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王府。徐滢也是愣了。

她本有准备杨峻没那么容易被捉,但也没想到他会早就准备好了后路,就是死也要拉着四分之一城的人来陪葬,而且当中还有诸多皇亲和高官,这也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现在就看神机营能不能有办法了。”程淑颖忧心地道。

“恐怕也是没用的。”

袁紫伊等她说完便摇起了头,“炸药离杨峻太近了,我们没有时间和机会应对。”这个人太恐怖了!简直不用他动手,她都想自己把火点着了!可是袁家也在东城,还有不计其数守在那里的人,虽然是下人,可她也狠不下这个心。

徐滢吐了口气,耸起眉来。

袁紫伊前世的丈夫就是带兵的,这点她自然是清楚的。

“不如让世子姐夫下令将所有人撤离,然后让弓驽手用火箭引爆了他吧!”叶枫灵机一动说道。

程淑颖忙不迭地点头,不管叶枫的任何意见,反正她都是支持的!

“这也不是万全之策。”

徐滢凝眉开了口,“那几十箱的火药足够毁掉东城。我们要避免无谓伤亡,就只能将包围圈定在这个炸程范围之外。而当我们真的这么做了的时候,他们必然也会转移阵地。如果他们逐渐转移到东城门下,那么我们就拦不住他了。”

叶枫与程淑颖同时惊住。

徐滢吐了口气站起来:“所以现在,不但要争取时间,还要找到个妥当的办法解除这个威胁。这家伙实在太可怕太狡诈了,我可真希望突然来道雷劈死他!”

她眯着眼望着门外天空,但天上只有淡月,没有雷霆。

沈曼则从始至终坐在帘栊下沉默,仿佛一座雕像。

第391章 来者是谁?

倒是也没有人看到她的沉默,旁人是留意不到,徐滢是不会介怀。

“天色也不早了。”屋里都陷入静默的时候她站起来,“我得先回去了。”

屋里人都望过来,大家虽然觉得她在这种时候提出要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够赶过来已是情份,她跟这件案子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要走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徐滢无暇他顾,点头喊了侍卫们过来送她回去。

沈曼因与程筠他们一行同来,身边只带了个车夫与丫鬟。

出门无话,一路上却遇到许多人,有些是出来看热闹的,有些是害怕牵连而出门避难的,但更多的是朝廷的官兵,沈曼随着马车穿梭在这些人中间,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应有的惊慌恐惧。

马车到了冀北侯府门口,她撩开车帘,先打发了王府两名侍卫先回去,等他们消失不见,才又着车夫掉转了车头,往东边今夜里最热闹的地方而来。

神机营的人已经来了,安阳公主府被驸马腾出来作了临时的衙门,所有人全都齐聚在那里商量解决的办法,但正如徐滢所猜测的那样,因为没有把握抢在杨峻之前下手,而且因为后果太严重,所以就是有再完备的器具也难以抵挡他一颗疯狂作死的心。

沈曼进入积安坊,立刻就被领着兵监守的徐镛发现了。程筠正与他说话,见状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我怕姑母担心,想早些回府去。正好世子妃又托我给世子带句话,所以就顺道来了。”她依然浅浅而淡雅的微笑,仿佛真就是这么回事。

程筠也因她这份镇静而顿了会儿,然后道:“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不大相信她是顺道过来这样的话,因为程家与积安坊分属两个不同方向。

“没有关系。”她笑着道,“你们来得的地方,我自然也来得。”

程筠默然。

她抬眼环视四处。最后目光在把守得最严实、但闲杂人行走得最稀少的一座宅子前定住。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她就扭了头过来,说道:“我先去见世子,表哥去忙罢。”说完并不再多话。便抬步往公主府走去。

程筠本想与她同去,但手头有事,看她又的确是进了公主府大门,便也就作罢了,回到徐镛这边道:“我这就去东宫请示调弓驽手过来!”完了又道:“回头曼姐儿出来。还请徐兄派两个人护送一程。”

徐镛叫住他:“她来作什么?”

