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怀抱始终为西泽尔打开,因为铁钉贯穿了她焦黑的腕骨,把她钉死在十字架上。她像是在等待拥抱,又像是要扑过去撕碎西泽尔。

恐惧在西泽尔的胸中悄悄地生长,像是树的影子那样纠缠在一起。他快要抑制不住恐惧了,他想逃走。

“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他强行压制了恐惧,绕过燃烧的十字架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走连光都没有了,只剩无尽的水和无尽的黑暗。女人仍在唱歌,歌声在他身后越来越远。

水越来越深了,到了他的胸口,再往前可能就要淹没他了。他转身看向背后,已经看不到火光了,他摆脱了那个女人。

这里很黑,很寂静,只有他一个人。极致的孤独和魔鬼谁更恐怖?他说不清楚。

“无论你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缓缓地扭过头来,女人的头颅正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温柔地微笑着,嘴唇是鲜红的,像是有露水要从上面滴落;她的头发是蜷曲柔软的,像是新吐出来的蚕丝;她的耳边,一枚银色的五芒星吊坠轻轻地摇晃着…

“妈妈爱你啊。”女人说。

他没有真的逃脱,因为他正背着那具十字架,背着火焰,背着一具焦黑的骷髅,背着他母亲的头颅…

翡冷翠,鹰巢,中央圣所。

数十名精英机械师和数位顶尖的神经科医生聚集在高处的平台上,远远地望着吊在半空中的那个人形。西泽尔被一具暗金色的骨骼紧紧地包裹着,仿佛被魔神的尸骨环抱,十几根黄铜链把他悬在半空中,巨大的绞盘固定在屋顶上,控制着他的高度。

“神经电源增压到47.5,保持电流稳定…第四神经回路接驳、断开、二次接驳…四号接入端复位…医疗组平稳地给他肾上腺素…补一支胎盘蛋白…”佛朗哥教授死死地盯着绘图机中出来的卷纸,嘴里不断地下达命令。

所有人都集中在这处平台上,除此以外诺大的空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是甲胄实验的标准流程,谁也不敢过于接近实验体,从过去的经验看,实验体失控的可能性极高。而失控的时候,实验体身上必然穿着甲胄或者甲胄骨骼。即使是甲胄骨骼,背后也挂载了红水银背包,动力核心和传动系统也已经安装完毕,跟挂载了装甲板的机动甲胄一样,是危险的暴力机器。谁也不想面对失控的暴力机械,所以他们都集中万无一失的空中平台上,医生都是用望远镜来观察实验体的反应。

平台周围安装了四部雷霆牙,必要的时候还能加载高压电流,如果失控的实验体试图进攻平台,那纯属自寻死路。当然最可信赖的还是这个平台的高度,它离地接近20米。

西泽尔的背后,八支修长的机械臂代替人手执行操作,插入和断开神经电极,注射必要的药物来保证他的体能和保护他的神经系统。他的神经数据被转化为电讯号,由机械计算机计算之后,再用机械绘制成曲线图。

这是西泽尔的第18次实验,这个男孩在甲胄骨骼中能坚持的时间不断地延长,时间每延长一分钟他就要更多地深入自己的恐惧,控制自己的情绪。原理上说当他能够抵达恐惧的底层,他就能避免被甲胄的神经回路侵蚀,但恐惧的底层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是否有人能真正的到达那里,更没人知道。

佛朗哥亲自设计了这套实验器材,他给西泽尔注射了高剂量的肾上腺素和从羊胚胎中提取的蛋白质,这些药物多少能保护他受损的神经系统,同时他还设计出一套名为“安全闸”的设备,一旦检测到西泽尔的精神状态恶化,安全闸就会自动断开全部电源。

在药物和安全闸的保驾护航之下,西泽尔一次又一次地穿上那具暗金色的机械骨骼。每次实验完毕他都精疲力尽,脸色苍白如纸,但他从未说过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可怕幻觉。他按时抵达按时离开,塔拉夏驾车在固定的街口接他。

