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三殿下自回宫后就交由灵犀抚育.眼下灵犀怀有龙裔,无力分心照顾,抚育三殿下的原打算再找他人替之,但是无端地一拖再拖,他现在留在灵犀的甘露宫中。

先时我还不怎么在意他,但他这样一喊,我倒是略略再留心看了一眼,老觉得有些异样,心里毛毛糙糙地不平整。霍然就想起,他就是当初被我无意中撞见,由端仪领着秘密带到灵犀甘露宫中的那个小男孩!

皓儿毕竟是男孩子,天生性子里一股好动,一听到射场全部的心思都被笼络了过去,想要挣脱我的手,朝三殿下跑去,挥着手臂一壁地欢呼道:“三哥哥,等等我,我也要去。”

“别去!”我低低的惊叫一声,猛地将皓儿拽回自己身边,我突如其来的过激举止,不仅是皓儿,侍女们都被我着实吓了好大一跳。

“母后…”皓儿此时被我拉住,他歪着小脑袋,那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我,眼底的乞求和撒娇之意不言而喻,拖长着声音道;“皓儿想…”

“不许去!”我不禁蹙眉,声色稍稍放得严厉了些,道:“皓儿,立即跟着母后回宫。”话音刚落,我就不由分说地携着他的小手,往轿辇上走去。

“母后…母后…”皓儿正好玩心起,但又不敢违背我,一张秀致精巧的小脸苦苦地皱在一起,他扁扁嘴,再不情愿也只得乖乖地跟着我上了轿辇,往着凤仪宫的方向去了。

到了凤仪宫,令人带着皓儿回房间之后。湛露进内殿服侍时,跟我说起今日的事,道:“娘娘今日对四殿下说话的口气过于严厉了,毕竟他都是小孩子。”

从外面回来,用热毛巾敷脸后,才觉得被冷风吹僵硬的面部触感缓了过来,我伸手示意她莫再说,顾自清了清嗓音说道:“你替本宫告诫那些服侍皓儿的人,仔细看好了四殿下,要记着千万不要让四殿下跟三殿下单独在一块。纵然有时避免不了要相处,三殿下身边也得多几个人跟着,这事要紧,你吩咐他们绝不可大意了。”

湛露见我口气极其认真,神色顿时也肃然起来,她是在宫中经历过事儿的老人了,听我这样一说,即刻就明白过来了,放低了声音道:“娘娘这样说,莫非娘娘担忧三殿下会对四殿下不利?”

我一时未说什么,虽然觉得我如此戒备,的确有些紧张过度,但最终还是点点头。

湛露微微叹了口气,不可思议地道:“两位殿下是亲兄弟,何况三殿下说到底…也只有六岁而已。”

“三殿下不可能不知道颖妃的事。”我面容淡倦,揉着额角朝她摇头,似是感慨道;“姑姑你清楚的,是紫嫣设计害死了颖妃,而皓儿与三殿下之间,先是担着一重杀母之仇,然后才再是兄弟手足。”

湛露若有所思地点头,两根稀松的增头扭在一起,沉沉地叹出一声道;“娘娘思虑得周全。”

“你刚才说三殿下仅有六岁?他是只有六岁…”我话锋一转,目光一轮,径直看向湛露,“姑姑还不知道罢,三殿下就是我们那日撞见端仪,悄悄地进到灵犀宫里的小男孩,在端仪和灵犀身边待过人,怎么能仅仅当做六岁的无知幼童来看待?”

颜倾天下 就中与君心莫逆1

我谨慎地训示在皓儿身边服侍的人,要留心看好了四殿下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都要有人跟从着,万万不可让他单独一人。

皓儿虽年纪小,但也察觉得出身边的人看他比平日紧了许多。他一向活泼好动,不是安静的性格,这样被人左左右右地拘束着,当然感到不自在。他是曾赌气般直接向我抱怨,他说不喜欢被那么多人管着,一点都不自由。

每当那时,我只能温柔地抚摸他的头,看着他清澈无尘的眼神,笑意无奈,这让我如何跟这个小孩子解释,我无法告诉他,此举是为了防范着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无法告诉他,他的生母紫嫣与颖妃之间的仇怨,更无法给他说清楚,此时的皇宫对于他根本不是一个安适的家,而是危机四伏。

皓儿毕竟太小,他不懂。同时,我也不希望他懂。何必非要在稚幼的心上,强加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心机,于我而言,此举于造孽无异。

皓儿在我身边时,有时也会追问我关于樱若的事,他到现在还是念念不忘樱若这个玩伴,他问我,母后,大家不是都说父皇亲自下旨让樱若给明薏姐姐当侍读?皓儿常常跑到明薏姐姐那里,为什么老是见不到樱若?樱若到哪里去了,皓儿好想樱若。

当他一脸纯真地问起樱若,我表面上宁静地笑着,但心中亦是无奈与苦涩,樱若的安危始终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心上。要是樱若有事,我的余生都会活在愧疚之中,还有他也是。

黄叶儿簌簌地凋落后,留下光秃秃的枝桠,映着苍莽的天幕愈加孤峭冷寂地伸展着。转眼又到了轩彰十二年末,再过一月就是新年,这些天来雪落得愈发紧,愈发频繁,雪花莲蓬松松地飞下来,积满铺着瓦楞的屋檐,和残留着些许草根枯黄的院落,阴冷地蜷缩在那里好几日都不融化,这寒气就越加深重起来。

