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窝仿佛要把她的眼球吸过去。
啊!庄嘉惠惊恐地拿起手机砸向老校工的脸,那是她唯一的武器了。然而老校工却不躲不闪,嘴里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求救的声响。他慢慢地把枯枝般嶙峋的手骨按在庄嘉惠的肩膀上。
她终于吓软了,躺倒在地上。老校工爬到了她身体的上方。一滴滴的血从那张恐怖的脸上流下来,稀疏而频繁地落在她的脸上,鼻子边,嘴唇上,像盛开在身体里的一朵朵有刺的花。她嘤嘤地哭了出来。
老校工张开了黑色的嘴巴,从肺腔吐出冰冷恶心的气味。下一步,他会吃掉她的灵魂吧。
物极必反。恐惧到了极点,更澎湃的是求生的意志。
庄嘉惠再次狠狠地把手机砸向那张脸。
咔嚓!好像按到了摄像头的键。
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老校工抱着头颅痛苦地哇哇大叫,他的脸飞快地拉长,歪斜,扭曲,整个身体就像被扯开肢解似的。庄嘉惠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是摄像头把老校工的鬼魂给摄走了吗?似乎真有照相机能摄鬼魂这样的传说。
第25节:消失了的班级(4)
但眼前的情景却又不像符合了这个传说。挣扎的老校工并没有消失进入到她的手机里,而是被好像什么东西拉着向后退。有股无形的力量拉着他的身体一直后退。他死死地抓住庄嘉惠,就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那力量是他无法抵抗的,他用尽力气的枯手慢慢地从庄嘉惠的上衣滑到裤子、鞋子,最后什么也抓不住,嗖地被拉向了后方。
美术室的门猛地打开,老校工被吸进黑暗里,没了踪影。
好像被捉回了原来的囚笼。
周围恢复了寂静。只是片刻。美术室的门并没有关上。庄嘉惠看见一道幽微的绿光暗暗地浮现,氤氲的光芒中忽然出现了几个身影。她们出现在那边,好像在注视着走廊上的庄嘉惠,却没有一个是抬着头的。黑色的头发从她们额前垂下来,披散着被风微微吹动,偶尔露出半张苍白脸庞,还有一点嘴唇和眼睛。
无一例外的,她们全都穿着红色的鞋子。
都是红鞋女鬼。这么多?!
庄嘉惠来不及数数目,只见教室的门砰地关上。绿光消失了,鬼影消失了。夜色依然那么静谧,充满一场暗涌过后的安详。
只有攥在手里的手机,微弱地散发着暗淡的蓝色光芒。那光芒却随即变得汹涌,耀得她的眼睛有些刺痛。
庄嘉惠揉了揉眼睛,光线仿似无数锐利的细针,扎在眼皮上。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天很亮。和暖的晨光浸泡着房间。
庄嘉惠躺着的不是冰冷的水泥地面,她闻到被子和枕头熟悉的茉莉花香味,她一骨碌地爬起来。房间的摆设,贴在床头的日本明星海报,还有桌子上滴答滴答地走动着的闹钟。她认出来了。这是她的房间。
刚才还明明在教学楼二楼的。难道是梦?
是比现实还要真实的梦吗?
"我说,昨天晚上是我背你回来的呀。你那时睡着了。真是的,全忘记了吗?"
跟韩傲然通电话时,他这样跟她解释。如此说来,那的确是一个梦,什么老校工,还有一群红鞋女鬼,都只是在做梦而已。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听到韩傲然又说:"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是什么?"
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不会是有关女鬼那方面的事情吧?
韩傲然叹了两口气,心情沉重的样子。
"你呀,睡着的时候靠在我的肩膀上流口水呢。"
切!找骂的家伙!
已经记不清姐姐的确实模样了。
沉淀在岁月的记忆中,偶尔会浮现那模糊的身影。
女孩牵妹妹的手在冷清的街上走。
女孩推着妹妹玩旋转木马。
女孩和妹妹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
保存完好的背影和声音,偏偏缺失那张温柔的轮廓,五官隐约,找不到鲜明的线条。眼睛里走失掉影像,心里却依然保留着藕断丝连的亲情。一辈子的姐妹情,不会因为某一方的离开而断掉。
只是想要怀念的时候,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物品。自从姐姐失踪,妈妈连她的照片也收起来了。庄嘉惠从不明白妈妈的做法,好像……好像……妈妈要把有关姐姐的任何东西都藏到深深的角落里。
离姐姐失踪有多久了呢?
