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也还算了,最令人惊讶的是,那老家伙显然是个东方人,竟然能把西式礼服穿得比各位西方大使都得体。
以前也有东方国家的使团来参加万国盛典,可锡兰战争之后,东西方之间剑拔弩张,这种时候竟然有东方国家的使节出现在翡冷翠,没法不惹人注意。
“中山国大使叶素理,幸会幸会。”老家伙潇洒地自报家门。
中山国?大使们一开始都有些蒙,大夏联邦中小国众多,绝大多数小国都是西方人没听过的,但有几个人还是想起了那位“忠勇豪侠”的中山国主来…原诚在金伦加战役中的表现,委实是太风骚了。
“中山国的使者来觐见教皇?放国书的盒子里不会是塞着一枚炸弹吧?”有人开玩笑说。
“怎么会呢?就像你们西方人说的,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永恒不变的是我们的利益嘛。”叶素理打着哈哈。
“不知道中山国想要从教皇国得到什么样的利益呢?”也有人对这个东方人怀着警惕,冷冷地发问。
“带着学习的心,先来看看,世界上永远不缺利益,只是缺乏发现利益的眼睛。”叶素理吐着烟圈。
“看叶大使这一身上下,简直就是出身翡冷翠的贵族,连扣眼都缝得那么完美,还有什么可学习的?”
“这一身?是我的好友哈巴东伯爵为我置办的,去年我在他位于香波的城堡跟米谢林以及诺顿两位爵士品尝新酒的时候,他那位曾为皇室服务的裁缝正好也在,就为我做了这身衣服。”
叶素理侃侃而谈,虽然发音还不甚标准,但以叶素理的言谈举止,好像已经在西方各国的社交圈混了多年,上流社会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
唯一的缺陷就是外貌了,这老家伙长着吊眼角,两撇鼠须,在一群器宇轩昂的使节中显得有点猥琐。
“来点煤油,来点煤油,把我靴子上的银扣子擦亮一些!我说你们这些笨蛋,现在到你们卖力的时候了!觐见圣座可不能差了礼数!”有人在旁大声呵斥着随从。
那是拜占庭帝国的使节,名叫卢瑟,位阶是侯爵,二十六岁,在这群资深大使里简直就是个孩子。这是他第一次承担如此重要的使命,凡事都端着架子,聊天必说起自己的家世,生怕别国大使看低了他这个年轻人。
可越是这样大使们就越是看不起他,这群大使里很多人都曾是优秀的军官,好几位甚至是王牌骑士,亲眼见过鲜血淋漓的战场,这种人你跟他摆架子聊家世,他只会带着石刻般的笑容听着,不置一词。
眼下他故作姿态地呵斥随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使都微微皱眉,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而叶素理眉峰微微一挑,微笑着跟身边的人点点头,缓步来到卢瑟侯爵的背后。
“煤油可擦不亮银子啊,来点氨水吧。如果卢瑟侯爵没有带的话,我的帐篷里倒是有的。我这就让他们去取来。”叶素理慢悠悠地说。
卢瑟惊讶地回头,发现了背后的叶素理,这个东方老人灿烂地笑着,胡须微颤,俨然是位亲切的长者。卢瑟跟其他大使一样对东方人有着排斥的心理,但对方笑得如此亲切,他若是冷着脸就显得没有家教了,便也矜持地微笑致意。
“卢瑟殿下,莫不是忘了我吧?去年在哈巴东伯爵的酒会上,我们还碰过杯呢!”叶素理亲切地拍拍卢瑟的肩膀。
“我们见过?”卢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这样一位…特别的东方长者,我要是见过一定有印象的啊!”