他默了下,说道:“我也不知道,但她说是给小王爷传话。”

徐镛凝眉,双唇翕了翕想说什么,最终又还是闭了嘴。

公主府门前守卫的乃是王府侍卫,自然认得沈曼。她这里进了大门,问明了宋澈去处,顺着庑廊自行进内,转了个弯到了侧门下,却又停步与丫鬟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我且去去就来。”

丫鬟执意想跟随,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只好停下来。

月光已至当顶了,微弯的上弦月在浮云后露出了整个面容,这样的月夜本该是宁静的,但此刻却四处皆是嘈杂。

建安伯夫人那栋宅子就在公主府隔壁,只要顺着墙脚走个四五十丈便就到了。

整个院子外围只有穿着盔甲的士兵在一步一哨地守卫,每隔十来步又有两名王府侍卫,当然还有以徐镛为首的几个将官,但是他们是来回巡逻。所以眼下并没有在此。

沈曼半勾着头往门口走去,月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壁上,像移动的剪纸。

“什么人?!”门口士兵看到她,立刻拨出剑来喝问。

“我是冀北侯府的表亲沈曼。”她从袖口里掏出程家的牌子来。又指指已经走过来的侍卫们,“他们都认得我。”

侍卫们见得是她,口气立时变得客气:“原来是沈姑娘。不知道姑娘到此有何事?此地凶险,还请姑娘回避为好。”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她回头指指后方,说道:“小王爷他们商量了一个可行的办法,需要个面孔生的人来办。刚刚好我来替世子妃传话。所以就毛遂自荐了。”

她亲切温柔的样子让人没办法心生疑虑,侍卫们沉吟未语,她遂又上前了两步,说道:“要是你不信,现在可以去向小王爷求证。”

侍卫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他们仍然半信半疑,如果宋澈有吩咐,怎么没先派人通知他们呢?当中一人就道:“按说姑娘的话我们没有怀疑的道理,但此事事关重大,小的还得去问问才能放行。”反正有宋澈挡着,他们不怕得罪人。

沈曼颌首。

他们去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沈曼在门槛下站着,仰头看着月亮,突然趁他们不备,越过门槛轻手轻脚往院里跑去。

外头脚步声不停,倒是也掩盖了一些动静,但这又怎么能逃得过侍卫们的眼耳?

她这里到了垂花门,侍卫手里长剑就直搁到了她颈间!

“姑娘想干什么?”

他们的眼里有着逼人寒意,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仅此而已。

她抬起脚,一言不发地往里去。

她这么样,侍卫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随着她的前进而后退:“姑娘若不停步,我可要不客气了!”

但她还是没停。

不但没有停,双眼还紧紧地盯着里间闪着莹莹珠光的偏院,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姑娘!”侍卫也被她这副样子吓着了。他完全分辩不出她的来意是恶是善,他剑尖甚至都已经划破她的脖子了!“姑娘!求求你停下来吧!杨贼已经疯了,他随时都会引爆那些炸药的!”他阻挡可以,却不可能真的伤她性命,他没有这个权力!

沈曼顶着颈间的剑跨过中门,在寂静的庑廊下停下来。

屋里坐着的杨峻听到动静,瞬间也提着剑站起来,透过窗口他看到沈曼,目光也是倏地顿住。

“她怎么来了?”他看向柳余蝉。

柳余蝉凝眉望着她颈间的剑:“莫非是使的苦肉计?”

杨峻咬咬后槽牙,提着剑走出门外。

沈曼看到他,目光里顿时有火星闪出来!没等他们开口,她突然奋力地朝这边扬起了手!

半空顿时有金晃晃的物事往这边掷来!杨峻闪身避开,那物事径直落到墙上又弹回到地下,被磨得锃亮的一枚六瓣梅花赫然出现在眼前!

第392章 怎么可能!

杨峻看到这枚领扣,顿觉被针刺了眼睛,酸得他险些就要睁不开眼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微顿之后箭步上去将之捡在手里,厉声朝沈曼问道。

“在问这个之前,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是谁?”沈曼紧盯着他,眼里的火星忽然已蔓成了火苗。

杨峻怔住。

他当然知道她是卫氏的女儿,难道除此之外她还会有别的身份吗?

卫氏的女儿,难道——

他目光猛地变得凌厉,长剑指向正阻拦着她的侍卫:“留下她!”

侍卫不肯撒手。杨峻便一脚踢翻了炸药盖子:“我说留下她!”