今年入冬的时节比往年要偏早,天气的过于阴寒多少妨碍了一些作物的秋收。此外,大概从十一月下旬开始,民间多流传伤寒之症。其最先出现在帝都城外围的曲源、桃渭一带,病情后渐渐转移到帝都城中。此病不同于以往的寒症,有着极强的传染性。初得病时为发热恶风,烦渴欲饮,水入则吐,后来胃经熏灼,饮食艰难。在轩彰十二年的年末,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就像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一时间谈病色变,人人自危。帝都中的各大医馆都是人满为患,还有从曲源等几座外城奔波迁徙来的难民,开始源源不断地涌进帝都城中。

今年帝都外围耕地因天气恶寒而致使谷物歉收,其余地方的情况还要严重一些。官府早就预计着会有放粮赈灾之事,仓禀中有前些年囤积下来的存粮,应付起来,倒还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是这一场意想不到的伤寒,实在令那些在位的官员措手不及。

年岁饥馑再加上恶症肆意蔓延,往往都是天下动乱的前兆。朝廷对此绝不敢轻慢大意,此时,太医院已派出人手,其中不乏经验丰富的国手,调查寒症起因,寻求治愈之法。然而,由于疫情波及甚广,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遏制,整个太医院倾尽全力亦是杯水车薪。皇宫中尊者如太后和帝王,下至诸妃都焚香祷告,祈求天降怜悯于民。

于此同时,皇宫各处的宫门都加紧了巡逻和防备,每一个人员的出入都要严厉盘查,以避免将伤寒病传入宫中。

本来临近新春,皇宫中应是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但眼下却是冷冷清清,各宫各府的主子平日里都闭门不出,就连偶尔咳嗽一声,或是轻微发热都提心吊胆,唯恐被当做感染了伤寒,然后就隔离起来。到那时候哪管是主子还是奴才,一旦被软禁了,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半年来,事端不断,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是几经波折,后来又遇上皇帝龙体违和。原想借着这逢年过节的喜庆,好好地将宫中半年来的晦气冲一冲。料不到骤然冒出了伤寒,若是伤寒引起的病情再控制不住,难说这个渐近的大年,就要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压抑中度过了。

鸦青色的天空撒着一把一把盐粒般的雪霰子,这日午后凝玉特意来看我.一进门就有侍女前去伺候,脱了外面罩着的石青色银鼠皮软裘,露出里面的香色斗纹锦棉衣。

正下着雪,屋子里却是暖流氤氲。凝玉睫毛上留着些细碎的水珠,朝我道:“外头可冷了,还是姐姐这里暖和。”

我携住她的手挨着金钱蟒暖榻并肩坐下,清淡笑道:“这天是冷了,你平日里要注意着些身体,无事也不必在外面走来走去,毕竟现在这时候不同往常。宫外的伤寒如今怎么样了我们是不晓得,但眼下这宫中却是到处人心惶惶。本来冬日里不慎受着风,或是冷暖不调了,有个头疼脑热,咽痛鼻塞的,也都是常有的事,但让这场伤寒一闹,各宫主子都不敢言语了,生怕跟外头的伤寒扯上一星半点,要是因此被关了起来,这冤屈说不定到死都洗涮不清了。”

“凝玉知道了。”凝玉点点头,她的目光在铜鼎透出的荣荣红光上胶了一下,似有似无地叹气道:“主子们倒还好,大不了躲在自己宫中闭门不出罢了。难为的还是底下那些要劳作的宫女太监,这天气虽冷,但上头一堆的主子,宫里不能没有服侍的人。”

凝玉如是于心不忍,纤秀的双眉微蹙道:“姐姐,我听说浣衣局那里已经有好几个宫女被赶了出去,都是因为怀疑她们染上了伤寒。太医院正忙着,无暇救治那些人,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赶出宫门,那些人都是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我眸色澄静地看着面前面容含愁的女子,如洁雅的水仙花凌空绽开一束,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并不奇怪。凝玉向来就是这样柔软的性子,最见不得残忍的事。在她看来浣衣局将那些患病的宫女驱逐出宫,实在是过于无情和冷酷了。

我漠然一笑,仅是淡声道:“若顾得自身而有暇,再顾他人罢。”

她叹息时,不经意地,秀婉的脸庞上神色微微一黯。但她眼底随即浮起先时的笑意,朝我说起另一件事道:“姐姐,颜澈和芳芷己成婚了,他们原想亲自再来拜谢姐姐育成良缘,无奈这段时间,宫中对于进出都看守得极紧,故眼下是不能来了,大概得捱到以后。”

想想自从上回赐婚之后,也有几月未见过他们,但听得芳芷和颜澈一切安好,我亦是欣然而笑,于是道:“什么‘玉成’不‘玉成’,我不过给了个顺水人情罢了,拜谢也不必,只望着他们莫辜负了彼此就好。”

就这样与凝玉闲闲地说了会话,我嘱咐了她几句后,也就各自散了。

我靠在软榻上坐得乏倦了,就站起身,隔着琉璃窗看院中的雪景,午间还是淅淅沥沥地飘洒的雪霰子,如今汇聚成茫茫的大雪,拉棉扯絮地,远处的宫室都被雪覆盖得露出隐约的轮廓,高低起伏的屋脊如同群山绵延。天色晦暗,幽微的天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却足反射出清明的雪光,如丝化雨般地透进蒙着厚厚棉纸的内室。

