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天色有些阴狸,白衣公子目送着那少女踯躅而去后,方点燃桌上的油灯,抬手对顾宇飞示意:“坐!”
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顾宇飞却还是冷哼一声坐了下来,还忍不住问了句:“你就让她去买酒?”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你放心,这条路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不会有事的。对了,方才还要多谢你没有拿出官家的威严,更没有趁人之危。”
“别!”顾宇飞撇撇嘴,冷森森地道:“咱们的帐迟早要算!”
白衣公子皱皱眉,淡淡问:“你是指萧御使?”
顾宇飞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恨声道:“在公是为萧御使,在私,却是为我二哥方寒,他不仅是领我入门的师父,更是我生死之交的朋友!”
见白衣公子脸上有些茫然,顾宇飞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死在你刀下那个乔装的车夫。”
白衣公子恍然点点头:“原来是他。”
顾宇飞轻抚着短剑,冷冷地道:“方才我没有继续出手,倒不是出于什么怜悯之心,我只是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之处。以你的武功要一招杀了我二哥,说什么我也不相信。另外,我也想知道你幕后主使之人。”
白衣公子突然哈哈大笑,傲然道:“我白云松杀个把御使也不放在心上,何况一个小小的捕快爪牙,你以为凭你的武功便可以威胁我?”
顾宇飞不怀好意地转望那盲女消失的方向,淡淡道:“咱们的武功或许只在伯仲之间,不过你要护得那女孩的周全,恐怕就有些困难。”
“你敢!”白衣公子勃然色变,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把尺余长的短刀,那刀锋刃薄如宣纸,刀身狭窄笔直如匕,正适合藏于袖中,甫一出鞘便带有一股逼人的寒气。顾宇飞却不为所动,面露嘲讽淡淡道:“总算见到你这把名传天下的袖底刀了,不过我却没有想到,大名鼎鼎,有杀手之妖之称的妖杀白云松,竟会为一个瞎眼跛脚的女子失去了一个杀手起码的镇定。”
白云松面色一寒,眼中杀气暴闪,声色冷厉,一字字地道:“小寒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子,你可以侮辱我,却不能侮辱她!”
“你们在说我吗?”随着银铃般的声音,那盲女已来到竹楼前方,远远便呼唤开来。听到她的声音,白云松立刻把刀插回袖中的刀鞘,而顾宇飞也立刻闭上了嘴。
二、 杀手之妖
“听酒店的胡掌柜说,这是全镇最好的老酒,不过山野地方,大概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希望顾大哥不要介意才好。”那盲女边说边上得竹楼,笑盈盈地把一小坛酒搁到桌子中央。见她还要摸索着去厨房,白云松忙道:“小寒你歇着,让我去拿碗筷杯盏。”
小寒依言坐下,对着顾宇飞的方向歉然地笑笑说:“云松就是这样,总把我当残废。”
顾宇飞胡乱“喔”了一声,立刻追着白云松的背影喊:“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厨房中,白云松无声一笑,小声问:“你是怕我跑了吗?”
“我是怕你下毒!”顾宇飞冷冷地回了句,“杀手之妖,听这名号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么说你是愿意陪我们吃顿饭了?”白云松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喃喃道,“和自己缉拿的逃犯喝酒吃饭的捕快我还是第一次遇上,今天倒要好好陪你喝一杯。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没让小寒受到惊吓。待我安顿好小寒后,总要跟你作一个公平的了断。”
“你们怎么去这么久?菜都快凉了!”厅中传来小寒的催促,白云松连忙高声答应:“来了来了!顾大哥与我多年不见,总要拉着我说话。”
“什么话边喝边说不是更好?”小寒连声埋怨起来,“顾大哥初次上门,再好的朋友你也不能太失了礼数,怎么能让客人做这做那?”
“没关系。”顾宇飞随口客气了一句,顺手摆上碗筷杯盏。白云松感激地对顾宇飞眨眨眼,接口道:“你看,顾大哥都说没关系了,他跟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不会见怪的。”
三人说笑着终于围桌坐了下来,白云松拍开酒坛的泥封分别为三人斟上酒,然后举杯对顾宇飞道:“来!让我们为今日的相逢,干杯!”
