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冰从小不缺钱,她缺的,只是爱与温存。

她的爱,都给了舞蹈。

遇到曲风后,就给了曲风。

曲风的琴声里有她的魂,她整颗心都被他的琴声收走了。永生不得释放。

六岁时,丹冰跟着奶奶去看了一场芭蕾舞剧——《吉赛尔》。

从此她就迷上了芭蕾。她知道她跳的那些原来不叫舞,吉赛尔才是有灵魂的舞蹈。

吉赛尔是一个鬼,跳舞的鬼。

她像梦境一样攫住了丹冰的心,从此她再不能离开舞蹈。

奶奶将她送进少年宫,学习扮天鹅,后来又进到剧院,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天鹅,天鹅与芭蕾有不解之缘。

每当穿上羽衣,她便着魔。

所有跳舞的人都有几分疯魔的。吉赛尔在死前也是发了狂。

吉赛尔对王子说:“你骗我,你不是王子,你是我的阿尔贝特,你把阿尔贝特还给我!”

王子不能还她,她便疯了,失心而死。

死后,加入到维丽丝中间去。

吉赛尔是一个鬼。维丽丝是一种鬼。跳舞的鬼。“在她们死去的心灵中,在她们死去的腿脚里,还燃烧着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释放的对舞蹈的激情。”

丹冰的腿脚里,也燃烧着那样的激情。它们从她的足尖里发出,抵在舞鞋冷硬的楦子上,柔软而痛楚。

从六岁扮天鹅,扮了十二年。

一天天地长大,自蛹至蛾,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今晚,才是第一次有机会登台独舞。不可失去的机会。

她睁开眼睛,清醒明亮,说:“没事,我还要飞呢。”

她还要飞。

她要打起精神对付今晚的这次单飞。

睁开眼时,她看到曲风跪在她的身边,他的手握着她的手,真好。

当人群散去,曲风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笑嘻嘻地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怎么报答你?”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灵魂深处去:“答应做我的男朋友。”

“哦,以身相许?”他邪邪地笑,“行,就让你做我的女朋友之一。”

她的血在瞬间凝结。这是一个混蛋!她想。可是她不能不爱这个混蛋。

她爱他,也希望他爱她。不是他习惯的那种爱,那种博爱或者滥爱;而是她追求的那种爱,专一而热烈,至死不渝。

如果不能得到,她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沉默,永生不让他知道;要么,死!

在此之前,她一直选用前者,什么也不对他说,无论接受与拒绝,都当作没发生;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无情与浪荡,可是,却一直以堂吉诃德挑战风车那样的热情去捍卫自己的爱,坚信什么样的心都有柔软的一面,终会被打动。她沉默地守护着少女最初也是最终的爱情,分分秒秒地关注,点点滴滴地奉献,期待他有一天终于会为她留意,为她动心,为她钟情。

可是现在,她已经等不到那一天,她只得当着他的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把骄傲的外衣在他面前剥落,让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她已经放弃沉默的保护了,如果一旦被拒绝,那么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他仍在吊儿郎当地追问:“怎么?行不行啊——做我女朋友之一?”

她忽地站起,摔上门,毅然转身离去。

曲风用心地拉着他的大提琴。

他从没有这样用心地拉过琴。他爱音乐,视为第二生命,每一次演出都很尽力。可是,直至今夜,他才真正觉得,他的琴声是有生命的,奔流着,倾诉着,宣泄着,流出霜天白夜,流出冷月清辉,流出漫天芦花如飞雪,流出点点沙汀若寒星。

他在琴声中注视着阮丹冰。刚才,她说出要他做她的男朋友时,她的眼睛闪着亮,可是,却不是热望,而是戒备和忧伤。好像不等他回答,她已经知道答案似的。当他到底还是说出了那个她怕听的答案,她眼中的光便熄灭了,她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她用这种冰冷来保护自己,却不知道,初结的冰是最易碎的呀。

她摔门而出,走得那么决绝。使他忽然打了个冷颤。他想起刚才握在他手中的她的小手,冷而香,没有一丝暖意。他有点后悔刚才面对女孩请求时自己那轻佻的答案,“女朋友之一”,在他,是权宜之计,可进可退;在她,却可能是比拒绝更加难受的巨大羞辱,因为玷污了她纯洁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刚才可能伤害了她。可是,这样的回答,已经是在努力将伤害降至最低。好在,那样的小女孩,爱也容易,忘也容易,受一点点伤也不一定是坏事吧?

