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停下了啄食的动作,它正要提醒苏绾情况不同寻常,苏绾已经抱起它迅速掩了身形,飞速后退到五丈开外的那棵又高又粗,叶片大得不可思议,像一棵稻禾一样的古怪树木的卷起的叶子下藏了起来。
仍然很安静,可是空气流向不一样,透过叶子卷的缝隙,苏绾看见她刚才站立的方圆三丈的地方,已经被一层亮晶晶的不知名的物质所覆盖。这东西是怎么出现的,是什么,她一概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那东西犹如一个巨大的水母,摊开了无数的触须,然后向中间慢慢地过滤收缩,不过片刻,那片莹绿的草皮已经被卷走,不,不止是草皮,还包括了厚厚的一层土,只剩下土黄色的碎石沙砾。
那东西收缩之后,就像一个巨大的胃,慢慢蠕动,然后张开几根触须,缓缓吐出带了湿意的泥土来。泥土在它身下越积越多,它慢慢往上挪动,最终它把草皮也吐了出来,猛然张开触须,“啪”地拍了一下,变戏法一样的,那泥土和草皮就在它身下恢复了原状。
它缩小到只有小白的头大小,呆头呆脑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纯洁得如同一只刚刚冒出土的小蘑菇,无害而且诱人。它的周围,泥土仍然夯实,草皮仍然青翠新鲜,仿佛刚才那只贪婪吞噬过滤泥土和草皮的水母,只是一个错觉。
但苏绾知道,假如刚才她和小白没有及时逃开,此时就不会是这样的一个情形。这个东西,会把泥土和草皮完全过滤干净,最后只留下她和小白,裹在它的胃中,慢慢蠕动,慢慢消化干净,最终一点渣滓都不剩,能逃过的,大概只有金缕衣。
苏绾蜷紧了身子,握住凝风弓,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最大限度地开放了六识,四处探寻,试图找到放出这东西的人。她不相信这东西是自动找上她的,凭直觉,这东西是藏在暗处的人放出袭击她的。打蛇要打七寸,破敌要先擒王——这是她这段时间学到的制胜法宝。只有找到躲在暗处的那个人,才能彻底解决这危险。
那东西执着地等着,装着蘑菇,苏绾和小白执着地藏着,装着卷叶虫。这种时候,谁也不敢先动,先动就输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夜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降临得迟缓。苏绾没有焦躁不安,反而越来越沉静。她是个很有阿Q精神的人,她以为,有时候,对手和她耗劲,迟迟不敢动手,这说明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手虽然强大,他找到了她,但他不敢轻易出手,这说明她忌惮他的同时,他更忌惮她;二是对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根本就探寻不到她的情况,所以无需担心。
拥有了这样阿Q精神的她,并没有阿Q式的冲动和盲目,她觉得,既然对方不如她,那么对方就应该比她还要急。她只要耐心等待对方露出马脚就行,反正也没什么事,慢慢来,不急。
高手对阵,比的就是决心和耐心,越是慌乱,越是容易出错,越是小心谨慎,越是活得长久,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这种弱点,可能是技巧上的,也可能是性格上的。
段青厉害吧?很厉害,厉害到就连北辰星君也经常要在他接近了才能发现他的踪迹。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心高气傲,总是会时不时地故意露出点痕迹来挑逗对方,炫耀他的藏匿术。也就是他这小小的骄傲,导致他总是吃北辰星君的亏。
而这个人,同样也厉害,但他也不是没有缺点的。苏绾觉得,就目前看来,他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低估了她的实力,过分依赖于他那个假装纯洁蘑菇的小水母的实力。这样过于自信的人,不可能有一份平实安静的耐心,他迟早都会忍不住先动手。
果然,在等待了半夜之后,对方终于忍不住,一气扔出了数十个白色、绿色的小蘑菇出来。与此同时,苏绾手中的凝风弓弦亦发出了一声清鸣。
飞出的箭,不是一根,而是五根,五颗箭头在半途化作了六十颗,在墨染一般的夜空里,犹如璀璨的流星雨。所不同的是,这流星雨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气和凝重,织成了一张风也逃不过的利网,席卷起一股寒气朝远处一棵隐没在夜色中,毫不起眼的小树网去。
同时,那些白色的小蘑菇一到了地上,全都化作了可怕的水母,疯狂吞噬过滤泥土和草皮,而那些绿色的小蘑菇则化作巨大的绿色水母,劈头盖脑地朝周围高大的树木席卷而去。
此时此刻,苏绾的眼里只有藏在那小树根上的那只还没有她指尖大的蜗牛——那就是罪魁祸首。她不会犯同样的错误,谁知道这蜗牛会不会像她一样,迅速逃匿呢?