顾宇飞端起酒杯,稍稍放到鼻端一嗅,立刻面露不屑缓缓放下,眼里满是鄙夷地盯着白云松,冷冷地道:“你在酒中下药不算奇怪,我只奇怪你竟会用这等低劣的蒙汗药,简直是在侮辱我的智慧。”
白云松脸色蓦地一变,忙把酒杯凑到鼻端,脸色立时惨白,慢慢放下酒杯转望小寒,脸上满是无奈之色。小寒手一抖,酒杯失手落到地上,“叮”地一声摔得粉碎。她则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捂着嘴斯斯艾艾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有蒙汗药?方才那药店的王掌柜说,这种药下在酒中,任何人也闻不出来的。”
顾宇飞有些意外,脸上不觉有些尴尬,白云松则握住小寒的手,歉然地望着她柔声问:“你什么都知道了?”
小寒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从你回来开始,顾大哥浑身便带着一股子杀气,我虽然看不见,可并不傻。他那刀锋冷飕飕地从我耳边闪过,我当时便感觉到了,他哪是在跟你打闹着玩?你们是在性命相搏啊!”
白云松叹了口气,无奈道:“不错,顾大哥是上门来寻仇的。”
“顾大哥是好人!”小寒猛地抓紧白云松的手,连声道,“你也是好人,你们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大家坐下来喝杯酒好不好?江湖好汉不都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么?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顾大哥的事,便低头认个错,陪个不是,想顾大哥也不会真的跟你计较,是不是啊?顾大哥?”
顾宇飞同情地望了小寒一眼,缓缓端起酒杯淡淡道:“喝杯酒是可以,不过这恩仇恐怕只有用鲜血才能泯灭!”说着一仰脖子,把那杯蒙汗药酒一饮而尽。
大概是那声药酒下肚的咕噜声被小寒听见了,她脸上先是一喜,跟着又一脸歉然,小声提醒:“顾大哥,那……那酒里有药。”
顾宇飞尚未回答,白云松已拍拍小寒的手背安慰道:“你放心,这等蒙汗药酒,原也只配给顾大哥漱漱口。”说着他也端起酒杯,对顾宇飞一举,淡淡道:“我陪你!”
顾宇飞也不说话,顾自为自己又满上一杯,拿起筷子便夹菜吃肉。白云松一杯下肚后,也为自己再斟上一杯。二人便都低头喝酒吃菜,像多年的老友,又像素不相识的路人,顷刻间便把坛蒙汗药酒喝得干干净净。顾宇飞这才推杯而止,意犹未尽地抹着嘴叹息:“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喝过酒了!”
小寒手足无措地拿着筷子扒拉着碗中的饭菜,却怎么也吃不下去,白云松则不断把菜夹入她的碗中,直到在她碗里堆出一座小山,然后两个男人就这样默默望着她。直到她终于搁下饭碗后,顾宇飞才道:“小寒姑娘,莫怪顾大哥心狠,不说我这密捕的责任,我也还有一个堪比父兄的朋友惨死在妖杀白云松刀下,相信死在他手里的无辜者更不在少数,我若饶过他,便是对不起枉死的朋友,况且……”
说到这顾宇飞顿了顿,冷冷道,“即便我们放手一搏,他也未必就输,说不定死的是你顾大哥。”
小寒尚未说话,白云松脸上隐约闪过一丝喜色,突然拉起她的手说:“小寒,来!先拜见一下顾大哥!”
小寒依言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顾宇飞任她行完大礼后方俯身把她扶起,转头对白云松淡淡道:“你放心,从现在起,小寒就是我的妹子。”
白云松轻轻舒了口气,别开头涩声问:“大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顾宇飞想了想,喃喃道:“除了妖杀白云松,还有个杀手是我最想除掉之人。”
“谁?”
“鬼杀吴隐宗!”
“好!”白云松蓦地长身而起,“明日太阳东升之际,我在这山顶舍身崖上等你!”