平心而论,他不是不喜欢她。

她的青春,敏感,狂野,任性,以及才华横溢,对于他在在都是一种诱惑。

也是危险的警告——她不是一个可以玩的女子。

他非常喜欢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刻,但仅止于琴奏。当他弹起钢琴或者拉起大提琴,而她翩翩起舞,他便觉得生命是充盈的,喜悦的,优美而丰富。

然而一旦曲终,接着便是人散,否则不堪面对。

舞者和琴师的爱,永远是相望不相亲。

止于舞台。

台上的丹冰在旋转,永远没有尽头的旋转,仿佛穿上了传说中的红舞鞋。这也是芭蕾演员最考脚力的基本功,旋转的时候,脚尖不可离开原地半寸,就像一根针钉在罗盘上一样。

当她旋转至不可能的迅急,足尖迅速交替,缓下身形,不住地踏着小碎步一次又一次腾空,一次比一次慢,但是一次比一次高,无限忧伤留恋,羽毛颤动,若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她最后一次抬头,凝眸,樱唇将启,而双目微阖,正欲拼力一搏,作最后一次冲刺,一直冲到天上去……音乐戛然而止,天鹅猛地仆伏在地。

死一般寂静。

全场的人都忍不住身子向前轻轻一仆,似乎受到震荡。

在幽蓝的追影灯下,在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中,在全场几千双眼睛的注视里,天鹅双臂交叠,不断做出一个又一个优美哀婉的折腕动作,然后,蓦地一回头,眼神凝住,电光石火间,那用尽心力的一瞥,竟是凄绝艳绝。

曲风一惊,一声余响绕上屋梁,久久不绝。

而天鹅已经凄婉地收回眼光,亦收拢双臂,缓缓做出最后一个收场动作,合身倒伏,再不肯抬起头来。

大幕缓缓落下,观众忍不住全体起立,掌声雷动。

没有人看到,一滴泪自丹冰的眼角悄悄滑落。

冷的,寂寞如天鹅之死。

她再没有爬起来。

旋舞中,她早已心力俱竭,她的心已碎,魂已飞。

其实,早在大灯砸中她的时候,她的心就碎了。只是,她有强烈的心愿未了。就像那只中枪的天鹅,在临死之际焕发出生命最炽烈的渴望,誓要拼尽余力去完成生命的未完成之处:

一是要向她的爱表白;二是跳完这支舞。

她都做了,然后从从容容地,选择死亡。

在舞蹈和琴声中,凄美地死去。

或者,重生,化为天鹅。

台下的观众挡在幕布后不明所以。可是后台的人是看到的。曲风第一个发现情形不对,冲向台上的时候,已经太迟。

丹冰伏在那里,不语,亦不动,好像已经失去生的意志,再不愿看这个无情的世界一眼。

呼救声,尖叫声,喊声,哭声,顿时响成一片。团长嘶声叫着:“打120,叫救护车来,快,快!”

而台下掌声在继续。掌声中,观众忽然大声鼓噪起来,齐喊着一句话:“天鹅!天鹅!”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是丹冰化成了天鹅,还是天鹅飞进了丹冰?

