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若拍着两只肉绵绵的小小手掌,轻快地一溜烟就跑到我跟前,童音娇脆地叫 “宸妃娘娘你看你看,樱若拼得是不是根像一匹大马?”

我容色和悦笑着,美容中流露出漾漾的暖意,看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道;“真的很像。”

在旁侧服侍的宫人们见状神色舒缓,自从我被奕槿从公主府中强行带回,在冰璃宫中大闹一场后,我整日愁恨郁结难散,再难看到有真心欢愉的笑容,就算有也不过就是樱若郡主来冰璃宫中时,寥寥难得的几次。

高舒皓白玉般的小脸一扬,吃吃地笑道:“妹妹就喜欢马,前些日子还从马背上捧了下来呢

樱若粉扑扑的脸一红,眼中含着薄怒,瞪了舒皓一眼,“三哥哥还好意思说,樱若不过就是一时抓不紧缓绳才会掉下来,你连马鞍子都爬不上去,羞羞羞…”樱若一面说,一面朝三殿下刮刮脸颊,那情态娇憨可爱。

“你胡说,胡说!”舒皓原先倨傲的脸上布满生气,想要冲上来捉住樱若,樱若却是朝他眨眨眼,像条灵活的小鱼“嗖”地钻到我身后,晃晃悠悠地偷露山半个小脑袋,仗着有我挡在前面,还朝着他调皮地吐舌头。

“你拿宸母妃使坏!”舒皓顿时气极,跺着脚喊道

“好了,好了,莫闹了。”我将樱若从身后拉出来,她嘟着小嘴,水意莹莹的眼眸看着我,清脆的声音拖得老长,“宸妃娘娘…”

我轻点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其实宫人们私下说得不假,韵淑郡主的长相并不惊艳,太后说她跟三殿下是一双金童玉女,那是老人家爱怜娇孙幼子。若认真比量,樱若在容貌上确实输了三殿下一大截,但是难得她生着这样一双灵性的眼睛,使得一张小脸俏丽增色不少。

“郡主还这样小,真的就会骑马么?”我有点不相信

樱若冲我隐秘地一芰,覆在我耳边,轻轻地道:“樱若要悄悄告诉娘娘,其实樱若不会,都是父王带着樱若。”

她甜甜地笑着,声音不由高扬了些,张开双臂,陶陶然道;“父王骑马时,樱若坐在前面,那风‘呼呼’地吹,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众人被樱若的可爱模样逗得都乐了。我亦是笑笑,心中却是说不出暗淡,脑海中却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容若神祗、英姿俊拨的男子跨在马上,灼灼如九天骄阳,皎皎如碧空皓月,清绝出尘,意气风发。或许是“阳春三月寒幕薄”,或许是“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辰光,就这样信马由缰,率性奔跑在莽莽原野。超逸飘然如仙,马蹄落处,幽花踏碎,草腥飞溅,那是如何的轻狂和洒脱。

想到这里,我疲倦地阖上限眸,再怎样,都是与我无涉了

“但父王现在忙,不大有空陪樱若了。”樱若托着脑袋,认真犯愁道:“九姑姑找不到,皇祖母整日伤心,父王也是。还是思涵表姐一直哭,皇祖母将她从府上接到身边去了。”

端雩身为帝女,公主出走一事,兹事体大。虽全城严密搜寻,但为了维护皇族颜面,绝不会将真实情由向外界透露。心中疑惑,原先一直当幼子无知,不知道这些事。不过转念想想,毕竟人多嘴杂,小孩子虽懵懂,但眼明心亮。城中百姓那里且不论,这消息在宫中哪里是瞒得住。

端雩当今太后所出,亦是韶王的同母胞妹,这份人伦之情,自是非同寻常。眼下端雩踪迹全无,而韵欢郡主林思涵是端雩的长女,太后为此对她多多垂怜,也是在情理之中。于是,我柔声宽慰道:“九公主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况且这些事无需郡主担心。”

“妹妹哪里是担心。”舒皓那时“咯咯”笑着,戏谑道;“她是想皇祖母现在疼思涵姐姐,而疏远了她,正吃醋呢。”

樱若一双明眸瞪得圆圆,“樱若才没有吃醋呢。”她皱皱鼻尖,仿佛是陷入与年龄不相称的沉思,断续地说道:“樱若从小就没有母妃,现在九姑姑找不到,所以樱若想,思涵表姐一定根难过,在场之人都料不到樱若以五岁稚龄,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叫旨是神情惊愕

片刻后倒是湛露,笑出两声,赞叹道: “难得郡主小小年纪,却肯这样一分推己及人的胸襟”

闻言众人却是低声默叹,樱若郡主自小受尽宠爱,来帝都后,得到太后额外的垂怜,疼她之心倒是让三位公主都靠后了,但毕竟世间之事并无圆满的人生中,众人皆知先王妃早逝,这或许是她到此为此唯一的缺憾。