“12分钟了!这是最新的时间记录!请考虑中断实验让实验体休息!”医疗组的负责人高呼。

机械绘图机中出来的曲线有些抖动,但还不到剧烈起伏的程度,这说明西泽尔的精神状态仍在可控的范围内。用望远镜观察他的面部,他的眼瞳瑰丽而可怕,仿佛深紫色的河流,其中沉淀着繁星。’

此刻他的意识是被阻断的,五感全失,呼唤他他也听不到。但在这种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他和甲胄骨骼之间的“共鸣”却更好。

“继续,不是还有安全闸在保护么?”弗朗哥还在犹豫的时候,薇若兰发话了。

神经回路和机动甲胄都不是薇若兰的长项,她的特长是枪械和火炮设计,但她也到了现场,站在平台的最前方,双手环抱,旗袍外套着一件白色的实验服,旗袍摆和实验服的衣摆都在换气机的风中呼啦啦作响。

“危险倒是不会有,就怕给实验体造成的负担太重…这是我们眼下唯一合格的实验体。”医疗组的负责人小心地提醒。

炽天使的成就一直都是用骑士们的生命堆起来的,而近些年来,这个问题变得格外棘手,根据记载,最初神经回路控制被启用的时候,虽然也偶有反噬,但十个人里也就是一两个人承受不住,而近年来,这个比例激增到95%以上,导致炽天使训练营的伤亡率骤然上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步。为此教廷高层非常希望在“白月”身上获得突破,搞清楚神经回路控制到底有什么缺陷好弥补,但白月身上也出现了问题,这让教廷一度生出了放弃炽天使的打算。如今好不容易得到西泽尔这个优秀的实验体,如果他也在重压之下出现问题,密涅瓦机关就无路可走了…如果不能重建炽天使,他们的地位势必下滑,让位于那个制造普罗米修斯的神秘机关。

“崩溃的话就算了,反正他若不是能控制住炽天使甲胄,教皇国未来的军队就是以普罗米修斯为核心的,密涅瓦机关会完蛋,他也救不回他妹妹…那样的废物,不如崩溃掉。”薇若兰冷冷地说,“我说继续增强神经电流的强度,你听懂了么?”

医疗组组长心中生出了微微的寒意,再看佛朗哥,佛朗哥也是耸耸肩,意思是“我拿这种女人也没什么办法”。

虽然佛朗哥才是密涅瓦机关的正牌负责人,薇若兰按道理只是他的助手,但自从机械女皇踏入这间机关,她就是最高权威。听到她那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声,散漫的机械师们都会噤声,而佛朗哥教授出现的时候,大家还能跟他嘻嘻哈哈。

对薇若兰的评价也是非常两极化的,支持他的人认为他才是密涅瓦机关的希望,不仅一手收拾了佛朗哥留下来的烂摊子,还让整个机关的生产效率上升了接近一倍,此外她又是那么的明艳照人、长袖善舞,在贵族圈如鱼得水;讨厌她的人则说她极度自私,利用人的时候不遗余力,把人的全部价值榨干,之后弃若敝履,是那种踩着男人的尸骨飞黄腾达的女妖。从对西泽尔的态度来看,似乎后面那种说法更准确些,对这个自幼就相识的男孩,薇若兰也毫不手软,正是在她的推动之下,试验进度才能这么快,可随着实验不断取得成功,西泽尔的精神状态显而易见的越来越差。

也许薇若兰当上密涅瓦机关总长的那一天,就是西泽尔彻底崩溃的那一天吧?医疗组组长默默地想着,示意控制电流的实验员将神经电流的强度加大。

西泽尔的身体瞬间抽搐起来,绘图机显示的曲线骤然扭曲,但十几秒钟之后,他再度顶住了恐惧,各种仪表上的数据有规律地上升。

西泽尔很清楚自己正在梦境的深处,但梦境异常真实,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那些他曾经历过的事都以某种扭曲的方式重现了,并非每个梦境都很恐怖,但那些事都是他想要忘却的。

