还是让她不禁讪讪。她当即撇开手去,自嘲地笑道:“术业有专攻,我现在做不得这个了,还是不做了。”
李浑也忍不住发笑,温声安慰道:“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在外建功立业,本也不是做这闺阁之事的人。是老奴糊涂了,老奴这就去给殿下煮茶,顺便拿几本书过来给殿下消遣。”
正说着,他刚才派去请东应的小黄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回报道:“殿下,昭王今日卯末时分,就被招贤馆的舍人请了去。昭王正与一个应招而来的贤士对席而谈,连午膳也是在招贤馆用的。”
招贤馆是东应亲自设立,用来招募贤能之士的驿站,常年有各方贤士到此展示才能或者寻找学术同道。近年来,天下大乱,各地动荡不安。独青齐等十二州安若磐石,不仅仅是因为瑞羽领兵在外,征讨乱匪流寇,保一方太平,也是因为招贤馆招徕了大批各有所长的人才,能够安抚百姓,稳定人心。
招贤馆设立不过三年,招徕的人才却近千,能令东应抛下节度使府的一应事务,清早就跑去造访,并且与之对席相谈,过午不散的人才,这却是头一个。
这样的人才,自然是大才!瑞羽也不禁兴起,问道:“那位贤士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士?”
小黄门一脸惭愧地说:“奴才打听了许久,只听说那人雅言纯正,像是两都人士。请殿下恕罪。”
“不要紧,想必那位贤士为了引人注意,故作神秘,未曾告诉馆舍人他的名字。”
瑞羽被挑起了兴趣,极想去见见东应和那位贤士,却又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内寝。李浑察言观色,笑道:“娘娘午憩,多半要到未时三刻后才起,现在还早着呢,殿下若想去招贤馆见昭王殿下,就去吧。”
他这提议正中瑞羽下怀,她嘱咐了他一番后,便让人备车,往城北招贤馆赶去。薛安之待要安排一队禁卫护送她,却被她摇头拒绝了,“薛公,平卢节度府仿秦制治城。齐州为府城,是州内首善之地,若是这里能出现什么刺客杀手,那才叫怪事。我有两个亲卫随侍,就足够了。”
薛安之细想也是,齐州城安定,有两名亲卫跟着瑞羽,就已经足够了。
齐州重建已经四年,因为地处交汇要地,且太后宫、公主府、平卢节度使府都建于此,所以齐州城已经相当繁华。且东应有感于里坊制太过封闭,多有不便,因此建市时便不再建坊墙,任凭人们往来,街道上的行人自然也就极多,俨然一派清平安乐之象。
瑞羽到了招贤馆外,下车步行。馆舍虽有童子侍立,但却大门敞开。两名童子不认识瑞羽,见她下车往里走,便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才上前道:“这位娘子,招贤馆是节度使招纳贤能之士的地方,不是旅舍。”
瑞羽笑问:“招贤馆建立之初,并不限定贤能者的性别。难道明里虽然没有限制,但暗里却不允许女子入内?”
两名童子呆了呆,其中一人挠头犹豫道:“说来本馆确实没有限定贤能者的性别,不过这几年却极少来女贤者……而且看娘子您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招贤馆毛遂自荐的呀?”
这童子在这招贤馆门口迎来送往的,倒也有识人的几分眼力。他话说得还算顺畅,瑞羽也不欲为难他,示意亲卫拿出腰牌给他看,又问:“听说昭王今日会见大贤,不知那位贤者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氏?这招贤馆的试题他选的是哪一家?”
两个童子见亲卫拿出来的腰牌是太后宫的,以为瑞羽是太后派来看东应的女官,倒是知无不言。不过他们所知也很有限,只能惊叹地说:“那位贤士未报姓名,但他选择试题,可不是哪一家,而是一日连走六院,把法、墨、儒、兵等十几家的题目都做了一遍。据他自己说,诸子百家,他都有涉猎。昭王殿下若是还想考他,尽管出题。”
瑞羽这下真的是吃惊不小。这招贤馆诸院的考题分门别类,涉及方方面面,乃是郑怀亲自手书,力求务实致用。若是真有人连走六院,十几家的题目做一遍下来,都能切中要点,惊得馆舍人清早就去告诉东应,那这人一定是非同一般。
“昭王和那位大贤现在哪院对谈?”