顾宇飞也站起来,正要拱手告辞,小寒突然道:“大哥,我想跟你说说话。”
顾宇飞一怔,立刻点头答应:“好!”
“谢谢大哥,云松,我想跟大哥单独呆一会儿。”小寒对着虚空柔柔地说。白云松一怔,立刻点了点头:“那好,我就先出去一会儿。”
待白云松离开竹楼后,小寒突然冲顾宇飞跪倒,哽咽不止:“大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顾宇飞忙扶起小寒,握着她的手柔声道:“除了放过白云松,大哥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小寒摇摇头,哽声道:“我不敢要大哥愧对九泉之下的朋友,我只想求大哥,如果云松死在你手里,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与我葬在一起。”
顾宇飞闻言浑身一震,连声问:“妹子,你这是为何?”
小寒凄然一笑,喃喃道:“我知道云松让我拜你为兄的意思,可云松也是个苦命人,既瞎了一只眼,又长得异常丑陋,从来就没有人喜欢过他,更没有任何朋友,因此也只有我这瞎子才不嫌弃他,我怕他到了阴间也孤零零没人照顾,所以才要大哥成全。”
“他长得丑陋?还瞎了一只眼?”顾宇飞失声问道,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但转瞬之间,他又意识到这不是笑话,不禁涩声问,“他告诉你的?”
“对啊!”小寒扬起头,天真地说,“他还告诉我,如果我不是瞎子的话,他都不敢来见我,他真有那么丑吗?大哥,你怎么在发抖?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没什么不对,他果然长得丑陋。”顾宇飞呐呐地道。
“就是嘛,我们本就是天生的一对。”小寒舒心地笑了,拉起顾宇飞的手连声哀求,“所以大哥一定要成全我们,让我们做鬼也是夫妻。其实云松也应该知道,若没了他,我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是活不下去的。”
顾宇飞眼眶一红,鼻子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不禁偷偷抹了抹脸,言不由衷地小声说:“其实他也未必有事,我只是一个捕快,不是杀手,我只会抓他归案受审,不一定会伤他性命。”
“真的!”小寒面露喜色,跟着又神情黯然,“可他杀了人,杀人总是要坐牢的,不过这样的话,我至少可以给他送饭。”说到这,脸上便现出一丝欣慰,大约觉得这总比做鬼夫妻强。
“是啊,你也不必想死想活的。”顾宇飞心虚地应了句。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即便白云松被捉拿归案受审的话,也只会死得更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很快便已经是三更天气,镇上的灯火也完全熄灭,仍不见白云松回来,顾宇飞隐隐有些懊悔,心中暗叹:难道他就这样悄悄逃了?不过望着眼前神情如旧的小寒,却又觉得这不太可能。
三、东厂密探
东方终于开始现出鱼肚白,黎明渐渐来临,早起的鸟儿也开始在桃林中鸣唱。顾宇飞看看天色,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对一夜未曾合眼的小寒低声道:“妹子,我该走了。”
小寒蓦地抓住顾宇飞的手紧了紧,然后缓缓放开,一脸平静地说:“大哥,我希望你们俩都没事。”
顾宇飞不敢再看小寒一眼,甩头转身便走,大步如流星,直奔后山那遥遥在望的舍身崖。
清晨的太阳艳丽而清冷,孤零零悬在东天像个明晃晃的鸡蛋黄。顾宇飞负手临崖而立,任那灿烂的阳光打在脸上,也任那凛冽的山风吹乱一头飘逸的长发。一向行事冷定的心里,此刻竟也如山崖下那氤氲翻滚的云雾,难以平定自如。身后终于传来像猫一样轻盈的脚步声,顾宇飞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纷乱,淡淡道:“你来晚了。”
“还不算太晚。”伴随着这声回答的,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喘息。顾宇飞有些好奇地回过头,正如预料的那样,对手完全暴露在清晨灿烂的朝阳中,连脸上神情一丝一毫的异变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出了什么事?”顾宇飞皱起眉头,只见白云松神情疲惫,面色苍白,一反翩翩出尘的模样,竟是十分的狼狈,就连那身原本白衣如雪的长衫,此刻也几乎为汗水湿透。见顾宇飞问起,白云松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先为大哥了这桩心愿而已。”
说着把手中那皮囊扔到顾宇飞面前,皮囊中顿时滚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骨碌碌直滚到顾宇飞脚下,顾宇飞一见那人头,蓦地变色轻呼:“鬼杀吴隐宗!”
