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溱和萧副将对我投以感激的眼神。

是的,总有一个人要顶着风口浪尖站出来为大家说话,饶是我如斯伟岸之人,偶尔也觉得自己的历史使命太过沉重。

用完膳,范天涵与萧副将在书房里苦劝白然招安,我在一旁翻《聊斋志异》,范天涵谈公事很少防着我,反倒是我常常听着觉得没意思便走开了。

白然这厮是打太极的好手,无论他俩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笑盈盈地答你们所言极是,待我好好考虑。

范天涵较聪明,早早收场,立于我身后看我翻书。

倒是萧副将这死心眼的孩子锲而不舍苦口婆心的规劝着他,若不是二者年纪相差不远,以他那付忧心忡忡的模样,我都要怀疑白然是否他流落在外的骨肉。

“翻页。”立于我身后的范天涵突然戳戳我的脑壳。

我扭头瞪他:“我尚未看完。”

他睨我一眼,很是不屑的样子,道:“真慢。”

我懒得与他计较,自顾津津有味地看着。

他似乎等得很不耐,不时拉扯一下我的发,最后竟没品到开始讲这一页究竟讲了什么故事。我气得牙痒,若是他讲故事像小六儿一样有趣也就罢了,他讲故事又简短无趣,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他用了几句话概括:“王生贪色,被妖掬心而死,妖为道士所擒。其妻为救王生食乞儿痰唾,得救。真傻。”(《画皮》)

一个妇人感天动地的爱情被他三言两语讲得无谓且不堪。

我气得直想挠他。

正笑闹间,我忽然觉得气氛一阵诡异,抬头一望,萧副将与白然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俩。

我面上臊了一臊,咳一声收回捶在范天涵胸口的手,缓缓地合起书道:“将军伤得不是很重,尚能受我一拳,可喜可贺。”

话音一落,屋子里三个人同时现出错愕的神情。

我干笑几声,道:“你们慢慢商讨,我先去歇着了。”

我前脚一踏出门,屋内就传来哄堂笑声。

娘亲,丢人丢大了。

一出门拐角,在庭院里就撞见着搂着赏月的小五儿小六儿,他俩落落大方地与我打了招呼,继续搂着赏月。

我望着他俩那黏贴得连风都透不过的小身板,暗叹,我果然是老了,过不了如此没羞没臊的小日子。

看戏

这临时将军府的风水有点迥异,继小五儿小六儿这对粘腻鸳鸯后又出了萧副将和姜溱这对腻歪水鸭。然后,今儿一早,我正帮范天涵系着衣带,庭院里就传来吵闹之声,我丢下范天涵便往外跑,边疆的日子太无聊了,一点点风吹,我就想草动。

我才绕出走廊,就撞到行色匆匆的姜溱,我俩对视良久,我在她脑门上感受到三姑六婆的光芒照四方。

声音的来源是庭院旁的一间小厢房,我俩望着紧阖上的门一阵泄气。忽地姜溱凑上去舔破窗纸,我问她道味道如何,她言尝起来像白芨的味道,白芨我舔过,当年我爹逼我学笛子时,白芨是用来粘笛膜的一种中药,把白芨舔湿,用其粘液涂抹笛孔四周,粘上笛膜,拉平笛膜。我吹出的笛声万分光怪陆离,但我爱上用手指按破贴好的笛膜之声,啵的一声,清脆可人。那段日子我养成了一个怪癖好:往往按破了笛膜再贴,贴好了按破。是故,我舔了很长一段时期的白芨,刚开始无甚味道,后来舔多了咸咸的十分恶心。

我俩就着她舔破的孔观察屋内的景象。

白然与一名女子正争吵着什么,该女子背对着我们,由其背影看来,她情绪万分激动,肩胛骨抽搐得厉害。

然后,平地里一声雷,二人吵着吵着忽然拥吻了起来,揉着彼此的身躯在屋内旋转。

我转头望姜溱,她望着我,眼神中传达着无声的信息:好霹雳的一出戏!

旋呀转呀的,该女子的脸就旋转到了我们正对面。又是平地里一声雷!

该女子的长相……呃……姣不好。

冬瓜脸,绿豆眼,大蒜鼻,整一个瓜果蔬菜。

姜溱趴在我耳边小声道:“姐姐,该女子怎地长得像遭过天谴呀?”