那童子迟疑一下,才回答:“引凤台。”
瑞羽二话不说,直取东路,往后院引凤台走去。引凤台位于招贤馆的后山,山道上守着几名东应的亲卫,见瑞羽上前,连忙现身阻拦,“这位娘子留……”
一句话未完,那亲卫已然认出了瑞羽,便跪下行礼,“卑臣叩见长公主殿下!”
瑞羽挥手请起,含笑问道:“昭王何在?”
那亲卫指了指山上花团锦簇之处,道:“殿下正在那里和贤士席地而坐,畅谈经济之道。”
“可要散了?”
“难说,不过卑臣方才上去送茶时,殿下正和那位贤士相对大笑,谈兴正浓,料想这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散。”
瑞羽正想上前看看东应和那位贤士,那亲卫却一脸难色,讷讷地说:“殿下,昭王殿下有令,他与贤士对谈,任何人不得打扰。”
瑞羽一怔,这才想起东应如今乃是一方主政大员,可不是以前那个跟在她身前身后的小小童子,要在人前替他树立权威。于是她当即止步,笑道:“嗯,你尽忠职守,这样很好。”
不过到了这里,若不上去看看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她想了想,又道:“我上去,不过我只远远地站着,听听他们的谈论,不去打扰。”
她这提议合情合理,几名亲卫也没有反驳,对视一眼,便引着她上了山。沿着青石阶转了几个弯,亲卫轻声道:“殿下,这块山石视野开阔,位于下风,正合您用。您且在此稍候,卑臣下山去为您准备锦垫和饮食。”
瑞羽摆手挥退那亲卫,还未站好,就看到了东应。接着她便听到风里传来一阵轻松愉悦的笑声,那声音略有些深沉,听来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
循声望去,海棠花一枝一枝繁密地横斜,簇簇盛艳,仿佛春光都已被它占尽。花树之下,一个红衣如火的少年长身玉立,正开怀大笑。他弯眉黑眸,直鼻丰唇,一举一动都鲜活灵动,仿佛一簇正在欢快跳动的火焰,灿烂夺目。
暖阳、花色、春光,每一样都是夺人耳目的天地灵秀,他站在那里,却似乎变成了天地灵秀的根源,仿佛只有他才能主宰万物春生。
刹那间,瑞羽呆住了!
第三十八章共老约
姑姑,不如这样吧,我们约定,用十年打天下,用十年治天下,而后的十年,我们一起游历天下,去看看这壮丽的河山,去探访那奇人异事!
小五长大了啊!只是看上去却不像以前那样熟悉亲切了!
瑞羽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略有些惆怅,却也有说不出的欣慰与欢喜。她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他,连站在他对面的人也懒得多看一眼。
她在僻静处静静地看着,那边的东应似有所感,猛然转过头来,目光正与她相对。刹那间东应眼里的的稳重成熟都变成了热烈和欢喜,他向她这边跑了过来,“姑姑!”
她看着东应那热烈欢喜的表情,刚才的陌生感顿时消散,也不禁快步上前迎住他,“小五!”
东应奔过来拉住她的手,惊喜交加地问:“前天淄州传讯说大军要后天才能到家,怎么你今天就回来了?”
“思乡心切,将士们请求急行军,因此到家得早。”瑞羽一句话带过回家的缘由,握握东应的手,示意他收敛一下表情,身后还有外人在。
东应也猛然想起身后的人,微觉赧然,于是赶紧转身,将刚才与他相谈的人介绍给瑞羽,“姑姑,这位是东京大贤林远志,精通诸子百家,有经天纬地之才,实是不世出的奇士!”