四周的路已经被堵死,只有地下才是唯一逃命的途径罢?那蜗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地下钻,它隐没在泥土里时,得意地看着一个绿色的水母挂上了苏绾藏身的树上,无声无息地把触手伸到了苏绾藏身的叶片上方。
第40章 昆仑(二)
它的体型很小,泥土太过松软,凝风箭只能拦截土地上方的部位,那个素衣女子自顾不暇,似乎,逃走是肯定的事了。然而,它还是错算了形势。
它正埋头苦钻,“呱”地一声鸟叫在它耳边炸雷似地响起,接着一枚闪着钢铁般冷硬色泽的鸟喙,和一只铁爪快速在它藏身的泥土周围又刨又戳,生生断了它的退路。不用问,肯定就是刚才那女子身边那只玉鸦。
那玉鸦是怎么逃出来的?它又惊又怒地抬头,但见半空中浮着一只银色梭子状的船,那女子稳稳立在上面,斜抱一把银色小弓,袍袖翻飞,长发飞扬,白玉似的脸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戏谑地看着它。她什么时候从那树叶子里飞出来的,它竟然没看见。
它一时后悔万分,藏匿的方法多的是,为什么自己明明看见有只玉鸦在,偏偏还要选择做蜗牛,做虫子?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这时候吧,化成其他形状从空中遁走,就要被射成刺猬,唯有土中可藏得一时。
左闪右躲中,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从它的背部传来,它愤怒地回头,不及完全将头转过去,一只巨爪已然将它牢牢按住,那枚铁硬的鸟喙更是恶狠狠朝它啄去。
吾命休也,它痛苦而绝望地闭上眼睛,辛苦修行这么多年,眼看就要完成第一千件任务,功德圆满地跨入那道神秘的大门,谁知道今天竟然就遇上了克星呢?这就叫天命不可违吗?
“小白,把它衔上来给我瞧瞧,我有话要问它。”女子圆润动听的声音犹如天籁之音,适时救了它的命。它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逃命的最佳时机。它之所以被这玉鸦拿住,不过是因为化形失败,它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哄得她让这玉鸦放开它,只要让它化作其他身形,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这是第一千件任务,也是最后一件任务,怎么地都得完成,到时候,就把所有的魔伞虫都往她身上招呼吧,它就不信,她那身娇嫩的肌肤会禁得住魔伞虫的吞噬搜刮。这些年来,它不就是靠着这些小宝贝无数次地赶走或是战胜那些妄想闯入内昆仑的妖鬼仙魔的吗?
所以,玉鸦衔着它刚落到那古怪的梭子船上,它先就发出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细声说:“饶命,仙子饶命,我错认了仙子,原该千刀万剐,可是我若死了,便无人帮仙子达成心愿,我愿意将功折过,只求仙子饶我一命。”这女子在昆仑山搜寻了很多天,想来是要寻找什么要紧的物事,这样求,应该靠谱吧?
那女子嫣然一笑,指着那无数蠕动的魔伞虫,用闲话家常的口气说:“这是什么?是你养的?真是厉害啊,我差点就死在它手下了。”
它飞快回答:“是啊,它们叫小乖,都很乖的,很听话。仙子放我出来,我立刻让它们住手。”
“好啊,你稍等。”女子答应得很爽快。
它心头一喜,果然很好哄,却装了焦急的口气:“那就快点,它们很贪吃,还会飞,等它们滤过草地和树木,它们会循着你身上的热气飞上来的,那个时候,我就算想帮你也帮不上了。”
“这样啊。”女子笑嘻嘻地道:“它们像极了水母,看上去美丽,实际杀人于无形。看在你愿意将功折过的份上,我帮你一个大忙啊。”
水母?什么是水母?难道也是虫吗?它在这昆仑山上住了几千年,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她要帮它的忙?帮它什么忙?她会有这样好心?不可能!