这一次他走在了燃烧的宫殿中,地面灼热得无法落脚。

这座宫殿曾经极致精美,梁柱上镶嵌着珍珠和红宝石,花园中的黄金龙头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清泉,就像天堂在人间的投影,现在它看上去更像地狱,乌木大梁在烈火中发出呻吟般的声音,高大的拱门轰然倒塌,燃烧的纱幕被火风卷动,像是痛苦的龙蛇想要破空飞去。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都在燃烧,魔神般的黑色身影出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把守军最后的防线轻而易举地摧毁。

他想起来了,这是锡兰王宫,就是他指挥炽天使攻破了这座王宫的防御,也是那个国家最后的防御,按照一早就指定的战略计划,他们烧毁了这座象征着锡兰的宫殿。他又回到这座已经不存在于世间的王宫了,像个亡魂。

穿越层层拱门,他到达了乌木王座之前,那是这个国家的象征,王座还完好无损,被熊熊燃烧的帷幕环绕。

他在乌木王座上坐下,双手扶着狮头扶手,背后是扇面般展开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九头蛇。九头蛇是锡兰的国徽,蛇有九头就是圣龙,张开的九头状若莲花,但在火光照耀下,每只蛇眼中都闪烁着慑人的光,像是某种邪恶的象征。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手脚都钉着铁钉的老人,他穿着被鲜血浸透的锡兰王袍服,戴着象征囚犯的脚镣。

西泽尔想起来了,那就是锡兰王,苏伽罗的父亲。

“不,不是我。”西泽尔下意识地说,“是这个世界。”

“这世界确实罪恶,但人能把一切的错都推给这个世界么?”老人尖厉地笑着,“你讨厌这个世界,那你为什么不烧了它?”

“因为我做不到,”西泽尔觉得自己是在念台本,“我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说自己是棋子而不得不这么做,只是虚伪的托词。可你看看你的手,你的手上都是血,那是你所犯罪孽的烙印。”

西泽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手套被鲜血浸透了,手中是一颗还在搏动的心脏。他惊恐地抬头,发现锡兰王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鲜血从他胸口那个空洞里涌了出来,他的心脏就在西泽尔的掌上。

这个没有心的老人轻轻地叹息着说:“请把我的心带给我的女儿,告诉她,我后悔让她生在王者之家。”

西泽尔默默地看着那颗搏动的心脏…他没有告诉苏伽罗的是,因为锡兰王的抵抗造成了新罗马帝国军队的大量伤亡,所以战后那场对锡兰王的审判是血腥而残酷的,新罗马帝国的神职人员宣布锡兰王是叛逆神的恶魔,将他钉在十字架上以后,还剖开他的胸口取出心脏投入火中烧为灰烬。这个世界已经被机械改变,但人心里仍旧填满着旧时代的血腥。

“21分钟了!”医疗组组长大喊,“心跳频率每分钟190次,肾上腺素四倍于标准值,神经电流强度270%,血压已经逼近危险值…他不能再坚持下去了!再坚持下去他的精神还没崩溃身体就崩溃了!”

“他不会崩溃的!至少不会崩溃在这个时间和地点!”薇若兰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暗金骨骼包裹的人形,“继续提升神经电流强度,把最后一针胎盘蛋白也给他打进去!”

“薇若兰副总长,原本这话不该由我来说,可就算是为了追求密涅瓦机关的地位,能这么对待以前的朋友么?”医疗组组长也愤怒起来。

薇若兰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目光中像是藏着针。医疗组组长开始还能顶着压力和她对视,可在十几秒钟之后就后力不继了,他说不清这个女人眼中藏着什么,可就是叫人不寒而栗。

正在他想要挪开目光的时候,薇若兰忽然扑哧笑了,凑得很近摸了摸医疗组组长的脸:“说得真好,是个有勇气的男人,我会重用你的。”

就在医疗组组长受宠若惊的时候,薇若兰忽然抓起他的领口把他推向一边,一把把控制神经电流的开关推到了顶!

