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诗痕还想冷嘲热讽,柳若素却扯住了她,一个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逞什么威风,就让她一个人去折腾吧。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的,姐姐尽管说。”
柳若素话音刚落,念离就跟上一句。
“明早我要早起,我先睡了,不送。”
乱哄哄的人总算退出了牡丹园,依旧是有人欢笑有人骂娘,念离全当没有听见。这没经过多少风雨的大宅子里,一碰上事儿就丑态百露,可惜她今晚方寸乱了,否则怎么能让这些女人胡来?
她没工夫搭理他们,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将安以墨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念离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站着的不只裘夔一个。
守株待兔、瓮中捉鳖,这样的伎俩,裘夔那样的人是不会想到的。
心头浮上白天遇上的那双绣花鞋,一丝意料之中的阴霾浮动着。
她能平安无事地带回安以墨,却能让他的心完整如初地回来么?
那小心翼翼建立起的最薄弱的信任,就这样一瞬间被击碎了么?
如若在他身边仍旧不能求一份安心,那么安园虽小,天下虽大,又有何区别?
念离在如水月色中步入庭院,满腹心事,却突然听见狗吠。
不知怎的,就想起安以墨走时的话:
“这个时候了,从后门走都容易被狗咬了。”
慌忙之间,撩起衣裙,几乎是踉跄着跑向后门,拔下横闩,双手一推,王老板家的大黑狗蹲在门口,摇着尾巴,嘴里叼着布袋,里面是已经凉透的茶叶蛋。
两个并排,你推着我,我压着你。
布袋上写了四个字。
吾信吾妻。
黄袍背后的秘密
天刚蒙蒙亮,念离就提着食盒前往衙门了,食盒里照例装的是绿豆糕。
早已有人在衙门口等着她,却不是昨晚那个衙役,而是一张生面孔,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警觉,与溯源本地那些愚蠢的衙役自是不同的。
衙役看见念离,马上就迎上来,低声说:“大人,昨晚事出突然,坏了您的大事。我已经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衙役给收拾了。”
念离听了这话,倒是脚一收,眉一斜。
“我不懂你的意思。”
衙役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一伸手向着侧厢房,“裘县令知道您今早会来的很早,打算故意让您在门口等着,所以,我们还是绕道而行吧,不要太惹人耳目。”
“你这样放我进来,妥当么?”
“自然,各为其主。”
神秘的“衙役”说话时一直不敢直眼瞧着念离,念离就跟在他身后,朝着侧厢房的方向走去。
衙役就远远地站在院子口,不再多走,念离端端正正地朝侧厢房走去,一推开门,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儒雅男人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念离。
“昨晚睡得不好?”
“入戏太深。”
念离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挑出埋在下面的一块绿豆糕,掰碎了,里面竟然卧着一颗珠子。
圆润洁白。
“这就是你家传的东海珍珠,现在我原璧归赵。”
男人感激地看着念离,双手伸出,小心翼翼地接过珍珠,然后包裹进一小块红布内,如获至宝般收入衣间,贴着胸口。
“多谢逐风大人。”
“门口的那人是你的人么?”
“是,我昨晚才知道惜花也来了溯源,不过和我任务不同。没能及时阻止裘夔派人去您那里捣乱,是我的疏忽。”紫衣男人亲自搬出一张小凳,用袖子擦得干净,才请念离坐下。
“我也没有料到惜花这么快就找到了我,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以为我下手算是快了,却还是慢了一步。”念离将绿豆糕的碎渣收入手帕,塞入食盒下层,“万事算的周全,只是算错了安以墨。按照原计划,现在在大牢里受苦的本是我,最后被盖棺定论的也是我才对。”
“是啊,逐风大人深谋远虑,只可惜,算错了最后一步棋。”李都尉微微皱眉,“如今,我们只有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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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