林远志的目光从东应和瑞羽握着的手上掠过,然后他整了整衣裳,拱手过额,长揖及地,道:“叩见长公主殿下!”
瑞羽仔细打量,此人五短身材,鱼眼鹰鼻,相貌虽略显丑陋,但举止从容,双眼开合间,却极有神采,自有一番气度。他的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听过。
“先生免礼!”
林远志礼毕起身,目光与瑞羽相触,又极快地收回。瑞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股别样的幽暗,心一悸,隐约觉得不妥,待要再与他说两句话,东应已经开口道:“先生,若不嫌弃,请在招贤馆暂居两日,待孤替先生备好住处,再来亲自接先生入住,早晚向先生请教经济之道。”
林远志本是名利中人,来此正为求官。他颇有自知之明,在已经接受东应招贤的情况下,立即对东应执下属礼,面对东应的礼遇,他连称不敢,然后拱手告辞。
瑞羽和东应一年多未见,只靠书信和邸报知晓对方的情况,都有许多话想说,也有许多问题想问对方,但这时候可以两人静静说话了,却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相对大笑。瑞羽笑了一阵,看了看东应的身量,道:“这一年来,你长得倒快,身高都赶上我了。”
“何止赶上你了,我现在应该比你高了!”东应哈哈大笑,站到瑞羽的对面,挺直了腰身,道,“不信我们比一比!”
瑞羽本来不信,但二人站在一起比了比,东应果然比她高出了约莫寸许,以前她要低头跟东应说话,现在东应却可以俯视她了。
东应得意洋洋,笑道:“我现在已经比姑姑长得高了,过两年我的骑射功夫也要比姑姑好!”
瑞羽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忍俊不禁。她这几年常在军中,多忧思而少欢乐,也只有在东应面前,她才能完全放开束缚,因此也不让他,轻嗤一声,“你想骑射功夫强过我,再过二十年吧!”
二人说说笑笑,刚走到山下,李太后就已经派人来催他们回宫。这一夜合家团聚,欢歌饮宴,自不必说。李太后久不见孙女,对瑞羽有说不完的话,这一夜李太后便留瑞羽在千秋殿和她同寝。
东应不能在千秋殿留宿,又舍不得早早离开瑞羽,直磨到夜深,李太后连打呵欠,他才恋恋不舍地说:“太婆请安置。姑姑,郊外春光正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踏青了,明日一早,我来找你。”
李太后嗔道:“臭小子,你就不叫太婆我也一起去?”
“太婆要踏青,卫队侍从前呼后拥,不方便呀。”
李太后年老体弱,除去祭奠和节庆之外,平日也不喜出宫游玩,她只是逗逗他们罢了,祖孙三人说笑几句,便散了。
一夜好眠,次日清早,瑞羽还在梳洗,便听到东应在外面和青红打招呼,然后又听东应问:“姑姑,我可以进来吗?”
他以前进她的寝室,都是不问就直闯进来的,今天倒是难得彬彬有礼,这让她忍俊不禁,“进来吧!”
透过镜奁前的铜镜,她看到东应手里拿着东西走过来,便问:“拿着什么宝贝?亲手拿着,进到屋里也不放开。”
东应将东西放到瑞羽的妆台上,嘻嘻一笑,“正是宝贝呀,姑姑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侧目一看,东应端来的漆盘上叠放着的是套珠络缝金带红衣,海天霞色花笼裙,浅黄银沧飞云帔,上面铺放着的却是祥云半月镶宝象牙梳,烘云托月如意簪,日月恒升累丝金步摇,瑶池集瑞清芳华胜等首饰,件件都华美瑰丽,雍容别致。
无论怎样的女子,鲜有不爱华饰美服的,东应摆开的衣服首饰着实精细华美,璀璨流光,纵然瑞羽出身宫廷,自幼见惯珠宝首饰,也不得不赞叹这些物件的华美,笑问:“你清早过来,是要拿这些宝贝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