她那么一下子地消失,又或许会那么一下子突然地出现在跟前。
微笑地对自己说:"嗨,妹妹。"
是会让自己感动得泪流的称呼。
她和安锦言一起聊天的时候,偶尔也会无意中提起姐姐。其实话题里更关心的是那件曾经轰动社会的怪事。五个女生,在毕业前夕无缘无故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预兆都没有。
不,说起预兆,庄嘉惠只能想起姐姐在失踪前那些日子里奇怪的言行。整天失魂落魄的,嘴里里喃喃自语着"怨咒,怨咒",还有那个流血的木偶……都是她觉得怪异的事情。
还有妈妈,从那个夏天起便再没提起过有关姐姐的任何事情,只字不提,太过绝情绝义,反而令人生疑。是不是,妈妈知道什么?
有好几次,庄嘉惠看见妈妈从阁楼上走下来,尽管有所掩饰,神情还是有些慌张。阁楼的门几乎从不打开,钥匙在妈妈手里。那里面深锁着的,真的只有一些杂物而已吗?
第26节:消失了的班级(5)
妈妈实在是很奇怪。
有一次庄嘉惠请安锦言到家里玩,妈妈和她打招呼或者递茶都是对不准方向,好像安锦言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似的。更离谱的是,妈妈准备晚饭时居然把碗筷放到了安锦言旁边的座位上,搞得她哭笑不得。
"你妈妈怪怪的。"
第二天等公车时,安锦言笑着跟庄嘉惠说。
"可能是医院的工作太忙了吧。"
"对了,你妈妈是在第一医院工作的吧?"
"是呀。怎么了?"
"听说那个医院阴气很重,晚上经常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出现。"
"你不是不信鬼的吗?"
"又不是我说的,是我爸爸接待的客人说的。那客人曾经在第一医院住过院,撞鬼了,所以特地到我家的店里买些东西烧……"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多没意思呀!"
庄嘉惠抬头望着路的尽头,她要等的公车还没出现。待转过头想跟安锦言说些什么,她被吓了一跳。
"李信远!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还明明是安锦言的,怎么一下子就换成了李信远?
这男生脸色有点苍白,头发湿湿的。虽然是阴天,水汽很重,但湿成这样子也未免离谱了点,刚从井里爬出来似的。他的身子微微打战。
"庄嘉惠,你敢对不起我?"
"你说什么呀?"
她看着他愠怒的模样,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那个长得高高的,经常背一个耐克书包的家伙。"
说的是韩傲然吧。庄嘉惠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
"你有病呀!我们早就分手了!我喜欢谁与你何干!更何况,我又没有喜欢那个男的。喜欢他的是我的好姐妹安锦言。"
"真的?"
李信远将信将疑。庄嘉惠却不打算多作解释。
对于这种不负责任、贪新忘旧的男生,她算是鄙视透了。眼前又浮现那时的情景。她还没有打掉孩子,神情疲乏地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这个消息。心里想着他也许会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笃定地说:"不管前方的路有多么艰难,让我们一起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吧。"
他只思考半秒便嚷了出来。
"什么?你告诉我这个干吗?赶快去打掉它呀!真是麻烦死了!难道想大着肚子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吗?"
堕胎的钱他连一个子儿也没掏出来,更不会陪她去那种被熟人看到便不得了的妇产诊所,甚至在她做完手术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她便已看到他和另一个女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卿卿我我了。
男生是混蛋,小人,无赖。
现在居然还想跟她复合!
"滚一边去吧你!"她想着想着就冲旁边骂出这话。
"啊?"听者一脸无辜。安锦言大受冤屈地说:"怎么了?我哪里惹你了?"
庄嘉惠慌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骂你呀,我是骂刚才站在我旁边的男生。"她放眼四望,李信远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什么男生?"安锦言蹙紧眉头,"你想骂我就骂呀,竟然还要捏造出什么男生来。你可别太无耻了喔!"