魏总管带着人马搜到淮安郡王家后,就断了消息,只知道陛下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的那个宫女乳名也叫岚儿,老家应该在更南边的地方。
到了这般时候,魏思量总算搞清楚,那宫女就是传闻中魏皇后身边的行走宫人逐风。
全侍卫队里面,见过逐风本人的,并不算多。魏总管的副手李德忠算是一个。
李家本是世代忠良,却被景妃党羽迫害,满门遭殃,原本给发配边疆暗地处决的他,却被当时潜伏在景妃身边的逐风派人救了。
也因此,李德忠得以见过这位救命恩人一面。
相见之时,逐风虽是宫女打扮,眉宇之间却全然是指点江山的巾帼之风,她亲口承诺,来日一定会从国库之中,拿回李家被抄走的东海珍珠。
当时,李德忠愿以性命相报,堂堂七尺男儿第一次痛哭流涕,逐风却只是目极远方,说:
如有可能,来日有一天,请将我的尸骨,埋在南通郡溯源城。
那时,逐风尚不知自己能活着推翻景妃,活着为魏皇后效力,活着扶新帝上位,活着走出宫去。那一句感伤之词,现在看看,也暴漏了她的行踪。
“李德忠愿南下亲寻。”
从淮安王家出来,李都尉就向魏总管请缨,还不忘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末将有心上之人在南通郡,望大人体恤,让末将负责南通郡。”
魏思量想着李德忠好歹见过逐风本人,找起来得心应手一些,于是就指派他带着三五亲信南下去寻人,而他则返回宫中待命……
如此这般,李德忠心情复杂地南下南通郡溯源城,只用了一天,就找到了逐风。
全溯源城一共有三名返乡宫女,一个年过半百,一个才二八年华,只剩下一个,就是在溯源城传为一时八卦热点的安园填房夫人。
李德忠现身来找念离时,她已安安稳稳做她的安夫人,眼中再无人在宫中之时的冷绝,神态安详得让人不忍去打扰。
“大人,李德忠拜见。”
幽静小街之中,紫袍男子在天上人间后门口,给提着一盒绿豆糕的念离鞠了一躬。
阳光碎了她一脸,她叹了一口气。
“我这几天常常想起那副景象。我躲在桌子下面,看见一双双的绣花鞋,原以为是想多了,想不到故人就找上门来了。我记得当日将你交给了王爷,哦,应该说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如今你已经是侍卫队的李都尉了,为人臣子,要来捉拿我了么?”
“要是想捉拿您,德忠就不会一人前来了,侍卫队刚刚搜查到淮安县,估计不到半年,东南十二郡大小城池都会被查一个遍。按照规定,每一个归乡宫女都需要在衙门登户籍才能安家,以便于追查宫人的行踪。您身份暴露是在所难免,我建议您快快离开这里,游历山水之间,做个无籍之人吧。”
“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回去。如若有那么一天,陛下真的找到了我,我就如先前所说的那样,将自己葬在这里——”
“大人万万不可。”李德忠顿时慌了,“大人不是已经嫁入溯源首富之家了么?何不靠着夫家势力,买通关系,逃过一关?”
“我家相公现就在这个青楼里鬼混,你说,他能为我出头么?”念离一笑,“出宫入宅,还不是一样,该记得总归是忘不掉,忘记的怎样都是不记得了。”
“如此这般,大人只能为自己留条后路了。德忠一向敬佩大人深谋远虑,请大人万万不能自暴自弃,要早早做了准备才好啊。”
念离听了这话,倒是低头一阵思索,复又抬头,“届时如若是你带人来查,我就有办法,在你眼皮子底下逃过去。”
“如何?”
“但凡上面来查,必先来官府,查阅归乡宫人的名录,如果这个时候我已经有档案在身,您就可以凭着这证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么档案?”
念离轻笑:“譬如说安氏女子,故意穿皇族衣服,被拆穿原来是戏服,而该名宫人,经查,原是宫中一个烧柴丫头,如此云云。如果这件事,让本地县令做个人证,则更加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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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这一晚,安以墨竟吩咐念离住在天上人间。
就在他们钻桌底儿钻的火热之际,裘夔的桌儿上,也热闹的很。
侍卫队李都尉微服下访,裘夔可是憋足了力气招待,偏李都尉不让声张,对外只说是邻近县上新上任的县令。
吃酒到一半,李德忠就如先前谋划好的那样,对裘夔说:“听说这天上人间住了一位溯源首富?莫非是家中娘子不够体贴?”
裘夔哼了一声。“人家可是宫人,自认高人一等啊。不瞒您说,我家小妹正是这安园的三夫人,这一回也得到我府中小住着,躲躲这宫人。”
“溯源天高皇帝远,随便来个张三李四也能忽悠了您——裘县令,最近返乡的宫人不少,可是这宫人也分三六九等,可不要让一个烧火洗衣服的黄毛丫鬟骗了你。”
“李大人这一点提醒的极是,明天我就去会会这宫人,看看她是个什么角儿!”