侍卫无奈,只得看了眼沈曼之后,把剑撤了回来。

“快去通知世子爷!”他扭回头与追进来的官兵道。

一行人很快退出去,庭院恢复了寂静。

“过来。”杨峻睨着沈曼。

沈曼没迟疑,提袖下了石阶,又穿过飘着飞花的天井,上庑廊到他跟前。

她仰头与他直视,眼里没有退缩后怕,只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与悲伤。

杨峻在这双眼里留连了会儿,将那领扣扣在身后负着的拳头里,以一贯微带讥诮的神情说道:“宋澈他们走投无路,只好派你来送死吗?”

“是我自己来的。”她说道。

“自己来的?”杨峻笑起来。

“难道我不应该来吗?”沈曼道,“你折磨了我十二年,让我像个罪人一样如履薄冰地苟活在这世上,使我十二年来连睡觉都得睁着半双眼,使我无数次想要自杀来洗清自己的灵魂,如今终于知道你要死了,我怎么能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她眼里怒火仍在,眼眶也被薰得发红。

杨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住。他紧盯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商量好的戏码?”

沈曼唇角一挑,“你自然可以当作是戏,也可以当作我的不存在。反正卫氏已经死了。你可以在她冒险生下你的孩子之后心安理得地不停勾搭着别的女人,没有人会谴责你的负心薄情,因为你这样的人,从来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坚贞。更不知道什么是良心!”

“你什么意思?!”他忽然发狠,目光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她为我做过什么?生下我的孩子?她何曾为我生过孩子?你是沈昱的女儿,她八月嫁,你六月生。你这是把我当三岁孩子。以为我会上你的当,给宋澈他们可趁之机?”

冷意从他齿缝里逼出来,直接沁到沈曼脸上。

她的脸也寒了,“我没那个功夫来耍你,捉人是朝廷的事,关我沈曼什么事!我犯得着冒着生死危险过来帮他们对付你?!我不过是为我自己,我在沈家苟且偷生十几年,我身上脚下流着你的血,可你把我当成过什么呢?

“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你在跟母亲苟合之后还会留下一个我!你图的只是当时快活,想的只有你可怜的自尊心!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怎么保护你的女人!你知道吗?从我记事起。只要旁边没有人在,她天天就在我耳边说你,说对你的思念,对你的温柔,可是你呢,你在哪儿!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个婚前不贞的母亲,知道我是个野种!我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怕别人知道我不是沈家人,知道你们那些丑事!我一面背诵着女训女戒,假装着大家闺秀,可一面我却有着一双那么不堪的父母!

“我为了赢取那点可怜的宠爱给自己留后路。我打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大人只要皱着眉头我就知道哪里不妥,只要咳嗽一声我就知道她们需要什么,我本来也可以像个正常女孩儿一样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可你们却造就了我这样的境况!

“天知道我多么害怕。直到那年听说你死了!我多么高兴,我想我终于不用担心会有人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我终于可以自欺欺人地过完我这一生了,可你为什么没死,不但没死为什么又还要回来!”

她伴随着痛哭嘶声冲他大喊,因为太用力。整个人都绷紧着。

杨峻屏息站着,面色忽明忽暗。

他也不大能分辩她的话了,她的眼泪太真,他阅人无数,他知道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就算是太能伪装,那眼里的怒意与恨意是伪装不出来的。

但他又怎么能相信她是他女儿呢?

这太可笑了!

当年背叛的人是卫氏自己,她怎么可能会生下他的女儿?她怎么可能在嫁人之后十个月才生下他的女儿?他与她最后一次亲近,分明在她出阁之前大半个月!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即刻杀了你!”灯光寒光一闪,他手上的剑已经抵住了她喉咙,从来没有颤过的手这时候在风里闪了闪。

沈曼忍着泪,望着他,缓缓弯下腰,将自己的左脚鞋袜除了。

“你自己看。”

杨峻沉脸垂眸,只见她光裸的脚尖上,竟赫然长着六根脚趾……

“你该不会觉得,沈家刚好也有足生六趾的遗传吧?”

沈曼眼泪又顺着脸流下来,“看到上面的疤了吗?

“我私下里无数次想偷偷把这根趾头削掉,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我是个被生父抛弃不管的野孩子,我就会想到我是个可怜虫,是个连个下人丫鬟都比不上的奸生子,你还问我为什么来?你说我能不来吗?换了是你,你会来吗?

