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倒也没催,只一直耐心等着。许久之后,老刘方才低声道:“那画像里的人,会走出来。”

萧澜递给他一杯茶。

老刘年轻时子莽撞,又好色,一听到有美人像,便赶忙过去抢了一幅,端端正正挂在了床顶上,只要仰面躺着,就能与白玉夫人对视,美人姿容绝色,身材曼妙,夜夜这般凝望入眠,梦里自是颠鸾倒凤蚀骨销魂,痛快极了。

“我先前以为那是梦,可后来却发现,那…那真的是人,是女鬼。”老刘道,“我能摸到她,她也会说话给我听,声音婉转,像是风铃与黄鹂。”

萧澜问:“说什么?”

“忘了,也听不清。”老刘道,“那阵我整个人都失了魂,时时刻刻都想见她,她也答应了,说时时刻刻都会陪着我。”

到后来,离奇暴毙的兄弟越来越多,每人卧榻旁都挂着白玉夫人像。老刘终于开始害怕起来,可却已经陷入泥淖,自救而不得。那欢好的滋味太美好,美好到可以连命都不要。

“我一面提醒自己,要快些身而出,甚至还试图烧了那画像,可另一面又舍不得,她也守在我身边,哭求着让我莫要狠心,莫要烧死她。”老刘道,“直到后来,她说要和我一起走,让我砍断她脚上的银链,我拿着匕首刚想下手,外头却突然传来别人的说话声。”

那声音像是一记当头棒喝,将他从幻境边缘扯了一把,美人的脸破碎成片,与现实中破败的旧屋交织在一起,朦胧晃花人眼。

“救我。”白玉夫人哭得梨花带雨,伸手想要将他重新拉回去。

老刘狠下心来,拿着匕首狠狠扎向自己的右手。

鲜血和剧痛驱散了幻象,老刘满身冷汗挣扎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在屋中挂好了绳结,站在板凳上,只等将脑袋伸进去。

“我断了手筋,从此变成了残废,可至少捡回了一条命。”老刘道,“在那之后,我便躲到了这灶火间中,只求能用火光驱散邪灵。”

萧澜问:“那白玉夫人再回来过吗?”

老刘摇头:“没有。”

“她以后也不会回来了,老伯不必害怕。”萧澜将他发软的身子扶起来,叫来阿魂吩咐要妥善安置,方才自己回了红莲大殿。

“如何?”空空妙手正在等。

萧澜将事情说了一遍。

“画像上的人,如何能活过来。”空空妙手摇头,“幻象迷阵罢了,问问你娘,她或许会有答案。”

“可依然没人能说清那白玉夫人的来历。”萧澜道,“只找到了一处潦草的壁画。”

“这冥月墓已有数百年历史,里头有什么都不足为奇,不过那白玉夫人的迷阵倒当真是厉害的,竟连我也能困住。”空空妙手摩拳擦掌,“单凭这个,我也要将事情搞清楚。”

萧澜提醒:“前辈答应过我的,只帮忙,不捣乱。”

“谁说我要捣乱了。”空空妙手道,“我自会先将你的麻烦都解决完。只是今晚要再去那墓道中寻食金兽的踪迹,得带个东西,不能再贸然擅闯了。”

萧澜点头:“前辈决定便是。”

太阳渐渐落下山,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在桌上拨弄两枚龟壳。

叶瑾端着药进来,神思突然就一恍惚,觉得像是听到了沈千枫的声音。

“小瑾。”

“嗯?”叶瑾冷静回头,并没有十分欣喜,也不想去厨房炖汤,更不愿意替他扫去衣上浮尘,然后一起亲亲牵着手回卧房,耳鬓厮磨说悄悄话。

毕竟不熟。

陆追挥手打散阵门白雾。

院中空空如也。

叶瑾:“…”

陆追歉意万分:“闲得发慌,便在院中布了个相思局。”

叶瑾怒曰:“这又是什么淫荡的阵法!”

陆追解释:“情人结,相思扣,不淫荡的,只是身处此间,便会越发思念心上人,若是爱得极深极烈,甚至还能从中窥得容貌,听到声音。”

这还不淫荡,没有比这个更淫荡的阵法了啊!

叶瑾手一挥,义正词严:“下回不要随随便便布这种阵。”

陆追:“…”

陆追道:“嗯。”

叶瑾坐在石桌边,看着他将药汤饮尽,又递过来一碟粽子糖。

陆追笑笑:“多谢。”

“原来二当家还懂阵法,”叶瑾道,“先前从未听温大人提过。”

“洄霜城中现学的。”陆追道,“陶夫人精通各类阵法,在青苍山中养伤时,她教了我不少东西,又送了几本书,一路看下来也能学不少东西,闹着玩罢了。”

“萧少侠的娘亲?”叶瑾压低声音,“江湖中都说她心思歹毒,没欺负你吧?”