“幸好县城官驿有快马,一夜奔行三百里,总算没误了今日之约!”白云松舒心一笑,神情泰然自若,就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顾宇飞却知道鬼杀是与妖杀齐名的杀手,二人名头难分伯仲。同时他也听出了白云松语音中的虚弱,不禁皱眉问:“你受伤了?”
“不碍事,”白云松微微一笑,“不会影响我出刀的速度。”
顾宇飞抬脚把那人头踢下山崖,望着那人头像个圆球一样滚落崖底。顾宇飞负手顾自道:“本来你身上有伤我就不该乘人之危,但我是捕快不是剑客,咱们之间也无所谓公平不公平。不过领你的情,我还是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歇息,两个时辰之后,我便要剑出无情!”
说着顾宇飞转身盘膝在山崖边坐了下来,垂目入定,不再言语。白云松点点头,也原地盘膝坐下,平心静气,闭目调息。
身前的影子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短,日头渐渐移到正中天,那阳光也越发灿烂起来,照在人身上也渐渐有了点暖暖的热度。顾宇飞终于慢慢睁开眼,看看地上几乎要完全消失了的影子,然后一跃而起。几乎同时,数丈外的白云松也缓缓站了起来。
“二哥,你若在天有灵,便请附在你送我的这把蔽日剑上,看我为你讨回这血债!”顾宇飞婆娑着手中短剑,慢慢褪去剑鞘,黯淡无光的剑身顿时暴露在灿烂阳光下,信手挽个剑花,短剑便遥遥直住了数丈外的白云松。只见白云松闲适地垂手而立,右手隐入袖中,名传天下的袖底刀,想必已经紧握在手。
“杀!”顾宇飞短促地一声轻啸,身形如猎豹般窜出,人未至,短剑黯淡的剑影已把身前的阳光尽数湮没。就在这一片黯淡中,一道光华如暗夜流星般一划而出,只听“叮”地一声轻响,亮如白虹的袖底刀已把剑网挑开了一道缝,就如夏日的闪电劈开了重重夜幕,白云松身形如白驹过隙,刹那间从这道裂缝中穿过,躲过了蔽日剑的第一击。
二人身形交错而过,顾宇飞不待前冲之力稍消,猛然拧身反手出剑,暴然的发力使关节也劈啪作响,脚下更把坚硬的岩石也蹬出一个脚窝,蔽日剑顿如一道夜幕直罩向白云松颈项,白云松却没有招架,突然喝道:“等等!”
蔽日剑于几不可能的瞬间顿住,剑锋离白云松颈项不及半分,白云松却没有回头,只急促地道:“我败了,这条命是你的,不过我想求大哥把这条命暂借我片刻。”
顾宇飞没有说话,心中却十分奇怪,虽只交手一招,但顾宇飞已试出,即便白云松有伤在身,自己占尽赢面,却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二人要真正分出胜负恐怕也在千招开外,白云松没必要这么快就放弃。顾宇飞一时难以决断,正在犹豫,白云松又道:“我现在要离开,你若出手我也决不怪你!”
说着白云松慢慢离开了蔽日剑的威胁,眼光一直地望着山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顾宇飞顺着他的目光终于注意到,山腰那处竹楼已经腾起熊熊大火,顾宇飞立刻收剑,断然道:“好!我暂借你一命!”
话音未落,二人不约而同向山下扑去,片刻之间已赶到那竹楼前,只见竹楼已成一片火海,白云松正要冲入竹楼,桃林中蓦地闪出四个黑衣人,四柄长剑从四个不同的方位同时刺向白云松,角度刁钻,配合默契。白云松身后的顾宇飞想也没想,一掌击倒一人,一剑挑翻一个,几乎同时,白云松也一脚把一人踢入火海,袖底刀闪电般从另一人颈侧划过,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月牙儿般的刀痕。那人顿时捂着脖子嚎叫起来,挣扎着向远处逃开,跌跌撞撞奔出数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不住抽搐,那叫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白云松却不再理会几个刺客,一头扑进火海,片刻间又冲了出来,一把拎起那个被顾宇飞击伤的刺客,厉声喝问:“说!你们把小寒带哪儿去了?”