我默然站着许久,心中思忖着些旁的事情。想想也觉得有些奇怪,灵犀自有孕之后,一直安安静静在甘露宫中,当初费尽心思夺来的中宫实权,现在又恹恹地推给旁人。灵犀表面上看一副避世幽居的样子,但据我对她的了解,她生得那般强悍的心性,不是什么消极软弱之人,何况她手中已有了一名现成的皇子,腹中的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是一条皇家的血脉,虽说炼丹出现意外,但并不足以撼动她的地位,总的来说,眼下正是她形势大好的时候,不应消极,也绝没有理由消极。

就这样静静地快到日暮了,笼在白狐手抄中的暖炉温度有些冷了,有侍女将刚刚喂满炭火的另一个暖炉递过来,我略略抬眸,如是无意地问道:“四殿下呢?本宫好像一整日都没见过他。”

如今宫外的伤寒病闹得那样厉害,几位皇子的功课早就停了,不必日日去上书房。皓儿对于那些文字死板的经书子史,着实厌恶得很,这样一来自然高兴。但我还是吩咐了宫里人,现在这般的情势,要他好好地留在凤仪宫中。

那侍女听到我问话,低声回答道:“回娘娘,奴婢不知。奴婢即刻就替娘娘传唤在四殿下身边的青萍,青萍是服侍四殿下的人,应该最清楚四殿下的事。”

我微徽颔首,还未等将青萍唤来,就看到湛露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她神色忧急,顾不上请安就道:“娘娘,您快去看看四殿下罢。”

我顿时升起不详之感,声音一紧道:“怎么回事?四殿下怎么了?”

“四殿下像是病了,这时还正发着热。”湛露垂着布满皱纹的眼,涟连摇头道:“老奴一时也说不清楚,娘娘还是赶紧去看看罢。”

我心底轰然一震,病了?发热?这时,只听见“哐当”惊起一声,手中的暖炉滚出火亮的炭球落在地上。

“皓儿,皓儿。”我心急如焚地赶到皓儿的房间,蹲在床榻前,看到他正躺在床上,两边的眼睑微肿地耷拉着,眼睛半阖半开着,秀气的五官蹙在一起,像是极难受,一张巴掌大小的脸烧得红彤彤,令人感觉说不出的怜惜,我用手触他的额头,登时大惊,果然是滚烫的。

“皓儿!”我撂紧他一只小手,急切地唤了他几声,他现在整个人发烧得昏沉,但还听得见声音低弱,近乎轻不可闻,“母后。”

湛露重重地跺了下脚,咬咬牙劝我道:“娘娘,您不要太担心,太医随后就到。”

我恍若未听见湛露的劝慰,怀中抱着皓儿幼弱而发烫的身子,低头看着他潮红的小脸,觉得愈加心疼,我将下颚一抬,眼眸含着厉色地扫过房中诸人,冷声道:“四殿下怎么会忽然成现在这样,你们这些人又是如何伺候的?”

我平日里处事淡漠,极少有过疾言厉色。他们见我动了真怒,一个个都被我此时的气势威慑得“噗通”跪倒,顿时房中就跪了满满一地,浑身打着颤,不住地朝我磕头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湛露轻轻皱着眉,扶着我的手臂低声道:“娘娘息怒。”

先时的怒意略略消散了些,我吐出口气,放缓了声息,朝着满屋子的人道:“全都给本宫跪着,本宫问完了话才准起来。说今儿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四殿下好端端地在宫里头,怎么会就忽然病得那么厉害?”

一名太监吓得噤若寒蝉,惴惴地磕了一个头,脸上苦蔫蔫的,胆战心惊地答道:“回禀娘娘,其实四殿下午间的时候就去过凤仪宫了,回来时整个人就开始发热,后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我一听有些端倪,就示意那人接着说,他咽了口唾沫,道:“当时娘娘正与静妃娘娘说着话,四殿下就逮到那空当跑出风仪宫去了,咱们做奴才的哪里敢大意,赶紧在后面跟着。但四殿下实在鬼灵,后来…”

我摆手将他的话打断,听他说了这么几句。我已明白过来,皓儿这孩子应该就是趁着我与凝玉说话的功夫溜了出去,后来不知怎的让他甩掉了跟从。念及此处,我心间略一沉吟,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们是在哪里寻到人的?可有见到四殿下跟什么人在一起吗?”

“回娘娘,大概是在宫门附近。”那太监用力拍着脑门,露出一脸的悚然之象,思索着道:“至于跟什么人,若是奴才未看错,好像是三殿下罢,后来让甘露宫那里的人带了回去。我的天啊,这两位小祖宗真真是太顽皮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宫门那里出入的人员混杂众多,多危险啊!可是着实将奴才吓出一身冷汗!”