次日,裘夔大闹安园,念离依计早就准备好了牡丹玲珑衫出来,打算让裘夔做个人证,来日她“被举报”之时,也好有个见证。
可不料,那一日婷婷也被教训了一番,念离这满肚子火气就更大了,不仅穿上了牡丹玲珑衫,还捉弄了裘夔和他妹子一把,事后想想,也有几分自责。
若是太高调了,来日装孙子,岂不是不易发挥么?
按念离的打算,本是想日后找个合适的时候,花钱雇个戏班的,来举报她的牡丹玲珑衫根本就是唱大戏的衣服。
然后她就等着裘诗痕去打小报告,等着裘县令来捉人。
念离就连在狱中打发时间带些什么书都盘算好了。她估摸着,有安家的势力在,裘夔也不敢怎样,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给她上个黑名单,让她从此身败名裂。
那正和她意。
从今往后,她就正式成为溯源官府落户的“假宫人、真婢女”了。
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这个局之中,有故事的不只她一人。
她是个出逃的宫人,他是背叛组织的影。
这样的搭配,岂不是绝妙么?
念离不知是作何表情才好。
念离自觉把自己隐藏得算是很好,可惜,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是被安以墨给吸引过来的。
来的可不是裘夔那样稀里糊涂的蠢材,而是和她同为四大宫人的惜花。
那一日回到安园,念离一直心神不宁,总是糊里糊涂就梦见自己刚挂了个“烧火丫头”的名牌,转身惜花就指着她的鼻子说:
别让她跑了,她就是逐风!
然后一低头,身上竟然就穿着那身牡丹玲珑衫,招摇地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一觉醒来,念离决定要加快自己“入狱”的速度,要赶在惜花发现她之前,把自己名声先给抹黑了。
那一天下午,念离就“故作低调实则声势浩大”的开始焚烧家当,谁进了她的园子,她便扯上谁来观礼,先是柳枝,再是小婉,满心要把这事儿给做大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有官府的人等在她房间里,念离简直是感动得痛哭流涕了,谁知,那衙役却不是来捉她的,而是来捉安以墨的。
念离就差没给他跪下了。
“大人,犯夫人求您带了我回去吧,我那衣服是假的,我烧了就是为了毁尸灭迹,这么明显的犯罪你都不抓?天理何在啊——”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谁能想到安以墨会突然脑袋进水,替她顶罪。
谁又能想到,后门来了一只大黑狗,叼了两只茶叶蛋,布袋上竟然写了四个字。
吾信吾妻。
吾信吾妻。
吾信吾妻。
那一瞬间,念离突然想放声大笑,安以墨啊安以墨,你不是溯源第一奸,不是溯源第一怪,你是溯源第一傻啊。
眼前飞过高墙背后那无数张脸,五光十色,斑斓绚丽。
哭的笑的,明的暗的。
景妃捧着三尺白绫,微微笑着对她说:逐风,我最错的,竟然是信了你。
桂嬷嬷抚摸着她的脸,临死前终于表扬了她唯一一次:逐风,你终于能成为这污黑之中,最黑的一笔。
魏皇后穿着大红袍子执拗地走在去殉葬的路上,不肯回头,留给她哪怕是最后的回眸。
我不是你等待的岚儿。
我也不是你对坐的妻。
你为何要信我?难道你不知道,信我的人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么?
念离捧着茶叶蛋,两行清泪滑落,大黑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脸,温润。
你的故事有我听
念离与李德忠见过一面后,就由他的人带着去后门“装孙子”,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人来传她进去探监。
一进府衙,裘夔就皮笑肉不笑地迎了过来,“哎呦,安夫人,您怎么从后门来啊,害得你等了这么半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啊,都怪您今天穿的不够打眼,您那件大黄色的衣裳呢?好多天不见,我可怪想念的。”
念离低眉顺眼,什么都没说。
“哦,对了,烧了,烧了是吧——”裘夔见念离不说话,得意洋洋地说,“裘某很好奇,是夫人您自己要烧的,还是安老弟叫你烧的?好端端的嫁妆,您烧它作何呢?”
念离吞吞吐吐地说:
“是相公吩咐我烧的。”
如今安以墨既然已经替她顶罪,她就不好再让他背负一个欺瞒的罪名。
只是这戏,她还要唱下去。不仅要唱下去,这本子她也不打算换。
她在赌,赌惜花不会戳穿。
“既然都是一家人,我们就不要公堂上剑拔弩张的了,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裘某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这样吧,你把实情告诉我,我自然会酌情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