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青丝散乱地披落着,流瀑般逶迤垂地,有几绺混着湿热的血液黏在肩膀的伤口上,我轻地一动,坚韧的发丝就抽得伤口极痛。眼眶痛灼得厉害,泪水仿佛一漫出就被蒸干,尽管心里再哀恸却是淌不出一滴的泪来宣泄。
推开扶乩后,我用双手撑地,跌跌撞撞地想要站起,却是膝盖一软又倒了下去。我却并没有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而是落进一个温柔坚实的怀抱。
“扶乩说得不错,即使再痛苦又何苦要折磨自己。”清冽淡远的声音抵着我的鬓发,就这样融融润润地传进我的耳中,那样安宁,那样熟悉,那样令人贪恋得舍不得放开。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神如遇雷击般蓦地一震,轰轰隆隆地回响在心中颤抖着凝成四个字,他是奕析!
我感觉到所有的思想都被冰封住了,惟余下一个念头,就是迫不及待地转过头去。果然,他如昔俊美的脸庞,霎时就这样撞进我清光涟涟的眼眸。
“奕析!”我惊得捂住哆嗦的唇,但还是有一声低呜溢出唇角。
颜倾天下 就中与君心莫逆4
我霎时惊愕地瞪大眼睛,整颗心脏都在震动,是他,我没有看错,就是他。
萁山行宫,在这空寂寥落的深夜,如同梦中幻影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而我此时,面容苍白,神色憔悴,满脸泪痕,衣衫凌乱,这个样子应是格外落魄狼狈罢,他依然是昔曰那个俊美如斯、湛然精神的少年。我却是顾不了这么多,径直就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恣意地滑落,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与委屈统统宣泄出来。我极少如此放纵自己的情绪。但是在他而前,我所有的龌强和刚毅都已溃不成军,还要勉强自己再苦苦伪装什么,支撑什么,面对什么,和着滚烫的泪水,就让自己软弱这一次罢。而他亦是无言,只是紧紧地抱住我。
半夜,雪己止。晦暗浓蒋叠的乌云如潮水般退去,月光稀薄却皎然,拨开云烟照在积雪上,将一片银装素裹的大地映成琉璃般清光剔透的世界。
不知哭了多久,我方才缓缓地清醒过来,指甲抓伤的肩膀还在慢慢地渗出血,我安静地坐着,任由扶乩为我上药包扎,尽管她指法极轻,伤口还是锐利地作痛,但我暗暗忍着不出声。
奕析半蹲着看我微微发白的脸,似是疼惜地苦笑道:“好歹都是长在自己身上,你竟能狠得下心抓这么深。”
扶乩为我包扎好后,就默然退走了。
我朝他虚弱一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太后她…”
“母后她不知道。”提及太后,他的眼神摇曳一下,却是再未说什么。
我深吸口气,转首看着窗外,雪停后,月光将庭院照得一片清明。我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一下,“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奕析笑时眼眸一弯,漫不经心地,仿佛仅是闲闲地在庭中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道:“来行宫中见你算什么?还记得当年你被你的姥姥接到伏眠,那时候要见你才是千难万难。”
他说话时这般轻慢率性的语调,大难临头还是万般不上心的散漫模样,这么多年还真是一分都未变过。但听他说起伏眠,我心里不觉有些涩意,离当时已过去多少年了,历历往事,如幽幽的萤火渐次在脑海中亮起,原来这些,他都还记得。
这一路走下来步步荆棘烁地,早知相聚如此短暂,或许我那时就不该百般地回避他,甚至做过一些过分的事伤害他。人生本就韶华一瞬,竟是还有那么多的时光是被我亲手抛掷,化作蹉跎。
一时间,心底被往事的伤感和再会的欣然充胀着,尽管喉咙里涌起千言万语,我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抬首时,目光触及他的面容,他依然神色恬然,唇角含着一抹极浅的清雅笑意。
就在我们静默相对的一刻,忽然听见房外有“沙沙”的声音,像是雪花打在棉纸上,但是细想又觉得诧异,雪早就停了。再侧耳倾听,似乎是有人在疾速夜行。
我们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头,我与奕析登时警觉起来,目色孤疑地相视眼。我刚刚张口欲言,就被奕析的手势挡下。
此时,蹊跷的窸窣声中骤然裹着几道“霍霍”地锐音,我们闻之色变。夜半雪霁,笼罩在静谧中的行宫,有重重凌厉的杀意毫无预兆地逼上来。
“来人啊!有人行刺!”惊天动地的嘶喊声传来,贴着在头皮犹如鞭炮炸响。
情势陡然生变,奕析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朝着门外奔去。我们站在宫殿外的高台上,匆忙地俯首看去,只见暗色浓重如雾,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打斗,也无法估算深夜来袭的刺客人数。夜风异常寒冷,猛不丁地扑在身上如幽魅附生。
奕析眉心微蹙,惊道:“这是行宫,怎么会忽然有刺客攻上来?”