就在大幕缓缓拉上的一刹那,一只天鹅自丹冰的身体中飞出,于众人的眼光与喧嚣声里,静静地飞出舞院。

天鹅之死。

可是,在丹冰倒地的时候,天鹅却活了。

用生命拼力一舞的丹冰,在曲终时化成了天鹅。

红舞鞋

〖月白的栀子花在夜晚妖娆地开放,缓缓吐出妖媚的芬芳,像精灵,有一种不出声的诱惑。

白色的香花在夜晚都是精灵,因为沾了月的光。

我用笔在花瓣上写字,用笔尖刺破手指,让血滴在花瓣上,让我的血使她复活,让她的香告诉你我的心。

我把带着我心跳的桅子花放在你的琴台上,让花香陪你在暗夜静坐。

暗夜静坐的你的身影是多么美丽,让我心醉。

我想跳舞。穿上红舞鞋,舞至死,死在你的琴声里,你的怀抱中。

当我死后,你会替我脱下红舞鞋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从没有过红色的舞鞋,她的鞋子都是白色的,软缎,系着长长的带子,一层层缠缚,像女子痴缠的心。

当她摔倒在舞台上,是曲风第一个抱起了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了一个所有人都莫名所以却不知阻拦的动作——替她轻柔地脱下舞鞋。

人们把这看成紧急抢救中一个奇怪的步骤,没有给予深究。倒是曲风自己在事后反常地想了很久,这是因为他在脱下舞鞋后还做了个更奇怪的动作——将鞋子顺手揣进了口袋。当时的场面太混乱,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举动,否则大概是要议论上一阵子的,至少也给他安上一个暗恋的绮名。

曲风是在一周后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那对鞋子的,他深深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脱下丹冰的舞鞋,更不明白怎么竟会将她揣进口袋里。触到鞋里的楦子时,他心底流过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触到了丹冰柔软的痛楚。

每个跳足尖舞的女孩子都会流血,浸湿一双又一双舞鞋。

这是丹冰的第几十双鞋子?

丹冰从六岁始跳舞,就算一年两双吧,十二年,也总有二三十双了吧?

这一双落到了他的手上。

不必还给她了,丹冰已经不需要再穿鞋子。

丹冰不需要再穿鞋子了。

她被送进医院的第三天,医生宣布:诊断证明丹冰脑部受到重创,淤血不能排除,导致神经坏死。虽然呼吸还在,但是大脑活动已经停止。换言之,她成了植物人,将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顿时,奶奶尖利的嘶叫划破了整个医院长廊:“不可能!我孙女儿是舞蹈家,她怎么会变成植物人?你们有没有弄错?你们快让她站起来,站起来呀!”

可是丹冰再也站不起来了。

奶奶却扶着墙坐倒了:“冰冰呀冰冰,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呀!你是要跳天鹅的,你要成为大舞蹈家的,你怎么不起来跳呀?你起来呀,你跳呀,跳天鹅给奶奶看呀。冰冰呀,奶奶的心里疼呀,奶奶怕呀,你不要吓奶奶,你起来呀,跳舞呀,跳天鹅呀……”

奶奶的哭诉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落了泪。剧团的女孩们更是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跳舞的女孩子以身体灵活柔软为己任,然而丹冰,却要从此成为一个僵硬呆板、没有生气的植物人。怎样的讽刺?怎样的残忍?

医生们见多不怪,却也为这个太过年轻的美丽女孩感到惋惜,他们带着责备的口气问团长:病人受创的第一时间,为什么不马上送到医院里来呢?以致贻误就治良机,让淤血聚积。

当听到团长关于丹冰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妥是在演出结束后才真正晕倒的答案时,他们目瞪口呆,完全不可置信,连连说:这不可能,以脑部的伤裂情况来看,她当时就应该彻底昏迷,根本没有能力再站起来,更何况还要做剧烈运动,跳完一场舞。

回到剧团,所有人都沉重得吃不下饭。团长一个劲儿说:“是我耽误了她,医生说,我该早点儿把她送医院的。”

是该早一点儿发现玄机的。

在演出前一晚,剧团有个酒会,专为招待媒体。丹冰穿着缀亮片的露背晚礼服,异常美艳高贵,像个公主,这是她第一次做主角,可是眉宇间毫无喜悦之色。高脚酒杯,曳地长裙,穿行在人群间,迷乱地应对着迎面遇到的客人,并答记者问:

“我是一个舞者,只是一个舞者。”

“结婚很遥远,男朋友更远。恋爱近一些。在哪里?”