那刺客一脸凶悍,一昂头:“想要救那瞎子一命,到帽子胡同去受死吧!”
白云松脸色瞬时变得煞白,失手松开那杀手,连着倒退两步,一跤跌坐于地,神情惨然。那刺客觑得白云松神情恍惚,突然从靴子中抽出柄匕首,暴然当胸刺出,眼看白云松不及躲闪,刺客心中暗喜,不想眼前蓦地一暗,只见那只伸出的手臂突然无力跌落于地,刺客楞了愣,半晌才捂住断臂一声嚎叫,顿时晕了过去。
顾宇飞收起蔽日剑,不解地问:“他们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白云松神情恍惚,喃喃道,“是跟我一样的人。”
“也是杀手?”顾宇飞皱起眉头。
“杀手?”白云松突然哈哈大笑,“他们跟我一样,也跟你一样,都是为朝廷卖命的人!”
不等顾宇飞再问,白云松突然从怀中掏出一面黑黢黢的腰牌,那腰牌比顾宇飞的密捕腰牌小而精致,顾宇飞一见那腰牌,脸上蓦然变色,失口轻呼:“东厂腰牌!你是东厂密探?”
白云松放声狂笑:“没想到吧?咱们都是吃朝廷俸禄的走狗,你是密捕我是厂卫,按理我便是犯下天大的罪名你也无权拘捕我,若不是咱们之间有私仇,只怕我一亮这腰牌,你便要乖乖地听命于我!”
顾宇飞默然片刻,点头道:“不错,东厂监察天下官吏,权倾天下,在公我无权拘捕你,不过……”
说到这顾宇飞顿了顿,一字字地道:“在私,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为二哥报仇!”
“我果然没有看错,”白云松一声叹息,“所以没有拿出这面腰牌来自讨没趣。”
“你是东厂密探,何以又做杀手?”顾宇飞有些不解,白云松哈哈一笑:“妖杀鬼杀,同为东厂王牌杀手,有些人东厂不方便公然杀害,便只有借助我们杀手。比如萧御使这样的当朝大员,这次手握尚方宝剑,到各地搜寻东厂肆意迫害官员的证据,做弹劾状准备亲自上疏,厂公虽然不怕,却多少有些麻烦,所以他一定要死。”
顾宇飞有些诧异:“你为了让我履约照顾小寒,不惜一夜奔行三百里杀了同僚?”
“同僚?”白云松又是一声嗤笑,“大家不过同为厂公走狗罢了,今日刺杀我的,抓走小寒的,不都是我的同僚?其实你不也是走狗?只是咱们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罢了。”
“我与你完全不同!”顾宇飞立刻反驳道,“我不属于任何势力集团!我只效忠于大明律法,维护社会秩序。”
“大明律法?”白云松再次哈哈大笑,“你别骗自己了,我当初加入东厂时,何尝不是抱着这等幼稚的理想?可惜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哪需要什么秩序?他们不过是需要既忠心耿耿又没有任何思想的工具罢了,你当差多年,难道还没有体会出来?”
顾宇飞一时哑然,半晌说不出话来,愤然抽剑凌空一斩,才虚弱地道:“不管怎么说,萧御使一向刚直不阿,这次弹劾东厂也是顺应天意、救民水火、振绪朝纲的壮举,我二哥舍身护驾,也算是为朝廷为百姓尽忠尽责了。”
白云松脸上顿时露出讥讽之色,嘲笑道:“世间的一切争权夺利,政治上的钩心斗角,哪一个不是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哪一个又不是冠冕堂皇得堪比圣人?你就能肯定萧御使比厂公更好?再说天意与我何干?朝纲与我何干?天下百姓又与我何干?只有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才是自己的世界。小寒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既跛又瞎的残废,但在我白云松眼里,就是整个世界!”