“陶夫人不歹毒,对我也很好。”陆追道,“传闻做不得真。”

也是。叶瑾陪他吃糖,传闻的确做不得真,毕竟在街头巷尾的小话本里,自己还在洗衣做饭扫地带孩子。

以及生孩子。

叶神医目露凶光,残暴捏碎一把糖。

都是渣渣。

晚些时候,陆追自己在小厨房煮了两碗面,与叶瑾一道坐在回廊中吃饭聊天,再顺便说明日疗伤的事。

陆追虽说中的毒不少,可习武之人毕竟身体底子不差,在幼年被接回家后,海碧又曾替他悉心调养过,因此除了合欢情蛊与那时不时就出现喜脉之像的寒毒,其余倒也没什么好值得特别担心。

叶瑾感慨,我真是个神医。

日月山庄外,千叶城中。

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草丛中坐着,佝偻而又诡异。

是蝠。

他当日从凤鸣山庄中逃出后,并没有回冥月墓,而是鬼使神差一路跟着车队,来了这日月山庄,连自己也说不清理由。

或许是因为当初邱子辰那句话。

那是陆家人。

陆家人,天生便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种充满了支配权与掌控欲的关系,是自己羡慕不来的。

蝠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石所雕的刀鞘,上头蝴蝶栩栩如生,油润而又光滑,像是被抚摸了无数次。

白玉蝴蝶。

这曾是她的刀鞘,是被她携在身边的,压在枕下的,握在手中的,进靴内的。

蝠闭上眼睛,短暂地沉醉在旖梦幻境里。

冥月墓。

“小心。”在路过昨日那处深坑时,空空妙手不忘提醒一句。

萧澜轻灵跃起,带着他一道落在对面。

这回两人走得极其小心,借用手中明珠的暗淡光芒,顺着地上车辙一路寻去,最后停在一个深坑前——被人刨得七零八落,还有不少珍珠玉器只露出一个尖角,其余都被埋在土里。

“想来这就是那食金兽的宝库了。”萧澜道,“下头应该还有不少东西。”

空空妙手沿着边缘滑下去,将一个金丝楠木大箱子揭开。

萧澜跟着跃下,问:“是什么?”

空空妙手摇头:“画像卷轴,约莫有二三十幅,都保存完好。”

萧澜已经能猜到画中人会是谁。

果然,妙手空空打开了几幅画像,上头都是白玉夫人,穿着各色衣服,梳着不同的发髻。其中一幅赤足染着丹蔻,腰间佩戴璎珞,像是在模仿西域舞娘,手中却拿了一把白玉匕首,上头蝴蝶栩栩如生。

“看这画像衣着,我倒是能推出她是何年代的人。”妙手空空道,“不过昨日猜错了一件事,这白玉夫人衣着暴露,眼神又迷离艳情,身份不会太高贵。之所以能被隆重大葬,应当是有个位高权重,富可敌国的人在养着她。”

萧澜提醒:“这画像怕是也能摄人心魂,前辈还是小心些吧。”

“所以我说,要提前准备。”妙手空空指间滑下一枚倒刺银针,“那烧火的老刘有一件事做对了,想要破解迷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疼,见了人血,邪灵自会退散。”

话音刚落,一只染了血红指甲的手便搭在他肩头:“喂。”

第90章 蝴蝶匕首 原来这世间当真有白玉夫人

常年行走在墓穴中, 空空妙手反应快得超乎想象, 他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身体却已本能往前一缩, 双手向后扬出暴雨一般的银针, 密密麻麻射向不速之客。

乌金铁鞭凌空甩过, 将那些银针悉数打落。萧澜单手扶住空空妙手,道:“前辈不用慌, 是我娘亲。”

陶玉儿似笑非笑看着他, 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十指艳红。

空空妙手心下不悦, 问萧澜:“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澜儿要如何提前告诉你?他可不知道我要来。”陶玉儿四下看看, “这墓道内并无多少机关, 想闯进来又不难。”

“你是从哪条路进来的?”空空妙手问。

陶玉儿随手一指。

“不可能。”空空妙手摇头,“那里是死门。”

“你爱信不信,我骗你做什么。”陶玉儿道,“绕过百鬼泉, 便是一条小路, 可直通此处。不过看挖凿的痕迹, 那条路该是近些年的事,并非冥月墓本来就有。”

“百鬼泉?”萧澜道,“那是黑蜘蛛的地盘。”

空空妙手依旧不信,自己按照陶玉儿所言去探了一圈,回来又有些沮丧。他觉得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东奔西走寻找继承人, 所以荒废了盗墓的手艺,竟会接二连三出现失误。