“岂止见过!我们还喝着克里奈村的好酒、讨论过葡萄的收成呢?你忘了么?这可叫我这张老脸不知怎么放啊!”叶素理哭丧着脸。
卢瑟忽然记起来了,可不是么?去年在那位以举办隆重社交酒宴而闻名的哈巴东伯爵的城堡里,他在美女们的香气中喝多了,还穿着全套礼服从二楼跳进了游泳池…大概是那时候结识了这个老家伙吧?难怪不记得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最后表白的女孩他都不记得了,何况跟他讨论葡萄收成的老头子。
“真是太意外了,能在这里遇见你!”卢瑟赶紧张开双臂拥抱叶素理,大家都是哈巴东伯爵的贵宾,冲着哈巴东伯爵的面子也要亲切拥抱啊,“您…这个您…”
“叶素理,中山国外交大臣,我们东方人的名字不好记,侯爵您不记得很正常。”叶素理也热情地回抱卢瑟,“哪像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拜占庭大使,别人要奋斗一生才能达到的高度,您二十五岁就达到了。我们想忘了您都做不到。”
“您太夸奖我了,什么大使,不过是为皇帝陛下送信的苦差事,可总要有人为国分忧不是么?”卢瑟在叶素理的吹捧中醺醺然像是灌下了最好的葡萄酒,但嘴里还要谦虚谦虚。
“我也是为君主分忧啊,我们国君很想在教皇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就把我给派来了。可谁想到是这么大阵仗,真叫人惶恐啊,我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叶素理叹气。
如今卢瑟跟叶素理已经算是朋友了,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他拍了拍胸口:“外交礼仪方面我倒还有些小小的心得,到时候您跟着我就可以了,我会提醒您的!”
“太好了,言语难以表达我的感激,那我就一路跟着您了。”叶素理表现得受宠若惊,心里说解决了,果然这半大孩子是个没心机的主儿。
事实上,他既不认识卢瑟也不认识那位哈巴东伯爵,但他确实参加过那场在哈巴东伯爵的城堡中举办的晚宴。哈巴东伯爵以善于酿造葡萄酒著称,每年酿出新酒的时候都会举办盛大的品鉴会,好酒或者热爱社交的贵族们从各地赶往哈巴东伯爵的城堡,在美女美酒的包围中度过醉醺醺的一夜。叶素理当时正在学习西方社交礼仪,但不得其门而入,就以烟火师的身份混进了哈巴东伯爵的宴会场,留心着每个人的言谈举止,在心里模仿。卢瑟侯爵从二楼跃入游泳池的壮举他当然也看到了,也知道了那个爱炫耀的年轻人是拜占庭皇帝面前的红人,正在拜占庭帝国的外交部供职。
卢瑟能够混上大使倒也不是因为他的外交能力出众,而是他妈妈是前任拜占庭皇帝的情妇,卢瑟跟现任皇帝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七世鹰视狼顾,本不会重用这种脑袋里缺根筋的异母弟弟,但老皇帝临终前留下遗愿要他照顾这“流落在皇宫外”的一家子,查士丁尼七世也不得不表现出“很欣赏卢瑟的能力”。以拜占庭帝国和教皇国的联盟之紧密,卢瑟来翡冷翠纯粹就是走过场,不需要他有脑子,所以查士丁尼七世把大使的头衔给他不过是件惠而不费的事。
卢瑟侯爵这样一位“好朋友”恰恰符合叶素理的需要。在西方社交圈混了几年,叶素理深知能否进入一个圈子,全看有没有人介绍。以他对西方的了解,虽然可以伪装的熟悉社交场和贵族圈,但想要在觐见教皇这种外交场合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现在好了,他跟卢瑟侯爵【原文为“伯爵”】成了“好朋友”,这傻小子将成为他敲开教皇国大门的第一块砖。老家伙得意地在心里哼着东方小曲儿,表面上还是情真意切地跟卢瑟侯爵聊着他们“相识”的那场宴会。
“您是怎么跟哈巴东伯爵认识的?”卢瑟很好奇这个来自东方的老家伙是怎么混进了哈巴东伯爵那素以高端著称的社交圈,但突如其来的尖利摩擦声打断了他的问话,也省得叶素理编谎话骗他了。
那声尖锐刺耳的长音是从帐篷外传来的,听起来就像一辆礼车高速甩尾从附近的路面上经过,可专供大使们扎帐篷的区域,从入夜起就完全地封闭起来了,行人都不得进入,怎么有人敢在附近飙车?