说到这白云松蓦地抽出袖底刀凌空愤然一划,一棵桃树被刀锋扫中,拦腰断成两截。望着慢慢倾倒的桃树,白云松一字字地道:“谁若对小寒好,便是我白云松的朋友,谁要伤害小寒,便是我白云松的死敌!”
那怨毒的声音如咒语般,在灿烂阳光下也让人后脊发凉,顾宇飞望着烧得漆黑一片的竹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只有至亲至爱之人,才是自己的世界!小寒是我妹子,谁要伤害小寒,也是我顾宇飞的死敌!”
二人默默地望着那竹楼完全燃尽,此时天边已开始现出黄昏的眩光。顾宇飞抚着手中蔽日剑,黯然问:“帽子胡同是不是就是东厂秘署所在地?东厂为何要抓小寒?”
白云松恨声道:“厂公容不下任何人有异心,更容不下我这样的王牌杀手爱上任何女人,早就对我深怀戒意,这次我刺杀鬼杀吴隐宗时,又不幸被人瞧破行藏,一路追踪到这里,厂公是要用小寒引我受死!”
“难怪这次我这么快便得到刑部飞鸽传书的指点,这么容易就找到你这隐秘的藏身之处,大概你的行藏也是东厂故意泄露给刑部,想借我之手除了你。”顾宇飞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突然又哈哈一笑:“你这条命是我借给你的,只能还给我,所以我只有陪你闯一闯东厂秘署这龙潭虎穴了。”
白云松慢慢转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感激,嘴里却淡淡道:“那我就不谢你了,希望闯过帽子胡同后,我还有命还给你。”
四、 死而复活
大明京都北京城,永远是那样灰蒙蒙的让人难以完全看清,就是置身其中,四周也好像被雾气沙尘笼罩一般,朦胧难辨。天空也好像永远都是铅灰色,恒古不变地压在芸芸众生的头顶,使整个京城更显破旧灰败。当然,北京城也不乏金壁辉煌堂皇富丽的所在,彰显着天朝的气派和威严,不过那只限于紫禁城及其周围的官宦府邸。远离这个中心,就只有低矮粗鄙的四合院,狭窄阴暗的小胡同,以及散发着俗臭脂粉气的风月场和永远热闹喧嚣,同时也臭气熏天的天桥集市。极度繁华与极度贫困,往往只在一街之隔,却依然泾渭分明。
顾宇飞与白云松就混杂在这天桥熙熙攘攘的士工仆役中,二人缩在一间粗陋热闹的茶馆角落,经过刻意改扮的外貌和穿着,在周围众多闲汉下人中,倒也不算显眼。
为自己和白云松倒上一杯冷茶,顾宇飞瞟了一眼台上那位声嘶力竭、拼命鼓动着如簧唇舌的说书人,貌似随意地轻声问:“以你的翩翩风度和才艺学识,天下美女任你予取予弃,你怎么会喜欢上小寒?”
“我怎么就不可以喜欢小寒?”白云松不满地瞪了顾宇飞一眼,“你有没有过浑身伤痕,倒在荒山野岭等死的经历?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她完全不在意你是什么样的人,仍然尽心尽力地救你照顾你,在你堕落到对生命失去任何留恋,又没有勇气结束它的时候,陪你说话聊天,给你鼓励安慰,用最善良的心灵点燃你生的欲望,用最纯净的灵魂驱散你心底的阴狸,在这混沌的世界里带给你一抹灿烂的亮色,给你的生命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你如果没有遇到,那是你的不幸。”
顾宇飞怔怔地望着脸上放着奇异光彩的白云松,心中突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不禁羡慕地轻叹:“不错,我没遇到过。”
默然半晌,顾宇飞忍不住又问:“那你为何要骗她说自己丑不忍睹?”