"不是呀。刚才确实是我的前男友在这里!话说回来,你刚刚去了哪儿?没看见我和那家伙在吵架吗?"
安锦言眼神里的迷茫,空灵地飘出来。她伸手放在庄嘉惠的额头上,探测温度似地说:"你没发烧呀。怎么说胡话呢?"
"说胡话?没有呀!我说的是真的,刚才真的是我的前男友在……"
"好了,别说了。"安锦言好像有点生气了,嘴微微撅起来,"什么男生嘛?刚才我一步也没离开过,根本没看到什么男生。你这个大话精!不理你了!"
公车进站,安锦言扔下呆在原地的庄嘉惠就跳上了公车。
树下的微风忽然带来冰冷的温度。她只觉得冷飕飕。
李信远,是鬼吗?
细细回想,他的出现确实总带着诡异的气氛,还有刚才他那副似乎从水里爬出来的模样也十分异常。
他不会是已经死了吧?又回来找她的?
窗外下着的雨整整喘息了一节课。
校园里弥漫着湿重的水汽。庄嘉惠当时正被老师叫起来念书。
第27节:消失了的班级(6)
念到一半,她愣在那里,再也念不下去。老师差点当场暴怒,最后只是责怪了她几句。庄嘉惠坐下去时还听到老师嘟囔着骂人。大概是"不认真听课……神经大条……"诸如此类的怨言。
如同滴落檐前繁杂的雨声,以细微的尺寸消磨掉人的耐性。
她坐下去好一会儿才敢战战兢兢地望向那边的雨中。雨景隐约。刚才令她神经紧张的那抹身影又消失了。她看到的,明明是李信远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那边望着她,这时却又不见了踪影。
果然是鬼魂吗?
虽然她恨那个男生,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毕竟她曾经那么喜欢他,有过年少的岁月里最幸福的悸动。即使充满怨恨,也不至于到希望他就此死掉的地步。
心情不好,浑浑噩噩地挨到课间,庄嘉惠找到安锦言为早上等车时发生的不愉快事情道歉。但关于李信远的事情却是隐瞒了。
反正安锦言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吧?
已经死掉的前男友化成鬼魂来找她?连她本人也觉得有点扯淡。
倒是安锦言很容易便原谅了她。
"不过,你得帮我一件事呀。帮我送这封信给韩傲然好吗?"
"行,没关系。是情书吧?"
她看到安锦言红着脸羞答答地跑开。
情窦初开的少女嘛。
高三年级的教学楼分为东西两段。一到四班在东面,其他的在西面。庄嘉惠记得韩傲然说过他的教室在西面的最后一间。于是她拿着那封信走去教学楼的西面。
实际上,她从未去过西面的教室。虽然同在一栋教学楼,但相距不能算近。中间还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一路经过广播室、校刊室、办公室和另外一些作用不明的房间。回廊里光线总是十分暗淡,明媚和温暖等美好的特质通通陷落在凉意盈盈的空间。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自己的脚步声苍白而清晰地跳动在阴暗里。
她拐进了教室外面的走廊,怀揣着那封信,继续经过五班,六班……慢慢走进走廊深处。
最后一间教室。
庄嘉惠抬起头看那门牌。高三八班。是韩傲然那班吗?确实是最后一间教室没错。她从门口探头望进去,仔细辨认着那些走动的人或者坐着的人,却没发现韩傲然的身影。
不在吗?出去了吧?课间休息时间呀,去了厕所也说不定。
庄嘉惠决定站在门口等一会儿。她观察着这个班级。乍看之下好像和她的班没什么区别,但总觉得哪里不自然。到底是什么地方怪怪的呢?她一脸疑惑地站在那里,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课间休息时间就快过去了,韩傲然还没回来。庄嘉惠只好逮住刚从门口走进去的女生,请求她帮忙把情书交给韩傲然。那个女生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歪着头看着庄嘉惠露出十分迷茫的眼神。这时候,从教室里走出来四个女生。她们摆明是冲着庄嘉惠来的,好像和她很熟似的,把她拉到走廊的尽头。
"喂,怎么样?今天晚上还要去那里吗?"
"啊?"
