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洗衣服,没皂角了,所以想来找你借下针,用完一定还给你。”

——“没问题!我才调好了浆糊,你尽管拿半碗去用,也不用还的!”

当年差一点就嫁给了燕尔的刘可也来凑了热闹。

刘屠户常常能拿了猪下水或猪头回家,算是这地方的人里过得富余的。刘可作为她的儿子,又天生长得伶俐可爱,自然难免骄纵些,从来都是不肯吃亏的。

大概也就是在燕尔身上,刘可吃了最大的亏。

他当初自以为燕尔也是会喜欢他的,却不想得到的只是轻薄的敷衍。

直到现在,他都都常有人嘲笑他,一定说他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想嫁燕尔。当初那些小儿女的甜蜜心思在心底里压得时间越长,就变得愈发苦涩。哪怕,其实他比燕尔还大了三岁,且四年前就成了婚,如今连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却依旧不能完全忘记当日的屈辱感。

如今燕尔居然真的成了亲,他岂有不来围观的道理?

刘可简直是带着最大的恶意和挑剔感来的,因为求而未能得的缘故,他对于乔思有着那么一点很难说出口的羡慕嫉妒恨。

也正因为如此,他比别的人都更大胆一些,站得离乔思更近一些,甚至还敢于故意咳嗽了两声,引得乔思抬头看他。

可是乔思一抬头,刘可反倒是被惊住的那一个。

他早就听说过乔思相貌有损,甚至想好了一开口一定要讽刺一下对方的样子,可真看到乔思有些泛红的眼眶时,却觉得心虚极了。

自己究竟在嫉妒什么呢?明明也是他自己受不了燕尔的性子,要他嫁也决不可嫁的不是吗?

所以,他开口时,声音反倒莫名地比预计中要缓和很多。

刘可问乔思:“你在做什么呢?”

乔思抿了抿唇,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砍不动…”

砍柴?

刘可眉毛一挑,目光扫了一眼乔思怀里的斧头,和面前的木头。

燕尔下工时,手指久违地有些发抖。

她叹了口气,深悔自己一时口快惹火了顶头上司,因此一句也不敢抱怨,只顶着旁人同情的目光沉默地溜出了赌场。

天色已经渐黑。

她肚子很饿。

不过燕尔惦记着乔思除了一身嫁衣外身无旁物,早上最终换了秦氏的旧衣服,却显得稍微小而局促了些并不合身。因此,回家前她还是先绕了个远,奔去布店,挑着素净大方的颜色,扯了两块布。

平日里,燕尔自己是穿粗布的。

不过给乔思,她特地挑了最好的细棉布。不管怎么样,三日后乔思还得回门,她不想他显得太过窘迫。

琢磨着这些,燕尔兴致不错地回到院子里,却惊讶地发现大杂院里的人都纷纷聚在她家虚掩的门前,一个个交头接耳的。

“这是怎么了?”她问。

人们扭头看向燕尔,随后目光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同样凑在人群中的刘可。

燕尔随之微微皱起了眉,也看向刘可。

刘可有些尴尬地挤出了一个笑,心虚道:“那个…你千万别生气,其实…”

他一面说,一面往一边侧开身,让出了路。

燕尔被这些人看得心里发慌,刘可吞吞吐吐的话更是让她困惑不已。她愣了一阵,猜想大家这样如临大敌又无比八卦的样子,莫不是因为来了生人?

难道…是乔思哪个有钱的亲戚来了?

她心理打鼓,面上却依旧镇静,刻意加重了脚步,从人群中穿过,推门而入时还不忘朗声道:“我回来了!”

然后她的脚步一滞。

因为她差一点就踩到了跪在门口的乔思。

燕尔急忙弯腰去扶乔思的胳膊,试图拉他站起身,同时抬起脚踢上了门。她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更不想让外面的人看了热闹,因此并不急着询问详情,只想着先关了门,让人站起身再慢慢说话。

可是看在坐在一旁的秦氏眼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他倒不是容不下燕尔和乔思亲密,事实上这对夫妻若能处得好,他比谁都开心。

可是奈何燕尔一进屋就看见乔思了,压根就没看见秦氏。

她一面扶起人,一面还低声安慰乔思说:“你这是怎么啦?难道我爹给你委屈吃了吗?我爹人不错,就是有时候有点固执,你别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对于燕尔来讲,她觉得自己不在家,乔思要是受了委屈那就一定是来自秦氏的。而抹稀泥大法则是处理“婆媳”矛盾的最佳方案,因为很多事情本就没有那么明确的对错,不如先顺着一方说另一方的不是,等不那么着急上火了再慢慢调节。