“打从知道你没死时起,我就没有打算活在这世上,我忍了十八年,煎熬了十八年,老天爷待我还是公平的,能让我在死之前还有机会把这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杨峻,如果人真有来生,希望你也能当一回我的子女!让你也尝尝被亲生父母所累的滋味!”

她哭着拨下髻上的发钗攒在手里,朝他扑过去。

但是女孩子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哪怕她的恨意是那么浓重,在她的痛哭与悲伤之下,这力道也完全不能算是力道。

杨峻很容易地扶住了她手腕,手上剑哐啷掉在地上。

这是他头一次面对仇恨自己的人而完全没有要杀她的勇气,她的恨是真的,她的六趾也是真的!他不知道这种特征会不会遗传,可是他祖母就是六趾,而绝不会刚好那么巧,沈家也有六趾的遗传的!

“你为什么会在六月出生?!如果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比这个日子更早生下来!”他咬紧牙关,发现自己声音也不是那么稳了。

第393章 防人之心

“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沈曼流泪冷笑着,“你们做下的事情,如今却反来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又上哪里去找答案给你?”

杨峻吞咽了一下,脸上一片灰败。

侍卫们跑到公主府来报讯的时候宋澈与端亲王正与神机营指挥使鲁川商量好了方案,一面在宅子四周设立弓驽手,一面借着树木从空中伏击,争取在杨柳二人距离炸药稍远时一举袭击成功——虽然不知道那些炸药是真是假,但也宁可信其真了。

听到说沈曼居然独自闯进了杨峻处,宋澈当即道了声不好,即刻带着人马提前往宅子里来!

而这里正好要回王府报告进展的侍卫听说这消息,连忙也翻身上马回去禀报了徐滢!

荣昌宫里众人可万没料到沈曼会有这么一着,素锦立刻道:“她该不会想帮杨峻吧?”

如今沈曼究竟是不是杨峻的女儿并不好说,之前他们都当沈曼是不知情的,如果万一他们真是父女,这个时候她去帮杨峻突围的可能性就大增加了!

徐滢迅速看向她,目光微顿之后她摇头道:“她不会的。”

“您何以肯定?”素锦凝眉。

徐滢也说不上来。她与沈曼性格虽然不同,但她总觉得她与她的想法总有相似之处。沈曼处处得体时时自制,她并不像是个感性的人,一个连提到生母给她造成的巨大难堪和尴尬的境地时都能轻描淡写一言盖过的人,她怎么可能会突然跑去增援与她毫无感情且作恶多端的生父?

但若不是去助他,那她又过去做什么呢?她这么闯过去,也是必死无疑呀!

难不成她抱了赴死之心?

她愈想愈有些不安,发话道:“我要去看看!枫儿你们陪着紫伊留下来。”

众人立时起来劝她:“你可不能去!你去了阿陶怎么办!”

她深深吸一口气,看着袁紫伊:“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也最清楚。你相信你会帮我看好阿陶的。”

袁紫伊这下也愣住了。她本是不想她赴险的,这话一压下来她竟然都无言以对了。

徐滢交代了厉得海两句便就带着素锦及别的侍卫们出了门。

王府的防卫没有那么差,用不着她过份牵肠挂肚。

积安坊这里宋澈已经与徐镛带着人守在偏院门下了,甚至一抬头就能看得见屋里挪动的人影。

他们也无从猜测沈曼的用意。也没有人率先提出这个问题,如今唯一做的便是比之前更严地控制着现场,不让他们有丝毫擅动的机会。

杨峻已经与沈曼进了屋,两人面对面坐在胡床的两头。柳余蝉则提着剑在门口不住地盯着院门处的宋澈他们。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我的女儿。”杨峻喃喃说道。

“要不然呢?”沈曼抬起眼,虽然没再哭了,但眼底的愤然依然明显。

杨峻吐了口气,扭头望着窗外。“我从来没想过你母亲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他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是爹对不起你。”

沈曼没有接话,红肿的双眼下脸色仍然紧绷着。

“不过,你既然来了与我相认,就该知道,这一认该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杨峻话锋一转,又深深望着她,往下说起来,“你看到了,我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跟朝廷这一搏没有赢,那么你就是逆贼之女,也将跟我一样被押上刑场砍头。到时候你可连提心吊胆呆在沈家当冒牌大小姐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你想走,还来得及。”

沈曼纹丝不动,“我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我这一来,宋澈他们必然也猜出我跟你的关系了,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

“可是你毕竟从小就过惯了优渥的日子,方才你要是不来。还可以继续当你的沈大小姐。”杨峻道。

沈曼回望他:“你希望我做沈昱的女儿吗?”