我亲吻着樱若细碎的额头,唇间褪去了浅淡的笑意。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6

眼下离九公主失踪过去十余日,皇宫派出数千名禁军至今一无所获。公主在外一日,就多一日的凶险。太后为此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御医说太后近来出现视物模糊的症状,是万万不可再伤神落泪,韶王亲自请命去寻找九公主下落,也是不能让太后略略宽心。

七月己末,九公主依然杳无音讯。日子渐入八月,这年的中秋势必要在众人的煎熬中焦虑中到来了

端雩之事虽不全是我的过错,但是我心中一直感到内疚。我为此还特意在私下问过紫嫣,问她我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让端雩竟是如此地深恨我们。为什么端雩在激愤交加之下说出,是我和紫嫣设局欺骗她,欺骗她死心塌地嫁入林家。还有那日,她喊出桁止其实多年来属意于我,更是让我惊惧不已。

可是紫嫣却是一味地装糊涂,就算被逼得急了,她也只是冷冷地反诘一句,“端雩是个疯子,而姐姐是个聪明人,怎么宁愿信她的疯话?”很明显,她就是不想提起那段往事。

那段被我忘却的过往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我曾经以宜睦公主的身份嫁给北奴王耶历赫

经过多年辗转回到奕槿身边,桁止论人情是我的表哥,而他似乎对我存有情意。如此的纠葛缠绕其中还有什么被遗落么?

我安静地倚在软榻上,湛露姑姑给我端了牛骨髓汤来,掀开青花瓷盖头,尚是热气腾腾,她拿一色的瓷器小碗给我盛了,道:“娘娘,这骨髓汤最增气补血,您且喝些。”

凝玉将碗接过,柔声道 “姑姑,我来罢。”

她舀起半勺,细细地吹凉,然后送到我唇边。她低首时,骨肉亭匀的双颐,温润如玉,露出些微纤秀的下颌弧度。如此谨慎温柔的动作,让我想起那日,紫嫣端着一碗冰糖雪梨汤,也是这般的情景,直到那勺汤水凉透,我都紧抿着双唇不肯喝,她就强行给我灌下了一口。

想到这里,我就轻轻蹙眉,回过神来,看到那勺汤还是驻留在我唇边,凝玉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她眼神微疑地看我,良久低低唤出一声,“姐姐。”

我终于缓缓喝下去,凝玉欣然一笑,清丽的脸庞,素若幽莲绽蕊。

当碗中的汤喝下大半,我轻声道:“凝玉。”

凝玉“晤”地应声,“姐姐有什么事吗?”

我问道:“芳芷已有十九,为什么到现在还是独守闺中,就连婚约都不曾许下。”芳芷这些日子在我宫中,我慢慢地也瞧出些端倪。芳芷仅比凝玉年幼两岁,眼下也有十九了,胤朝惯例,女子年满十五,行过及笄之礼后即可依“父母乏命,媒妁之言”漩婚论嫁。以十六七岁出阁者居多,鲜有像芳芷这般到了十九尚是待嫁闺中。

凝玉轻叹道:“姐姐常年卧病,怕是不知道以前的事…”

“帝都城中求娶芳芷的人虽不能说是踏烂了门槛,但也是络绎不绝,前日东家托媒,后日西家提亲。芳芷虽己及笄,但年纪尚小,婚姻大事,仓促不得,所求者众就更得要慢慢遴选,所以回拒了不少。”凝玉道,“但求亲者中有两家特别坚持,一家是尚书府姚氏,一家是林氏…”

“林氏?”我耳朵昕到这两个字尤其敏感,林氏,岂不是紫嫣出身的林氏

凝玉说到这里,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当年林府的林庭茂公子,和姚府的姚公子一心争娶芳芷

两人俱是不肯推让,相持不下。想不到林公子竟然一怒之下,就将姚公子打残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微微惊愕,据宫中人说,慧妃行事一向严谨,当年她代替幼皇后行使中宫之权,铁腕御下,雷厉风行,她的手段严酷但不失稳重,一并清扫后宫中的种种积弊。依她的性格,怎会放任族人如此跋扈嚣张。

凝玉点头,“后来姚家不甘心,状告到皇上那里。林氏权倾朝野,又是皇亲国戚,但皇上却不曾偏私,依律将林公子发配边疆了。”

“他们两人一残一放,自从这件事后,渐渐地就少有人上颜府提亲了,一直到了现在。”凝玉黯然道。

“是芳芷自己不嫁罢,若是她想,怎会无人娶。”我思忖着,问道:“凝玉,你老实回答姐姐,芳芷是否有心仪之人?”

凝玉一怔,想不到我会忽然这样问,指间的瓷匙“玎铛”一声落在碗中。她低下头,“姐姐?