听到秦氏耳朵里,却是典型的胳膊肘往外拐,娶了夫郎不要爹了。

他磨了磨牙,看到乔思并不敢起,依旧跪在那里才稍稍气顺,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带了些阴阳怪气道:“燕尔,乔思今天去砍柴了,但是他砍不动,砍了一天才砍了小半。”

燕尔愣了下,才发现秦氏的存在。

她有点尴尬地涨红了脸,随后又厚着脸皮说:“爹,你早上不也说不该他去做这粗重活么,放着等我回来做就是了,也用不着罚他跪啊。您别气,再气出病来可怎么好?”

秦氏道:“的确,乔思他砍不动就对了。他砍的根本就不是做柴火的杨木,而是你前日拿来要打家具的木材,可不是总比烧火的劈柴要更坚硬致密的?”

燕尔很困惑地看着秦氏,因为她还没听明白。

秦氏再次重复了一遍,又解释说:“幸好刘可上去问了一声,但是还是有小半的木料已经被砍成柴火条了。还有之前接了活的李木匠今日过来要打家具,看了说你之前想打的新家具现在是泡汤了,值六七两银子的木材呢,现在只能拿去烧火啦!”

作者有话要说:2.20 捉个虫,不是更新。

第八章

犯错,就应该挨罚。

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秦氏撑着腮,歪头想了想,说:“所以,就罚你现在立刻去把该砍的柴都砍了,不砍完不许吃饭。”

乔思睁大了双眼。

秦氏的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指着燕尔说的。

燕尔也毫无抗议地点了点头,回答说:“成,我去砍柴,你们先吃吧。”

乔思的嘴也张大了。

秦氏看着他的表情,冲他一眨眼睛,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道:“走吧,咱爷俩吃饭去。”

“可…可是…”

“没有可是!”秦氏大手一挥,拉着不敢反抗的乔思一路走出了屋门,“咱们就把饭摆在院子里吃,一边吃一边看燕尔砍柴好了!”

“可是…”

“我说了,没有可是!”

天如水,月如钩。

家家户户纷纷用过了饭,各自回了屋子。透过纸窗,油灯那朦胧的光线可以映出男人们在屋子里低头做针线,而女人们坐在一旁闲话的影子。

借着那些微弱的光,燕尔一面砍柴一面絮絮地同乔思说话。

“你看,这些枯枝才是用来做柴禾的。所以并不是要去费力劈开很整很紧密的木料,只需要把太粗的劈细,把太长的劈短…而且这是烧火用,大小用着顺手合适就好,不需要十分规则,可以顺着它们天然的纹理或者裂缝来用力。这样的话,劈柴其实就也用不了多大的力气啦,花时间,耐点心慢慢做就好了…”

乔思面红耳赤,几乎带了些哀求地道:“妻主,我听明白了,让我来做吧,你…你先吃点东西…”

燕尔虽然知道秦氏很好,可也怕出现岳父容不下女婿的矛盾,打心眼里是既想护着些乔思,又想哄秦氏顺心的。秦氏如今罚她而不罚乔思,其实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在几刻钟之前,她确实是饿得有点发慌来着,不过那时候为了不惹秦氏再发火,她是一声都不敢吭。

此时秦氏休息去了,她却已经饿过了头,也就不觉得饿了。

听着身边男人的话,燕尔只是摇摇头,道:“我来吧,更快些。你手生,天黑万一再伤了手就更糟糕啦!就算注意些没伤到,速度肯定也比我要慢,天都黑了,再过一会儿大家都要歇息了,咱们要是到那时候还在这里折腾出声响来,打扰到别人休息也不好。”

“可是,我…”

“别可是啦,你赶紧回屋歇着吧!”燕尔打断了乔思吞吞吐吐的话,随后因为觉得自己的口气或许太不耐烦了一些,于是又补了一句,“唉,也怪我一大早想偷懒,把这事儿推给了你,要是我自己在那时候把事儿做了,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她是想安慰乔思,说本来就有她的责任,所以她负责解决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听到她这么说,乔思更加内疚而不安了。

他虽然被秦氏拉去吃了饭,却并没吃好。那些食物就像是堵在他的嗓子眼里,翻腾着怎么都咽不下去,让他不自在极了。

明明做错事情的人是他,但是秦氏却更加振振有词:“你是个才嫁来的男人,你做错了自然是燕尔没把你教好的缘故,不罚她罚谁?”