陶玉儿嘴角一撇,刚想讥讽两句,却被萧澜用眼神制止,于是只嗤笑一声,上前替儿子整了整衣领,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小时候就是在前头遇到的食金兽。”萧澜道,“便同前辈一道寻来,刚发现这藏宝库。”

“你闯过了镜花阵?”空空妙手问。

“闯不过,我也能绕过去。”陶玉儿道,“黑蜘蛛的人不知在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不走正门,却从后山绕了条崎岖小路,经由恶灵潭下一处暗道进了墓中,我就顺路跟了进来。”

“他们做了什么?”萧澜问。

“我没跟,重要吗?”陶玉儿反问,“那黑蜘蛛一看就有问题,我巴不得他再将风浪折腾大一些,也好给那老妖婆子添些麻烦,难不成还要查清制止不成。”

“姑姑知道黑蜘蛛有问题,却一直对他不管不顾,多有纵容,不知道想做什么。”萧澜摇头。

“这般忧虑,莫非你还怕她会吃亏?”陶玉儿不屑,又往箱中扫了一眼,“这些是什么?”

空空妙手道:“白玉夫人的画像。”

“白玉夫人?”陶玉儿皱眉,“这又是谁?”

萧澜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还有这种事?”陶玉儿随手拿起一卷画幅,“先前倒是闻所未闻。”

萧澜道:“此物有些邪门,娘亲要多加小心。”

陶玉儿展开画轴扫了一眼,不屑道:“长得也不过如此,吹什么倾国倾城。”

空空妙手:“…”

萧澜:“…”

陶玉儿继续道:“无非是引魂局罢了。”

萧澜心下一喜:“娘亲知道此阵?”

“我不单知道,还曾教过明玉。”陶玉儿道,“不过那只是脱胎自引魂局的一个小小把戏,叫相思局,逗他开心罢了。”

萧澜问:“二者有何区别?”

“引魂局是淫邪之术,若心智不稳,便会沉迷淫秽情欲,日日夜夜只想与枯骨美人缠绵享乐,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最后泻精失阳,油尽灯枯而亡。”陶玉儿道,“相思局却只能用来思念心爱之人,没有半分害处,一对小情人用来彼此寄情罢了。”

“所以这画像中便被布下了引魂局?”萧澜又问。

陶玉儿点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那玉棺中的白玉夫人。”

昨夜那地裂凹陷出的深坑经过一个白天,似乎变得更大了些,三人鱼贯而入,空气依旧是清冽的,却多了一丝潮湿的气息。

陶玉儿用手指捻了捻墙壁,也有薄薄一层水雾。

萧澜心里吃惊,一般此类奢华陵墓在修建时,都会刻意避开水脉走向,却不知为何这里在一夜之间,竟会出现这么多的凝结水汽。

空空妙手神情也严肃起来,墓道漏水一事可大可小,往往看似不起眼的一些小水珠,到最后却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导致整座墓穴的塌陷。

萧澜道:“前辈能找出原因吗?”

空空妙手道:“要么是地下水,要么是因为那处墓室被打开,风对流引来了别处的水汽,得仔细看过才知道。”

萧澜点头,又往里走了一段,水雾依旧攀附在墙壁两侧的明珠上,一滴一滴洇出湿痕。

陶玉儿进了墓室,看着那高台上的玉棺,人还未走上去,便对萧澜道:“照旧是引魂局,阵门就是那里躺着的白玉夫人。”

萧澜看了眼空空妙手,道:“前辈方才有句话没说完,关于白玉夫人的所处年代。”

陶玉儿独自登上台阶,看了眼那躺着的女子。

的确是美丽的,不过隐隐却蕴着一副枯骨败落的丧气相,与那些画像一样令人不适。

空空妙手道:“她起舞时所穿衣着,是在模仿数百年前的西域胡姬,那阵恰逢战火乱世,陆家先祖挥兵北上,中原动荡民不聊生。”

“所以她极有可能是陆家先祖的宠妾或是舞娘?”萧澜问。

空空妙手点头:“看她年华正好,怕也不是自然病死,而是被当成了陪葬品,看到那棺尾处挂着的千斤坠了吗?就是为了缚住她的冤魂双足,免得被无常引走投胎,不能生生世世困在此处,陪着这墓主人。”

萧澜道:“那又为何要布下迷阵?还有那些画像,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陆家的祖坟,我如何会知道。”空空妙手摇头,“你下回见到陆无名,或许可以问上一问。”

萧澜道:“多谢前辈。”

“不过此事倒不算最重要。”空空妙手提醒他,“尽快找出来是何处在漏水,才是当务之急。”

萧澜点头:“我会尽快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