杨峻没答话,只定定望着她。

她唇角冷勾,眼泪又滚下来:“我因为你们,几乎变成个表里不一的疯子。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路可走吗?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名声比命大。我不是沈昱的女儿这已经足够毁了我余生,如今他们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就是朝廷不杀我,这天下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枚领扣吗?”

最后她抬眼问。

杨峻仍只是定定望着她。

“母亲临终前把它给了我,说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她让我打听到你的坟地。然后把它埋在你坟前。她至死也没有忘记过你,但她却不知道,她以为早就不在这人世的你,实则还活着。现在,东西已经给了你,我也可以走了。”

在说到走字的时候,她眼泪流的更凶,但却又并没有痛哭。

她放下盘着的腿起来,起身往门外去。

“站住!”

杨峻突然喝道,随后也下地走到她面前,背光凝视她半晌,忽然道:“我若真的放你走了,你是不是出了门就会立刻寻死?”

沈曼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哭得太用力,几乎都有些像干呕。

但模样是极惹人疼的,也太能勾动人心弦。

杨峻忍不住伸出手,籍手背给她拭泪。

沈曼越发伤心,捂着脸痛哭起来。

杨峻牵着她回到胡床上坐下,再从一旁的口袋里,拿了只苹果出来,在衣服上细细擦干净,递了给她:“父亲从来没有买过什么给你,要是我还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给我的女儿买很多好吃的,让你过得像个公主。”

沈曼哭到双唇泛白,从泪眼里看他,然后颤着双唇咬了一小口。

他扬唇:“好吃吗?”

她慢慢咽下去,也并没有回答。

他笑一笑,半晌未语,忽然又伸手将她头上四五支金钗全部取下来。

看到她满脸迷惑,他说道:“虽然你是我的女儿,但是,我已经穷途末路了,哪怕是你,我也不能不留个心眼儿。所以父亲眼下还是要教你一点,只要是关系到自身存亡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能都全信。防人之心不可有,小心驶得万年船,你才能活得长久。”

第394章 我来教你

沈曼静默。

他望望她浑无一物的发髻,再笑一笑,把钗环收进怀里,然后又去扣她的脚踝。“等我们出了去,父亲再给你买很多的首饰,你想要什么,父亲就给你买什么。我会让你过得比在沈家还要优渥,还会给你一个谁也给不起你的未来!过去我亏欠你们的所有,我统统会弥补你。”

脚踝处并没有藏什么武器。

手腕处也没有。

沈曼望着他渐渐释然的脸色,撇开脸道:“口口声声说失职的你,就是这么羞辱我的吗?”

“这不是羞辱。”杨峻望着她,声音变得如常温雅,“我只是不希望你在关键时候做傻事。”

“那你现在相信我了吗?”她狠狠地瞪着他,“要不要我把衣服全脱了给你看!”

“傻孩子。”他笑道,“我这么做,也只是想要弥补你,再放手跟宋澈他们搏一搏。”

沈曼没有说话,蓦然间又轻轻苦笑起来。

“怎么?”他挑眉。

“沈家数代经营,家产并不薄,你想要超过他们家,恐怕并不容易。”她说道。

“哈!”杨峻闻言,立即嗤笑起来:“你或许可以说我别的地方不如沈家,但若说到钱财,不怕告诉你,我藏在大理的金银珠宝,三个沈家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

他平生最大的目的便是要力证自己的才能,他不能忍受看不起他,尤其是他的女儿。

即使这只是她无心的一句话。

“是么?”沈曼轻轻应着,“原来父亲在大理还有产业。”

“当然。”杨峻眯眼看着窗外涌动的官兵们,幽幽道:“说来话长,但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了。

“你该知道,你我落到如此境地,全是因杨家人而起。我与你母亲识于少时,一见钟情,互许终生。然而杨若礼那个老贼与杨沛那畜生竟将我与你母亲棒打鸳鸯,并罗织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生生阻断我二人!