而且礼车那么昂贵的东西,即便大贵族的家里也就几辆,是炫耀身份和财富的利器,怎么会有人这么驾驶?单是车胎的磨损就是一笔不菲的维修费啊。
几分钟后,轰隆隆的巨响逼近了,听上去是个机械化的师团!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对。
全机械化的师团,西方各国都有几个,但都是军队的中坚,往往由君主直接指挥。教皇国的技术先进,70%以上的师团已经完成了机械化,但那些纯粹用于大规模战争的机械化师团都远离翡冷翠屯驻,怎么会在圣城的大街上轰着引擎奔驰?
负责保护使团的是异端审判局的精锐,执行官们微微鞠躬向着大使们表示歉意,拔出藏在军服下的轮转式火铳,大步奔向帐篷口。
厚重的毛毡帘子打开的一刻,连执行官们都惊呆了, 数以百计的斯泰因重机正围绕着使团帐篷的区域高速行驶,重机骑士着清一色的白色军服,金属肩甲上镶着鲜红的十字架,那景象简直就是一群白狼在狩猎。
“保护贵宾!保护贵宾!”为首的执行官高呼。
他们隐约知道那支白色军服的部队“圣堂装甲师”是直接效忠于枢机会的机密部队,异端审判局同样是效忠于枢机会的部队,但相比起来圣堂装甲师的机密程度要更高,两支部队之间也根本没有联络。圣堂装甲师这种重型部队,照理说没有特别授权根本不能踏入翡冷翠,更别说这样公然围困各国大使了。
大使们的卫士也按住了腰间的火铳或者剑柄,原本融洽的气氛忽然间降到至冰点。
“这是我第十次代表我的国家参加了万国盛宴了,这样的事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是圣座更改了待客的礼节么?”一位德高望重,还曾经在战场上杀人无算的大使冷冷地问。
好几位大使的脸上都露出了怒意,这种情况的发生毫无疑问是违背外交礼节的。他们是大使,他们代表国家来的翡冷翠觐见教皇,教廷就该完全确保他们的安全。
“请您放心,各位在异端审判局负责的区域内。我们收到的命令是以剑与血保障诸位大使的安全,那么诸位就绝对安全。”人群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说话的男人,他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穿着一身几乎盖到脚面的黑色军服,衣领高高竖起,铁铸的纽扣扣得密不透风。军服的袖口和领口都用金线绣着天使花纹,胸前挂着钢铁和纯银镶嵌而成的十字圣徽。
跟这身军服完全不匹配的是他那头灿烂的金发,随着他走到人群中央,他的金发取代了汽灯,成为这间帐篷里最明亮的焦点。
“原来是李锡尼副局长,没想到来保护我们的是教皇国的国家英雄。”即使是那位杀人无算并德高望重的老大使,在这个散发着冰雪气息的年轻人面前也不得不用了克制的声调,“可李锡尼副局长要怎么解释外面发生的事?”