“今天几号了?双日我不谈舞蹈。”

“死亡是美丽的,尤其天鹅之死。我死后会化做天鹅。”

一语成谶。

当时还只道她没有经验,不擅应对。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有预兆。

团长内疚得连夜打了辞职报告。但是上头没有批。领导当晚也在剧院,坐在前排最好的位子观看演出。他们亲眼看到,丹冰跳得相当好,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她演活了那只天鹅,却演死了她自己。

阮丹冰病状在医学界引起了哗然大波,多家医院的脑科专家为此举行了一次专门会诊,得出结论是:这样的重创下没有人可以重新站起来,除非有替身。换言之,表演《天鹅之死》的人,不可能是受伤后的阮丹冰。

团长已经完全失去思辨能力,只是喃喃地说:“不可能站起来?那跳舞的人是谁?我明明亲眼看到丹冰好好地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我还要飞。不是阮丹冰,那是谁?谁在跳舞?”

曲风更是深为困扰,事发后,有记者追着他问:“请问是什么力量促使阮丹冰那样勇敢?她是不是爱上了你?”

“爱?”曲风只觉荒诞,“这是小说里才有的词汇。”

他对丹冰感到深深的感激和歉疚,可是他不觉得这与“爱”有什么关系。太多的感情游戏早已使他对爱麻木,他的名言是:“香烟我只抽‘骆驼’,女朋友却是越多越好。”他和各色各样的美女约会,拍拖,给她们送花,却从不对任何一个人说爱。因为不相信。

为了逃避记者的追踪,他不得不请了一个星期假要求休息。

团长很能体会他的感受,一声不吭就给开了条子。

曲风在家里整整懒了一星期,吃泡面,喝啤酒,颓废得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女朋友们打电话来,他接也不接,有人敲门,也不开。

柴可夫斯基放得震天响,来人不会不知道他在家,便一个劲儿坚持不懈地敲。

他听到,也当没听到,只把音乐开得更大声。

门外的人终于泄气了,却地,自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他看一眼信封,知道是化妆师小林,便又随手丢开了。

一连七天。

空的酒瓶子渐渐堆满了屋子,泡面也都吃完了,他终于不得不起床,想出去再买一些来。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那双鞋。

曲风把那双鞋子托在手上端详良久,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扔吧,不合适,藏起来,更不合适。

最后,他把它们放在了琴台上,那盆栀子花的旁边。

当夜,栀子就开花了。开在月光下,花瓣晶莹透剔,像少女的皮肤般娇艳,香气浓郁而不安分,蠢蠢欲动,就仿佛有个精灵躲在里面似的。

曲风站在窗前深深地嗅着,从不曾发现花朵原来是这样美丽。

在花香和风里,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有关一朵花的心事,一个舞姿,一个眼风,一个媚影。但是他想不分明,生平接触的女孩子太多了,谁知道谁才是谁的心痛呢?

曲风并不知道栀子是丹冰送给他的。

他甚至没注意什么时候琴房里多了那么一盆花。

是同事们先发现的,打招呼说:“噢,你养了盆栀子。”

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琴台上有了盆花,叫做栀子。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这儿,却没想过。

当然也不记得给花浇水。可是花依然长势很好。绿叶榛榛的。

每个人经过,都会说:“曲风,你这盆花不错。”

“噢,不错。”他随口应着,时间久了,便成了习惯。开始记得自己有那样的一盆花,叫栀子。

到了冬天,放假前,剧团发年货,他叫了出租车来拉。同事们好心地叮嘱:“把花也搬回去吧,不然一个节过完,没人给它浇水,该渴死了。”

曲风答应着,便把花搬回了家。天天看着,就也记起了浇水。却仍没有想过,这盆花到底是哪里来的,在今天之前,又是谁一直在为它浇水。

再上班时,团长告诉他丹冰已经出院,回到家里。

“因为她那种情况,你也知道,住不住院都是一样,尽人力而听天命,捱日子罢了。”团长说,他在这一周里好像老了许多,鬓角有白头发了。

曲风也是黯然,看着壁上一幅《红舞鞋》的宣传画,久久没有说话。

《红舞鞋》是一个很著名的舞剧,每个舞蹈演员都喜欢拿它来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