女子慢吞吞地说:“你养的小乖太毒啦,迟早会替你招来杀身之祸的,不如我帮你绝了这个后患吧。”它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纤长白皙的手指递到玉鸦的嘴前,它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背上一阵刺痛,一点白色的火苗从它身侧落到女子的指尖上。
那是天火!它从知道有玉鸦的那天开始,就神往和害怕着这种据说可以帮助修炼,又可以毁灭这世间绝大部分事物的东西。那天火在女子美丽的指尖上跳着极其妖艳的舞蹈,它一度担心会把那美丽的手指烧成焦炭。
天火刚才从它的身侧经过,虽然只是一瞬,但也足够它针刺一样的疼,可是女子的表情很恬然,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像拈着一朵美丽的白色玉兰花,轻轻拉开那把银色的小弓,眯眼,放弦——
直到几十朵绚丽的白色玉兰犹如天女散花一般洒向四周,它才明白过来,她口中说的要帮它的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它嘶哑了声音,眼睁睁地看着那绚丽的白色玉兰幽灵一样地随风落到它的心血,它最可爱的小乖,它豢养了上千年的魔伞虫的伞盖上,然后把它们点成最绚丽的烟火。
烟火很快成了大火,一座山峰哔哔啵啵地烧了起来。女子啊呀了一声,从腰间一只白色的小囊里摸出一个玉杯,含了一口水,“噗”地喷洒出去,伴随着一阵玫瑰清香,淅淅沥沥的,一场雨很快浇灭了大火。
女子扶额叹道:“可惜这么葱翠的山峰了。幸好火势不大,大约要明年才会恢复原状了。”从始至终,她就没让玉鸦放开它。
它从玉鸦的嘴缝里探头一瞧,它的小乖,早就被烧成了齑粉,又被打落在了尘埃里,什么都没留下。它的心在滴血,幸好,它还有一个法子为它和它的小乖报仇。
它仇恨地瞪着女子:“你好大的胆子!你不知道这是昆仑神山吗?你私闯神山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放天火烧神山?这上面的一草一木都弥足珍贵,三界再找不出第二株,现在可好,都被你烧了个精光!单一株灵树被毁,就够你死一回。你等着,山神很快就来了,它不会轻饶了你的。任你法力高强,你也强不过这上古神兽,我等着看你被撕成碎片,魂魄被打散,永世不得超生。”
“上古神兽?”女子的眼睛转了转,一脸的糊涂:“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是昆仑神山?昆仑山上该有的一切都没有,这明明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山。再说啦,除魔卫道是我等修仙之人的本分。因你刚才说这些大虫很贪吃,我不忍心看见它们残害这些草啊木啊的,所以才要除去它们,省得它们继续残害其他草木。”
“它们不是妖邪!”它愤怒地吼道:“我的小乖是魔伞虫,它们虽然会过滤草地和树木,但却不会对草木造成任何的伤害。倒是你,放火烧山,罪不可恕!”
“魔伞虫,名字都叫魔了,还不是妖邪?”女子越发糊涂:“而且你刚才说它们很贪吃,还会飞,是不是?”