更多的高阶执行官出现在帐篷里,那么的健硕,一个个都像铁铸的狮虎,他们早就来了,但大使们甚至没有丝毫觉察。因为他们不想自己被觉察到,所以他们像是鱼沉入水底那样无声无息。
“我无法解释,但无论是谁,只要他们敢于冲击大使们的驻地,我们都会开枪。”李锡尼淡淡地说。
“可外面那些穿白色军服的人,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是贵国军队序列中比你们异端审判局级别更高的圣堂装甲师吧?”某位大使说。
“我们接受到的命令中,并未包括不能对圣堂装甲师发动进攻。”李锡尼简捷地挥手,浓密的白色蒸汽如同帘子那样遮蔽了帐篷的入口处,不知何时已经安置在帐篷附近的两名炽天铁骑抛开用于掩蔽的黑色斗篷,巨神般的身影出现。
骑士们肩上的轮转式连射铳开始旋转,同时从左臂的盾牌中拔出了炽天骑士团标配的格斗短剑“闪虎”,甲胄内部发出轻微爆破的声音,那是迫于情况异常,骑士们临时提升了甲胄的输出功率。
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不着甲胄的李锡尼,但他比那些钢铁巨神般的骑士还要令人畏惧。
在甲胄骑士的技术成熟后,除了极少数的战例,譬如楚舜华以不朽者配合开罐刀,拼着巨大死伤对抗甲胄骑士的那场战役,在绝对多数战场上,普通的步骑兵面对甲胄骑士就只有逃亡。但李锡尼不一样,传说他不仅是卓越的甲胄骑士,还能在不穿甲胄的情况下战胜装备完整的甲胄骑士。这男人与其说是死神,不如说是怪物更恰当。
圣堂装甲师的高阶军官把斯泰因重机停在了远处,步行接近帐篷区域。他们远远地看到异端审判局摆出了阵势,也很清楚这支号称“黑天使”的军队是什么德性,当然不想在翡冷翠的核心区域擦枪走火。
为首的是一位少将,左右肩章上各一枚纯金的十字架,左肩上用金线绣着一只飞鹰,鹰用羽翼包围着他的肩膀,看起来高贵奢华。
“李锡尼副局长?”他明知故问。李锡尼的军衔低于他,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李锡尼本该主动敬礼,但李锡尼没有这个表示,少将这是在提醒李锡尼,下级军官见到上级军官,当然应该恭恭敬敬地报上姓名。
“报上你的名字。”李锡尼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少将一时气结,但这是异端审判局控制的区域,圣堂装甲师于情于理在这个区域是要吃亏点的,李锡尼军衔不高,但他是国家英雄,职务已经升到了异端审判局副局长,即使自己是少将,在他面前也并没有太多的筹码可以耍官威。
“不用问我的名字,直到我是圣堂装甲师的少将就可以了。现在圣堂装甲师要求异端审判局合作,我们需要搜查这片帐篷。”少将冷着脸说。
“除了我手下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外交豁免权,我想少将你很清楚他们为何聚集在这里,圣堂装甲师已经侵入到了不该侵入的区域。”李锡尼淡淡地说。
他的手藏在斗篷里,始终握着剑柄,每次风吹动那件斗篷,出现海水般的纹路,周围的人都会没来由地心惊一下,好像李锡尼随时都会把那柄名为“八足龙”的剑拔出来。但其实李锡尼根本没动,他甚至没有看少将,而是盯着少将的影子。
“圣堂装甲师当然知道这是外交区域,没有特别的事情我们也不想惊扰到各位大使。但副局长大人,你要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不久之前,有人私自闯入了普罗米修斯的试验场,偷窥了国家的最高机密,并损坏了试验机体!”少将低吼,“他们驾驶一辆黑色礼车,就在几分钟前驶入了这个区域!这个区域是封锁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就藏在你们中间!”
“异端审判局想要搜查各国大使的帐篷?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外交事件么?”李锡尼仍是不动声色,“无论圣座还是枢机会,都不会允许你们搜查使团的帐篷。”
“哼!普罗米修斯是国家的最高机密!是能够取代炽天铁骑的下一代终极武装!”少将靠近李锡尼的耳边,把声音压的极低,“别说搜查了,为了普罗米修斯,就算杀了这里的所有人灭口,事后我也不会受什么惩罚!信不信?”
“不信。”李锡尼说。
少将愣住了,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还不知道李锡尼除了“猩红死神”的代号外,还有“谈话终结者”的代号。李锡尼太寡言了,导致一般人跟他谈话都很难进行下去。
“李锡尼副局长这次载誉归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想跟大家说的?”