白云松脸上泛起一丝温柔,轻声道:“对小寒来说,我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因我的外表给她增加任何思想负担,让她以为我受了什么委屈,再说……”说到这白云松顿了顿,略有些得意地狡黠一笑,“我不使这点卑鄙手段,还真追不上她。”
顾宇飞怔了怔,微微叹息道:“小寒遇到你,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至少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白云松的语音中满是幸福和甜蜜。顾宇飞没有再问,默然半晌,别开头淡淡道:“我先悄悄回刑部复命,同时了解一下帽子胡同的情况,希望刑部多年收集的情报对我们会有点帮助。今夜子时,咱们就在帽子胡同外会齐,同闯东厂秘署这龙潭虎穴!”
“好!我等你!”白云松昂然道,与顾宇飞慨然击掌。
刑部衙门永远是那样威严而阴沉,每次顾宇飞回到这里时,心中总是生出一种莫名的肃穆庄重之感。但这一次,顾宇飞却觉得这种肃穆庄重中,多少有些虚浮做派的味道。在签押房画押签到时,一个同僚对他叮嘱说:“孙大人让你一回来便赶快去见他,有紧急要事!”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主管密捕事务的刑部侍郎孙大人早已离开衙门回府,顾宇飞犹豫了一下,多年的习惯还是使他立刻赶往孙大人府邸,许多公事孙大人都喜欢在自家府中办理,尤其是一些机密大事,顾宇飞知道孙大人这个习惯。
风尘仆仆地赶到孙大人那富丽堂皇的府邸,不需通报直进大门,在二门外一身便服的孙大人一见顾宇飞,立刻紧赶两步迎了上来,亲切地拉起顾宇飞的手道:“宇飞你总算回来了,本官真是望眼欲穿啊!”
顾宇飞心中有些感动,孙大人向来官威十足,也只有对自己这个倚为左膀右臂的得力下属才会如此客气。随着孙大人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厅房,最后来到后院那处隐秘的书房后,孙大人仔细关上房门,这才问:“这次的差事办得如何?”
顾宇飞犹豫了一下,心虚地低头回答:“属下无能,让那妖杀侥幸逃脱,不过我迟早会把他绳之以法!”
“本官知道方寒是你生死之交的兄弟,你定不会放过那妖杀白云松。不过这事还是要先放一放,追捕妖杀的差事暂时交给别人去办吧。”很意外孙大人并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安慰了顾宇飞两句后,突然俯身低头神秘地道,“现在有更重要的差事要你去办。”
见孙大人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顾宇飞心中有些奇怪,忙问:“是何差事?”
孙大人脸上神秘一笑:“萧御使手握东厂滥用职权、肆意迫害各地大员官吏的证据,今夜即将秘密回京,为防意外,我要你连夜出城迎接,以保证他的安全。”
“什么?”顾宇飞浑身一震,失声问,“萧御使不是已经被刺么?我亲眼见过他的尸体,我二哥也因此送命!”
孙大人白皙温润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压着嗓子呵呵一笑,低声道:“这是我与萧御使定下的暗渡陈仓的弥天大计,若不以一个替身假扮萧大人,在众多东厂密探的眼皮底下,萧大人如何能平安回来?更莫谈什么弹劾东厂阉党的大计了。”
顾宇飞浑身一晃,差点没有站稳,脸色惨白,喃喃问:“我二哥保护的一直是个替身?”
“没错。”孙大人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悲戚,黯然道,“方寒一向大名在外,刑部第一高手的名头在京城几乎尽人皆知,也只有以他去保护那替身,才能使整个计划最终完美无缺。他的死虽然让人感到痛心惋惜,却也很有价值。他是这次弹劾东厂阉党的无名英雄!事成之后,本官定会报请皇上,对他追封犒赏,他的家人也会得到额外的抚恤!”
顾宇飞心中空空落落,神情茫然,只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荒谬,完全不可测度,完全不是自己所能理解。张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只失魂落魄地低头道:“属下替二哥谢谢大人。大人放心,我这就出城,以迎凯旋而归的萧御使。”
“你要当心,在萧大人的弹劾状没有递到皇上手中之前,他随时都有危险!”孙大人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顾宇飞神情黯然地点点,默默垂手告退。神情恍惚地出得侍郎府,顾宇飞仰头看看天色,又茫然地四下望望,然后猛一甩头,似下了什么决心,发足向一条小巷狂奔,那是出城的相反方向。
不多时,顾宇飞便来到白云松落脚的偏僻客栈,也不敲门便直闯进他住的客房,瞪着不明所以的白云松哑着嗓子说:“我要问你一个关于那次刺杀的问题!”