我一生中见过的杀戮场面不少,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我现在倒是并不十分慌张,一个念头在心中泠泠地转过,说道:“要是精心谋划,皇宫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更何况是行宫。”
我不禁冷笑道:“我仅在行宫中留一日,这些刺客就来了。能这么快得知我不能回宫的消息的人不多,想想大概是冲着我来的罢。”
“有人想要杀你?”奕析眼神一沉,悚然反问。
冷风中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子,打在皮肤上有种干裂的痛楚。我无谓地一笑,短促地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萁山行宫驻守的兵力薄弱,加之我出宫时随行带来的侍卫不多。那些深夜攻上行宫的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个个武功都彪悍无比,行宫的守兵在这时最松懈,如此仓促迎敌,应对这些不速之客并不见得就占了优势,情况并不乐观。渐渐地,就有一二个刺客冲破守兵的包围,挥着刀剑向着我所在宫殿杀来,黑布蒙面下一双恶鬼般森然的眼睛,骤然就看得格外清晰。
“当心!”我看见剑锋在暗色中挑起一簇亮芒,骤然就己劈至眼前。
“大胆!”奕析朝刺客断喝一声,紧紧地护住我周身,趁着高台之势挥出一剑,打退了那名刺客。我被他罩在身后,刚才的情形险之又险,当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你没事罢。”他关切地问道。
我摇摇头,抬头看他时,却发觉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脱险的喜悦,而是透出若月华幽然浸霜般深刻入骨的忧伤,压制着无限的凄苦与无限的无奈,沉沉的哀叹溢到唇边,却化作轻绵地喃喃道;“我原以为你会好好地,原以为有些事独自忍受了就可以替你承担,却没想到你还是时时刻刻都深陷在这样的险境中。”
“我…”我看着他凄楚的面容,心底泛起不舍之意。
奕析忽地大力地握住我的手,眸心澹澹地看着我,如是在狠狠地下定决心,朝我说道;“我要带你走,绝不会让你再一个人留在这里!”
听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整个人霍然怔住。此刻,周围环伺着那么多如狼似虎的杀手,身陷一片危机四伏中,然而他却坚定而绝决地对我说,我要带你走,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风声呜咽,盘旋在我们周身,凄厉如孤鬼在呼啸哀嚎。
我眼泪莹然,这段难捱的日子中,面对日益险恶的情势,我们曾为了彼此,退让过,妥协过,隐忍过。到如今,听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一股豪狠之意自心底涌出,这万事万般,还管它作甚么,倒还不如跳出囹圄,挣脱桎梏,纵然下一刻陷入万劫不复,也要为自己活上这一回。
曾经许诺生死相随,更何惧这个?我展露笑颜,用劲反握了奕析的手。与他并肩而立时,面对眼前的险境,亦顿生豁然之意,看着底下攻势甚好的刺客,轻蹙眉道;“可是现在这么多刺客,我们未必就能轻易出去。”
“我再不会让你独自留在险境中,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回首看他,他眼中有与我同样的担忧,眼下皇宫定然已收到这里的情报,若是御林军赶来,反倒于我们更不利。
“不好!”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惊得语不成调道:“皓儿,皓儿他…”
我未说完就转首,急忙往回跑去,心焦如焚,我怎的偏偏疏忽了,此时攻上行宫的刺客,极有可能是冲着我而来,但也有可能是为了杀掉皓儿。我暂时无虞,但皓儿仅是一名孤弱稚子,眼下这样的情形哪有半分保护自己的能力。
“皓儿!皓儿!”我顾不得群裾钩绊,一壁喊着他的名字,一壁匆匆地奔向皓儿所在的房间,奕析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一路心神警惕地护在周身,为我挡开杀手的伏击。
“皓儿!”我步履促乱,冲进皓儿的房间,略略定神,飞快地扫过房中事物,触目就见到一人满身鲜血地横躺在地上,惊诧之余细看容貌,竟是贴身伺候皓儿的侍女青萍,腰腹处被利器划破一个狰狞的血口,已然是气绝。而床榻上半幅锦软软地掀开着,但床上却是空无一人,根本找不到皓儿的影子。
整个心房倒抽一口冷气,抑制不住地惊惶起来,皓儿他竟然不在房中,难道,难道,下面的猜测让我简直不敢去想。
我一时分寸大乱,情知此刻千万要冷静,但我还是揪着头发,漫然无绪地来回踱步,自语道:“怎么办?皓儿要是有什么事,我…紫嫣…”
“你先冷静一点。”奕析宽慰我道,话音未落,就有在房中搜索尚未离去的黑衣刺客,犹如两道黑影般地窜了出来,眼睛幽森如狼,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见到活口挥刀就杀。
奕析面色沉静如水,用一臂将我挡住,道:“颜颜,你先躲开。”
那两名黑衣人轻地哂笑一声,就正面迎了上来。我心惊胆颤地着着,自经脉受损后,奕析的武功已大不如前,要牵制住两人并非易事。但奇怪的是,刺客次次出招看似凌厉,但并不攻其要害,仿佛不想再缠斗下去。忽闻外头传来尖利的啸声,蒙面的两人相视一眼,如是闻听撤退的讯号般,身形齐齐朝后掠去。
“援兵已到,我们撤!”
因为有奕析护着我,我一直站在离他们三尺远的地方。当刺客意欲退走之际,我心底闪过异样的感觉,突然冲破了奕析的保护,鬼使神差地就朝前大跨一步,清喝道;“慢着!”