此刻在破碎的、恐惧的梦境中,西泽尔正在奔逃。他从一个梦境穿越到另一个梦境,恐惧之事恐惧之物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

他刚经过了焚烧的教堂,那间教堂矗立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里,教堂里满是血迹,泼洒开来仿佛写意的画儿,他看见安妮跪坐在那里,双眼已经烧成了浑圆的炭球,他看见法比奥坐在那辆火车旁,嘴里叼着那柄钥匙,不远处拜伦背后中枪,正处在将要倒地前的最后一瞬,时间是静止的,一切悲伤都凝结在这个时间点,只有他默默地移动着,像是重访旧地的孤魂。

这一次他置身于未知的巨大建筑里,有不知形状的妖魔在追赶他,妖魔们磨着带锯齿的金属爪,他们在西泽尔附近逡巡。恐惧仿佛巨大的魔鬼,在无穷的高处盯着他看,每一次神经电流的强度提高,那恐惧的魔鬼都被强化。

注射了药物之后,他其实是感觉不到神经电流带来的痛苦的,只是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他觉得墙壁对面就聚集着无数的妖魔,他们只要突破背后这面墙壁就会找到他,那些妖魔的听觉异常灵敏,他只要动起来一定会被察觉,可他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了,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他的背后,建筑物层层崩塌,妖魔们果然察觉到了他的位置,挥舞着金属利爪追来。他奔跑在长长的白色走廊里,推开一重又一重的白色大门,门上有金色合欢花的纹路,背后的妖魔们越来越近,他们中有那死去的、没有心脏的锡兰王,有因为他的懦弱而死的朋友,也有他的母亲…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已经跑得精疲力尽了…

这时他推开了最后一扇门,五色的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而来,钟表在墙壁上滴滴答答,巨大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红色帷幕的大床,阳光斜斜地照在那张床上,床帘掀开一角,着红裙的少女沉沉地午睡着。

他默默地走向那张床,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那堪比莲花的容颜…最后一刻,他回到了圣女塔,在那天的下午,他见到了生命中第一个让他悸动的女孩,苏伽罗。

妖魔们不甘地嘶吼着,停在了那扇门外,他们终究不敢侵入这里,这个沉睡着苏伽罗的空间,仿佛是永恒的圣地。

西泽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先是一片幽蓝色的冷光,接着是苍白的屋顶和屋顶上盘曲的管道,最后是那头略显凌乱的雪白长发清晰地成像在他的眼睛里。那是薇若兰,她把靠椅挪到了床边,搭条羊毛毯躺在靠椅上,凑合着睡着了。

微冷的空气弥漫着她身上那股东方名香的气息,还有浓郁的酒气,入睡之前想必是喝了不少的酒,现在那个扁扁的白银酒壶还握在她的手里。

西泽尔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薇若兰的床上,所以薇若兰只能睡在靠椅上。机械女皇花枝招展地出席各种各样的招待酒会,早已取代佛朗哥教授成为密涅瓦机关的招牌人物,可她唯一的住所就是这间位于鹰巢内部的小休息室,休息室里能坐能躺的东西就只有两样,床和靠椅。

实验结束了么?成功还是失败?他不知道。

他的记忆定格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她推开层层叠叠的、画着金色合欢花的白色大门,最后回到了圣女塔上那间古老的卧室,下午的阳光那么柔软,一身红裙的苏伽罗沉睡在红色的床帐里。

他终于在那恐怖的梦境里找到了一处安全港,那些恶灵般追逐着他的记忆的妖魔们似乎不敢靠近那间卧室,他们围着卧室疾走,长长的手臂拖在地上,锋利的爪刮擦着地面,发出不甘的咆哮,但他们不敢撞击卧室的门。就像恶魔不敢靠近圣女的殿堂。于是西泽尔终于可以克服恐惧了,心中满是平静。