“没有。”
“副局长大人英俊潇洒又是国家英雄,翡冷翠的名媛们可有很多私下里钟情于您呢!”
“我不认识她们也不想认识。”
诸如此类。
“我说大家都是军方的人,虽然隶属不同的部门,可做事该走同样的程序。”这时候又一名黑衣军官来到帐篷前,挠着凌乱的灰发,微笑着,“圣堂装甲师直接受命于枢机会,那就去枢机会要一份搜查令好咯。”
十字禁卫军军部,情报科长贝隆,代号“无脸人”,作为军部的联络官,他今晚也在帐篷里。
“这种时候谁有时间去申请搜查令?”少将愤怒之下,提高了声音向着帐篷里的人高呼,“我们亲眼看着你们的车驶入这个区域!你们逃不掉的!圣堂装甲师已经包围了这里!”
他对入侵者的身份还是无法确定,关心新型普罗米修斯研究计划的绝非只有密涅瓦机关,西方各国的情报机构也都在四处打探。那辆黑色礼车逃进了这个区域,也许入侵者是藏在使团中的情报人员。
“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的车呢?礼车的数量是很有限的,每辆车都有单独的编号,找到他们的车不就可以确定他们的身份了么?”贝隆说。
“那边停着上百辆礼车!全都是黑色的!你让我怎么找?”少将愤怒地指向广场南端单独圈出来供使团停车的区域,上百辆黑色的礼车在夜幕里停得整整齐齐,像是排队整齐的黑色猎豹。
“就是说圣堂装甲师连入侵者确实闯入了这个区域的证据都没有咯?”贝隆耸耸肩,“这种情况下作为军部的联络官我都没法帮到您了啊。总不能因为圣堂装甲师觉得那些入侵者逃到了哪里就把哪里打开让你们搜个便吧?”
少将瞠目结舌,强行搜索必然会同时得罪十字禁卫军军部、异端审判局和各国使团,甚至引发大规模的外交抗议,可那些入侵者毫无疑问就藏在这些帐篷里,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圣堂装甲师在第三代普罗米修斯身上寄予了巨大的希望,他们坚信第三代普罗米修斯能够战胜过新一代的炽天使,成为教皇国的核心决战武器,那么炽天骑士团从此将沦为配角甚至被取消番号,那些圣堂装甲师便会成为教皇国最强大的武装集团。
“好!好!好!你们要看搜查令!很好!那就老老实实地等着我的搜查令!”少将怒吼着后退而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去,“一只耗子也不能让它离开这个区域!任何人想要突破你们的防线,就对他开枪!”
上百辆斯泰因重机上,军人们整齐地回应,从车下的挂架上抓起了轻型连射铳。夜风中的肃杀气息越发凝重了,帐篷前的光明中,李锡尼依旧沉默得像是尊冰雕。
“竟然想要搜查使团的帐篷,何等失礼的行为!”大使们愤愤不平。
“普罗米修斯?”贝隆凑近李锡尼,小声说。
“让你的人去停车场,摸摸那些礼车的引擎盖,因为有一辆是热的,还有底盘上应该有很多石子划出的痕迹,它刚刚在山路上行驶过。”李锡尼低声说,“记下那辆车的编号给我。”
贝隆一愣,随即明白了。那位圣堂装甲师的少将被满停车场的黑色礼车迷惑了,其实只要耐心地查看,那辆混进去的礼车总还是有记号的,比如温热的引擎。
他们转身返回帐篷,帐篷里人声鼎沸。几分钟前大使们还对圣堂装甲师的冒犯义愤填膺,此刻却都带着欢畅的笑容,为人群中那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举杯。大使们中不乏家世显赫的贵族和大名鼎鼎的外交家,可后辈外交官见到他们的时候也只是态度更加谦恭,多说几句仰慕的话。不知道被大家围绕的这位先生是什么样的身份,一时间形成了群星捧月的效果。