正要夺门而出的两人显然一惊,料不到我一个娇弱女子,竟敢拦住他们的去路。
“颜颜!”奕析看到我出人之举,惊得声嘶皆哑。
他们的眼神在短暂的愕然后随即阴冷,但似乎并无心伤我,而是蓦地挥力一掌,想要将我拂到旁边,我却是不避不闪,任凭他掌风堪堪擦过,迎身而上,伸手就去揭那人脸上的黑布,那人顿时神情大骇,狼狈地转身躲过,夺身逃了出去。
我盯着远去的黑影,瞳孔有一瞬的紧缩,奕析冲到我身边,扣着我的肩膀,忧急万分地查看我是否有受伤,半是关心半是责怪道:“你怎么了,好端端地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轻咬着唇,暗自摇头。
奕析还想再问,我挥手止住他说话,耳朵一尖,好像听见有细细碎碎的啜泣声,我心头一时又忧又喜,折身朝房中疾步跑去,手忙脚乱地撩起床幔,果然看到一个弱小身影蜷缩着,他像是受到极大惊吓的小兽,浑身发着抖,脸埋在两个膝盖里,正在呜呜咽咽地小声地哭。
皓儿,我感到心里一松。侍女青萍死了,但他还好无恙。
我勉强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意,朝那个惊恐不已的孩子伸开双臂,“皓儿,没事了,到母后这里来。”
皓儿见到是我,从床底跌跌撞撞地爬山来扑到我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揪着我的衣服,哭得更加厉害,“母后…母后…皓儿好害怕…皓儿好害怕…青萍姑姑死了…”
我轻柔着拥着那个不住颤抖的小小温绵的身体,一手挡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见青萍躺在地上惨死的景象,口中喃喃道:“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
“援兵快要到了。”奕析侧目望向外面,朝我声息平淡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奕析的言下之意,现在刺客虽然已经退了,但如果宫中的人一到,我们无论如何都走不了,想都未想地脱口而出;“我们走了,那么皓儿怎么办?”
我看着怀中惊吓过度的孩子,他此时此刻是这般依赖我,我也实在不忍心将他一个人撇下,留在这个血腥恐怖的环境中,而自己一走了之。
“将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撇下在这里,确实有些残忍,但我们难道还能带走他么?”奕析比我冷静得多,说道:“何况皇宫的人随后就到,他至多再等片刻功夫,来援救的人立刻就能找到四皇子。”
我情知他说得在理,也找不到理由反驳他,看着皓儿沾满泪珠的小脸,满是委屈地喊着我“母后”,“母后”,尽管再不忍,我还是狠狠心,掰开皓儿揪住我衣衫的小手,与奕析两入朝着外面走去,走到房门时,听到身后孩子的哭声,却拼命让自己硬着心肠不回头看。
匆忙赶至的皇宫援兵,正在剿灭那些袭宫的刺客,我们趁着空隙出去倒不难。当与奕析一同逃出行宫时,我骤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然,看着身侧之人,一颗心虽是慌乱却也是笃定,两人相视之际,均是不由洒脱大笑。
我如是自嘲道;“难怪当年爹爹老是不喜于我,说我纵然生得灵明聪黠的心性,但空有小慧难成大德,恐其失行为祸,现在想想他倒是一分都未说错。”
“后悔吗?”奕析笑道。
“悔倒是没有,只是觉得对不住爹爹罢了,毕竟他耗费多年心思,严格督促我修习闺礼,自幼不知抄写了多少涑水家仪、闺阁训言,统统都是没有用罢。”我朝他轻俏而笑,语意中掺着戏谑道:“韶王殿下胆大妄为拐走当今皇后,既然弥天大祸已经闯下丁,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甚是笑得轻松,目光向着北方一点,漫不经心地道:“还能如何,当然回我们的老巢躲一躲。”
说到这里,他微微正色,“但我们要赶紧与景平、徐碣他们会台,首要的还是先远离了帝都。”
我知道景平是他自幼一同长大的侍从,而徐碣又是极可靠的属下,于是点头说好。
见到徐碣还算顺利,但景平却是晚了一步,他来时神色满脸惊惶,谨慎地附在奕析耳边道:“皇上忽然下了手谕宣王爷进宫,恐怕眼见着要不好,王爷您要去还是不去?”