这才是所谓的恐怖底层么?跟佛朗哥说的并不太相似。但逃入那间卧室之后他确实平静了下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现实世界中,那具甲胄骨骼仿佛和他融为一体,随时都能迈开步伐。

“你醒啦?”薇若兰也醒了过来。记忆中“炮火之兰”是个睡得很死的女孩,地雷在她耳边爆炸都未必能醒过来,睡姿也是非常的糟糕,双腿分开四仰八叉,可如今她体态优雅,梦中依然透着丝丝缕缕的诱惑,却再也睡不实了,西泽尔的呼吸声略大就吵醒了她。

“实验成功么?”西泽尔试着想要坐起来,这才觉得全身乏力,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空前成功,你控制了那具甲胄骨骼。”薇若兰轻描淡写地说,似乎也并不怎么兴奋,“这样下去的话,你应该可以再穿上炽天使甲胄。”

“是么?”西泽尔轻声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想要重新加入军队,首先得驱动炽天使,如果这一点他都做不到,佛朗哥和亚历山大少君都无法帮助他,现在他终于做到了,好像是那个死在君士坦丁堡的王女仍然在帮助他。

他得以穿上龙德施泰特的甲胄,似乎也跟苏伽罗有关,当时在教堂里,身受重伤的他已经处在了弥留之际,一脚踏入了地狱,那时他仿佛也回到那间卧室里,默默地看着莲花般的王女。

王女微笑着说,你不用来找我的,我们的契约早已达成!

什么契约?何时他跟那个女孩达成了契约?达成了什么样的契约?他记不清了,如今回忆起他跟王女唯一一次会面,记忆是非常迷糊的,恍如幻梦。

“佛朗哥那个家伙高兴坏了,正跟机械师们开香槟庆祝呢。”薇若兰懒懒地说,“没人照顾你,只有我管你咯。你该不会嫌弃我住的地方太简陋,比不上你的坎特伯雷堡吧?”

“碧儿…碧儿还在家里等我。”西泽尔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他每次来密涅瓦机关碧儿都很关心,她几次提出要跟着一起来,但西泽尔并不想她知道所谓实验的真相,就跟她说无法为她申请鹰巢的进入许可。但碧儿还是很担心,每次西泽尔晚间出门的时候她都会搬把椅子坐在客厅里睡,这样西泽尔一推开坎特伯雷堡那扇咿咿呀呀的破门,她立刻就会惊醒。

“已经派塔拉夏去通知她啦,”薇若兰耸耸肩,“小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种怜香惜玉的人呢?不过你那个女侍长倒确实是很漂亮。”

“现在是几点?”

薇若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计时器,那运作系统极其复杂的机械称作腕表不太合适:“凌晨四点半,你体力透支晕过去之后睡了五个小时。怎么?现在回家?”

“如果不打搅的话,想在这里多休息一段时间。”西泽尔低声说,“明天早晨我还要去都灵圣教院报到,现在回去的话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了。”

“哦,我还以为你实验成功后非常开心,要回家和漂亮的女侍长亲近亲近呢。”薇若兰的话里透着几分对男女之事的无所谓,可又像是嘲笑。

西泽尔无力地笑笑,对薇若兰他没必要澄清什么,澄清了也只是招来她更多的嘲笑。如果能够自行移动的话他还是会选择回家的,但此刻他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

薇若兰伸手把盖在他身上的床单扯了下来,这个举动倒是吓了西泽尔一跳,他身上穿得委实有点少。

“转过来背向上。”薇若兰不耐烦地说,“拜托有点自知之明,离开翡冷翠的时候瘦得像个小猴子,现在还是瘦得像个小猴子,谁稀罕看你啊?想在上流社会混,当个有魅力的男人,回家就给我好好地练练肌肉!”