对于这种说法,乔思恨不得跪下来给秦氏磕几个头求他开开恩。

事实上,在刘可说破他砍的是要打家具的木材之后,乔思就一直在猜测燕尔对此会有的反应。在他的想法里,燕尔不知该多么心疼被他废了的木材,为此不知会有多么生气。如今若她又因为这个不能按时吃上饭,还得自己动手砍柴…

他很忐忑地避开了秦氏,偷端了饭食出来,想要尽力讨好燕尔,表达一点歉意。可燕尔淡淡的话间却拒绝了他的帮助,也拒绝进食——这就让他更慌张了。

乔思想,燕尔自此之后,只怕对他不仅仅是厌恶,而是要生出憎恨来了。

他咬了咬唇,声音低低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燕尔正眯着眼,又弯腰拾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枝,用斧头比划着用力要砍,听到乔思的声音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声:“嗯,现在知道了吧?现在知道了就成啦!”

乔思有些懊恼,他觉得自己用“不知道”三个字来解释很不妥当。虽然是事实,却难免显得他是想推卸责任一样,于是又开口说:“是,我知道了,以后…以后一定会记住的,一定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燕尔抬眼瞧了他一下,又应道:“嗯,行啦,赶紧回屋休息去吧。”

“我…”乔思被她看得紧张,一咬牙语速快了起来,“妻主你别生气了我知道我错了以后真的不会再犯了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吧你别生我气我以后真的不敢了你别赶我回屋…”

他的语速是那么快,声音又是那么低,燕尔那因为劳累而开始僵硬的大脑虽然接受到了信号,却完全没有听明白。

她对此的反应是:“你说什么?”

乔思低着头,一撩衣摆就又是要跪。

燕尔急忙丢了斧头,一把揽住了他,无奈道:“没生你气,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对你说,让你赶紧回屋歇着吧!”

乔思抬头觑了觑她的脸色,才发觉对方虽然表情并不愉快,但却是不像是怒火中烧的样子,于是试探着问:“我能不回屋,就在这里陪着妻主吗?”

燕尔看他一脸紧张的神情,忍不住一笑,道:“成,你要是不累,那就在这儿陪我说说话也挺好。”

乔思立刻就松了一口气。

他这样的表现反倒引起了燕尔的兴趣,她问:“你折腾一天不累么?那些木头,砍起来也够累人的呢,我都不一定砍得动,真的不需要去休息?”

“我怕妻主生气…以前…”乔思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决定要多说几句,“以前我爹有一次惹了娘生气,娘就是冷淡淡让他回自己的屋子休息,然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让他四处走动了。我是害怕妻主也…”

燕尔苦笑不得地揉了揉自己开始酸疼的手腕和手指,道:“你也不看看咱家这条件,你屋子不就是我屋子,咱俩都住在一起了,你只有我一个女人,我又何尝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夫妻哪有隔夜仇,怎么会闹到不见谁的地步。你呀,放宽心吧。”

直到第二日清晨醒来,乔思都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没有完全褪去。

怎么可能不脸红呢?

他一想到燕尔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只有你一个男人”,就忍不住心跳加速,血往上涌。他又是觉得自己简直是太不知羞了,又是想那不过是燕尔随口说出的话不一定能当真,又是对自己说即使是真的也不过是因为燕尔太穷了根本养不起更多男人了…可是不管怎样,他还是觉得真的很好。

很好,特别好。

他是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的,他和燕尔的关系,竟和他父母的关系,或者他母亲与正夫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燕尔的很多个男人中的一个。

他是唯一的那一个。

燕尔对他的态度…也远比他所见过的旁的夫妻间的态度要宽和很多。

新婚之夜,乔思焦灼地自荐枕席而带来的不安与自卑一下就被抚慰了很多。他开始觉得,结婚这件事并不像他之前所想过的那样绝望,与谁结婚都只会是活受罪,都一定要受尽折磨。至少,和燕尔在一起,似乎还是挺不错的。