奕槿深夜召见奕析,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我踌躇不已,但奕析却是从容而笑,沉沉道:“去,当然要去,至多不过是一个鸿门宴,但我与皇兄之间,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清楚了。”
颜倾天下 就中与君心莫逆5
现在已过子夜,皇上设宴于观贤殿中,命使者邀韶王进宫一叙。我初一听到“观贤殿”三个字,心里轻微地“咯噔”一声,隐隐觉得不祥,但又具体道不明不祥在哪里。
我与奕析,既然已经许诺了同生死,共进退,莫说一个宫宴,就算是前面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陪着他去闯一闯。眼下萁山行宫遭袭,四皇子受惊过度,皇后又神秘失踪的事,宫里应该知道了,我陪着奕析一同进宫,我的身份就不宜宣扬,于是乔装成不起眼小厮模样,低调地跟在一行人的队列中。
当我们的身影被巍峨的帝都城吞没,我仰首看天,月晖已隐,只见朗星点点,清冷如一把碎钻撒在湛蓝天幕,不禁暗叹,今夜注定动荡无眠,一入宫门深似海,也不知我与他能否全身而退,收回视线之际,却蓦地撞上他清润恬和的目光,融融淡淡若此时隐去的月华,拂开夜色重重,毫无曲折地落在我的身上,我顿时感到心里安宁,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给我四时明媚的男子,只要有他在,我还有什么可担忧。
原是万籁肃静的后半夜,位于皇宫西侧位地观贤殿中却是宴席大开,珍馐野味,美酒珍醴,但宴席间无丝竹管弦助兴,亦无娥髻参差的舞姬增乐。奕槿居于正中的金龙主位,右下首唯有韶王一人,左下首依次坐着新晋丞相李生赫,刑都尚书敷昌弼、大理寺少卿秦槽寥寥三人,一干君臣就这样无言相对地坐着,自斟自酌,席间的气氛颇为压抑,无处不透出一种近乎于诡异的死气沉沉。
我易装成小厮,恭身立在离奕析约三尺远的地方,抬首的一瞬,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宴上的诸人,奕槿今日的气色较之往日好了很多,眼神疏离冷冽,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而其余在座的几位朝廷重臣,尽管表面上极力维持着平静,但从他们生硬矫作的表情中能看得出内心的惴惴不安。
在自断经脉,废去武功之后,奕析真正的伤势还是秘密,并无多少人知晓。他今晚进宫时特意坐着轮椅,由侍从推着一路进了观贤殿。右侧唯有他一人七王爷入席落座,不免显得有些孤落伶仃,他面前的一张宴桌极其宽大,铺着华贵的紫缄锦,描金绣银地流闪着煌煌然的光泽一拖垂地,紫绒锦的质感厚重,风魄不动,将云檀木的四只桌角都严实地盖住。上面满满地摆着生烤狍肉、福字瓜烧里脊、山珍刺龙芽、砂锅煨鹿筋等宫廷御用菜品,色香味皆是上上之选,然而自奕析入席后,一筷都不曾动过,就连喜鹊衔梅金壶中的酒也未饮过一口,浸在注有清水的铜锅中,底下有“滋滋”的红炭烘焙。任由一桌的珍馐美酒如同摆设地空放着,等到菜冷香减,但一直保温着的酒还是散发遒劲甘醇的幽幽香气。
双方静静地对峙良久,看谁沉得住气,也看谁沉不住气。
奕槿的眼神中蓄着隐晦的笑意,瞥过奕析面前未动过分毫的一桌酒水菜肴,声音温和但隐见不悦,“七弟为何不用,难道在皇兄这里还不放心。”
奕槿的话虽未明显的指责之意,但对面三位大臣无不是个个屏息敛神。
“皇兄明鉴,臣弟绝无此意。”奕析依然是风清云淡的神情,指骨修长的手将浸在温水中的酒壶拎起,直接搁到炭火上去烧,说道:“只是觉得这酒不够热罢了。”
三位大臣同时面面相觑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韶王此时的出人之举,一直保温着的酒还不够热,韶王这样岂不是要将一壶酒都烧得滚沸了。
奕槿高高地坐在龙座上,今日身上穿着玄色赤龙纹龙袍,身后是两列气势威仪的交叠蓝黑雉尾方扇,愈加显得他身形孤冷阴郁,如栖落在九重华绣上覆着漆黑羽翼的雕鹰。此时,他扯动唇角,漠漠笑道:“七弟一定觉得很诧异,为何朕为深夜召你来此。”
奕析手中还是拿着那壶酒,在炭火上徐徐地转动着,想让酒受热均匀。他容色澄静无澜,仿佛全然看不见眼下这暗箭周藏、步步险招的鸿门之宴,仅仅是约友在竹林篁间悠闲煮酒而已。
炭火吐出荣荣的红色火舌,舔着金壶上雕琢精细的喜鹊衔梅图案,烈红映着金黄,那是一种极端明丽而凄艳的颜色,互不混淆地投射在奕析两点深湛的眸子中。
“诧异?”他如是在细细地回味这两个字,浅笑道:“如果是在别处,臣弟或许会,但若是在观贤殿,臣弟则不会。”