她坐在床边,用棉球蘸着酒精清洗西西泽尔背部的创口,那些伤都是硬金电极留下的,这些电极从脊椎的孔洞里插进去,直接读取神经信号。虽说电极只有头发丝粗细,但来来回回地穿刺还是会让创口恶化。

嘴里说话很凶,但她的手倒是很轻,蜻蜓点水般擦过每个针孔。男孩苍白的后背上,脊椎附近都是紫黑色的,那是因为皮下淤血。

“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把微小的黄金套管植入你的后背,以后电极从那些套管里走。这种技术30年前就开发出来了,他们叫它‘黄金脊’。手术过程可能有点痛苦,但之后就不会疼了。”薇若兰轻描淡写地说,“要做那种手术么?”

“做吧。”西泽尔的回答也是轻描淡写的。

其实双方都清楚那种手术的痛苦,以密涅瓦机关的技术,黄金套管当然可以做得很细,但植入背脊后必须和纤细的神经相连,这等于直接触碰神经,虽说手术时可以用麻醉药,可是手术后的恢复期却无疑会痛得要命。

但薇若兰和西泽尔之间的对话始终都是这样,大家都淡定无所谓。

“你抵达那个什么恐怖底层了?”薇若兰问。

“也许,我不是很确定,但我确实觉得我能控制住甲胄骨骼了。”

“在最深的梦境里你看到的是什么?”

这一次西泽尔沉默了很久很久:“我看到我妈妈。”

“你经常梦见你妈妈?”

“经常.”

“恋母情结是种病,得治。”

西泽尔苦笑。要是被别人说这话,他心里多半会有点动怒,毕竟他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薇若兰说,他就知道她只是毒舌而已。这倒是机械女皇和“炮火之兰”一脉相承的毛病。

两人再也无话,薇若兰继续帮他清洗创口。

“姐姐,你做的梦里,最恐怖的是什么?”西泽尔忽然问。

这算是私人之间的对话,因为这一刻他管薇若兰叫姐姐。他通常都管薇若兰叫“薇若兰教授”。

“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薇若兰冷冷地说。

西泽尔再也不说什么了,挨个清理创口是很耗时间的工作,这个工作完成的时候,西泽尔已经昏睡过去。薇若兰只得皱着眉毛把他翻了过来,帮他盖上床单,想了想,又把靠椅上的羊毛毯也盖在了他身上。

幽蓝色的灯光下,身穿金红色大丽花短旗袍的女孩睡在躺椅上,因为冷而蜷曲着修长的腿,苍白的男孩睡在被单和羊毛毯中,安静肃穆,反差巨大,却又格外和谐。

天边微微泛出光亮,都灵圣教院的门前已经挤满了人。

这座世界第一的学府由上百栋建筑物构成。中央建筑名为“圣母光婴堂”,是一座纯用象牙色大理石搭建而成的教堂,整体浮雕,通透玲珑,仿佛天上神宫。外围建筑也都贴着象牙色的大理石,无愧象牙塔之名。

楼与楼之间用两侧装有大块玻璃的走廊相连,有些走廊位于地面,有些走廊高悬在空中,用精美的券拱支撑着。学生们只要踏入都灵圣教院的任何一座建筑,便可以经由这些走廊前往其他建筑,从餐厅到图书馆,从绘画室到雕塑工坊,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风雨被隔绝在外,寒冷也无法侵入。

只要获准进入这座象牙塔就读,那你无疑会有光明的未来。尤其难得的是,都灵圣教院本着“公平教育”的原则,既招收贵族学生也招收平民学生,还对家境不好的学生给予接济。

对于寒门出身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就那么几条路,要么从军,要么上学,对于女孩子来说,还可以嫁入豪门。而都灵圣教院无疑是他们踏入上流社会的一条大路,因此每年都灵圣教院收到的入学申请表都以十万计,而这十万人里,最终只有一千多人入选。