我听到他这样说,脸色登时白了一分,握住皓儿的手也忍不住猛地一抖。其他人都以为我是在恼怒皓儿的顽劣,只有湛露察觉出我神色之后掩藏着的震惊与骇然,她朝我摇了一摇头,想说却是未说什么。

颜倾天下 就中与君心莫逆2

皓儿当晚高烧不退,额头滚烫,四肢却是冰凉。宫人们将窗户关得严实,不让一丝风吹进来。喉咙潮热高肿,难以吞咽,莫说药了,就连水都喂不进去。宣来的太医一个一个轮着看了,回报时都说四殿下脉象微细,沉而虚浮,但不敢妄下定论。就这样捱到最后,一位太医终于颤巍巍地说出两个字“伤寒”,顿时,满满一屋子的人全部霍然变色。

皓儿那天去过宫门,说不定接触到了一些出入皇宫的人员,伤寒之症泰半就是因此而得来。这是皇宫中首次确诊有人感染伤寒,消息一经传出,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宫廷一时间更是惊惧不已,伤寒是如何厉害的病症,万一在宫中蔓延开,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即使皓儿贵为皇子,但依照眼前的情势,是断然不能再留在宫中了。宫中已决定,暂且将四殿下送到位于帝都北郊的萁山行宫调养,待到他病愈后,再行接回皇宫。

上头的主意已拿定,此事再也无法更改。自皓儿出事那日起,我整副心弦就一直紧紧地绷着,我知道皓儿患病一事绝非偶尔,定是有人在暗中设计他。皓儿身边的太监说过,在那日好像看到了三殿下与皓儿在一块,如果是三殿下,他一个小孩子不可能有如此缜密的心机,必然是谁在背后指点过他。如果我猜得不错,此人八九不离十就是灵犀。

我心底生生一激。灵犀,果然是狠辣的女子,她安稳地坐在幕后,暗中却不动声色地借助三殿下来除掉皓儿。此举若能成功,一来灵犀协助三殿下报了杀母之仇,可以由此收服了三殿下,令他对她死心塌地效忠;二来皓儿若真的有所不测,灵犀就能更进一步地掐灭让紫嫣东山再起的可能,一箭双雕的计谋。我冥冥中早就料到凭灵犀斩草除根的性格,不会轻易放过紫嫣在宫中留下的唯一血脉,不过到底还是防不慎防。

眼下,皓儿孤身一人远在萤山行宫,他尚是稚弱的幼童,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又没有人能在他身边护着。若有人此时要取他的性命,简真不费吹灰之力。就算皓儿死在行宫中,也只要以伤寒病发,药石无灵而早夭的说辞回报到宫中,况且人各有病,生死由命,死于伤寒是根本无可追查的事。

我愈想愈觉得心惊,觉得害怕,皓儿是紫嫣的亲生儿子,要是他在宫外遭人毒手,要我将来如何面对紫嫣?

然而,我再忧急如焚,也是毫无对策。心想着若是扶乩还在身边就好了,扶乩精通药理,肯定能治好这伤寒之症。我想尽办法传消息出去,将此事会知在宫外的紫嫣,要她万万留心着萤山行宫那里的风吹草动。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在凤仪宫中日日都坐卧不宁,茶饭不思,担心着皓儿的近况。大概七八日后,有太医回禀时说,四殿下的病稍稍有所起色,但是病情反复总还不见大好。

“碰”茶盏清脆地打碎在地上,冷却的茶水登时四溅开去。

“姐姐,姐姐!”凝玉心神俱惊,冲上前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看着我霎时就苍白如纸的脸,一时间吓得六神无主,几乎带着哭腔喊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虚弱地倚在她的怀中,看着明眸惴惴如小鹿的她,想要朝她轻轻一勾唇角而笑,令她安心,却是抑制不住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咳出,宛如一树盛绽到侬艳的腊梅,星星点点地喷在她的衣襟上。

“姐姐。”凝玉见到这般的情状,更是骇得肝胆欲摧,嘴唇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姐姐,怎么会这样?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凝玉此时已是心绪大乱,我心里却是异常冷静,极力地将一口涌上喉咙的腥甜硬生生地逼回去,颤颤地从身上摸出扶乩留给我的药,倒在手心一股脑地全咽了下去,过了片刻,血才止住了,整个人也慢慢地缓了过来。

凝玉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做这些事情,细白的牙齿咬着唇道:“姐姐,你这…这…”

我消瘦的双靥依然煞白无血,那种纯粹的白色,如同空洞的落雪,我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语气极淡极轻微,却是不容人抗拒,“凝玉你要记着,今日的事你就当做没看到,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凝玉脸上泪痕未干,最终还是木讷地点点头。

我感到累了,疲倦地蜷缩着身子,宫室中让炭火烘焙得极暖,那股暖意如同有形有质,薄薄的羽纱般地一层一层覆在后背上,渐渐地洇出汗意涔涔。我默然拭去唇际残余的鲜血,看来真的一次比一次严重了罢。紧扣的手指一松,捏在手中的小瓷瓶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里面的药丸已空了。

这些日子来,我原本就是忧思重重,孱弱至极的身体早已是不堪重负。现在皓儿的事,更令我添了一重心思。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皓儿,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向奕槿开口请求,能让我出宫去探视皓儿一次。

那日奕槿的精神尚好,眉宇间的阴戾之气亦是消散不少,他挥手屏退其余人等,要我一人留下与他说话。凝玉走得极慢,退出内殿时,她还满脸含忧地回头看了我好几次,生怕我与奕槿单独在一起,再发生上回的事,我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尽管安心。

龙涎香四溢充盈,狻猊绿玉香炉溢出的一缕白烟袅绕而起,乌沉沉地凝在他的眉心,他看着我淡声道:“你是皇后,这样出宫并不合适。况且,你若担心皓儿,自会有太医日日回宫禀报病情用不着非要你亲自去看一趟。”

我低着头,指尖若有若无地刮过袖口繁复的金丝凤纹,“娑娑”地响着,对于他不冷不热地回绝,我仅是坚定而简短地道:“我一定要去。”