奕析微微抬首,点尘不惊的眼眸,正视着高坐在御位上的男子,那袭龙纹狰狞的黑袍象征着皇权,亦是象征无可侵犯,奕析却是浅叹道:“皇兄不用再说任何话,只因为这‘观贤殿’三个字已经替皇兄将所有的话都说了。”
奕槿闻言一掌击在龙案上,尽管力道下得很轻,但在寒容萧肃后,薄怒的情绪已是显露无遗。
奕析此时说话的态度,在他看来应是既轻漫又倨傲。
“皇兄,您愿意听臣弟讲几件关于观贤殿的往事。”奕析的神色静寂,落落风华如皓月高绝任由外力都无法折损丝毫。
奕槿略一沉吟,并未说不可。
奕析颔首时,执起手旁的一只金樽,滚沸的酒在壶口凝成白气蒸腾的一线,顷刻就温温地注满了金樽,原本清光鉴人的绝佳酒液,在煮沸后有白蒙蒙的热气缭绕,他随意地勾在两指间,宛如手执着一颗大而无芒的黯淡星辰。
“好多人都说观贤殿不祥,但自臣弟有记忆以来,很多事都是发生在观贤殿中。”奕析神色中那抹恭谦,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说道:“皇兄以垂髫之年登临太子之位,当年立储圣旨就降在这观贤殿中,不过臣弟那时尚在襁褓,只是无缘看到罢了。”
奕析话落,手腕一翻,将金樽中的酒尽数倾倒,三位朝臣皆是齐齐一惊,每个人都凛凛地倒抽一口冷气。以酒倾地,那是在祭祀亡人,韶王好生狂傲放诞的胆子,居然当着圣上的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我在一旁看着,却察觉出奕析倒酒的姿势有些奇怪,他并不倾倒于地,而是将一杯烧得滚烫的酒水,顺着铺有紫绒锦的桌角缓缓地浇下去。
奕槿见到眼前一幕,盯着桌角的双目有一瞬的呆直,竟忘了追究奕析的不敬之罪,随即顾自干笑两声掩饰过去。
奕析旁若无人,接着斟满了第二杯酒,在历数往事时,他的声音平澜无波,然而,这过分的平静中,却隐约透出平日从未有过的清廖和落寞,这种情绪藏得极深,令人难以捉摸。
“皇兄十五岁那年,父皇计远日后,在四海内广发思贤帖,为皇兄招纳天下贤士。幕名而来的俊贤济济一堂,也是在这观贤殿中。当年臣弟年满十岁,正是牛犊初生,男儿豪情始萌的时候。原本母后只允许让臣弟看一眼,看到父皇在宴请群贤,竞一时忍不住跑到殿中,当着父皇和群贤的面,学那些大人的腔调喊道‘儿臣日后也要辅助太子哥哥,为哥哥倾其所能,尽心竭力,忠禀一世,绝无二心’…”
听到这里,奕槿眼中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手掌大力地挥落摆在面前的一龚玉碗玉箸,质地优良的玉器在地上霎时掷得粉碎,眉心深凝,愈加显得他面色乌沉如狂暴的雷雨压境,他朝着奕析,厉声质问道:“好啊好啊,什么‘忠禀一世,绝无二心’,朕的皇弟说得可真好,话是你说出,但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存的什么心?太后又是存的什么心?”
“皇兄今日的怒气若是仅为臣弟一人,请不必迁怒母后。”奕槿的话音未落,奕析就不卑不亢地接上声说道。
被韶王毫无顾忌地顶了一句,奕槿此时心中定然极不痛快。
观贤殿一时陷进死寂,在场的每个人俱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用力地喘。然而就在这样的死寂中,一道细细幽幽的溅水声传来,转眼间,奕析已将第二杯酒倒下,悠淡的神色若水墨画漫意勾勒出一闺宛转的流云泼墨,有着说不出的宁静与闲雅,仿佛与世无扰,就连奕槿刚刚的盛怒威压,不过是看不入眼的一颗尘埃。
远些的人看不出,但离得近些,就能发觉奕析的神情虽泰然自若,但耶只执杯的手在不经意地微微颤抖,第二杯冒着腾腾白气的酒水恰好顺着刚刚的位置,一分一寸都末移动过,奕槿掷碎玉器之声固然骇人,但是水声溅地,如冰粒落玉盘,在他们听来亦是格外的惊心动魄。
“皇兄,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母亲亦是一双出身王家的嫡亲姐妹,除了同父同母的兄弟,还能有谁比我们拥有更相近的血缘。”奕析在倒第三杯酒的时候,垂首端详着不盈一握的手中杯,轻轻叹息道,“二心?母后在执掌凤印以来,每每以继后自居,事事以已故恭淑贤德皇后为尊,何来二心?臣弟虽为中宫嫡出独子,但时刻牢记皇兄才是皇室正统,亦是事事以皇兄为尊,何来二心?”
“幼年时的无心一诺,臣弟没有违背,至少时至今日,还没有违背。”奕析眸底澹荡如湖心生烟,又如三尺深辙的碧潭敛尽重华,前半句轻邈,但后半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字咬着说完。
“时至今日?”奕槿薄削的唇锋间把玩着这四个字,含着一丝阴冷笑道:“难道今日过后,你就要破了当年之诺?”