“我们家好歹出了你这个出人头地的孩子,做牛做马也要让你从都灵圣教院毕业啊!”寒门中要是出了一个都灵圣教院的学生,父母会说类似的话。

对于名门贵族来说,虽然能靠着大人物的推荐信走特殊通道入学,但资质不够的学生还是会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对他们来说这里的学籍也是相当珍贵的,在这里他们会结交真正的社会精英,未来就是他们这帮人把持着教皇国的命运。

通往图书馆的大门还未打开,已经是初秋了,学生们在清晨的微寒中跺着脚,搓着手,用羊毛围巾把校服领口包好,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都灵圣教院内部也是等级森严的,但并非以爵位论,而是以成绩论,如果你成绩优异获得了“恒动天学宫”的录取,那么你就可以随时在都灵圣教院里乱转,吃住在里面都没关系。之前确实有几个疯子是这么做的,他们吃在餐厅,睡在图书馆的橡木大桌上,一个月洗一次头,一个季度换一身衣服,终成学术领袖。

如果你不过是初等院的普通学生,那晚间十点校内就开始清场了,被校警抓到你藏匿在学校里的话,可是要扣学分的。宿舍也有,但在两条街之外,所以每天早晨学生们都得穿越两条街来门前排队,风雨无阻,这样才能在教室和图书馆里占到好位置。

阿兰今天来得很早,占到了靠前的位置。因为他昨晚和同学玩了一个晚上的牌,干脆就顶着月色来到图书馆门口排队了。他怀里抱着牛皮封面的《神学进阶》,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奶酪卷饼,低声地抱怨着这个寒冷的早晨。

这个出身寒门的男孩是初等院神学专业的学生。神学专业是都灵圣教院最顶尖的几个专业之一,即使是初等院毕业的神学士,也不难在大教堂找到牧师的工作。能够混进都灵圣教院,阿兰毫无疑问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四岁起就在家乡的教堂里追随一位神学底蕴深厚的神父学习,十岁就获得了牧师资格,十二岁开始代替神父主持弥撒,镇子上的人都管他叫神童。十四岁那年,在一场盛大的神学辩论赛中,他击败了其他镇子上的神童,获得了一位伯爵的赏识,推荐他来都灵圣教院读书,他也非常争气的通过了入学考试。

但那就是他人生的最高点了,进入都灵圣教院之后他才知道世界有多大,神童有多不值钱….你虽然是块金子,但无奈你身在金矿之中。

“逻辑学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昨晚面对课本做了两个小时,连翻开的勇气都没有….”

“海森堡教授的提纲你们谁有?借我抄一下好么?他的语速实在太快了,我根本记不下来。”

“昨晚有人在海哥酒店看见路德维希和政治系的苏菲亚共进晚餐哦,路德维希那小子看起来闷声不响的,却想不到是个泡妞的好手,苏菲亚可是号称政治系的冰山女神,多少大贵族家的少爷都没能请到她共进晚餐。”

“别看路德维希是平民出身,可他的母亲姓美第奇!他家在外省有三四间银行,要论财产可未必差于那些大贵族家的少爷。等他毕业,家里人总会想办法给他弄到爵位。他随时可以进到贵族圈,只是还留了一只脚在外面而已。”

冷风把各种各样的私语声带到阿兰的耳边。都灵圣教院的天之骄子们,聊的多半也是这种世俗的话题,成绩、钱、漂亮女孩、毕业后的工作。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都灵圣教院在翡冷翠里,也就难免成为这座城市的缩影。

阿兰左顾右盼,想发现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忽然意识到一个穿深红色衣服的男孩正站在他身边同样叼着吃了一半的奶酪卷饼。

那绝对是个会让人过目不忘的男孩,可阿兰没见过他,他也没穿着都灵圣教院的校服,腋下夹着卷宗,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是个新来的申请者。眼下不是开学季,申请者可是很少见的。

阿兰对这个申请者的感觉还不错,大家早晨在图书馆门口并肩吃卷饼也算缘分,于是阿兰用肩膀顶了顶他:“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