我不得不感叹,这孩子的评语简短有力,一语中的。

他们还在旋转着拥吻,一美一丑,突兀得让人心碎。

我俩哀伤地对视着彼此,用眼神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放开我们的美男子。

啪的一声把我俩从哀伤的沼泽中□,再望向那个孔,女子捂着脸,白然手高举在半空中,眼看又要落下一巴掌。

姜溱砰一声推开窗,斥道:“虽说她长得丑,但你也不能打人!”

窗一开,我袖内的银针随即天女散花般向着白然飞去,他一扬袖,悉数挡开,竟有几根针被他挡着反向射中天谴女子的手臂,她尖叫不停,我很是愧疚。

我潇洒地从窗户翻跃进房,正陶醉着我翩翩着地的优雅姿势时,姜溱推开门莲步轻移地进门,连发丝都不曾飘动一下。

娘亲的,输了!

“来者何人?”该天谴女子停下尖叫,喝斥道。声音倒也有几分威严。

“我是姜溱,这里的大夫,打小住山里,后来……”

“打住。”我拉下傻傻报家门的姜溱,道:“我们是见不得男子欺侮女子,特地来搭救你的。”

“夫人未免也管太多了。”白然挑眉望着我,倒也瞧不出来是个什么情绪。

我笑道:“今日无论你们是什么恩怨,给三分薄面我,莫要在将军府内滋事。要杀要剐,出了将军府你们随意,莫弄脏了我将军府才是。”

白然忽露出一笑,道:“既然将军夫人替你求情,你走罢,从今以后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轻易妥协让一屋子的人都显得十分无趣,戏也无法再唱下去。

该女子恨恨地剜了我一眼,掩面痛哭,夺门而出。

我很无奈,该女子大概与咬吕洞宾的那条狗甚为熟识。

既然戏已落幕,我与姜溱欠欠身准备告退,白然忽地叫住我道:“敢问夫人大名?”

我一怔,莫非他是被我的义薄云天所感动,决定不再把我当将军的附属品才问我名号?我当下觉得十分荣幸,于是抱拳道:“王清浅。”

这三字我念得掷地有声,觉得自己特别豪情万丈。

岂知这白然忽然冒出一句:“那我以后唤你清浅罢?”

我还没来得及反对,姜溱便露出厌恶的神情,一付“我早就察觉你不守妇道”的样子。

我只得道:“这恐怕不合适……”

“有甚不合适的,江湖儿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切莫计较那么多,你以后便唤我白大哥好了。”他道。

这就怪了,先前是谁和范天涵在饭桌上将军来将军去的,一转身忽地又不拘小节起来了。不过既然他搬出江湖儿女这一套来,我也不便多说甚,便道:“那白大哥还是唤我浅儿罢。”

我无法习惯除范天涵外之人唤我清浅,听着耳朵痒。

而我话音一落,白然便轻轻唤了一声“浅儿”,声音软得我觉得寒风瑟缩。

我抬眸望他,他冲我邪邪一笑,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勾搭的意味。

我忽地想起先前范天涵言白然其人十分孟浪风流,莫非他看上我了?再一想方才与他拥吻女子的姿色,内心一阵惆怅绝望。

我与姜溱出了房门,姜溱对我很是不满,一路不理不睬。我无奈地千般讨好:“姜溱,你今日可要上山采药?不如我与你一同去罢?”

她睨我一眼道:“不去了,浅儿姐姐。”

她那声浅儿姐姐叫得可真是尖酸刻薄。

我忒窝囊地胡乱解释道:“你莫要生气,我与白然亲近些,才好哄得他招安,你不知昨夜萧副将为了劝他招安都快磨破了嘴皮。”

她这才将信将疑道:“你可不能让将军蒙羞。”

我拍拍她肩膀道:“我对范天涵之心绝对日月可昭。”

姜溱现出被我感动的样子,羞答答道:“我对萧尔之心也是如此。”

我脱口而出道:“萧尔是何许人也?”

她用力推了我一把道:“萧副将啦!姐姐你取笑人家。”

我被人家推得倒退三步,人家还在原地娇羞跺步,我无甚委曲。

我回到房内时范天涵已着好衣裳,正拧了汗巾准备擦脸,我冲上去夺过他手上的汗巾,道:“我来。”

他耸耸肩,任我在他脸上胡乱抹一通,皱着鼻子笑道:“你方才可过足了你的戏瘾?”