“他们说什么我与你母亲私订终身有违礼教,明知你母亲与沈家已有婚约还跨越雷池乃是错上加错,他们那些伪君子。成天摆出这样那样的教条来约束人,而他们自己呢?一面在外装有德君子,一面则欺我不是亲生子而横加束缚!

“到后来,他们居然还要因为我跟徐少惠的事而要打断我的腿并且逐我出家门!”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接着说道:“在这之前我本来还不在意。可当他们生生拆散了我与你母亲,我便再也无法忍让了!

“我暗暗起誓要做一番事业出来。当年我假意浪子回头,割舍与你母亲一切联系,借口游历四方寻找机会。杨若礼死后我去了云南,在那里,我知道了窦旷辖下有座未经人知的银矿,但不知道具体地址,而那会儿徐少川的父亲还在皇帝身边当侍卫长——”

“徐老太爷?”沈曼不由道。

“没错,就是徐慎。”杨峻扬起唇角,冷哂道:“而我打听到刚好那阵子就有人将云南几处矿产大致分布图呈给了皇帝。而且还正是由徐慎转交的,于是我就设法接近了徐少惠——”

沈曼面色微黯。

杨峻扫了她一眼,将这一段略过,接着道:“但是徐少惠太蠢,她不但帮不到我,反而险些露馅,最后我只能把她约出城。”

“她是你杀的?”沈曼望着他。

“看来你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微微吐了口气,扬眉道:“该除的障碍绝不能手软,这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二点。杀一个人跟杀十个人没有区别,要想成事。你只能学着杀伐决断!”

沈曼垂眸望着床面,片刻后缓缓点头。

“难怪我记得,沈昱死后有人也查出来他服过的药渣里有毒。”

“我只杀了沈昱一个人,已经很不错了。”他唇角挂着凉凉浅笑。“他早就该死。”

沈曼垂首未语,袖笼里两只手忽而有些出油。

“沈曼!你出来!”

这里正静默着,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杨峻微惊,看了眼沈曼之后立时扭头去看窗外。

“是徐滢!”沈曼道,“她居然来了!”

徐滢站在院门口,在宋澈的拽曳下放开喉咙朝院子里呼喊。

宋澈万没有想到她会闯过来。当场急得把商虎他们给臭骂了一顿,徐滢便就趁着这当口一溜烟钻到了这里来。旁边的官兵们急归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拉扯,宋澈只得又撇下商虎他们急匆匆赶来劝说。

他拦腰抱着她,既不敢放松又不敢十分用力。

徐滢横眼一瞪他,再往他胳脚窝里掐了一把,他不得已地弹开了。

这么折腾着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人走出来了。

杨峻提着剑当先走在前方,一手还举着火把,而沈曼紧随其后,柳余蝉则仍在门槛处站着。

所有人看到杨峻举着火把出来,顿时都不由把心提了起来!

火把下方就是炸药箱子,一旦有火进入,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杨峻漫声道,“是想逼得我点火吗?”

“沈曼,你来这里做什么?”徐滢压根就没理会他,只望着静站在他身后的沈曼说道,“他是个疯子,你也疯了吗?”

沈曼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杨峻道:“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她就是我杨峻的女儿!卫氏十八年前替我生下了她,你们绝没有想到吧?!哈哈……”

院子四周所有暗中埋伏的人全都看过来。

沈曼身子颤了颤,但双手仍然坚定地交握在腹前。

徐滢虽然猜测过这个可能,但是对于陡然从他口中吐露出来的这个真相还是有些吃惊,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杨峻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个事实吐露了出来!他这么一说,日后哪怕还有沈曼一线生机,又还怎么回到沈家去?怎么在这世上立足?

果然天底下自私的人都是一样的,沈曼有个那么自私的卫氏做母亲,就有个同样自私的杨峻为父亲!

“你以为大伙会相信你的鬼话吗?”徐滢冷笑着,“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说天下人的都是你的儿女?你这人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恶毒至极之人!居然连个死人的名声也要玷污!”