白云松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心中有些诧异,忙道:“你问吧,现在我已经没必要保有任何秘密。”
“我二哥是怎么死的?”顾宇飞嗓音出奇的哑暗,白云松立刻道:“他是死在我的刀下。”
“他可有抵挡?”
“没有!”白云松一脸平静,“我一刀便割断了他颈侧血管。”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顾宇飞说着抱头慢慢蹲到地上,紧紧缩到墙角,脸色惨白,语音中透出压抑不住的恐惧,“只有假的萧御使成功被刺杀,才能完全麻痹东厂阉党防范之心,这个计划也才能真正称得上完美无缺!二哥啊二哥!无论你是心甘情愿受死,还是被人制住了武功任人宰杀,你都死得好冤啊!”
白云松骇然望着泪流满面的顾宇飞,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只见顾宇飞像个孩子一样抱头呜咽抽泣半晌,蓦地抬起头,泪眼中闪出骇人的寒光,盯着白云松一字字地道:“我见过死在你袖底刀下的人,虽然颈侧大血管被割断,仍然嚎叫着奔出数丈才死,鲜血一路洒出老远。我二哥却是原地栽倒在车辕之下,他是被人制住了穴道任你宰杀啊!”
白云松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难怪我一直在奇怪,刑部第一高手,居然如此不济?”
“何为朋友?何为敌人?我真的是胡涂了!”顾宇飞抱着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二哥啊!你一辈子对刑部忠心耿耿,尽忠尽责,到头来却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啊!”
白云松鼻孔里轻嗤一声,嘲笑道:“权力场中哪来什么朋友?又哪来什么自己人?只有上官和下属,只有利益的相同与不同,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罢了。”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真没错,”顾宇飞神情如痴如狂,咬牙切齿地连连冷笑,“我其实跟你一样,我们都是走狗,都是权贵手中可以随意使用和肆意牺牲的工具,可笑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大明律法的守护者,肩负着维护社会秩序的神圣使命。”
说到这顾宇飞猛然一跃而起,眼里闪出骇人的凶光,望着虚空一字一顿地说,语音中带有挫骨的铿锵:“萧大人啊萧大人!你这弥天大计果然空前绝后,完美无缺,惨绝人寰!只可惜,我顾宇飞却要你终不能如愿以偿!”
五、 活而复死
京郊一处偏僻的荒庙夜里突然亮起了灯火,隐约有不少人进出防卫,却静静地一点也不显喧嚣,顾宇飞依着孙大人给的地址来到这里时,天色早已经黑尽。尚未接近那小庙,便听有人声色俱厉地轻喝:“什么人?”
“是我!”顾宇飞听这声音有些相熟,便平静地迎上去,信手亮出手中的密捕铁牌,那同僚看清来人,暗舒了口气,笑道:“原来是顾头儿,有你在我们总算可以少操些心了。”
顾宇飞负手四下看了看,对那兄弟吩咐道:“把暗桩都撤了吧,我这就要接萧大人进城。”
“好呐!”那兄弟答应着,冲四下吹了声口哨,几个黑影便从暗处悄然闪了出来,无声地聚到顾宇飞周围,先后点头与顾宇飞无声招呼。顾宇飞环视众人一眼,淡淡道:“兄弟们先抓紧时间歇息片刻,我奏明萧大人后,咱们连夜就要回城。”
众人答应着欣然退下,顾宇飞再次看看小庙周围,这才轻轻推开庙门信步而入,庙门那残旧门轴的“咦呀”声,在寂静夜空传出老远。
来到庙内一处亮着灯火的禅房,顾宇飞轻轻推门而入,便见一个面容清健的老者正伏案奋笔疾书。老者猛抬头见顾宇飞无声立在房中,不禁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不速之客,冷声问:“你是谁?”
顾宇飞亮出手中腰牌,冷冷道:“小人顾宇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