名字能代替一切吗?难道棋盘草就真的是棋盘了?它却不知道怎么和她辩,只能反复地说:“这就是昆仑神山,容不得你如此撒野,你会受到惩罚的。”
“放火不是烧山,而是为了除魔。”女子义愤填膺的大声指责它:“好啊,你既然知道是昆仑神山,为什么还要养这种可怕的东西来残害草木,哄骗我放火烧虫,把这里弄得一塌糊涂,狼狈不堪呢?你用心真恶毒,真不是个好东西!自己不敢亲自动手,就骗我替你做,你还想推卸责任,冤枉我,实在是太过分啦!多亏我聪明,识破了你的真面目。我告诉你,你休想来吓我,山神既然是上古神兽,自然懂得明辨是非,你会受到惩罚的。”
这么说来,倒全都是它的错了?它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它知道,这里的火气很快就会把内昆仑的山神引过来,它很害怕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会被山神听去。山神虽然厉害,却有点糊涂,肯定会被这个女人骗到的。
它的害怕果真成了事实。
峰顶的风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狂暴,斉风朗月变成了电闪雷鸣,风夹杂着雷电,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漩涡,将女子和她脚下的梭子卷在了漩涡中心。这是山神大怒的表现,它害怕地在玉鸦的嘴里缩成一团,生恐一个不小心,就被山神一爪拍死。
女子立在梭子上,并不见惊慌,放任着梭子虽风逐流,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圈,旋成一朵美丽的花,倒是那只玉鸦,吓得紧紧抠住女子肩头的衣服,喘作了一团,一个不小心,将它掉落出嘴壳。
它不要被风雷撕碎,它惊慌失措地惨叫,却控制不住自己圆滚滚的蜗牛身子往下滚落,即将跌入到风雷之中。又是那几根玉白美丽的手指在关键时刻接住了它,虽然风雷狂暴,但它仍然闻到一股极其好闻的荷花香。
它以为,它会跟着女子和那玉鸦被狂暴的风雷撕扯成碎片,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它就发现,周遭的压力一扫而空。它探头,但见女子已经带着玉鸦并脚下的梭子自漩涡边缘盘旋逸出,立在了漩涡的上方。
她的头发不曾乱,衣裙更见飘逸,脸上闪着白玉般的光芒,比星星还要亮。多亏有了她,它才能逃过这一劫,它心里升起对她的感激和钦佩,要知道,能从山神这个风雷阵中逃走的人实在是太少。
它甚至想摈弃了前嫌,长此以往跟随她左右,但它还来不及开口,她接下来的行为就将它满腹的景仰之情变作了怨恨和鄙视。
第41章 昆仑(三)
那女子凝神望向那道隐藏在苍茫夜色中的神秘石门,礼数周到地行了一个大礼,一脸的虔诚和懊悔:“大神,小女子苏绾被奸人所惑,好心办下糊涂事。幸好奸人已被小女子擒住,这便交给大神处置。同时,小女子愿意在此住上一年,殷勤看护被伤毁的草木,直到它们恢复原貌为止。请大神应允小女子将功折罪。”
风雷散尽,露出那虎身人面,拥有八张脸,看守着内昆仑大门的山神开明兽来。开明兽神情肃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犹豫不语。
那自称苏绾的女子睁大一双圆眼睛,无辜后悔得要命,说的话并不多,但每一句都刚好说在要害处。反正,她有错,但不是大错,而且她愿意补偿。最终的罪魁祸首还是它,都是它居心不良惹的祸。
它想开口争辩,想提醒开明兽,这女子来昆仑就是为了搜寻某件重要的东西,是来做贼的。但它惊讶地发现,它根本不能言语,它的舌头似乎是被某种东西给冻住了。
大约是这女子太过狡猾,开明兽太呆,它又不能争辩,最终开明兽大方地应允了她住下来的要求,还答应她,让它也跟着将功赎罪,无条件听她差遣。
它哀哀地看着开明兽,想提醒开明兽,当年就是开明兽允诺它,只要它抓住一千个敢闯昆仑,居心不良的仙魔妖鬼,它就可以搬入内昆仑,所以它才敢放心大胆,不顾一切,想方设法地完成任务。但开明兽威严地宣布完决定之后,就高傲地隐藏在了内昆仑高大的石门中,根本不曾看过它一眼。
望着女子灿烂的笑容,它哀怨地认命,谁教自己技不如人呢?这大抵就是命。否则开明兽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管内昆仑大门外的事,怎么今日就出来了呢?