自从封后以来,我对奕槿说话时一直自称“臣妾”,对他则是恭敬的一声“皇上”,这两个词昭示着我们身份上的尊卑有别,还有立场上的泾渭分明,我从未有过一次的僭越。但今天,我第一次对他没有尊称,而且用的还是直截了当的我。

“真倔强,你这说话的口气还是跟当年一样。”奕槿看着我,眼角蚕丝般的细纹,在浅笑时微微露出明显的轮廓,似是感慨道 “你当年也是这样倔强的脾气,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

奕槿今日是难得的心平气和,落落的话语间,依稀还是往日气质雍雅温润的男子,令人恍然觉得,这些日子来暴戾无常都是错觉罢了。

“当年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我听他说起当年,笑意疏疏,眸光泠然流转,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作何想,一句话就忽然脱口而出,道:“我没有变,变的是你。”

“是么?”奕槿闻言眉尖微挑,他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怫然动怒,依然还是淡然的口气,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你没变,变的是我?”

我的面庞如波澜不惊的平湖,朝着他点了点头。

满室清冽氤氲的熏香,一丝一丝地拨着脑仁,那些舒适安神的气息浓烈过了头,就令人感到意志疲软。奕槿似乎是极倦怠的样子,他仰头靠在软枕上,朝着我露出脖颈,喉结一动一动,如是在数度哽咽,我们之间一时安静得可怕,他霍地就坐直了身体,眼光定定地看向我,张嘴时哑着噪音道:“颜颜…”

他很久未叫过我“颜颜”,若是我没听错,他此时的声音中竟透着一丝紧张,我略略敛息,凝心听着他说下面的话。

“颜颜,你一定要凭着你的心来回答我,如果当年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我们会怎么样?”奕槿看向我的眼神是毫不遮掩的诚挚与热烈,“我们还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么?”

如果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我们会怎样?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这件事让奕槿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放不下。要是真的有这个如果,我们之间还会走到今日这一日么?

我霎时怔忪,记得曾经在宁州,奕析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然而我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一定要说?”我低垂的眸光摇曳着。

“是的,颜颜,请你一定要回答,这对我很重要。”奕槿看着我,他此时的眼神已然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在请求我,甚至在恳求着我给他一个答案。

我凄恻而笑,声音如斯平淡地说着,像是在说起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旁人,“十二年前,如果没有耶历赫的横身插入,颜卿进宫之事就已是定局,她会成为皇上最钟爱的娉妃。如果颜卿不曾经历后来的那些事,她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对她的宠爱…”

说刭这里,奕槿两个干涸的眼眶中抑制不住的燃起欣悦之色,仿佛是沉浸在某个美好而绚丽的想象中,一簇一簇明明跃跃的光芒想要呼之欲出。

“但是她终有一日会发现,皇上对她是宠多于爱,强势的占有多于真心的珍视。”密不透风的室内,漾起的幽微余香冉冉在衣,我对他所有表情都视若不见,顾自将话说完,将一口气息缓缓地吐尽,“所以到那一日,她就会后悔。”

听我说完这一句,他希冀的眼神如是被浇了一瓢冷水,“咝咝”地倏然一黯。我安然阖上眼眸,原以为这些话会激怒他,没想到他的嘴唇嚅动几下,竟是异常地沉默着。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命运以另一种方式展开,我当年会嫁给他,但终有一日,我也会后悔。这些日子来,我仔细地想过了,在我与奕槿的生命中,无论有这个如果,还是没有这个如果,我们两人最终要踏上还是各自的殊途,不可能是同归。

“是啊,是啊…”他呓语般地重复着,深敛的眼中透出苍凉之意。

我眸色悠远,宛若深袱的荼靡蒹葭上凝结着一痕白霜,幽幽道:“那么,今日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眸底涌起的感情深湛如海,声音沉沉地应允道:“你问。”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将脑海中的千思万绪都滤空,将一颗灵魂追溯到最初的澄静无瑕,说道:“奕槿,也请你一定要凭着你的心来回答我,如果当年在青阳寺,那张象征祥瑞的凤签并不是属于我的,你还会像后来这样喜欢我么?”

“凤签?”奕槿轻念着这两个字,他盯着我,唇畔溢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我道:“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么?”

我抬首,坦坦然地正视他的目光,说道:“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是对你很重要。”

“是吗?”奕槿料不到我会这样说,略略讶异。

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凤签上二十字的祝辞,字字清晰。当年在青阳寺,最初的相遇,是源自于凤签。后来在帝都,彻底的决裂,亦是源自凤签。这凤签看似微不足道,却如同细细的丝弦,始终贯穿着我们之间那一场错位的情缘。

我朝她浅浅笑,苍白的双靥因这一笑而绽开如雪清新。在那一瞬,我感到如释重负的快感,这一句话在心中埋藏了多少年,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说出口。

“你扪心自问,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一张凤签?”

奕槿眼神大震,看着我目眦欲裂,失声叫道:“颜颜!”

我的目光宁静如恒,在四目对视之时将平和融淡一直渡到他的眼中,说道:“你真的爱这个名为颜卿的女子么?还是因为,她是相师预言能为你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退一步讲,如果那日手执凤签出现的是紫嫣呢?我们两人的容虢所差无几,你是否会因此而移情于她?”