第395章 始料未及

“你不信?”杨峻冷笑里夹着丝愠怒,侧转了半边身子指指沈曼,“他们不信,不如你来叫我声父亲。”

沈曼微顿,从善如流地颌首:“父亲。”

“沈曼!”

徐滢倒吸了口冷气,她这声“父亲”叫出来,那么不是父亲也是父亲了!

沈曼抬起眼,深深看她一眼,而后又平静站好。

杨峻哈哈笑起来。

徐滢却心惊肉跳!

她印象里的沈曼不该是这样的人,她看得出来她是恨着杨峻的,不然不会暗示她知道他可能的藏身点,可是为什么她突然间又跑来与他相认?就算是真的父女,她这番相认于她自己以及维护他们这段血缘有什么好处?

她竟然有些看不懂她。

“余蝉,带上几捆炸药在身上,我们往城门去!”杨峻忽然掉头吩咐起来,又把手里火把交了给沈曼,“你已经回不去了,跟着爹走,去云南!”

沈曼接过火把,忽然扭头再看了眼徐滢,然后趁着杨峻弯腰拿炸药之际,倏地从腰间拔出柄匕首捅进杨峻背脊,然后左手再将火把往院门口一丢……

事情来的那么突然,每个人呼出的冷气简直把整个院子都已经冻结!

全神贯注在弯腰捡炸药的杨峻毫无意外地被扎中了背心窝子,随着匕首奋力一抽,有血柱喷出来。

徐滢还是反应最快:“快上去救人!”她话音没落,宋澈与商虎已经如箭一般上去押住了柳余蝉!

杨峻扑倒在地下,翻滚着回过头,双眼里有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不是你教的我吗?生死存亡的时候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要相信,二是要杀的人该杀就杀,要杀伐决断。”沈曼流泪笑着,紧抓着那匕首站在廊下,“我学得怎么样?是不是尽得你真传?”

“你,都是骗我的?”杨峻勉力地支起身子,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不是我女儿?”

“半真半假。”

沈曼看着刃尖滴下的血,“我是你的女儿,并不代表我就不想杀你。你是我的生父,也并不代表你就不值得我杀。你虽然给了我生命。可你留给我的只有耻辱和折磨。

“作为父亲,我第一次学走路而跌倒大哭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第一次被亲戚家的小姐们欺负而背着人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到了该启蒙的时候,母亲缠绵病榻只顾着思念你而不曾顾及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因为知道你们的丑事而时刻承受着内心煎熬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些时候你统统不在!甚至于在刚才你明知道我是你女儿的时候你还在防备我!你是直到确定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才把火把传给我,我险些因为你们的自私任性而变成一个偏执不忿的人,而你却还指望我对你忠心!

“你从来不知道怎么信任别人。从你扭曲的心眼儿,你看到的人世都是邪恶而黑暗的。

“但我不是。

“我虽然有个你这样恶心龌龊的生父,但幸运的是我却有个温雅善良的养父。

“我是有忠心,也有忠义,孝顺,正直,善良,或许还有一些为人处世的度量和能力,可是这些都不是你给我的,是沈昱。是我的养父!是他给予了我这一切!

“是他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教导我怎么做人!是他告诉我宽容善良的美德,让我明白如何使我内心感到平衡安宁!也是他在所有我无助害怕的时候肯定地告诉我我就是他的女儿,是他因为自私的卫氏和总也睡不安宁的我还选择了不再续弦!

“这一切都不是你给予我的,而你却还亲手杀了他!杀了替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的他!

“像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我在那种情况下,拥有一个慈爱而真心爱护我的父亲是多么重要。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明明知道卫氏肚里怀着的别人的孩子,却还是在她临产前两个月编造了理由带她去了别邺静养,然后接来外祖母照顾我们!

“是他打点好了一切,瞒住了所有人我其实是生于五月底的事实!

“而你以为他是个傻子吗?他不会心痛悲伤吗?是卫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不要和离。他才一直到死也没有把你们的事情捅出来!你和卫氏就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最该下地狱的人,我不是因为你们害我到这种境地才想杀你,是因为你把我最后的倚仗也给毁灭了才杀你!

“我本来并不那么恨你们了。因为父亲说,我们要学会宽恕,我以为你们真的都死了,所以也决定把这些全都压心里。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连养大我的父亲也不放过,你害的不是别人。是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