从此以后,它,一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无双的石蛋大仙,成了这个叫苏绾的女子奴役的对象。也就是这一天,它记住了这张装乖装糊涂装善良,实际上惯会推卸责任,见缝插针,阴险狠毒的脸孔。
看,她又折磨它了:“石蛋啊,快过来,看看这株花为什么会蔫吧了?石蛋啊,你去担点水来好不好?石蛋啊,你来松松土好不好?什么,累了?想休息?可以,来来来,告诉我,山神大人最喜欢什么?这道大门里面有什么?是个什么样子的世界?你不想说?哦,我不逼你,你继续忙去……什么时候想说了,记得告诉我……担水去!用法术?不行,这样心不诚,种出来的花花草草怎么能迅速复原呢?你不能让山神失望哦。”
它不想动,不想听,她就会很甜蜜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刚养了一窝小水母,就在悬崖边的第二十三个石头缝里面。小白还不知道。”见它没反应,她就会大声喊:“小白……”吓得它提起扁担抱头鼠窜,那死乌鸦最近新添了一个爱好,专门践踏它的小乖的窝,把它还没养大的小乖踩成肉泥。
它实在累得不行了,只好屈从于她的淫威,以一句两句她想知道的话来换点休息。它不想让她好过,每次都只肯说一点点,想要她追着问,她却一点都不着急。她说,反正累的人不是她,她有的是时间和它慢慢耗。
可恶的女人,说要修复山林的人是她,可是大半年过去了,她不过就是选了个向阳避风的地方,盖了座小茅屋,带着那只越来越肥的白乌鸦,吃了睡,睡了吃,无聊了就支使它,折磨它,或者漫山遍野地去,在悬崖石壁上敲敲打打,过得好不惬意。
不分白天黑夜的辛苦劳作,成就了漫山遍野的绿,换来的却是开明兽温柔满意地看着她,夸她做得好,有诚心!她虚伪地笑着说,不是她啊,最辛苦的就是石蛋了,石蛋又聪明,又肯吃苦,任劳任怨。可是开明兽却夸她有容人之量,不居功。老天爷啊,真真切切,苦的都是它!这是什么世道?它的心在滴血,它好恨啊!
它知道这女人不是好人,她肯留下来,一方面是怕开明兽和她清算烧山之祸,另一方面却是想浑水摸鱼。试想,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地,哪里有光明正大的住下来方便呢?
不行,它要反击!它一定要揭穿这女人的真面目,让开明兽将她弄走,弄得远远的——它现在不敢有让她死的念头,它只希望她离它远一点它就烧高香了。
想到这里,石蛋把手里的锄头一扔,它扔锄头的声音太大,导致在一旁监工监到打瞌睡的小白被它惊醒。小白搧着翅膀,“呱呱”地聒噪着,扑下来用爪子抓它的头发,用翅膀搧它的头,提醒它不许它偷懒。
石蛋斜睨了小白一眼,冷笑:“我去找你主子谈心,认错,你不满意么?”
小白一愣,随即大怒,劈头盖脸地挠了它几把,惩罚它的大不敬。石蛋护着头脸任由它欺负,冷冷地想:“你就张狂吧,看你能张狂到几时。”
小白挠了一阵,见石蛋始终不还手,终觉得没意思,翻了个白眼,放过了它。石蛋一瘸一拐地朝朝苏绾的小茅屋走去。
苏绾这段时间迷上了插枝,她在她的小茅屋前面开辟了一小块苗圃,里面插着她从各个山头弄来的奇形怪状的各种树枝,居然多数都给她盘活了。
石蛋走到苗圃边,笑了笑:“苏大仙,我有话要说。”
苏绾手上动作并不停:“你说。”
“我想通了。不想再和你煎熬下去了。”
“哦,很好。”
“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没有问它为什么突然就想通了,仿佛一切都是在她意料之中的。意识到这个问题,石蛋的笑容里多少带了点勉强,可为了让她相信,它还不得不解释一通:“反正我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能进内昆仑,如果你能尽早进去,顺便提携我一把,我多的都赚到,何乐而不为?”
“不用解释,直接说你想说什么?”苏绾表情不变,手脚不停,极小心地把一棵树苗周遭的杂草和碎石清理干净。
石蛋急躁的性格此时忍耐不住了:“有你这样的吗?我说了愿意把我知道的全盘托出,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不想听啊?好啊,你不想听,我也不想说了,左右就是再拿半年的功夫来陪你磨。你请便吧。”
“嗯,你提醒我了,还有整整半年呢。这剩下的半年难混啊,你不知道,这里的灵气实在充沛,小白修为精进了不少。我瞅着,它似乎有点控制不住它体内的天火呢,我看你无事时总是爱惹它,激怒它,这样不好,万一哪天它失控了,不小心和你打起架来,失火了怎么办?你我都得小心些,不要重蹈覆辙啊。”
石蛋磨牙:“你威胁我?”它什么时候无事时总去惹那只又凶残又无聊的白乌鸦了?都是她的指使那死乌鸦总去骚扰它折磨它的好不好?
苏绾笑着摇头:“看,经过那件事,你的脾气还是这么暴躁。这对修炼不好,你看,我多心平气和啊。上次山神还和我说,修炼之人,除了要顺应天理循环外,顶顶重要的是一颗平静的心。”
我叉!重要的不是平静的心而是奸猾的心!石蛋不敢再和她叫阵,换了一副笑脸:“苏大仙,我错了,现在就开始修身养性还不成吗?你赏我口茶喝,让我慢慢说好不好?”