“其实那日就看出来了。”我神色温静,“湛露当时是戏言,纵然闺中女儿脸皮薄,架不住他人拿婚嫁之事来开玩笑。但能让她羞恼成那样定然是心中有事。”

“姐姐心思细腻,凝玉自愧弗如。”凝玉道,她既然如此说,就是默认了

我顺着她出神的视线看去,帷幔上绣着一双一双的贴金鸳鸯,羽翼五彩绚美,皆是以金线勾勒,泛着华贵耀目的光泽,极恩爱缠绵的样子。

“其实…其实…芳芷她属意…”凝玉垂首,纤葱指尖绞着衣袖,踌躇半响却是说不出口

“颜澈?”我口中轻轻巧巧地说出的两个字,让凝玉整张脸霎时雪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字,“姐…姐…”

我浅笑,凝玉只当我在宫中,不大清楚外面的事。但是外头的风声,哪能保证一丝都不漏到我这里来。这事虽末闹到沸沸扬扬的一步,但在帝都中的官宦世家,私底下早已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资传开了。颜氏三公子颜澈年有二十五,至今单身末娶,而五小姐空放着大好年华,却是迟迟不肯嫁。现在颜府上唯有他们两人,孤鸾寡鹊,日子久了,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出来。说他们两人暗中眉来眼去,恋情早生,但苦于兄妹的名分,不得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是关起门来,谁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那些谣传进我耳中,被一个又一个人绘声绘色地讲着,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想想帝都中那些高门贵府,钟鸣鼎食,骡马轻裘,旨是自诩名门望族。但是说起贫嘴恶舌的话来,却是比得上市并泼皮悍妇之流。

“芳芷属意的那人是颜澈罢。”我靠在贵妃榻上,将枕得酸痛的脖颈微微一侧,重复着说道我的面色沉静如水,霍不出丝毫波澜。

凝玉心中急,险些就要朝我跪倒在地上,解释“姐姐,凝玉知道现在外而的流言很多,但是请姐姐千万不要听信面之辞,认为颜澈和芳芷定做下苟且之事,他们虽然…彼此喜欢…但他们一直本本分分地守着规矩,秋毫无犯…绝对不像外头说的那样不堪…”

一番话说完,她亦是声息急促,白暂的脸颊顿时涨得潮红

“你急什么?这件事我今日提起来,可不是兴师问罪。”我伸手虚虚地扶了凝玉一把,让她坐到我身侧来,她低着头,依然还是婉默柔顺的样了。

我心中略略不忍,道 “其实追根刨底起来,颜澈和芳芷此生若不能共站连理,就是我的罪孽了。”

凝玉霍然抬酋,明亮而水灵的两丸黑眸子,眼神惊惶惴惴如小婢,道“姐姐何出此言?“

“当年如果不是我做主将你们过继入颇氏,今同他们又怎么会受到身份的拘囿。”我清浅一笑,如云霞后隐着的蒙昧月光,“罢了罢了,既然当年是我将你们领进颜氏府门,那么今同就再由我做主,将芳芷的名字从旗谱勾除…”我声音一顿,在这当口强忍下几声溢出喉底的咳嗽,“这世上的感情最难得两厢情愿,我就成全了他们罢。”

因咳嗽上涌,我最后一句话说得虚弱轻浮,就连笑意也是虚弱轻浮的,含着难以言喻的疲倦和寥落,这世上的感情最难得两厢情愿,这句话到底是说给凝玉听,还是冥冥中说给我自己?

“最难得两厢情愿么?”她怔忪道,那一瞬间,我清楚地霍到,一直萦绕在她眉宇间淡淡清愁,骤然扩大成不可抑制的忧伤。她的思绪仿佛抽离得老远,良久回过神,发白的面容上,红晕般地蕴开欣喜之色,追问道 “姐姐说的可是当真?”

我轻轻点头,道:“反正不是亲生兄妹,隔着一道伦常的藩篱,索性就名正言顺了。他们游没有做错什么,难道真要被人家指指戳戳一辈子。”

“芳芷那丫头要是知道,岂不是要高兴得疯了”凝玉长叹道 “他们两个也真真坚持,颜澈笃定了不娶,芳芷也笃定了不嫁。虽不能结为夫妻但是只有他们两人在颜府上,清清静静地互相守着到老,不在乎外面怎祥。当初芳芷这样跟我说时,我也被她吓了一跳,口上劝阻,心里却有几分佩服和艳羡她…”

凝玉觉察到失言,忙掩饰过去,“今日姐姐肯做主,她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看得出,凝玉是真心地为芳芷感到欢喜,但是她向来就不是擅于隐藏情绪的女子,尽管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还是遮掩不住她的欢喜中,有三分的强颜欢笑。

我眼神澹然地看着她,这个在我眼前极力自持的女子,清丽的容颜,锦绣的年华,一脉温婉如水的性情,或许她也如芳芷那样,有过一段深藏于心,不可示于人前的感情,却是不曾有芳芷的幸运,能得到一人,来成全她的圆满。

想来觉得自嘲,颜卿你何时变得如此感伤。是因为惋惜端雩,还是在推己及人?

临近薄薯,夕阳西垂,如血的日头被吞没到余下细细猩红的一勾,没有漫天流霞,天色很快就深黯下来,一顶青鸾翔彩云肩舆穿过层密花阴,在一座巍峨宫室前停下,我扶着湛露的手下来,湛露觑着我的脸色,声音微沉地道 “娘娘真的要去么?”