他是一个中年人那身深红色的礼服大概是很少仔细地熨烫,有些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有梳理整齐,浑身上下一股浓郁的威士忌味儿。倒是他挽着的女伴光彩夺目,一身白色的短旗袍下是一双白色的高跟鞋,中间是小麦色的长腿,皮肤像是最润泽的东方丝绸,可惜如此性感撩人的女人,目光神情却都是冷冷的,那股子冰山般的气息倒是跟李锡尼有几分相似。
谁也不知道这对男女何时出现的,反差如此巨大的两个人携手同行,本该立刻被认出来才是。
“不必去查了,我知道谁是入侵者了。”李锡尼低声说。
“圣堂装甲师跟密涅瓦机关相互刺探情报,想来也不会导致重要情报外泄,跟我们没关系,看热闹就是了。”贝隆也压低了声音,“第一次在社交场合见到薇若兰副总长,果然是冰里燃烧的玫瑰啊,难怪大家都说她一个媚眼可以让男人为她去死。”
“那女人是个肉食动物,你别成为她的猎物就好。”李锡尼转头望向帐篷外,看起来圣堂装甲师是无论如何也要拿到搜查令,搜出这间帐篷里藏着的人。
“我说在这种场合你能不能不要像死了老公似的冷着脸?说起来你还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老公!”佛朗哥一边跟那些认识的大使碰杯一边小声嘟哝。
他虽然不热衷社交,可好歹也是翡冷翠的头面人物,教皇国首席机械师,想要结交他的各国使节不少,这间帐篷里除了卢瑟和叶素理这样的新人,倒是有一大半都过来跟佛朗哥碰杯。一位枢机卿亲自出席大使间的酒会,是对大家的礼遇。
薇若兰冷冷地皱眉,并不回答。她也是翡冷翠社交场上的一朵名花,自然不会始终是冷若冰山的模样,当然有笑的时候,但她刚刚简单包扎了肩部骨折的地方,此刻强忍着剧烈的疼痛,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们是被圣堂装甲师的重机部队一路追进翡冷翠的,在几乎无路可逃的情况下发现了大使们等待觐见的帐篷区,唐璜把车藏在了上百辆同批次生产的礼车里,大家分头躲避。
以薇若兰和佛朗哥的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没什么问题。就算圣堂装甲师冲进来搜查,也不敢让薇若兰把旗袍脱下来给他们验身。
阿方索他们三个也没问题,很凑巧的是,一位出自炽天骑士团第一训练营的见习骑士如今正在异端审判局服役。他把备用的几身军服给了那三个家伙,此刻那三个家伙正穿着异端审判局的军服在附近巡逻。他们本就是军人,行为举止即使是李锡尼也分辨不出来。
唯一的问题是西泽尔,雷霆牙能够让薇若兰骨折,也不会让西泽尔好过。他不仅伤到了肌腱,皮肤表面也被后坐力震裂了,衬衫湿透了。这种情形下他只能前往一处黑着灯的帐篷躲避,看看能否在那里找到绷带,然后再想办法。
危机尚未解除,几乎可以肯定圣堂装甲师会带着搜查令返回,那时候西泽尔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出现在这里呢?薇若兰高速地思考着,那些赞美她容貌的漂亮词句从耳边飘走,一点没听进去。
此时此刻,距离中央帐篷不远的地方,西泽尔正在黑暗中摸索。
除了中央这座巨大的白色帐篷是由教皇厅安排给各国使团休息用的外,每个使团还在周围扎了自己的帐篷,大使和使团成员疲倦了可以在里面稍事休息,但今夜大使们聊得很好,正好趁机交换政治情报,所以返回帐篷休息的大使很少,多数帐篷都黑着灯——教皇厅把电线拉入了帐篷,帐篷的舒适程度不亚于普通住宅。西泽尔选中这间帐篷是因为它最朴素,应该是某个小国的使团扎下的,小国大使此刻应该正跟大国使者献媚,忽然返回的可能性很小。
各国都有自己的标志颜色,比如拜占庭的天蓝色和查理曼的深红色,而这间帐篷是军绿色的,乍看上去跟军用帐篷没什么区别。十字禁卫军在林木茂密的地带行军也会使用类似的帐篷,避免在敌军前哨的望远镜里显得太明显。