什么跟什么呀?庄嘉惠一头雾水。这四个女生她是不认识的,从前根本就没见过她们。
"你……你们认错人了吧?"
"啊?"女生们先是一愣,然后一脸的不耐烦,"庄凌,你别开这种烂到掉渣的玩笑了好不好?今天晚上到底去不去呢?"
庄凌,是姐姐的名字。为什么这些女生会提起她姐姐的名字?不,看样子,她们根本是把她当成了姐姐庄凌。她和姐姐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吗?
不对呀,就算是一模一样,她们认错人了,但还有个很可疑甚至恐怖的地方。
姐姐在这个学校读书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她的同学早就不是高中生了。那么说,站在她面前的是……
走廊的阴暗里突然刮来一阵冷飕飕的风。力气幽微,恐惧丛生。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时光,又吸收着植物的腥气,呼吸变得很沉重。庄嘉惠不敢再抬头看那四个女生,目光一直重重地往下坠。
慢慢映入她眼帘的,是地面上围困在身边的四对红鞋。
第28节:消失了的班级(7)
很红,很红……
偏偏这时,上课铃响了。
丁零零的声音仿佛摧毁了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线,空间叠放,松弛,震荡后平静下来。人被拉了回来,清醒了,看见走廊霉绿色的墙壁有一块块暗黄的水渍。庄嘉惠头也不回地跑向自己的教室。经过那条长长的回廊时,好像听到一群人在后面说:"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然惊魂未定。老师进来上课,她从抽屉里抽出课本,跟着有什么掉了出来。
是刚才交出去的安锦言的情书!
大扫除的日子,庄嘉惠好不容易把情书交到韩傲然手里。她是不敢再去教学楼的西面的,这几天才是第一次遇到韩傲然提着垃圾胶袋走向学校的垃圾池,她立刻追了上去,顺手也把手中的垃圾胶袋丢掉。
因为没有人肯跟她一组干活,所以她的任务也只能是扔垃圾了。反正到毕业之前,她会一直受到这种忽视和排挤。
会习惯,会麻木的。
垃圾池在阴雨潮湿的天气里散发出沼泽一样腐臭的味道,蚊蝇滋生,废纸和旧文具堆积在一起。韩傲然把黑色的垃圾胶袋往池里一扔,到水龙头边洗了手,然后才打开情书来看。
"没写名字呀。"他看完后说,微微一笑,"不会是你写的吧?"
"当然不是!那个小言也真是的。连名字也忘了写。"
"也或许她是害羞而不敢写名字哦。算了,我也跟你一样叫她小言好了。"
韩傲然把情书塞回到裤兜里。水龙头边的大树被风吹得簌簌地响,是下雨的预告吗?庄嘉惠想了想,又神色凝重地看向他,"你的教室是不是在教学楼西面的最后一间?"
"是呀,怎么了?"
"是八班吗?"
"八班?不是,是七班呀。高三年级只有七个班。哪来的八班?"
哪来的八班?
遇上的,是根本不存在的班级。那四个穿红鞋的女生,从何处而来?
庄嘉惠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那些女生和她的姐姐庄凌一定有着某种关系。弄不好,是和姐姐一起失踪的人吧?
是七年前陈旧的记忆了。她因此陷入深思,水龙头的水珠以比时光慢一半的速度缓慢地滴在水槽里。南方烟灰色的寂寥天空下,从身边经过的人逆光中浮现出单薄的剪影。韩傲然看着这个想什么入了神的女生,她的嘴角安静,眼睫毛上的光线仿佛睡着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灵魂出窍的样子。
一个女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脚步略显虚浮地走过来,几乎没有一点声响。韩傲然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女生的脸色苍白像纸,在这大白天里挺让人心悸的。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庄嘉惠背后,拍了拍仍在沉思的庄嘉惠。
她说话的声音一丝丝地从肺腑里游出来,没有质感和重量地飘浮在空气中。这样精神不振的一个人,庄嘉惠猜想她可能是生病了。
"米岚,找我什么事?"
"刚才是你倒垃圾的吗?"
"哦。不错。"
"带我去。"
"嗯?去哪里?"
"扔垃圾的地方。"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的吗?"