太极宫在渐深的暮色中,将它高大的轮廓衬托得愈加如山峦险峻,我迟疑着,要不要进去。那是奕槿独居的宫般,我今日来也就是为了芳芷一事,外面兴传颜澈和芳芷的谣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即使他们并无血缘之亲,但毕竟于礼法不容,是为帝都的上层名门所鄙弃,这些年来又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这样下去他们迟早难以在帝都立足。

眼下我存意成全他们,将芳芷的名字从颜氏旌谱勾除。这话说来轻巧,这事做来也不难,只是就算如此,流言根深蒂固,未必就弹压得住外头人对他们的偏见,反而整个颜氏都要被诬蔑一口自遮其丑。

前些日子湛露说的玩笑话虽无心,但却是真的有几分道理。若是真的能得到皇帝允许,甚至赐婚,再狷獗的流言也会被一时肃清。

他们现在年轻气盛,不在乎人言。可是,他们哪里晓得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厉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晚风拂过鬓角衣袖,落落然地吹过去。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简直可笑,想起那日在冰璃宫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过“从此断然不与他共处”的话,那么狠,那么绝然,不留下一分回圜的余地。今日我为何又要回过头求他。不过想想算了罢,算了罢,我还计较什么,还执着什么,且不知往后还剩下多少时。趁着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再为颜氏中几个弟妹做最后一些事情,也算是不辜负了当这个姐姐。等到日后有心无力的时候,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就这般想着,便扶着湛露的手走了进去。

颜倾天下 风烟错莫雨垂垂7

太极宫中,鎏金雕蟠龙翔空的烛台上,燃着小儿手臂粗的巨烛,晃晃地照着一室的明亮,这种蜡烛里面灌着冰片和术樨香屑,燃烧时无一丝烟油之气,倒是弥散开怡神清冽的香气。

轩彰一朝的后宫中,宸妃进宫三年,于子嗣无半点功劳,出身高贵,但其家族并无像林氏那样把握实权。皇上却是力排群臣非议,执意立其为后,当初为这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宫闱流言纷乱。

在外人眼中,当筹备多时的封后典礼被猝然取消的那刻,应该就是宸妃失宠的开始,后来皇上寥寥去过几趟冰璃宫,出来时听御前服侍的人说皆是面色郁沉。宫中的嫔妃在面上都不曾表现出来什么,但定是怀着鄙夷和嘲弄来冷眼旁观的心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想想在宸妃跟前的慧妃,凭借着惊为天人的美貌,和凌驾于寻常脂粉妇人的见识和智谋,在宫中宠冠一时,更诞育一名皇子。当初遭遇冷落,亦是在风头正劲,即将问鼎风座之时。

我想起那些官人们私下传言,都说宸妃像慧妃,宸妃如今走上的就是慧妃当年的老路,但是宸妃还不若慧妃,慧妃再怎样后半生都有儿子傍身。而宸妃无儿无女,若是走在皇上前面还算有福,否则注定了余生就要当是孤苦伶仃的太妃。

我对此,皆是付之一笑。那些人就喜欢凭空臆测,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跟紫嫣其实是不一样的

从侧门甫一进去,在外阁中我就看见了灵犀,心中不由微微惊愕

她此时一身香色莲纹家常衣衫,伏在外阁的一张红漆斗纹小桌上,伸出玉葱般修纤的指间,拈着三枚逼宝天元,她全神贯注地将其抛上去,三被银钱“玎玎”地落在桌面上,寂静中,银钱落地的声音格外的空灵清脆。

我止步,看她一连抛了三次。我对此虽不甚了解,但是模糊地想起易经中好像就有用铜钱推算卦象。我心知灵犀师承谪仙人清虚子,通读经书子史精道学,晓医术,绝非寻常女子可比,但是料不到她还会测卦。

“宸妃姐姐。”她抬起头时,眼角漆点般的一颗堕泪痣,恍恍地带过一道暗影。她浅笑看着我道,那般安闲恬然的神色,仿佛她就是坐在这里等着我来一样。

我轻应了一声,就要向里面走去。灵犀落落然起身,上前挡住一步,恳切道:“姐姐可是来找皇上,只是皇上现在正与吏部的敷大人谈话,姐姐司否等等。”

我侧目看着她一眼,道:“今日好巧,倒像是妹妹特意在这里等着。”

我这话说得露骨,灵犀面色一赧,低下几分声息,言辞柔顺地道:“姐姐是介意婉辞在这里么?若是如此,婉辞今后愿不踏足太极宫。”

“姝妹言重了。”我刚刚出口的话,不过无心。倒是让灵犀误会了,以为我觉得她跟奕槿走得过近,而心存芥蒂,说完就朝里面走去。

灵犀低呼一声,还来不及拉住我,急忙忙地跟着我追上来

内殿中,我们在足有六丈高的九道金龙屏风后站定,透过繁复的雕花镂空,可以看见澄泥金地砖铺成一大片空敞的平台,紧密得毫无一丝缝隙。奕槿是坐在屏风正中的龙座上,背向着我们看不清楚,只能看见明黄龙袍的一角,还有些许平冕垂下琉珠的清冷光泽。