帐篷内部的空间倒是很大,也很空旷,沿路上摸到的都是军用物品,可以折叠的帆布椅子、木条拼成的指挥用桌、一件木质的的立式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军服,在黑暗里几乎是纯黑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这间帐篷里似乎还储备着相当数量的弹药。觐见教皇是不能携带枪械的,教皇厅会扣下所有人的武器,除了仪式用的佩剑,而这位大使还随身携带那么多弹药,只能理解为军旅生活养成的习惯,武器不在手边就没有安全感。看起来这间帐篷的主人应该是位久经沙场的战士,可能是一位老军官,行军才会用到的各种东西在桌上摆放整齐,敌袭一来他随时都能全副武装投入战斗。
西泽尔有些欣喜,如果是这样一位始终过着军旅生活的人,那么他自然也会随身携带军用药箱。西泽尔沿着帐篷边缘摸索,果然找到一个简易的立柜,打开立柜,白色的铁皮药箱就在面前。
就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箱子里的各种药剂标签都是叶尼塞文,这竟然是北方霸主叶尼塞王国的帐篷。
叶尼塞王国,占据了北方浩瀚冰原的超级大国,它的大部分国土按照地理划分属于东方,但首都却在西方,因此算是西方联盟的成员。
这个冰雪巨人般的国家也被很多人称为“北方之熊”,国土贫瘠但民风彪悍,叶尼塞男人是天生的战士,叶尼塞女人则是天生的舞蹈家。他们将皇帝称为“沙皇”,顶尖的舞蹈家如白色天鹅般在沙皇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起舞,台下的观众饮用着水晶瓶子装的香槟酒,普通人家的女孩则在冰雪中围着圈子跳舞,长裙起落,动作强劲,把每块碍脚的石头远远地踢出去。
叶尼塞生产黄金和宝石,沙皇的宫中据说用碧玉铺地,叶尼塞又缺乏足够的良田,为了粮食不得不对外扩张。在西方人眼里叶尼塞是个既野蛮又神秘的地方,在西方各国中它是绝对的异类,跟其他国家格格不入。
西泽尔不懂叶尼塞文,但他很懂化学品,仅凭味道就弄明白了那些药水中哪瓶是用来止血的、哪瓶是用来止痛的、哪瓶是用来收敛伤口的。他按部就班地涂抹了止血和止痛的药剂之后,把用于伤口收敛的药水抹在绷带上,一层层地缠绕在自己的肩部。军用药物讲究效果但不太考虑使用者的感受,每种药水抹上去都像烈火在灼烧伤口,帐篷外卫士们的脚步反反复复,西泽尔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那块怀表在桌上嘀嘀嗒嗒地走动。包扎快要完成了,完成了他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了,必须尽早和佛朗哥他们碰头,想办法躲开将要到来的搜查。
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帐篷很安静,那种简单实用的军事气息也很合西泽尔的胃口,但他就是觉得有点不对。进入帐篷之后不久他就觉察到了这种异样,但偏偏理不清头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怀表嘀嘀嗒嗒地走…
正给绷带打结的西泽尔忽然站起身来,来到那张指挥桌前,几分钟前他刚刚摸过这张桌子上的各种物件,从火铳到望远镜,都摆得整整齐齐。
西泽尔深呼吸,安静下来,闭上眼睛,再度触摸那些装备。他从十三岁开始就反复熟悉着这些东西,望远镜、火铳、指南针、作战地图、铜制尺规、佩剑…他忽然摸了个空,这张桌子上没有佩剑!本该放置佩剑的地方,是一个长长的空缺。