我用力擦抹他的脸,泄气道:“都怨我现身太早,害戏提早落幕了。”

他挡开我的手拿下汗巾,顺手盖在我头上乱揉了一把,道:“唯恐天下不乱。”

娘亲,我美妙的发髻……

晌午,我路过庭院时见着白然坐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手掌发愣,我偏头望了他忧伤明媚纠结的阴阳脸,心下一阵不忍,莫非他在懊恼他今早打那女子的一掌?看来他也不是狼心狗肺之徒。

“你在作甚?”我决定善解人意一下来开导开导他,“为甚一直看着手掌?是否后悔了?”

他摊开手掌道:“我在看掌纹。书上言以我的掌纹,我将会有一妻三妾,而我现已有了三妾,不知一妻在哪?”

我这才发现他脚步丢了一本命相书,很是无语,摇摇头欲走开,他突然道:“浅儿,不如你来当我妻好了。”

我良久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许是我傻乎乎拍着耳朵的样子很可乐,白然笑得很是欢喜,他道:“浅儿,再拍便傻了,我与你说笑的,不过若你愿意,我也是可以考虑。”

……

若是杀人无罪,我要踢飞他的天灵盖。

抓奸

“王清浅!”范天涵沉着声音斥道,“为甚打人?”

我喝了口茶润嗓子道:“他欠揍。”

眼看范天涵已经要冒火,我才挤出可怜的脸道:“是他先动的手。”

他哼了一声,道:“是么?我怎见白然身上扎满了你的绣花针?”

我本想扑簌簌地挤出两滴泪的,无奈边疆天干气躁,眼眶干得很,任我手拧了半天大腿都只有龇牙咧嘴没有泪。于是我只得正色道:“我动手是为了自保。”

范天涵重重拍一下桌子,震得我的杯子跳了一跳,他道:“当时他毒发,如何威胁你性命?”

我撇嘴道:“若不是他毒发,我哪能扎他满身针?”

白然毒发时浑身无力,犹如一条软趴趴的蛇,在地上蠕动,形容甚是喜感。

范天涵冷冷地睥着我,道:“你到底是为甚与他起冲突?你身为汉族将领的妻室,言行举止代表的是整个民族,如何能无故打人?”

我尽力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来,道:“自然是他有错在先。他先是语言挑衅我,后忽然掏出一把明晃晃之物在我面前来回晃动,我一时冲动,遂与他打斗了起来,一开始我不敌他武功高强,还挨了几招,后他突然毒发,我便顺手扎了他几针。”

范天涵把我从凳子上拉起来,上下打量着我,口气甚是着急道:“你可有哪里受伤,甚明晃晃之物?”

我闪烁其词道:“并无大碍并无大碍。”

他打量够了才拧着眉问道:“甚明晃晃之物?”

我再次拧了一下大腿,这回眼眶总算湿了一湿,道:“一把……明晃晃且杀伤力十足的……铜镜。”

……

这桩事还是容我从头道来罢。

今个儿天还未亮,我便与姜溱去山中采草药,她言有一种草药仅在清晨时才发芽生长,日头一出就枯萎了,而这种草药是解白然的毒的药引子。我怕她一柔弱女子孤身在山里头不安全,便跟着去了。

我们很顺利地采到了那娇贵的草药,不瞒你说,那草药长得真是低调,就是一草的模样,也不晓得姜溱如何区别出它与其他草有甚不一样之处,我甚至怀疑她其实是为了让我崇拜她而在虚张声势,那其实就是一般的草。

回到府里天已经大光,姜溱去煮草药,她言该草药须在熬成后半个时辰内喝下去,让我去唤白然过来待命。

我到了白然门前,敲了敲门并没得到回应,便凑了耳朵到门上听,只听得里面传来女子的调笑声,嘻嘻哈哈的,很是银铃。

我用力地捶了好一会儿门,门才嘎吱一声打开,白然手扶着门框,半袒露着胸膛,笑着问我道:“浅儿,大清早你便来投怀送抱呀?”