底下站着一名朱袍玉带的官员,五十余岁,须发花白身形矮胖敦实,眼睛却是饱含精光,略略朝外突起,一看就觉得是谙练官场之人,想来应该就是灵犀所说的吏部敷大人。

那位敷大人面色肃重,端正而立,徐徐地说着。而奕槿随话语调淡淡,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之意

灵犀在我身边,慵甜一笺,轻轻哂道:“皇上今日早朝后,就与诸位大臣在御书房的内阁中商议政事,一直到了未时才散。皇上劳碌一日,近来正为着九公主的事烦心。眼下都快申时了,这位敷大人还是有事启奏,可见是个没眼色的。”

我却是不理会灵犀说什么,听见奕槿微带倦意地说道:“敷爱卿,当年滇南动乱时,前胥州节度使李崇虽无叛国实据,但确有私通滇南之嫌,朕如此处置他,亦是平臣意服民心,此事不必再议,爱卿也不必再为李崇求情。”

“吾皇英明,老臣无话可说,李崇是因涉嫌私通滇南而获罪,但是…”敷大人屈膝“噗通”跪倒在地,显然还是有后话。只见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上,却是掩不住神情激昂,“但是七王爷…轩彰九年到十年间,七王爷曾数次秘密南下,一路刻意隐蔽行踪,所往之处正是定南王统辖境内,这又该如何追究?”

骤然,听见极响亮地“碰”一声,像是有什么镇纸之类的东西被掼在龙案上,裹挟着主人的愠怒和不满,震得那些整齐堆叠的奏折齐齐一跳。

“敷昌弼,你身为六部尚书之一,朕尚不曾追究你于李崇一案的失职,竟然还有胆子来弹劾皇室亲王!”话语间,怒意大有积重之势。

敷大人神色一凛,跪在地上,腰杆愈加挺直,叩首道;“皇上息怒,请客老臣慢慢讲来。想定南王数十年来雄踞南方,掌握兵权,断断不容小觑。皇上深知此处厉害,势必要避其锋芒。自登基后,对于定南王种种逾矩之恶性,都佯作不知。但是当年朝廷剿灭滇南叛军,前后不到一年,试问以定南王的实力怎会如此不堪一击?更者传言定南王多年来培育私兵达三万人,其纹饰皆为虎贲,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当初派出的暗探都证实确有此事,但为何我军从讨伐伊始,到直捣滇南内府,就从末遇到一个,岂不怪异?”

“朕当初亦是觉得奇怪,滇南是多年的心腹大患,那时铲除似乎也太轻易了些。”奕槿冷哼道

“皇上应知道,定南王一生功绩彪炳,却是年迈无子。当年先帝曾有意让尚是幼年的七王,过继入定南王府,后来终归不了了之。后来七王年纪渐长时,先帝曾让七王在定南王身边历练,其关系非比寻常,绝非仅以叔侄一概而论。滇南动乱时,七王理应避嫌,却是数次秘密南下。”

“虎贲军三万余人不翼而飞,还有,当年搜遍王府,都未寻得安福郡主和小世子的影子,老臣纵然心中愿相信七王坦荡,却是不得不疑惑。”

“够了!”奕槿听得有些厌烦,明黄广袖翻动,似乎在挥手让他无需再言,“朕相信七王,他绝不会因私行事,背着朕去暗中襄助乱党。”

“因私?”敷大人面色忽转阴寒,一字一顿道:“皇上,若是郡主与小世子一事,能说是为着与定南王的私交;若是虎贲军一事,却不知是否为着自己的私心了。”

奕槿沉郁无言,殿中徐徐地散开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混着冰片的清冽,逼得人神智明晰

“当年先帝就是太相信定南王,念及同发一枝、共出一脉之情。多年来听之任之,才会致使定南王自恃功高,蔑视朝廷,甚至有觊觎帝都、窥视大宝此等不臣之心,酿成日后不得不兵戎相见之祸事。”敷大人顿一顿,说道:“皇上顾及太后,素来对七王格外优容,但老臣愚诚进言,绝不可过于放纵,免得日后…”

“敷爱卿过虑了。”娈槿厉声打断他,听得出声音中透山沉部和冷漠

敷大人匍匐跪在地上,直呼道;“皇上,老臣所言皆属实,字字甸句绝非虚妄之辞。况且,老臣是为臣子,而七王是为天潢贵胄,老臣若是存心诋毁七王,于老臣又有何益?老臣对皇上可是一片天地可鉴的赤胆忠心!”