就是这一句话,让今晚观贤殿中的气氛变得异常尖锐,仿佛泠泠七弦琴上迸出一声撕天裂地的破音。等待着,在场之人都在等待着,包括殿中那些看得见的人,还是藏身于暗处看不见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韶王的回答。
奕析的面容一如深秋荷叶凝结白霜的清冷,水声幽寂,已将第三杯酒倒了下去。倒完三杯酒后,奕析将金樽率性地扔在桌案上,任由猩红如桃花的酒液,在华贵比金的紫缄锦染下一圈污渍,用三根手指支着额角,他明明滴酒未沾,此时恹恹慵慵的神态却如同是醉了,疲倦了。
颜倾天下就中与君心莫逆6
在这一刻,忽然从里间闪出一道绯红色的袅娜身影,她意态娴雅,手执一物,就这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步步生莲地走到了观贤殿的正殿。
当我看清那人的容貌时,惊得险些就要叫出来,她是凝玉。对,我没有看错,双手执赤金酒壶,眉目盈盈地立在宴席正中的女子就是凝玉啊。凝玉今日似乎刻意地打扮过了,她平日素爱清简,常穿着青碧之色,今日却穿着一件霞绯色金风络云长褂裙,其中浅金近乎银色丝线绣着花团锦簇与双双鹧鸪,行走间流光涟涟,华美却不张扬,臂间挽着嫣色古烟纹软纱,一左一右地垂在身侧。乌发梳成流云髻,前面的头发尽数拢起,惟余高髻上一缕青丝,若流云般飘逸披落,斜簪双鸾衔寿钗,顺着乌亮的鬓角垂落九颗玉蝉珠,眉如远黛,眸似明星,一双红唇如鲜妍饱满的初绽花瓣。
我平常见惯了她穿得素净,青碧之色适宜她清丽婉秀的容貌,也适宜她温静柔软的性子,不想她穿着娇娆的绯红色亦是十分好看。其实凝玉论容貌算是中上,比灵犀输了一段灵气,更不足与紫嫣和我相较,但是她今日盛装丽容而来,竞令人由衷地感到一种惊艳,惊艳四座。
大殿之上,波云诡谲,本是男人之间剑拔弩张,本是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而她此时出现在这里,犹如绯红水莲般单薄秀美的女子,与殿中渐渐凝重起来的肃杀之气,柔弱对上铿锵,温婉对上冷血,人们除了能想到“格格不入”这四个字,霎时空白的脑中再也想不到什么。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在观贤殿设宴,臣妾资质粗陋,身无所长,但愿为皇上、王爷,和诸大人斟酒。”凝玉神色恭敬,施施然地朝身居高位的奕槿屈膝行礼,奕槿默然点了点下颚,只是微微惊讶地盯了她身上的绯衣一眼,但似乎对她的来到并不惊讶,凝玉优半旋过身,向着奕析行礼,如是不经意地她的目光,在奕析身上多停驻了半分,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向着那三位朝臣福了一福
我远远地看着凝玉,短短几日不见,她还是昔日的她,只是身上的气质竟已悄然改变,她原来胆小怯懦,事无主见,见到生人就不知如何应对,所以紫嫣提及凝玉就会面露轻蔑,甚至还不值得她一哂。但是现在,凝玉从从容容地站在众人眼前,为众人斟酒时优雅端庄,颇有几分雍容沉静的气度,何见平日的胆怯。
奕槿面容隐在平冕十二琉的白玉珠珞下,阴阴的影子在他脸上晃来晃去。凝玉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赤金酒壶,一步步朝着奕析走来,她步履踏得有些紊乱,没有刚刚那般从容,走到奕析的宴桌前时,她抬眸看到他身后的轮椅,霍然又将目光移开,来不及收拾的神色中透出窘迫之意。
我将她这些微小的失态尽收般底,一U将吐束吐的气沉了下去
“妾身为王爷斟酒。”凝玉不敢看奕析的眼睛,深吸口气,平稳了声息说道。
奕析浅浅地勾唇一笑,却是五指分开将酒杯罩住,那架势根本就不让凝玉倒酒。凝玉一时左右为难,旁侧的人都看得脸上阴云堆起,帝妃亲自斟酒,掩杯不受岂不是摆明了要拂皇上的面子,奕析此时却是潇洒笑道:“你今日的发髻倒跟她很像,她平日里常梳流云髻,只是这身绯衣怕是你自己的主意罢,本王记得她穿红色的次数是屈指可数。”
凝玉执着酒壶的手僵硬在半空中,紧紧咬着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他人面前已能做到言谈晏晏,但是却因为他的一句话,重新变回那个怯弱胆小的女子。
奕槿因隔得远,且凝玉正好背对着他,自然听不清奕析对凝玉说了什么,他喉结滚动时严厉地“咳”了一声,凝玉方才是如梦惊醒,手中的酒壶差点就掉了下去。
奕析看着御座的方向,眼眸中清隽的光芒渐渐缩成一线锐利,“皇兄,关于观贤殿还有一件旧事,不知皇兄可愿闻之?”
“当年也就是在这观贤殿中,父皇借宴会之由而毒死了晋王叔。”奕析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清朗无比,气贯丹田徐徐进出,当真是掷地有声。
殿中之人霎时个个惊悚不已,肝胆惧裂,说出这种话,可是比仰天覆酒更要来得大逆不道
“庶子!”奕槿闻言暴怒而起,用手直指着奕析,厉叱道:“你竟敢口出狂言玷污先皇清誉,枉费为人臣!亦枉费为人子!”
面对奕槿一连串强悍逼人的质问,奕析仅是“嗤”地一笑,轻松道:“做了就是做了,我并不会因为父皇的夺位手段卑鄙,而折损了半分对父皇的景仰。”
奕析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语锋陡然一转,薄唇上挑起一抹冷峭道:“皇兄何必如此气急败坏,
这么快就把‘不配为人臣,不配为人子’的罪名给臣弟扣上。臣弟倒想问了,皇兄刚刚的气急败坏,是为了臣弟冒犯了父皇,还是皇兄今日要仿效父皇当年之举,唯恐被天下人指摘说是失仁失德,所以事未成倒先自己心虚了?”
奕析性格向来如此,若是说话犀利起来,一丝回圜的余地都不会留。
“高奕析,光凭你上面的这些话,朕就可以治你死罪。”奕槿何时被这般顶撞过,登时怫然大怒,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鄢红檀木桌嗡嗡作响。
奕析却是全然不在意.微微上扬的唇角勾起一缕邪魅之笑,随即斩钉截铁道:“皇兄,你要效法父皇,但是臣弟并不打算做晋王!”