我惦着脚望屋内,却甚也没看到。

我挡过他伸过来欲搭我肩的手,道:“你穿好衣裳后便过来厨房喝药,莫耽搁了。”

他点头道:“那你先去厨房等着我。”

我点头离开,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

我在长廊拐弯处环胸等着,这里是从白然房里出来的唯一通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须臾之后,小六儿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脸儿红扑扑。她见着我时吓得倒退了两步,垂着头不敢出声。

我几次张开欲斥责她都不知从何斥起,最终转身欲走,她却咚一下曲腿跪在我面前,拉着我裤腿抽噎着道:“夫人,小六儿知错了,求求你莫要告诉小五儿哥哥。”

我如此正义凛然的人,自然是断然地回绝了她。

正拉扯间,白然也出来了,他拉起跪在地上的小六儿,搂入怀中,对我示威道:“我们男欢女爱,又有甚错呢?”

我自然是没有立场去斥责他们的,仅是摇摇头道:“无甚错,白头偕老白头偕老,快跟我去喝药罢。”

但是小六儿却不依不饶地拉着我的袖子哀求道:“夫人,求你……”

我望着她楚楚可怜的小脸,忽觉一阵恶心,便用力扯回我的袖子,冷笑一声道:“莫非你还想一女侍二夫不是?”

啧啧啧,我觉得我此时的嘴脸必定很老鸨。

小六儿随着我扯袖子的力道一个踉跄,柔柔软软地倒入白然的怀中,哭得更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了。

我万分不解,她演得如此卖力又有何用,我抓又不是她和范天涵的奸。就在我犹豫是否要提醒她省点力气留着演给小五儿看时,白然忽然道:“浅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如此计较,令我不免要怀疑你是否妒忌我与她了。”

我双眼呆滞地望着他,心内一阵戚然,这少年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有臆想的毛病,未来的路如此之长,他可如何是好?

过不多时,姜溱等得不耐也寻来了,然后小五儿也出现了,整一个大团圆谢幕的景象。

接下来不免是一番真相大白,小五儿气得发抖,小六儿哭哭啼啼,白然却是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道:“小兄弟,你这小情人儿我也不要了,我见你也是情窦初开,给你个教训罢了,这天底下的女人,哪有个信得过的。”

小五儿冲上去欲与他拳脚相向,他侧身一闪,小五儿贴在柱子上缓缓滑下。

我实在看不过眼,便斥骂道:“原来堂堂白蒙族大将军也无非是个热衷于糟蹋良家妇女之徒,还道甚给个教训,真当足了自己慈悲济世,我看你也不过是年幼时遭过女子欺辱的可怜虫罢了。”

白然不怒反笑,忽地靠近我,道:“浅儿,你这付伶牙俐齿的模样倒是成功令我刮目相看,可有兴趣与我暗通款曲一番?我这人向来识世俗于无物,并不会介意你是有夫之妇的。”

我望着他近在眼前的俏脸,一拳抡过去,他轻巧地挡开了,且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小铜镜,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道:“瞧瞧你这恼羞成怒的小脸真是惹人疼哟。”

我生平首次恨自己没有盖世武功,无法一掌让他化成灰在尘世中轻舞飞扬。

场面僵持不下,忽地,情势峰回路转,铜镜从白然手中脱落,咚一下砸在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姜溱脚背上,她哇哇叫起来。

白然摊在了地上,痛苦地蠕动着。

姜溱捂着脚背跳着道:“他毒发了。”

小五儿从地上爬起来要冲上去踹白然几脚,我阻住了他,道:“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为。”

语毕掏出绣花针,咻咻咻地飞了白然满身,拍拍手对姜溱道:“救人要紧,快去厨房把药端来。”

姜溱与小六儿往厨房跑去。

在等药的过程,我与小五儿坐在栏杆上,晃荡着脚欣赏扎满了针的白然在地上蠕动个不停,像只穿山甲。

范天涵见到的,便是我与小五儿幸灾乐祸的没心肺模样。确认白然喝下药后,我便被他拎回房教训了。

……我在还原事情真相给范天涵听时,自然是要加油添醋一番的。

“是故,我觉得白然罪有应得,我乃替天行道也。”我最后对范天涵总结道。

范天涵一时无语,半响才道:“且不管谁是谁非,你都不该多管闲事。从今往后,你莫接近白然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