问话没有回应。米岚面无表情,深深的眼窝里停滞着浓稠的阴影,好像光线在那里进不去,只能找到颧骨和鼻尖栖息。她跟之前不同了,庄嘉惠弄不明白在米岚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发生如此转变。从活人变成行尸走肉一样的感觉。
受到什么刺激了吗?
庄嘉惠把米岚带去垃圾池的路上,她听到米岚嘴里一直喃喃着含糊不清的词,稀薄得风一吹就散了。即使她用尽方法挑起话题,米岚还是默然不语地跟在后面,走路的姿势僵硬得让人心里发毛。
阴天很潮湿。水汽包裹的脸孔模糊成苍白的纸张。
来到了垃圾池边。一个一个黑色胶袋堆积在一起,分不出原来的那个了。庄嘉惠只好把那个垃圾胶袋的大概位置指给米岚看,然后捂住鼻子。
恶臭的气味。
胶袋上破烂的口子,呕吐出熏臭的垃圾。颜色浑浊的污水在地面上漫流,连苍蝇在头顶飞过的瞬间也觉得肮脏。庄嘉惠退后几步。
却看见米岚全然不顾地走进了垃圾池里,用手扒开那一个个黑色胶袋,在那污秽不堪的垃圾里寻找着什么。
阵阵恶臭传来,庄嘉惠胸腔内翻江倒海似地难受,差不多都要把午餐全吐出来了。庄嘉惠更加紧紧捂住鼻子和嘴巴,氧气在身体内逐渐稀少,呼吸困难。
来倒垃圾的同学好奇地打量蹲在垃圾池里的古怪女孩,庄嘉惠听到她们离去的时候小声地说:"好脏哦。""神经病。""垃圾虫。"
米岚到底在找什么呀?
一段很漫长的时间过后,庄嘉惠才看到米岚站起来,走出垃圾池,双手里已拿着什么揣在胸前,很爱惜的宝贝似的。她心满意足,微弱的阳光覆盖到她柔软的嘴唇上,唤醒了幽微的笑意。
好像失散的灵魂归位了。
只是庄嘉惠在她经过时狠狠吓了一跳。
米岚揣在胸前的,是一个木偶![=BWW][=YM2][=BT(]
第29节:鬼灵重现(1)
鬼灵重现
门,伴随着漆黑沉重的声响缓慢地打开。是幽微暗淡的青光,从逐渐裂开的切面不断溢出,稀雾浸泡着静谧泛滥的空间。
视觉上低沉的桎梏,疼痛在身体里陷于安眠。手指落空,徒劳地绻着。
似曾相识的教室,粗糙的记忆被磨去了棱角。抬头,门牌上的字若隐若现,光影暗淡的部分有抹不去的痕迹,写着高三八班。
细长混浊的影子,从门后慢慢地延伸出来。看到一双红鞋的轮廓。
又一双,又一双……
教室里黑暗的深处,有低头沉默的身影扬起手,慢慢地召唤。
"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其中一个抬起头来。逆光中悲伤的轮廓。
"妹妹……妹妹……"
是姐姐。失踪了那么久的姐姐。
她走进去。教室里游荡着冰凉的水意,仿若一缕缕孤魂穿过手指间。哭泣的地狱,忽然有无数只手抓住她,锐利的指甲插进她的皮肤、肉体、眼眶……
脚底下,不是地面,人悬浮在喷发的火山熔岩下。炽热的熔岩澎湃在下方,溅到皮肤上,她发出钻心的惨叫。
"姐姐,救我!救我!"
被呼唤的姐姐,此时正埋头在她的身边。一阵咬噬的声音。姐姐抬起头来,满口是血。
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这群面目狰狞的女生,看着她露出凛冽的阴笑。
嘻!嘻!嘻!
梦呀,如同出生便畸形的婴儿,向更丑陋更恐怖的模样发展。
高三八班,梦里出现的教室。
现实中无意间问了一句:"妈,姐姐当时念的是高三八班吗?"问的人纯属无心插柳,专心地在牙齿上下左右间挥动着牙刷,牙膏泛起的白色泡沫汹涌而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变成一个口吐白沫的病人。
[=BWS][=BWD(]鬼灵重现
视线再移过一点,便察觉到镜子里妈妈的脸上闪过不安。
"怎么了?无端端地问起这个?"