奕槿阴恻恻地说道:“今晚要不要做晋王,根本由不得你一”
他击了两下掌,顿时,潜伏在殿中多时的侍卫从暗处走出,一个个都是面色阴寒如霜,眼中闪着利芒,面相比行宫中遇见的刺客更要凶狠三分,而韶王此次进宫,身侧仅带了寥寥几人,若是与这般的强旅硬对,简直同以卵击石无疑。观贤殿占地极空阔,一下子增了那么多人,倒是并不拥挤。
话说到这一步,在场的人都看得出,皇上与韶王已是彻底地决裂了。凌晨将尽,明日的阳光在地底等待着喷薄而出的一刻,但是势如绷弦的观贤殿中,今晚的结局只能是两个,一个就是重演三十年前的一幕,就像丰熙帝杀掉晋王那样,轩彰帝今晚将杀掉韶王;另一个,就是韶王能侥幸逃出宫去,或是起兵造反,或是当成朝廷要犯被一生通缉。
绝不会再有第三个结局,绝不会
但是看眼前的力量对比如此悬殊,出现第二种结局的可能怕是微乎其微。几乎是同时,众人头脑中部凛冽地塞进这样一个念头,那就是,韶王必死!
“皇兄你要杀我么?”奕析神情宁静,仿佛是在谈论他人的生死,于己无关,“在皇兄眼中我非死不可,是因为颜颜,还是别的?”
“闭嘴一”奕槿额角育筋累累暴起,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逼出;“朕不允许你叫她‘颜颜
奕析闻言浅笑,弹了弹衣袖,“即使不叫‘颜颜’,我跟她之间还有另一个称呼。这世上的事皇兄能控制得了其中一件,难道能控制得了每一件?”
奕析的话音虽淡,但口气中的挑衅之意再分明不过。其言下之意,奕槿应也是明白,琅嬛,纵然他能依仗帝王的强权让颜颜属于他,但是琅嬛绝对不会属于他!他得到的颜颜仅是一个美丽的空壳,而奕析得到的琅擐却是我的整颗心,乃至整个灵魂,他永远都无法插足。想通的一刹那,奕槿阴晦的面容变得赤红泛紫,犹如充l血。
“我从未想过要跟皇兄抢过什么,包括皇位,包括颜颜。颜颜十六岁的时候选择了皇兄,当她对我说出那句‘先入为主’的时候,我就决定放弃了,因为我尊重她的选择,也因为我相信皇兄能给她想要的幸福。但是一转身你就把她推到别人的怀中,她生得这等刚烈的性情却要被迫和亲,内心是怎么的屈辱和不甘?你可知道在北奴先是割腕拒婚,后又一病四年,以厦后来遭受的种种磨难?”
奕析的声音无悲无喜,“后来我与她失散,再会时她却成了宸妃。我不想怨皇兄,只因为皇兄不知情,她失忆后更不知情,所以我情愿再次选择退出,可是皇兄你扪心自问,你做了什么?利用安福郡主陷害我谋逆?令我自残经脉武功尽失,下半生如同废人?这些我都忍受了,可是皇兄你再扪心自问,你又做了什么?”
奕槿一时话结,竟是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皇兄你竟如此逼我!”奕析淡然扫视四周,风云不惊地看着自己身陷重重包围中,在身形矫健的侍卫手中,一柄柄寒光凌厉的刀剑举起,只等着高位上的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磨刀霍霍,向着金龙御案的右下首,向着那个长相俊秀的男子杀去,他武功尽失,双腿残废地坐在轮椅之上,旧日的重伤还未痊愈,面容和身形显得那么苍白赢弱,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每一分晃晃的刀光,都堪堪地折射在奕析寒星般的眸子中,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彻底地绞碎,他顿时喟然长叹,语意间不经意地浸染了哀恸与悲凉,将近三十年的手足情谊竟这般不堪一击,那些说出口的话与其是对兄长阴绝的指责,倒不如是在说服自己,放下对亲情的最后一点幻想,放下罢,狠狠心放下罢,“皇兄你竟如此逼我。”
在场诸人,有颇受奕槿倚重的朝廷重臣,也有效忠于奕槿的绝命死士。他们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韶王,韶王随话一贯犀利简洁,但今日将这话整整重复了两遍,皇兄你竟如此逼我。谁都不知道韶王这话有何深意,只当他是困兽之叹,在命途将要了结之际,将一腔悲愤与澈昂统统化作这八个字。
“奕析隐忍至此,自认无愧于父皇,也无愧于母后,于兄弟情分上也是做得足够了。”奕析重重地咬了下唇,他容色极其苍白,仅有唇因用劲噬咬而鲜红如血,“既然皇兄非要走到‘煮豆燃’的一步,也就莫怕怪臣弟不留半分情面!”
此亩一出,四座哗然,多是鄙薄不屑之声。奕槿阴鸷的脸上亦是扯出一丝讥诮的冷笑,韶王已陷入重围,仅凭着身后邓几名貌不惊人、力不压众的侍从,他难道还会有反扑的机会吗?