苏绾这才洗了手,笑嘻嘻地燃起红泥小火炉,泡茶递上:“慢慢说,想好了再说,我不急。”
世人皆以为昆仑已被天父亲手毁去,其实天父并没有毁去这座神山,而是用了造化天地之大能,布下一个强大无比的结界,将宝树不死药等全都隐藏在其中,是为内昆仑,轻易不许人出入,看门的,就是那有九张脸的开明兽。
“内昆仑的大门,只为两种人开放。一种是我这样的苦心人,一种就是有缘人。除了这两种人,就算是天帝天后来了,开明兽说不让进也是不让进的。”石蛋捧着茶杯,贼眉鼠眼地看着苏绾:“如果我没猜错,大仙你是想进内昆仑去找一件东西吧?依我看,这件东西应该就是某样很稀罕的树苗子?”
“哦……”苏绾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笑着道:“我一早就知道,内昆仑不是我们这种小仙能随便进去的。”那日不过一照面,她便知道,开明兽这种上古神兽并不是她能挑战的。
“大仙挺聪明的一个人儿,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两种人,苦心人,是要靠时间来磨的,大仙耽搁一年两年的还可以,耽搁上三年五载恐怕就不行了吧?那么剩下的就是有缘人了,大仙为什么不试试呢?说不定你就是那有缘人。”
“怎么个有缘法啊?”苏绾似乎动了心。
石蛋心头一喜,凑过去道:“离此三里,有道隐门,那里是唯一一道没有开明兽看守的门。此门四十九日一开,只开须臾,若是身手胆识够快够强,过去后便一片光明,反之,则修为尽散。大仙可敢一试?若是想去,今夜平旦,日夜交替之时,便是大好时机。”
“你引我去瞧瞧?”
“好。”听得苏绾这一声,石蛋狂喜,鱼上钩了,它定然叫她有去无回!它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从这里去了那个地方的人,还有能出来的。
第42章 无相(一)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也是最安静的。苏绾立在那道隐没在黑暗中的所谓隐门前翘首以待,这半年多来,她探寻了这个地方无数次,就算是石蛋不告诉她,不诱惑她,她迟早也会下手。时辰近了,苏绾默默数到三,果然看见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白光从隐门中透出来。这道白光带着诱人的气息,她不再迟疑,闪身而入。
身后有什么牢牢抓住了她的裙角,有人抖抖索索地说:“不要去……”是石蛋,它后悔了。在看见苏绾的背影闪入那道神秘的门时,它突然想起,她除了驱使它逼它提供有关内昆仑的情况时有点可恶狡猾外,她实际上对它还不错,她帮它突破了困扰千年的修炼瓶颈,否则它就算完成一千件任务,进了内昆仑,也不可能有现在这样厉害。而且它想,如果不是它主动出手攻击她,她也不会动手修理它,好像真的是它错在先。
但苏绾的脚步是那样的匆忙和决然,它不曾拉住她,反被她的裙角拽进了那道神秘的大门。
身后的大门以最快的速度猛地砸上,门板撞击时激起一股很强的罡风,这股罡风炽热且没有一定的方向,犹如几十把锋利的剪子漫无目的地到处乱剪,吹得人脸皮似要脱离了脸庞,简直无法呼吸。
不过一瞬,石蛋已经被吹得失去了影踪,苏绾只来得及瞅见它惊慌失措后悔万分的眼神。但也只是一瞥而已,她很快也步了它的后尘——控制不住地被乱风卷了往不知名的前方而去。她所能做的,无非就是牢牢抓紧怀里的小白和身边所带的器物,驱动金缕衣的护体功能,牢牢将她和小白护住,尽量在乱风中找到一个平衡点,随风逐流。
她经历了从未见过的景象,赤橙红蓝青绿紫七种颜色构成的七个天地,排着队呼啸着从她的面前掠过。她从来不曾想过,原来天地的色调可以单一到只由一个颜色组成,原来色彩单一的天地,是如此的孤寂荒凉得让人不忍多看。
但无一例外的,她都看见了北辰星君曾经凝水为镜,演示给她看的那株殷梨花。它或是赤色的,橙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青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孤零零地立在荒芜单一的天地中,那种悲怆凄婉,让她想起了化成无数碎片,孤独地消失在时光中的殷梨。
前行,前行,七重天地的尽头竟然就是无边的黑。那种黑,狰狞而且带着让人害怕的绝望,苏绾一头闯入的时刻,她觉得她的心被一只巨大冰冷的手掌牢牢攥住,心跳连同呼吸,一起停滞在了墨染一般的黑暗之中。
风仍然很乱,她仍然随风逐流,可是很静,静得她能听见她的心跳和小白的心跳,甚至于她们的毛发生长,动作时骨骼摩擦,动脉跳动的声音。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全新的她,她身体内部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经络,每一块肌肉,都清晰万分地呈现在她的脑海中。
恐惧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不见,她看见,乱风中,金缕衣像一只巨大的金色蚕茧,牢牢将她裹在其中,她双目微闭,面带恬然的微笑。原来自己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糟糕啊,最起码还能笑出来,她幡然醒悟,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人合一的景象,天地间唯有她,她唯有天地,她的力量来源于天地,天地亦可以是她的力量!