"就是八卦想问一下嘛。"她说。
妈妈沉默了片刻,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里,开动,然后走出卫生间,才算是半回答地扔下这么一句:"哎呀。不记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
应该是高三八班吧?
庄嘉惠心里总认定是这样。不过,教学楼里只有七个教室,怎么也不可能有八班。所以消失的那个班级,在哪里?还是根本没有八班?
她会为了这种无厘头的怪事烦恼一个上午。走出教室的时候被陆平的脚偷偷地绊了一下,摔得不轻。那个男生却当众嘲笑她的笨拙和罪有应得。周围看过来的同学都是阴天里浮冰一样冷漠的脸。
学会了隐忍的女孩拍拍校裙上的灰尘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离开。膝盖摔破了皮,赫然鲜活的伤口。她跑到操场的看台上小心翼翼地把OK绷贴上去。疼痛的时候她叫了一声。
"干吗呢?杀猪似的。"
走过来的人开玩笑地说。庄嘉惠看了看他,淡淡地回答:"刚才被人欺负了。"
语气中飘散着纷纷的哀怨。
"又是被陆平他们?"大概是刚上完体育课,韩傲然坐到她身边时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喘气,大汗淋漓,发际的颜色深了些,闻得到汗水淡淡的味道。
第30节:鬼灵重现(2)
他低头看了一下她的伤势。
"没事吧?"他关心地发问。
"没事,没事,习惯了。"
他看着她露出怜悯的眼神,但也不再说什么。都是习惯沉默的人。
城市的天空很灰,混沌的大气层失去丰富的纹路,呈现平静而伤感的面容。潮水一般的色彩,细化消磨大地上所有的景物,变成点,接着灭亡。
男孩把买来的矿泉水全喝光了,然后又说:"嘿,我想问一下,你们班的米岚最近有没有来学校呢?"
"有哦。"
"是吗?"韩傲然挠了一下头,"可是她最近都没有来美术室呢。美术老师有点生气了哦。你回去跟她说说吧。"
"哦。"
韩傲然站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惊恐地对她说:"庄嘉惠,你……你的后面怎么……有个人?"
不会吧?她吓一跳,几乎是跳起来地回过头。
一个人影也没有。
韩傲然对她做出个得意的鬼脸,"骗你啦!"
混蛋,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呀!
最后一节课偏偏没看到米岚。老师在点名薄上勾了缺席的名字。接近下课的时候,庄嘉惠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操场的枯树下。不知是沉思还是在跟谁说话,背影阴沉极了。
下课后去到操场,米岚却又不在了。庄嘉惠看到那棵苟延残喘的枯树,惨白的树骨伸向锋利的天空,莫名地就感到心悸。想起刚转学来的第一天,枯树下出现的那双红鞋。还有老校工,也是在这个地方上吊自杀。
总之,是个极不祥的地方。
不祥的疆界里死沉的空气带着毒素侵疼胸腔,让她狠狠咬住了嘴唇,只想赶快离开空旷的操场。仰头望压在头顶的天空,说不出地惆怅。视线的间隙,她竟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教学楼的楼顶。是天穹下渺小渺小的一点。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楚那是米岚。
那女生走到楼顶的边缘,校裙被风幡然吹动。那抹身影早早被天边的晚霞给侵蚀了,无尽的悲凉,轻易地被一只飞鸟的影子划破了。
米岚要干什么?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站在楼顶上眼看就要纵身跳下的女生,默然地经过庄嘉惠的身边。她焦急地望着那方向,天色黯然,如为谁挽上的黑纱。那身影依然飘扬在风中。
要跑上去阻止米岚吗?可是,要经过二楼的……而且,天色已经微暗,光芒溃散,教学楼里开始聚集起凉凉的黑暗。不消多久,二楼的冤魂就会出现的。
在这之前,也许还有一点时间让她跑上去。
无法断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愚蠢,庄嘉惠犹豫片刻,横下心来,冲进教学楼,跑上楼梯间,经过二楼,到了教学楼的楼顶。
空阔的天台,看不到一个人影。黑暗在地面上延长、加深,半流质地淹没无边无际的鬼蜮。晚风在皮肤上寄存着微颤的凉意,令她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
米岚又消失了。不会是已经跳下去了吧?