“奕槿。”我淡然无惧,就这样直呼了帝王的名字,“你仔细想过么?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了。你错了,你最初的倾心,是因为那张凤签;后来的喜欢,是因为曾经的失之交臂,或者颜卿年轻娇妩的容貌;最终强烈的爱,是因为耶历赫夺走了原本要成为你妃子的我,思而求之,求而不得,越是得不到越是弥足珍贵。”

“颜颜,不是这样的…”奕槿的神色惶恐而痛苦,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像是迷惘失措的幼童,在浓雾中四处碰撞着找不到路,他双臂死死地抱住头,想要辩解,但声音却渐渐变得低哑而微弱。

我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显得高远而澹清,而消磨尽了任何尘世的感情,“或许,你一直以来爱的并不是我,而是自己心中想象出来的美好幻影。他们说紫嫣的相貌长得像我,也说已故的颖妃性情生得像我,外人大概都这样觉得,颜卿是本尊,紫嫣因相貌而做了我的影子,颖妃因性情而做了我的影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是做了你想象中的那个人的影子。”

“颜颜,不是这样的,不是…”奕槿如是深受刺激,他想要将我拉近身边,我朝后轻轻一避,躲开了他摸索的手。他刚刚伸手来抓我时,心神受激之下用劲过猛,眼下捉了个空,近日来消瘦不少的身体险些从榻上跌落。他心知我在抵触他碰我,也不再勉强我,顾自嗓音嘶哑着喊道:“什么本尊?什么影子?你就是本尊,其他人统统是影子。我爱的人是你,是你。”

我看着他,声音中亦是激起一阵涩然,道:“我并不是本尊,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才是本尊!若你是真的爱我,何来一个貌似至极的慧妃,何来一个神似至极的颖妃。现在又宠信着灵犀和静妃,凝玉的确长得有一分像我,那灵犀的性格与我又有多少相似?你这何尝不是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

奕槿此时震愕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我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说道:“你现在明白了么?我先时问你的问题,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但对你却是至关重要。”

我没有说错,这个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奕槿却是至关重要。奕槿加诸在我身上的爱,究竟是真还是掺有杂质,我丝毫都不在乎,如同拂去衣袖轻邈无力的飞尘,因为这尘世间最纯粹最无瑕的完好爱情,我已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了。但对于奕槿,这个答案却是牢牢地缠绕了他半生的心魔,若得解,对他是一种解脱;若不解,他后半生依然还是要沉沦在,痛苦中,难以自拔。

“不是!”奕槿骤然高唱一声,痴痴地盯着我的脸道;“颜卿是你,我当年在青阳寺遇到手执凤签的少女也是你,无论我爱的是颜卿,还是那个手执凤签的少女,都是你啊,既然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区别。颜颜你在胡说,我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出来的幻影,都是你,都是你…”

他脸上扬起狂颠之态,近乎是语无伦次地,眼中霎时流露出来的卑微如同在乞求般,“慧妃,颖妃,灵犀,还有静妃,你要是不喜欢,朕可以让她们统统都出宫…然后宫中就只有我们两人,朕是帝王,而你是朕独一无二的皇后。”

我漠然看着他此刻惊惶而错乱的样子,泠然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了,我错了,我当年不该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想要借助你的实力来为颜家翻案。最后我确实做到了让家族洗刷冤屈,但同时,也因此误了自己一生。”

“不是,不是,颜颜你一定在骗我。”奕槿的疯狂之意愈盛,一连串得喊道;“你当年怎么可能会不爱我?你怎么可能仅仅为了家族而来到我身边?你怎么可能像慧妃…”

那个“妃”字尚未落音,他就遽然噤声,好像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说下去的代价就是要将往日温存而美好的表象亲手撕碎。

“我和紫嫣根本就是一样的人。”我却是从从容容地将他未尽的话说完,说道:“奕槿,请你再次扪心自问,相识那么多年,你是否真正地了解我。也许在你眼中,颜卿水远都应该是那个聪颖灵透的美丽少女,你能容忍她偶尔有一点狡黠的小心思,却容忍不了她有城府和心机。”

我将唇角一勾,徐徐地绽开一个无奈而意味深长的笑容,叹道:“你不是觉得紫嫣性情狠绝么?其实我与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紫嫣因娉婷之事逼死了薛昱女卓,又施以毒计谋算其妹薛昱茉。可是我在北奴时,何尝不是为了失子一事而逼死绮娅王后,后间接害死了她的妹妹芙娜?紫嫣为报家门之仇而杀了薛冕,我何尝不是为了报仇而亲手杀了耶历歌珞?”

“什么?你…”奕槿猛地一怔,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话全部冻结在舌尖。

我却是缓缓地抬起手,质地轻软的衣袖无声地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藕般欺霜胜雪的手臂,肌肤莹白如玉,五指纤纤若葱,完美到无一丝的瑕疵,我看着自己的手,语意清冽,“你想不到吧,紫嫣好歹还是用杀手去杀人,而我却是用这只手斩下了耶历歌珞的头颅。你震惊么?当亲眼看到我在雪芙殿上接连手刃两名刺客的时候。”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他见到雪芙殿上血溅当场的一幕时,眼中的那种错愕,那种惊骇,那种难以置信。

“这就是我,真正的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

我的目光凝成一线,如一枚尖尖的楔子般径直掷中了他最后的犹豫不决。我默然阖上眼,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但还是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绝望,淅淅沥沥地洒落了一地,再也不会完整了。