她手舞足蹈,一袖挥出,那剪子一般的乱风被她的袍袖卷成了一个漩涡。她胡乱狂舞,乱风不再散乱,优雅地随她起舞。
不对,除了她和小白的心跳声外,还有一个心跳声。那声音忽近忽远,忽而强壮忽而微弱。她小心谨慎地收了动作,藏在乱风中,不发一言,竖起耳朵去听,黑暗之中有轻笑之声传来:“苏绾,许久不见,你竟然迷上了天魔之舞。”
苏绾顿住,这声音,不是芷风又是哪个?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而且听这声音,他似乎过得自得其乐,修为也比从前精进了一大截。不对,芷风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就算是算计人,说出来的话也是温文尔雅的。他不曾也不会用这样戏谑的语气和她说话,苏绾警觉地顺着风向,飘到离他足够远的地方:“你是谁?你能看见我?”
“我是芷风啊,你忘记我的声音了?我看不见你,但闻到了你身上的金莲花香,根据气流的流向变化,我大约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会在此处?”芷风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温文尔雅。
“我听声音辨人的本事最差了。”似乎真的是芷风本人,苏绾笑起来,语气里带了几分热情好奇:“我是被人骗来的,你又怎会到了这里?”
芷风顿了顿,道:“我也是被人骗来的。你一个人?”
苏绾原本想实话实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和我家大人,还有一个朋友被乱风吹散了,我正在找他们。谁骗你进来的?你进来多久了?”
芷风沉默片刻:“我来这里的时间不是很长……骗我的人么,只是一个不讲情义的小人而已,不提也罢。子韶不是在东海追截逆龙吗?他什么时候和你会合的?”
一句谎话需要十句来撑,苏绾硬着头皮顺着编了下去:“就是才刚不久,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
“我好久没看见你家大人了,他怎样?还好吧?你知不知道东海的情况怎样了?我离家太久,很是挂念。”
“嗯,他看上去还好。东海的情况他还没来得及和我说。这是哪里?你知道怎么出去吗?”芷风在悄悄向她靠近,苏绾顺着风飘到离他更远的地方。
“无相之地。”芷风悄悄摸到苏绾刚才悬浮的地方,一抓,抓了个空。小丫头,什么时候居然学会御风了?他诧异地挑眉,语气仍然平静:“你知道四面八方吧?这里就是八方之一的无相之地。无相之地没有固定的门,也没有固定的开关门时间,不知道它下一次开门是在什么时候。对了,你进来之前,是在哪里的?在做什么啊?是不是还是在找殷梨花树苗?找到没有?你是在哪里遇上子韶的?”
他一连串的问题,不像是叙旧,反而是像查户口审犯人。苏绾一边注意风的流向,一边随口胡诌道:“我和我那朋友在一座荒山中找殷梨花的树苗,遇到个小狐狸精,小白得罪了它,它就骗我说,这道门里通向昆仑神山,里面有殷梨花的树苗,我和我那朋友就进来了。我大概是在经过绿色地带时,看见我家大人的,那里有一棵殷梨花树苗,他正站在下面发呆呢。我才来得及喊了他一声,就被风刮到这里来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寻了来?”