庄嘉惠怀着复杂的心情,慢慢地走到栏杆边。脑中已浮现出虚拟中的死亡场面:跳楼自杀的女孩,倒在水泥地上,脑浆四迸,汩汩的鲜血从她的身下四处蔓延。一大群围观的冷漠的学生。
会这样子吗?
她极担心地把头伸出栏杆外,像参加一场葬礼那般的谨慎和肃穆。她看到的只是静默的镜头。没有围观的人群。没有血水横流。没有尸体。从干净的水泥地上望上来的,是一张沉默平静的脸。
米岚什么时候下了楼,站在楼下,抬起头张望上来。
那是一双无法用任何形容词来加以强调的冷漠的眼睛。眼睛很黑,眼眶周围沉甸甸地浮动着碎玻璃一样的绝望。
仰头的女生,俯身的女生,隔着一段逾越不了的距离,遥远地对视。
然后,米岚脚步很轻地离开。庄嘉惠站在楼顶上望着她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深深打了一个冷战。
经常看见陆平那帮人。除了陆平,那个喜欢用DV机拍东西的女生叫做袁少芬,还有那个大胃王胖子叫做沈东。
曾经在学校附近看见陆平和别校的男生群殴。
第31节:鬼灵重现(3)
学校旁边的面馆是沈东常去的地方。一个人能吃好几大碗面,着实吓人。
至于袁少芬,有一段时间偷偷地跟踪偷拍庄嘉惠,然后把视频传给全班同学看。虽然庄嘉惠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但也无可奈何。反正自己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也渐渐习惯了。
于是终于出了状况。庄嘉惠回到教室时,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甚至隔壁班的同学也过来凑热闹。一大堆人围在一起看DV机,大气也不敢出,像在静待着什么,然后大家在同一时间尖叫起来。胆小的女生脸色发白,差不多要立刻晕倒的样子。一下子人逃得精光。
整个上午的课间,不断地看见好奇的人和惊恐的人。好奇的人慢慢地全变成惊恐的人。
惊恐的眼睛一双接一双地望向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庄嘉惠,让她琢磨不透,憋了一上午的疑问。想找个人来问清楚,但每个人还没等她走进三步范围内就露出想提前逃跑的表情。
怎么了?是不是拍到什么东西了?
应该是很恐怖的东西才对,不然那些看过的人不会有那么恐慌的神色。
下一节是体育课,庄嘉惠趁机溜回空荡荡的教室里,找到袁少芬的座位。那部DV机果然在抽屉里。心想着里面到底拍到了什么,庄嘉惠好奇地按下了播放键。
黑暗的镜头里出现了她的背影。时间是夜晚。画面闪过昏黄得像鬼火一样的灯光。路边扯出交织在一起的模糊影子。被月光照亮的厚重云层在天空上缓慢移动。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镜头里传来的是偷拍者轻微的呼吸和脚步声。
画面的角落出现一间大药房。那熟悉的店面庄嘉惠是认得的,是她家附近的药房。她接着又想起来,前天晚上她到过那药房买药。原来是在那时候被偷拍了呢。
不过这也应该没有什么恐怖的吧?庄嘉惠记得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异常的事情。算是她转学以来过得颇为平静的一个晚上了。可是同学们为什么会表现出那样的害怕。她带着深深的疑惑继续看下去。
镜头跟随着她缓缓地进了巷子。黑暗里死一般的寂静,偷拍者的呼吸声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而沉重。漆黑的墙和转角迅速地变换,突然闯进来的微弱光线下一瞬间又消失无踪。
跟着映入镜头的古井和大榕树陡然增添了不少恐怖电影的氛围。浓重的夜色像鲜活的心脏突兀地跳动着。在黑暗里出现和消失的影子,人非人,鬼非鬼。特别是镜头突然对准了安锦言家的纸扎铺。烧给死人用的金银衣纸让人不寒而栗。从铺子里探出来的脸是用纸做成的,面无表情的白和红。
可以发现偷拍者似乎也被铺子里的纸扎公仔给吓着了,呼吸变得更沉重,经过铺子时脚步有明显的加快,而且好像还嘀咕了些什么,听不清楚的"……那个人……"。
过了纸扎铺,庄嘉惠也快到家了。镜头停在墙角后,对准着她的背影。她在掏钥匙,开门。一切并无异常。庄嘉惠真的有点不明白了。这种视频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镜头中她家的老房子,古香古色,出了名的西关大屋,在夜幕中散发着神秘和宁静。幽深的月影下仿佛会遽然飞出来扑动翅膀的蝙蝠。从黑暗中膨胀出的压抑在视觉里肆虐。
然后镜头悄悄晃动。偷拍者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把镜头转向二楼的窗口。半开的窗户,窗帘被卷起来,幽静的房间被困在窗口那么大的旋涡里,稀薄的月光被挡在玻璃窗外。
黑暗中,窗户边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与黝黑形成剧烈反差的白色,安静地从房间里衍生出半寸。推断出那应该是谁穿着的白衣。在剔透的夜色中,依稀可见仿佛是女人模糊的脸孔。
那张脸似乎在笑。
是谁站在二楼的窗口?那里正是她的房间!