奕槿命他退下后,看着那道朱红的人影渐渐消失在殿前,灵犀漫漫然“嗤”地一笺,道;“那帮老顽固整日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末了还要追加上-句‘赤胆忠心’,真真是要烦死人。”

宫妃绝不可非议政事,而我们两人撞见君臣议事,不回避已是有失妥当。但灵犀却是丝毫不觉什么,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随意说道;“先前不是婉辞存心编排他,而是这位敷大人当真担得起‘不识眼色’这四个字,谁不知道姨母极疼爱表哥,眼下遇上九表姐一事,正心烦着,他倒好选了这时候来讨晦气。姨母不知道也罢,若是知道了,仔细着能轻便地饶了他。”

我对于灵犀的话惘然末闻。

“宸妃姐姐。”她凝眸看向我道。

我怔怔着,她唤到第三声时,我方口中轻“呀”一声,回过神来

灵犀见状勾唇而笑,忍不住要打趣道:”宸妃姐姐怎么也学着静妃的样子老爱走神,让人见了,都要道声不愧是姊妹,静妃容貌难得有一分能像姐姐,这性格中也有两分像的。”

我却是未言,唇际含着的一缕笑亦是隐晦。刚刚敷大人进言弹劾韶王,奕槿明明将其统统驳了回去,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漫出一丝隐忧,最终如烟般散化入涟涟清满波纹,了无痕迹。

我转身离去,灵犀眼尖,挽住我的手臂问道;“姐姐如何要走?”

我甩开她的手臂,顾自走了出去,刚走出内殿,却是驻足道:“劳烦妹妹一事,替我转达皇上我意图废去幼妹芳芷颜氏女儿之名,并期许颜澈和芳芷两人择日成婚。”

灵犀姣白的脸上掠过一线惊异之色,其实难怪她如此反应。颜澈和芳芷两人虽无血缘,但到底都是义兄妹。若是成婚,即使不违背伦常,也是于礼法而抵触,多少会被世人指摘。

随即,她眼底收了惊异的神情,欣然关道:“家门逢此大喜,婉辞倒是要先贺喜宸妃姐姐。”

“你既然有事而来,为何就不愿亲自见朕?”身后有低沉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将我们两人都唬了一跳。

回首看到奕槿负手而立,鹿皮底靴子踩在地砖上声音极轻,随行的内监亦是屏气敛声,我们顾自说话,竟是走近后方才发觉。

奕槿平静雍雅的面庞上看不出分毫喜怒,灵犀觑着他的神色,浓密如扇的羽睫下眼波簇然跃动,跪倒在地道;“请皇上恕罪,婉辞和姐姐不慎撞见皇上和朝官议事,一时疏忽礼仪而忘了回避。

姐姐本是要见皇上,却不知为何忽然要走…”

我心中暗笑灵犀,她平日在奕槿面前随意惯了,莫说什么撞见朝臣,就是一时兴头上来,对于政事说上两句见解亦是常有的事。奕槿从未与她计较过,反而觉得她确有过人之处,何时见她这般正经地请罪,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方刚说出的一番话也是多少有些牵强在里面。

此时,灵犀和内监皆是识趣退下。奕槿走近我,他的目光凝在我身上,眼中似有希冀和隐痛一如此刻重重帷幕间射进夕阳残影的稀薄金光,良久喃喃道:“颜颜,你终于肯见朕了。”

“皇上既然刚刚听见了,请问可否应允臣妾?”我淡淡地道。

“颜氏族中的事一切随你,就算休若要朕降旨赐婚也能答应你。”奕槿说道

“臣妾替两位不成器的弟妹多谢皇上。”我眉色婉顺地屈膝行礼,道了声“退”

奕槿瞳仁一缩,上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挡住我正欲离去的脚步,我抬眸正好对上他滞苦凝涩的眼神,道:“颜颜,你今日是为旁人而来除却这些,难道我们之间真的那么无话可说吗?”

我的眼珠明净剔透,极浅地透出一脉苍莽落世的赢弱。面对这个在我生命中强行占有夫君名分的男人,时至今日,或许真的是无话可说罢。

我口口声声地称他“皇上”,口口声声地自称“臣妾”,在常人眼中,这是宫妃要操持的最起码的礼数,然而在他听来,却是无可挽回的生疏和冷漠。

“颜颜,你到底要怎样?”奕槿问我道,他的眼神兜头兜脑地迫住我,容不得我一丝一毫的回避

我容色清冷,答道:“我没有想过要怎样,我现在不会寻死,也不会离宫,就这样安安份份地在宫中老死或是病死。”

“颜颜,你冷静一点,不要再说这种赌气伤人的话。”奕槿蹙着眉心,“你今日肯来,朕还以为你想通了,没想到还是这样…”

他话音一滞,有些说不下去,喟然叹道;“我们日后岁月还长,就算往日的心结难解,难道要直这般冷战下去。”

“往后岁月还长?”我笑意消沉,淡嘲道:“人人皆道吾皇万岁,皇上承命于天,处高峻之位,居域中之大,千秋百世都是皇上的,臣妾命如风烛,随时而熄,不敢奢望岁月长久。”