然而,韶王俏拔的眉峰挑起清冷之意,修长而苍白的手掌轻轻拍在面前的宴桌上,那一掌无丝毫的霸力,兼之面目温和,倒像是在轻柔地唤钻在桌底下的小动物出来,“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还是出来罢,被本王当头淋了三杯滚烫的热酒,滋味应是不错罢。”
此言一出,四座再次哗然。韶王所在的宴桌之下,竟然藏着人,难怪整张宴桌从头到脚都要用紫绒锦盖得严严实实,但还是被韶王敏锐地察觉了。韶王先时用炭火将酒煮沸,又仰天覆酒,这些看似无理至极的举动,只是因为韶王发现他的宴桌下,窝藏着一个欲意伺其不备而偷袭他的人。
这果然是韶王的性格啊,明知有诈,索性将错就错,用滚烫的热酒狠狠地挫了一挫暗伏杀手的锐气。同时,也挫了一挫皇上的傲气,自韶王进这观贤臌超,韶王与皇上间一场不着痕迹的暗斗中,皇上虽未落下风,但此时被揭露出来,皇上的颜面上挂不住是肯定的了。
奕槿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了,就在这时听见利器清啸的声音,宴桌一侧的紫绒锦被霍然划开,一个精悍的人影如离弦之箭朝着奕析射去,那人目光如电,手执一技三寸短刃,此招暗潜已久,是舍命一击,是必死之技。
奕析谈笑自若,说道:“看看你这满头的火燎泡,还真是一块难得硬骨头,明明烫得很疼,就是死咬了牙不肯哼出一声。”
我心底一惊,但是想到奕析既然放任那人在他桌底下钻了那么久,就必然有应对他舍命一击的办法,心里倒也安定几分。只见奕析面色沉冷,借着袖口一掩,已将随身防卫的一柄短剑握在左手中。
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凝玉啊,凝玉自斟酒后就一赢站在奕析身边,不曾离开。那人突袭奕析的时候,她忽然尖叫一声,竞伸手在奕析的轮椅扶手上一推。轮椅带着奕析的整个身体都偏转了方向,他原本是正面迎敌,剑在左手,格挡下他的三寸短刃应是不成问题。而如今被凝玉猛地一推,他已是侧身迎敌,远不如从前灵活的右手,就这样暴露在突袭者的短刃之下,这本是电光石火间一瞬间的事,奕析显然已失去先机,突袭者阴恻惨笑,手中刃破空而至,纵然反应再敏捷也是枉然了
我不蔡瞳孔紧缩,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与此同时,宴桌的另一侧,竞又有一名精悍的人影冲出,手握一枚三寸短刃朝奕析刺去,动作与刚才那人一样地快,一样地猛,这回奕析是真正的腹背受敌了,后起的那名突袭者正好迎面攻来,奕析此时已不能多想,顺势挥出短剑将其格挡,第二人被割中手腕而一击打退,但是第一人却迟迟不刺上来。
奕析顿时觉察不对,转首时,却看到那抹绯红的纤细身影,宛若劲风拂落的花瓣朝着他的方向缓缓地倒下,而她的胸口正好插着那柄短刃,殷红的血流不住地涌出,胸口的血晕渐次四散扩大,比她身上的绯衣还要鲜红。
奕析的脸色瞬时煞白如纸,为什么那枚先至的短刃没有刺进自己的身体,是因为这个体态柔弱的女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冲上前用血肉之躯为他挡下了一剑。
颜倾天下就中与君心莫逆7
“杀!”御座上的人面无表情地下令,原本严正以待的侍卫统统冲了上来。这时,殿中响起一阵风声呼啸,平白又多了不少人影,都是奉命保护韶王,与那些人冷冷地对峙着,片刻间大殿中就亮起一片刀光剑影,双方的人缠斗在一起。奕析今晚既然敢来赴这个鸿门宴,就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看着凝玉重伤倒地,我头脑里轰然一声,再无暇顾及其他事,也顾不上会因此暴露身份。
只知道疾步朝着凝玉的方向跑去,“凝玉!凝玉!”
就在凝玉坠地的刹那,奕析从轮椅上站起将她扶住,韶王的双腿并没有残废,而且韶王阻挡下那一击狠辣的偷袭时,剑招凌厉准密,哪里有半分武功尽失的样子。可是,眼下观贤殿中杀声不止,兵器相见,情势亦是足够混乱,已没人有心思再去管韶王伤势的真假了。
“凝玉,凝玉!”我惊惶失措地跑到他们跟前,看了一眼就吓得怔住,那枚短刃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凝玉胸口的位置,而且尽没而入,只余剑柄还在体外。她伤得太过严重了,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那个致命性的伤口中激涌而出,如此大量的失血,她的脸色应是极其苍白,但是她消瘦的脸颊上却浮起朵朵的绯红,就如她身上的衣衫般,就如她心口涌出的鲜血般,绯红欲燃,仿佛是碧落之上盛绽出的绝世火烧云。她吃力地睁眸看着奕析,唇瓣颤颤地勾出一缕笑来,极是安心,极是满足,极是释然,就如春风回暖,暖阳融然,菩提花开。
我霎时愣住,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一刻,以往那些呼之欲出的疑惑终于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她多年来自甘寂寞,情愿将绮年玉貌空空抛掷,也不愿拿出-分心力去求取君王的宠爱
为什么在他在太极宫中遭遇险境的一夜,向来晶胆小怯弱、事无主见的她,能一下子拿定那么大的主意,冒着重罪擅自出宫去请太后。
为什么她不惜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下那一枚夺命的三寸短刃,纵然身受重伤,睁开眼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他无怨无悔地微笑。
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为什么,原因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只因为她爱他,颜凝玉她爱高奕析这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