“他能停留在那里?”芷风好似很不信,自言自语地说:“他居然已经可以做到这一步了。这进步也太快了吧?”
苏绾轻笑了一声:“瞧您说的,我家大人原本就很厉害嘛。我所知道的人中,似乎就没几个打得过他的。”这个人不是芷风吧,芷风的修为差了北辰星君一大截,从来也不会如此托大。可他不是芷风,他又会是谁呢?他似乎对她的情形了如指掌。
“嗯,果然是你。”芷风似乎也断定了她的身份,他松了一大口气:“刚才我还担心是其他人假扮的你呢。苏绾,我受伤啦,快要支撑不住了,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被这乱风撕碎的,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搭把手让我借借你金缕衣的光?”他的声音适时表现出虚弱来。
他确认了她,她却没有确认他。苏绾飘得更远:“可我不能控制方向,根本就连自己的身形都控制不住,怎么办?”
“苏绾,经过这段时间的游历,你也不会轻易相信人了是不是?”芷风苦笑了一声:“也是,这黑灯瞎火的,你看不清,只凭声音自然不能判定真伪。这样,为了判定我的真伪,我先把我的龙珠给你看看,然后你想问我什么问题都可以啊。”
一点荧光划破了黑暗,芷风那张清俊的面容纤发毕现地暴露在珠光下。他头发散乱,脸色憔悴,唇上没有血色,眼眶下有两个浓浓的青影,再往下看,才看到他的身子被几股乱流裹住,衣服被撕成了碎条,飘飘荡荡地剩了几缕缠在他的要害部位,露出的肌肤白得刺眼,就像一只没剥干净的大肉粽。
“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苏绾断定此人是芷风无疑,外形可以作假,但那龙珠却是不能作假的。凡是龙子龙女,无一例外都有一颗标明身份地位的龙珠。
芷风收起龙珠,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这狼狈样让你见笑了,迟迟不敢露出真容,就是怕你笑话。”说话间,苏绾已经从百宝囊中捞出一件袍子扔给他:“你先将就穿着吧。”
“不可!这风会把所有的寻常布料都撕碎。”芷风轻呼出声,一阵裂帛之声已经很清脆地响起,乱风如剪子,剪碎了袍子。这也是他身上的衣服之所以被撕裂的原因。
苏绾脸一红,幸好她穿的是金缕衣,否则也和他差不多了。芷风却已经向她靠近:“苏绾,借我一个衣角拉着就行,我保证不碰着你。”
第43章 无相(二)
苏绾没得选择,只得将腰带变长给芷风揪着,离他远远的:“五太子,便这样罢,你明白的。”
芷风轻笑出声,牢牢抓住她的腰带:“我自然明白,男女授受不亲么。”他安定下来后,便不再出声,转而盘膝打起坐来。
苏绾愁死了,这样子算什么啊,一个几乎全裸的男人牢牢揪着她的腰带,和她一道漂浮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怪异。她一心想摆脱这种情况,便问芷风:“五太子,你来的时间比我长,对这里面的环境也比我熟悉,你可知这里是不是无相之地的尽头?”
芷风半晌才长出一口气,然后回答:“我对无相之地并不熟悉。但据我所知,进入这里面的人,几乎就没有出去过的,所以是不是尽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既然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
苏绾沉吟道:“先前有七色天地,此处为黑色空间,我想,会不会有个白色的空间,说不定那里就是出口?”
芷风笑道:“你想象力倒是真丰富,说不定真有这么个地方。你若是找到,我便沾你的光了。”他进来后摸索过很久,最终什么也没摸到,只得无奈放弃了。
苏绾听他的口气似有几分不以为然,便不再多言,决定自行寻找就是。她将那根腰带尽量变长不影响芷风打坐,她自己御风尽量远地探测这个空间。可是摸了很久,什么都摸不到,这个空间,仿佛无边无际,永远没有尽头。
芷风并不过问她的行为,只闭目打坐,调息养生,他知道怎样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的实力和精力,然后坐享其成。
时间不知过了几何,虽不曾摸到什么墙壁尽头之类的,苏绾却也摸到一些漂浮着的杂物,有头钗、刀剑、珠子、头花之类的,也有些光凭手感辨别不出来的,发现了这些东西,她更加坚定了有出路的信念——这些东西很明显是前人留下来的,可她从没摸到过骨头之类的物质,这说明没人死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