奕槿极力想要与我和解,他的真心殷殷切切,然而我却执意用冰冷筑起一道隔绝的墙。那些说出口的话,字字句甸,都是在激怒他。

“颜颜!”他箍在我手臂上的力道一紧,俊挺的面容伴着紊乱的气息靠近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

我摇头,齿间泠然道;“我不值得你苦苦追索一个原谅,你也不配为着一场欺骗和愚弄的感情而讨回一个原谅。”

“说得好,说得好,原来在你眼中,我给你的感情就只能是欺骗和愚弄!”奕槿骇然而笑,他几下拊掌,神色间是说不尽的苍凉和寥落,“到底是你不值得,还是我不配?颜颜…”

他这声“颜颜”唤得我有些怔忪,我想起上回相见,好像已有半月有余。他一次又一次地亲自来冰璃宫,皆是被我以各种理由搪塞不见,就算见了,或是冷颜冷语,或是相对无言。我对他的漠然和疏远,时时刻刻地消磨着他的耐性。

我有我的固执和倔强,他亦是有他作为帝王骄傲和尊严,他先前肯如此委身下气地对我,已是他的极限。

“臣妾告退。”我淡声道,这回他没有再留我,疲倦而无言朝我挥手,就让我下去了。

颜倾天下风烟错莫雨垂垂8

我做主将芳芷之名从颜家族谱中剔除,改回本姓张氏。那日,芳芷半跪着伏在我膝上,哭得涕零如雨。我看着她喜极而泣的样子,眼皮哭得彤红,目光却晶亮如星,想要说话却是数次哽咽。

我唯是淡然而笑,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发说道:“傻丫头,既然有这个心思,早就该告诉姐姐了,难为你们两人隔着咫尺天涯,却是苦了那么多年。”

芳芷抬起迷漾泪眼,咬着下唇道:“芳芷不想让姐姐为难,而且芳芷也从未觉得苦过,就算不能共结连理,能彼此相对看着守着,也就足够了。”

“真是傻话,有什么好为难?”我道。看着她坚定的面容,恍然觉得她眼神中的倔强有一分像

她止住眼泪,道:“芳芷和颜辙拜谢姐姐成全之恩,日后定要报答姐姐。”她整敛容颜,退开两步,豁展群裾,神情极其郑重肃然,朝我一跪到底。

颜辙因是男子,即使获特许进宫,与我相见时也只能隔着层帘子,此刻,他亦是如芳芷那样,朝我长身而跪,将额头抵住平摊在地上的手掌,这是最崇敬晶恭谦的礼节,只献与君王和父母,今日他们却对我行如此大礼。

我扶着芳芷起来,勉强笑道;“你们过得好也就是不辜负姐姐的心意了,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

看着颜澈和芳芷携手出宫去,那日的天光晴好,外面日头极盛,却是也盛大不过他们含情凝睇时眼中迸发出的脉脉情意。今日青春少艾,夫妻结发,他日暮齿之年,相携终老,或许是人世间的最寻常,也是最难企及。

我倚着门廊,看了他们许久,直到有玉笙轻叹一声,上前劝我莫沾染了暑气,方是肯进去了。

此后大概三四日,奕槿亲自下旨为颜澈和芳芷赐婚。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觉得心中宽松不少,圣旨已出,他们从此也就无需为流言所累。此举亦是引起宫中诸人纷纷侧目,原以为宸妃就此在宫中沉寂,谁想得到皇上一转眼,就可以赐予她的旗人如此殊荣,帝心高深,委实难测。

日子渐渐到八月中旬,中秋宫宴已近,这是自轩彰十二年始,太后五十寿辰后,又一颇具规制的宫廷宴会,是为皇族阖家团圆,更是祷祝今年秋收满鼎,府库丰盈,国运昌盛,民生安泰。

皇宫中近来烦心事多,奕槿的意思是借佳节之喜庆,好好冲一冲宫中郁积的阴霾晦暗之气,宫中之人都是极会察言观色之辈,因此底下办事的人无不是手脚殷勤,将中秋宫宴准备得里外周全,先是浩浩荡荡地到御龙台祭天,庆贺丰收,礼毕,宴席间除礼乐坊歌舞,还有杂技百项,譬如角抵戏、蛮牌、甩棍、寻橦、吐火、狮豹、掉刀、找鼎等,此等多源自民间杂耍,后经多年推演,独创风格,渐成气候,开始盛行于贵族宫廷,为闲时戏遐。但于深宫嫔妃而言,大抵都是平日不易见到。

中秋宫宴同上回太后寿宴一样,设于雪芙殿。雪芙殿临水而建,依据这不可多得的地利,还安排了水傀儡、水蹴鞠,这更是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

八月时分,正是美蓉盛开的季节。置身雪芙殿中极目眺望,满眼是大捧大捧的雪色芙蓉,簇拥挨挤,争相盛绽。雪白婷婷,墨绿卷卷,漫漫然仿佛要与逼仄成一线的天际相衔,这般昂扬勃发的势头,甚至都看不到掩在花叶底下一波一纹的碧水,蔚为壮观,瑞气氤氲,堪比瑶池仙境。