奕槿如同被魔咒魇住,他的语调时而高扬时而低沉,尖利和喑哑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诡异地搅混在一起,面目始终木然,他重复道;“错了?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忽然间,他倏然从榻上弹起,整个人变得莫名亢奋,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脱一般,原本黯渡无光的眼神,也在这时就熠熠生辉起来,带着某种无可救药的痴狂,朝我喊道;“颜颜!颜颜!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理会这些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凤签也罢,善良也罢狠毒也罢,我都会爱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忍不住想笑,奕槿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天真?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会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吗?心已灰,意已冷,你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说着重新来过。

我神情冷淡,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硬下心肠说道:“不可能了。”

当我的手脱离他的手掌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作灰黯,颓败如深秋的太液池凋尽的一拢残荷。

我静静地等着,过了片刻,他如是恢复到平日的样子,面朝里坐着,留给我一个孤峭消瘦的背影,声音冷漠而空洞地撂下一句话,“你想去看皓儿,就去罢。”

颜倾天下 就中与君心莫逆3

我从太极宫中走出,感到心神空空落落,但内心深处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我与奕槿之间长达十余年的情错纠葛,终于能在今日做一个了结。所有话都已经说尽,所有的困惑也都寻找到了残忍的真相。从此之后,我与奕槿之间再无话可说,但是我们的身份依然还是大胤皇朝最尊贵的帝后,若是这样的相伴到老,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在得到奕槿的首肯后,我随身携了少量随从,乘坐风辇一路出朱雀门到位于帝都城北郊的萁山行宫。皓儿的病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这着实让我放心许多。更者,还有扶乩易装留在皓儿身边,暗中保护他的周全。

我见到皓儿时,他正睡着,暗红云纹锦被将他小小的身体裹住,脸上的红热已退了,不过病了好些日子,原本粉嫩柔润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平日里还留着婴儿肥的下巴也消瘦得尖尖,想来病痛折腾着吃了不少苦。

我看着正兀自熟睡的皓儿,心底柔软若春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额前几缕碎发,他似乎迷糊地感觉到了,绵鼓鼓的小手抓住我的一个手指,嘟着嘴不知在“咿晤”什么,笨拙地翻了身朝里面睡去了,那情状益发令人觉得可怜可爱。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皓儿床边,任由他牵住手指。静静地想起当年在宁州的光阴,樱若每回生病时,我都是这样守在她身边,樱若高烧不退的时候,还整晚地抱着她在房中踱步,当时的忧急和担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鲜活和温热,樱若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带她应该与亲生的无异了。

过得久了,我觉得手臂有些发麻,轻轻地将手指从皓儿手心中抽出,又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掖进锦被中。做完这一切,才发现扶乩已到了我身后。

我道:“这段时间,皓儿多劳烦你照顾了。”

扶乩只浅笑,看着孩子天真的睡颜,道;“虽然他是高家的子孙,但总归是琅儇的亲生儿子,女危女画没有理由不救他。”

我早知扶乩会这样说,倒也不在意,随口岔开话去道:“皓儿最近怎样?伤寒可完全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扶乩颔首,“不过有件事奇怪,四皇子嘴里常常念着樱若,时而也想想你,我就是从未听他提起过一次琅儇。”

我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樱若是皓儿最合得来的玩伴,而小孩子天性最爱玩,难怪皓儿老是念着樱若。”

扶乩仅是笑了笑,就不再说话。其实扶乩察觉到的,我也早就察觉了,紫嫣是皓儿的生母,但不知为何,皓儿似乎并不肯与紫嫣亲近,倒是愿意多亲近他的父皇。就连紫嫣被废黜妃位逐出皇宫,他也没有过多的反应,在我身边时,也不曾追问过我他生母的去处,好像紫嫣走了,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一样,这实在令人觉得怪异。

这时,我听见扶乩说道;“琅儇性格过于刚毅冷硬,对人对事都过于严厉苛责,最缺的就是母性的慈柔,周身戾气太深重的人,怎能得到稚子的亲近?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四皇子才不愿意亲近他这位铁腕冰窑的母亲。”

我听得一时哑然,不过细想想,扶乩所说倒也不为过。

忽然间就听见“淅淅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扣着厚实的棉纸,外面渐渐有些吵嚷起来,传人进来一问,原来是下起了大雪。我来时还是晴好的日头,但这天说变就变了,铅灰色的乌云在半空沉沉地积了一层又一层,低低地垂着几乎要摩擦到屋顶,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在瞬间檐瓦和地面就全白了。

紧接着,就有侍从来跟前禀报,雪一时间下得太大,天色晦暗,加之山路湿滑难行,怕是今日回不去皇宫了。我淡淡地挥手令他们下去,我今日出宫看望皓儿,原是两三个时辰就回去,并不在行宫留宿,不过看现在的情势,天寒路险,回宫之事必得要拖到明日了。

扶乩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朝着皇宫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哂笑道;“你说巧不巧,连老天都不想让你回去。”

我眼波斜斜一动,“若是今夜雪停了,明晨出太阳,将山路上的雪都化了,终归都是要回去的。”

“出不出得来也许由不得你,但是回不回去却是掌控在你手上。”扶乩漫目看着四周,浅叹道:“你自己好好把握就是。”

“但愿如此。”我喃喃道,扶乩这些话似乎大有深意,一缕若隐若显的笑意溢出唇角。

萁山行宫中,有诸多空置的宫殿。既然仅留一晚,立刻命人整理收拾出来一间,也不是麻烦的事。雪还是继续下着,没有半点要止住的势头,打在光洁的琉璃屋瓦上簌簌作响,令人想起空寂的庭院中松子落地的声音,看样子这雪要下上整整一夜了。