于是这一早,揉了揉自己的脸,坐起身时发现自己身边又空了的乔思,急匆匆地穿好了衣服推门出屋。

落入他眼中的,是晨曦下,垂目站立的燕尔。

昨夜,燕尔最终忍不住还是抱着乔思早早吃了饭休息,并没把要用的柴完全处理好。她一大早就起来把余下的砍了,然后人也完全清醒过来,看时间觉得做饭还早,便站在院子里发呆,不提防自己此时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在旁人眼里一定是一副蠢样。

可是乔思却并没觉得那样子有多么不妥,他只觉得心里一下安稳下来。默默地走到燕尔身边,他定睛瞧着落到她头发上,微微反射出温暖的金色的阳光,有些迟疑地碰了碰燕尔的手指,低声问道:“妻主,我来伺候你梳洗,然后你来教我准备早饭,好不好?”

秦氏那看似毫无道理的一罚,反倒让乔思和燕尔的关系更亲近了一些。

对于乔思来说,他发现,原来自己的妻主并不是傻二缺到对他毫不关心的,原来她也是会维护他的。

所以,在曲意顺从与逢迎之外,他也很想再多做一点什么,让她能真的过得更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更新晚了…这一更算20号的,也就是说今天另外还有一更。

第九章

对于乔思来说,生活好像一下子就春暖花开了。

但是对于燕尔来讲,却有些艰难困苦。

作为一个女人,她只当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不能把问题往秦氏或乔思身上推的。昨夜秦氏要她砍柴,何尝不是要提醒她对乔思做下的错事负责呢?

这错事指的并不是没有按时把柴禾砍出来。而是指把本来要打造家居的木材毁掉了——那本来,是燕尔特地寻了来要做床的。

乔思的妹妹需要住过来,听上去只是件小事。可她毕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显然是既不适合住在她与乔思所在的屋子里,也不适合挤去秦氏的房间休息的。

只有两间房的燕尔十分苦逼地找人商量,又把原本大杂院里,临着自己屋子的一间空柴房花钱租了下来——这也正是为什么全院人的柴禾全都堆到了院子里的缘故。

在这之前,她自己清理了屋子,重新贴了窗纸,去了房檐上长起的杂草,补了房顶上漏掉的瓦片…一切都修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家具没有准备。

椅子很好说,从秦氏屋里匀两个过来就好。桌子么,一时似乎也用不上,以后再慢慢补也可以。当务之急,却是没有床。

买现成的新货花不起那个银子,买二手的旧物…一时也未曾遇到合适的。燕尔左右托人,很费了一番心思才买到合心思的白烨木,虽不是顶好的,但总算是说得过去,可以给将来的小姑子做张睡觉的床铺了。

昨天木匠若是来做工,今日这床就应该已经晾干了清漆,可以摆进屋子里面了。

但是,这床并没做成。

而这已是结婚的第二日,按照原本的计划,明日乔思回门,就应该会把自己的妹妹带过来了。

燕尔只剩下最后一天时间,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竟想不出来应该从哪里变出一张床来。

倒不是她已经穷到身无分文,但是这场婚事里里外外确实已经花了不少银子。

要办喜酒,买被褥…余下的几两银子,总要留出之后吃饭要花的,万一有人出些意外生个病要用的。这样林林总总的必须消费去掉,燕尔手中剩下的银子就不足五钱了,虽然晚点可以去见木匠道个歉,把做床给出去的一两银子工费要回来,但是依旧距离买床所需的还有很大距离。

把布料交给了秦氏,在对方似笑非笑,带了些揶揄的目光中叮嘱他一定帮乔思做好衣服,随后燕尔就只能满腹心事地去上工了。

面对账房里堆叠起来的账目,她机械性地用僵硬的左手拨拉着算盘珠子,右手捏着毛笔龙飞凤舞地记账,所有数据看在眼中却完全没有过脑子。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果去找昨天才被她气到的老板申请借些银子买床,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不过,没等燕尔打定主意该怎么和宋杭借账,宋杭就先找到了她。

宋杭是被几位赌场的管事簇拥着迈入账房的。除了宋杭本人穿了一身白缎面的长袍,又外罩了靛蓝色的大氅外,管事们都一律穿着赌场统一的青布直裾,步伐统一而沉默,可看上去却显得声势浩大。

账房里的人急忙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纷纷站起身来,低头招呼道:“宋老板好。”

宋杭唇角含笑,向其他几位算账先生微微致意之后,直奔燕尔桌前,敲了敲燕尔的桌子。

燕尔茫然抬头,看向宋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