高氏皇族子孙众多,枝长叶曼,难得有共聚一堂之日。漫目看去,殿中济济,都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他们都是东胤开朝皇帝贤祖帝的子孙,若追溯得更深远些,他们都是西胤第一位君王元始帝的子孙。

而那日太后却是因病未至,众人心底都跟明镜似的,但都不敢明言。太后是在为愠恼九公主出走一事跟皇上怄气,存心不给面子。否则如此重大的日子,太后贵为天下万母之尊,就算身体再不适,稍稍地露一下脸,虚衍一下场面,总不会也拿不出心力应付。

奕槿对此心知肚明,他也是能沉得住气的人,涵养深厚,心申纵有抑郁不快也不会形于颜色。宫宴上因太后缺席而带来的尴尬,在觥筹交错、欢声如雷中暂时遮掩过去。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连续三位前往阴山行宫延请太后赴宴的使臣,皆是无功而返,面有难色地向奕槿回禀。

我轻轻一哂,却是能体谅太后此番悲凉荒芜的心情。纵然她秉性温和宽厚,纵然她是世人眼中雍容高贵、端庄娴雅的太后,而她现在仅是心忧女儿去向的寻常母亲。要她隐藏悲伤,要她合宜得体地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和一群血缘寡淡的人共贺中秋,而与自己血脉相承的亲生女儿,却是踪影全无,生死末卜,这些要这位年迈病弱的女人如何做得到。

直到第四位使臣出去时,我忽然出声,喝住那人道:“不必去了,太后今日断然都是不会来了,除非…”我话锋一转,“除非能找到九公主。”

“颜颜,你不要管这些事。”即使此刻心情沉郁难舒,奕槿还是尽量温和地对我说话。

“中秋佳节,月团圆人团圆,唯有太后与公主不团圆。就算来了又如何,触景生情,徒增伤感罢了。”我在奕槿异样的眼神中,将话顾自缓缓地说完。

奕槿闻言轩一轩眉毛,薄削若刃的唇锋紧抿,他看了我良久,最终耐心地说道:“颜颜,今日不单是家宴更是国宴,国之团圆,自然应先置于家之团圆。今日皇族宗亲难得聚首,而东后母仪天下,却是百般推诿不至。让那些旁系宗亲藩王,如何看待我嫡脉皇室?再说四月底寿辰之时,人人都看山太后精神尚好,容光焕发,现在不过三月余的功夫,就病得连露面都难,你觉得有人信么?”

说到这里,奕槿指腹抚着金龙酒撙上繁复凹凸的花纹,声线低沉道:“何况阿九之事,朕心里亦是不好受。这些日子来,朕派山的人有增无减,就是希望能将阿九找回来。”

我浅淡而笑,轻声道:“原来皇上所在意的——是嫡脉皇室的体面。”

我本是叹息,想不到一句话脱口而出,竟就是毫不遮掩的挑衅,“有增无减?那么敢阿皇上一句,皇上如此忧心如焚地要找回九公主,是单单担忧公主,还是唯恐公主以女子之身漂泊在外,万一遇上不测之事,会污损整个皇室的体面。”

我在“女子之身”和“不测之事”上都刻意加重语气,奕槿绝不会听不出里面深藏的意思。我不知高氏的宗亲藩王中反应如何,但是宫中诸人皆是在私底下说,眼下离端雩山走已有二十来日,都到了这时候还是找不到,倒真是凶多吉少。更有甚者还窃窃说,这端雩不若是死了,若死了落得清静干净,若是活着,万一真有什么不测之事,到时候整个皇家都落不得清静,落不得干净,传出去还要沦为天下的笑柄。

“颜颜,你的脾性这是越来越乖戾。”奕槿压低声音,此时毕竟是在宫宴之上,我们之间说话到底不好让旁人听见。

我看到奕槿眼角肌肉轻微搐动,他原先心绪不佳,现被我出言一激,已是隐隐含怒,只差了要怫然发作。

灵犀就在旁侧,见到我们如此,她笑着道:“姐姐刚才的活说偏了,皇上一则为人子,当然心系太后凤体安康;一则为人君,当然更要心系整个皇族的体面。”

她前面的话说得郑重,后面的话却是有意要插科打诨,“姐姐是极聪明的人,却有言不及义的时候,难得能被婉辞逮住了短处,姐姐还不赶紧自罚一杯酒,省得婉辞等回就变卦,想山更刁钻的法子来罚你。”

我看了上官婉辞-眼,见她先是煞有其事,随即神情转作促狭,冥思时微扬起红润的唇瓣,浅笑间漾漾而出的是一抹说不山的娇憨。她不愧是灵犀,口齿就是要比旁人伶俐些,几句得体大气的言辞挟着看似无心的玩笑话,不着痕迹就将僵持的气氛缓了缓。

“颜颜不能喝酒,就免了罢。”奕槿面朝灵犀,淡淡地说道。

灵犀不不顾奕槿阻止,她素手执一把镶嵌珊瑚珠象牙壶,给我满满地斟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