夜渐深,听人回禀皓儿已睡熟后,我独自一人在房中。今日车马劳顿地出宫,我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因为我畏冷,房中的炭火燃得极旺盛,绯红纱罩的宫灯亮起,橙红色光芒映照得四周都是暖意融融,直烘得背心渗出细微的汗意。

我身上仅穿着素白底子绘柳叶缱绻纹的寝衣,孤身立在窗前,此时的萁山行宫中万籁俱寂,单单能听到结满的烛花爆裂时发出的轻微响声。湖绿色的窗幔色泽有些暗了,如是经历多时的烛火缭乱后,蒙上层脆薄的黯黄之色,让一双铜钩慵慵地挽到两侧。夜色极浓,唯有零落的几星白光挑破黑暗,其余什么都看不清,雪花就趁着暗色从九重青霄旋舞着飞落。

我心中默念着,离开皇宫了,终于暂时离开那个令我窒息的皇宫了。这里没有奕槿,也没有灵犀,没有要我虚与委蛇去应对的一切,也没有我谨小慎微要提防的冷箭。长久紧绷的心神,由此而倏然一松。这刻的我就像是一条鱼儿,无比贪恋地呼吸着短暂的清新。

在这寂寥安静的夜里,想起四面红墙高峻的皇宫,想起这段日子来发生的种种,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如同被禁锢在一场无休止的梦魇,我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牢什么,却是沦陷得愈来愈深。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想要隔绝那些痛苦的幻象。一拂满是汗水的额头,黏腻的触感又湿又冷。我的手指冰凉,一路颤抖着从侧脸滑到锁骨,然后四指一收,将半边衣襟扯开。我睁开眼朝铜镜看去,白暂消瘦的左肩上是两排痕迹鲜明的牙印,宛如两条腰肢纤细的小蛇纹身盘踞在锁骨上,与洁白的肌肤相映衬着愈加丑陋无比。

我眼神直直地看着那两排牙印,霎时整个身体都不可抑制地震颤起来。这是奕槿留下的,他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为的就是在我身上留下一个终生都无可磨灭的印迹,要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只要这个疤在我的肩膀上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忘记他。我已无法再爱他,他就绝意了要我恨他。论及爱与恨,本质上都是刻骨铭心的记住。而他爱之不得,就要用这种近乎决裂与毁灭的方式来让我记住。

深刻入骨的疤痕,尖锐地提醒着我在皇宫中发生的一切,极力想要忘掉的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有在太极宫中侍寝时那些婉转承欢的夜晚,只要这个疤痕在,我就不能忘,也无法忘。

指尖冰凉,颤颤地,一寸寸覆上同样冰凉的半边素肩。

骤然,一声悲恸的哭声硬生生地扼断在喉咙里,我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仿佛一片绕着秋风打转的落叶,五脏六腑被冷霜冻住,慢慢显现出一种冻裂前的僵硬,沉甸甸地压住心肺,逼迫得我难以呼吸,有个声音在心底嘶吼,我不要这个疤!不要!不要!

我看着铜镜中惊惶惘然的女子,面容苍白如幽魅,她缓缓地抬起手,纤纤的手指上都蓄着约二寸长的指甲,未经丹蔻染红,每一根都晶莹剔透,在绯红的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柔和若珍珠流彩。

纤指猛然收紧,朝着肩膀狠狠地抓去。

左肩登时剧痛起来,点点嫣红的血滴如艳艳春桃般染上索白的寝衣。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一声痛苦的呻吟溢出唇际。渐渐地痛得有些麻木了,我单薄的身形一个踉跄,人就失去支撑从妆台前的绣墩上跌落。

我颓然跌倒在地上,半敞松散的衣裳更加凌乱,露出整个脖颈姣好柔曼的曲线及肩膀,半边莹白,半边却是鲜血淋漓。房中极暖,但未铺锦毯的地砖却是阴冷异常,赤裸的肌肤毫无阻碍地贴上去,立即就激起一阵剧烈的寒栗。我却是丝毫不在意,就这样住凭身体袒露着,像是在刻意糟践自己一样,径直躺在阴冷的地砖上。

左肩的痛楚如是轻微了些,我目光空洞,遥遥地盯着头顶的藻井,疯癫地大笑,心底绝望地喊着,我不要这个疤,就算将整块的皮活生生地撕扯下来,我也不要这个疤,这个象征着屈辱和痛苦的伤疤。

“你在做什么!”愤怒而惊恐的女声骤地响起,错乱的脚步声逼近我身侧。我知道是扶乩,但我还是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

“琅嬛,你这是做什么,原本就是极畏寒的体孱弱质,这样躺在地上可是不要命了?就算心里再痛苦煎熬,又何苦非要糟践自己的身体!”扶乩看到我流血不止的肩膀,焦黄的脸上浮现的神情更加惊愕,她一把将我地上拽起,手忙脚乱地将已滑落到腰际的寝衣,牢牢地裹住我冻得泛出青白的身体。

我如同是一个意识虚无的木偶,任由扶乩摆弄,当她要为我的伤口上药时。我的眼神忽地一寒

将她使劲推开,短促地喊出一声:“你不要管我!”

扶乩因受到药毒,致使早年的武功全失,眼下竟受不住我一推之力,朝后趔趄着仰面摔倒在地上,她眉心紧蹙,长长地唤道:“琅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