难怪同学们看到这个会惊慌失色。就连庄嘉惠,此时也觉得冰冷的胸腔漾满了不可抑制的恐惧,慢慢膨胀,慢慢膨胀,接近爆炸的临界点。不能不觉得害怕呀!那东西就在她的房间里!不是幻觉。被拍下来了的。每个人都看到的。
第32节:鬼灵重现(4)
镜头随即微微地颤抖,然后毫无节奏地抖动着地面和墙壁的影像。
大概是偷拍者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跑了吧?
月光消失。镜头关闭了。
庄嘉惠手里捧着DV机,身体久久僵着,血液无法回流至心脏,在血管里走失。这个季节最闷重的天气,挥之不散的阴霾笼罩在心头。
突然她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回过头去吓了一跳。
"米岚,你……"
别像个鬼似地无声无息站在别人身后呀。
米岚看着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语速很慢。
"袁少芬就快回来了。"
"哦。是吗?谢谢你提醒我。"
庄嘉惠刚把DV机塞回到袁少芬桌子的抽屉里,果然看见那女生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庄嘉惠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袁少芬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只是跟平日一样用厌恶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教室外面的世界,又下起了洋洋洒洒的细雨。
有的人也许曾经有过似乎回到旧时光的感觉。遇到旧同学、老朋友,在老地方像过去一样聊天交谈,在别人的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
于是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如此便是令人怀念。
但如果,不可能出现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
五月一个潮湿的夜晚。永远不会变老的黑夜。星空中寿命漫长的月球运行在几亿光年不变的轨迹上。古旧的老房子,面目衰老得看不见过程。屋子里的摆设几乎跟从前一样。
会觉得时光就此停滞在这里,一点也没流逝的样子。
庄嘉惠从外面回来,关上门之前特地巡视了一下房子外面,心想着袁少芬今晚会不会也跟在后面偷拍。这么想着,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次偷拍到的在她房间里的奇怪白影,身子在清凉的雨后空气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曾经想过那会不会是妈妈站在窗边。但经查实,妈妈那天晚上是在医院里值班的。那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不可能再有别人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竟然会出现来历不明的白影,每次想到这怪异的事情她就不寒而栗。
跟妈妈说起这件事,她起先也表现得十分惊讶,"那么,小惠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妈妈似乎松了一口气,"也许是看错了吧。可能是小偷进来了。"
总之,是不可能有人在那里的。妈妈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这个。
可是,庄嘉惠仍然无法用这些敷衍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真的有人在呀!
时间是七点半。天色早已黑下来。
刚从医院赶回来的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做晚饭。庄嘉惠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节目,是关于哪对明星情侣结婚的大肆报道。班里的女生这几天也在八卦这种娱乐新闻。她觉得听腻了,干脆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若幻若实地漂浮在梦境中。
后来有谁坐到她的旁边,她倒是知道的,也以为那不过是妈妈。随后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喊道:"吃饭了。"她便站了起来,走到客厅里餐桌一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从沙发跟过来的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庄嘉惠抬起眼……
呼吸在喉咙里活生生地被剥夺。
氧气在寻找肺腔的路途中失去了方向,坠落在心脏里不知名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