他下意识地低头。如果不是这个本能的应变动作他的喉咙已经被刺穿了,那个持着佩剑的人就站在他背后,剑尖始终指着他的后颈,就像等待捕猎的毒蛇。
刚才没有摸到佩剑,说明如果对方跟他一样,是个机械般精密的指挥官,那么绝不可能不把佩剑放在桌上。这间帐篷里一直都有人,在他闯入的同时,帐篷的主人无声无息地取走了桌上的佩剑。一直以来背后都有双眼睛盯着他。
西泽尔的格斗极差,或者说,他赤手空拳的时候完全不懂格斗,从一开始他学习的就是穿上了炽天使甲胄后如何发动必杀的攻击。所以他会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斗剑中输给拜伦少爷,一般的机动甲胄穿在他身上也是累赘,他必须穿上炽天使或者类似的甲胄,才是可以媲美龙德施泰特的、鬼神般的杀戮者。
但这种时候他也不能束手就擒,低头的同时他用肘部撞向身后,要是得手的话这下子能让对方痛得发不出声音来。但黑暗中的对手已经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西泽尔只学过基本的军事格斗,而基本的军事格斗技巧西方各国差不多是通用的,和容易预判。唯有格斗术精到了唐璜那种程度,超过高阶进入究极,甚至融汇了古代刺客世家的杀人技术,才算是自成体系的。
对方的那一剑刺得极其精准,腕力和用剑技巧都相当的不错,但近身格斗方面似乎跟西泽尔一样是基础级别,他所用的格挡手法西泽尔也学过。
初步判断对手有剑在手但格斗术平庸后,西泽尔始终跟他做贴身搏斗,双方就像是训练营里练习拳路那样你来我往,一板一眼。奇怪的是这种情况下对方被该高声呼喊,可他却跟西泽尔一样紧闭着嘴搏斗。
西泽尔的肘部挨了一拳,但他没有出声,而是借机飞起一脚,踢中了对方握剑的手。佩剑脱手的瞬间西泽尔猛扑上去,把对手按在地上。
他又一次觉得有点不对,他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一手锁住对方的喉咙,接触的地方温暖而细腻,那是皮肤之间的直接接触,对方似乎没穿衣服…他迟疑了不到半秒钟,就是这半秒钟给了对方反击的机会,对手灵巧地从他的控制之下滑了出去,一把拾起跌落的佩剑,那柄剑亮得就像是一条纯银,在黑暗中也很容易辨认。
冰凉的剑锋贴着西泽尔的咽喉,握剑的手很稳,西泽尔不敢动了,他只要一动那柄剑就会割下来,对此西泽尔毫不怀疑。
对手以脚尖在地面上一点,整个帐篷忽然间亮如白昼。电线是贴着地面走的,电闸开关也在地下,对方是用脚尖开了灯。西泽尔这才看清了自己的敌人,对方是女孩,年轻女孩,对此他倒并不惊讶,触到对方肌肤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男人拥有那样的肌肤?温暖、细腻、柔软,就像是牛奶被加热后表面凝结的那层薄薄的酪。但她的气味可不像牛奶,而是某种微寒的花香,进入这间帐篷的时候西泽尔没能察觉到那股花香,因为被弹药浓重的硝味掩盖了。
她并非赤身裸体的,而是裹着一条白色浴巾,帐篷中间是一个行军浴桶,轻钢做骨架,防水帆布做成浴桶的形状,里面灌满热水,还飘着袅袅的白汽。想来在西泽尔侵入这间帐篷前,女孩正在独自沐浴,她被惊动了,以为是刺客接近,便悄无声息地起身,取了指挥桌上的佩剑,在黑暗中等待刺客的到来。
绝对冷静的军人作风,像是军旅生活十几年的老兵做出来的事,可那只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女孩,一头淡金色的长发,一张霜色的小脸,美得惊心动魄,却不那么讨人喜欢,因为太犟了,犟得有些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