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的时候,青海此次出兵的将军们都在场。即便是这些久经沙场的猛将听到这个消息,也是脸色惨白,久久没能说出来一句话。最后,还是梁少卿惊恐的叫道:“那些人,他们还是人吗?”

当然是人,而且还很快就会活生生的挥舞着战刀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诸葛玥不由得想起离开青海时,楚乔说的话。她说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役,不是塞外的犬戎人和燕北燕洵的争斗,而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冲击,是野蛮向文明发起的一场血腥杀戮。在这场战争里,没有人会渔翁得利,没有人可以黄雀在后。一旦犬戎人占了上风,就算最后他们能在燕北衰弱之后得到一些甜土和好处,那也必将为之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那一刻,他突然深深的明白了。

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任何内部的争斗都无异于自毁长城。面对凶悍的犬戎骑兵,面对残忍的作战方式,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没有人可以坐享其成。

北朔防御战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大胜,楚乔当年防守赤渡时发明的火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连续半个月的会战,犬戎人死伤惨重。终于黑水部首先败溃,黑水部首领萧达寒率部潜逃,将犬戎左翼暴露在联军的攻势之下。楚乔抓住机会,捣毁了他们的侧翼防布,刺穿了整个左侧的防线,使之和中军阻隔,完全陷入瘫痪状态。再顺势进攻,犬戎人终于在半月之后,兵败如山倒,剩下的七十万大军像是得了瘟疫一样,在各部的率领之下,仓皇分散逃跑。

楚乔顿时下令,联军分兵为青海、卞唐、北地赵彻,北地赵飏、怀宋、大燕和燕北本地守军,兵分七路,紧随其后的追杀犬戎败军。

而诸葛玥负责的这一块战区,正是落日山脉,也是燕北高原的重心之一。

“报——”

一路探马迅速回转,马上的斥候翻身跃下,手拿一物,高声说道:“王,尚慎一代的战役并未结束,此次燕军只来了三千骑兵,带兵的,是大燕皇帝。”

“燕洵?”

诸葛玥眉梢一挑,低头看去,斥候手里拿的果然是燕洵的金箭。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那只箭,眉头轻蹙,静静不语。梁少卿站在他的身边,闻言说道:“他怎么会来?还只带了这少的人?”

“马上传令月七将军,再投入两个骑兵队,攻打犬戎人的主帐。无论如何,要探明此次犬戎领军的首领身份。”

“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夜已经深了,厮杀声如雷,月亮升起,又渐渐落下。整整一夜,诸葛玥坐在帐中没有休息,天明之前,月七的战报终于传来,几乎可以有八层肯定,此次坐镇犬戎中军大营的,正是现任的犬戎大汗王。

诸葛玥嘴角牵起,淡淡一笑,难怪,原来是狼王在此,难怪燕洵要亲自出手,带着精兵而来了。

“备甲!”

诸葛玥站起身来,立刻就有亲卫为他准备好铠甲战袍。

青海王一身苍青色的铠甲,身披铁灰色披风,手拿战刀,跨上战马。呜呜的军号声顿时响起,梁少卿从自己的大帐里跑出来,激动的抓住他的马缰,大叫道:“殿下,你可不能犯傻呀,小乔特意嘱咐过,不许你冲锋陷阵的!”

诸葛玥无奈的瞅着他,对着左右一摆手,顿时就有人上来驾着梁大学士,往大帐里走去。

“你你你,你太讲信用啦!说过的话也不算!小乔会骂死我的!”

喊声如杀猪一般凄厉,连战场上正在作战的士兵听了都为之一震。

诸葛玥静静的转头看向前面一片红光的战场,沉声说道:“出发。”

大军呼啸而过,千军万马齐声奔驰。

而此刻,就在不远处,有人来到燕洵的身侧,低声说道:“皇上,青海王亲自带兵来了。”

“是吗?”

燕洵淡淡应了一声,随即眉梢一挑,不知为何,竟染上了一抹少年般俊秀的风发意气。语调坚韧的说道:“一定要抢在青海军之前,将犬戎汗王拿下。”

“末将遵命!”

大军迅速开拔,蹄声如雷,卷起滚滚烟尘。

第七章 轮回

——【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

“前方来人可是青海王?”

阿精纵马驰骋,扬声问道,却听不见对面有什么回应。只见犬戎人的军阵像是被拦腰砍断的瓜果,一名身穿苍青色战甲的男子挥刀猛砍,因为离的远,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容,只见他刀法精湛,武艺超群,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就这么杀将而来,将犬戎人的军队打的四分五裂。

“陛下,对面来的可能是青海王诸葛玥的军队。”

燕洵眉梢轻挑,看着这个和自己做对了一辈子的老对手,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已消失了很久的少年豪气。长笑一声,策马而上,朗声说道:“那就过去会会他。”

此时的战场已经是一片混乱,犬戎人被逼到绝境,发了疯一样,打的毫无章法。青海和大燕的将军们看着他们的主帅就这么如离弦的箭一样的往前冲,一个个惊得差点没从马上跳下去。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皇上(王)从来没这样过啊?这么不顾自身安全,这么不顾大局,这么草率冒进,这么这么……

这些人已经想不出什么别的词了,只能玩命的跟在后面,却仍旧追不上前面那个所向披靡的身影。

两人本就是武艺高强之人,又都是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的脾气上来,都以为自己是天上地下所向无敌。一生做冤家对头,这会哪能在老对手面前败下阵来。

鲜血和尸体铺满大地,鲜血横流,染红茫茫雪原。诸葛玥和燕洵对向冲杀,一路奔驰,如两尊地狱魔王,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无人能堪当一合之将。犬戎人被他们吓破了胆,刚开始的时候还想将这两个一看就是大官的不知死活的家伙围死,可是渐渐的,却成了他们两人在后面追赶,几千人在前面逃跑的局面。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后续大军相继围上来,犬戎人不敌,向北仓皇逃去。诸葛玥和燕洵见了,顿时拍马上前,率军拼杀,谁也不肯放过这个擒拿犬戎大汗王的机会。

从深夜杀到黎明,从黎明杀到黄昏,又从黄昏杀到深夜。大地如同狰狞的野兽,马蹄踩在上面,发出隆隆的声响,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在那两个巍巍如天神的男人的带领下,对溃败的犬戎人穷追不舍。

苍茫的雪原一片银白,犬戎人终于被围困在一方狭窄的小山丘上,大燕的骑兵如今还在身边的只有不到二十人,其余的都跟诸葛玥的人马去围困山丘了。燕洵杀了一夜,手臂和大腿上多处负伤,饥饿流血,不得不下场休息。

诸葛玥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是他向来偏激任性,不肯疗伤,只是在马背上坐着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马蹄声从背后传来,燕洵那张冷冰冰的脸,顿时映入眼帘。

诸葛玥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解下腰间的酒囊,递了过去。

燕洵微微皱眉,也不接酒,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诸葛玥冷笑一声:“怎么,怕我毒死你?”

燕洵倒是很老实的点头:“是。”

“哼。”

诸葛玥冷哼一声,拿回酒囊就要打开木塞,谁知燕洵手长,伸过来一把夺去酒囊,打开木塞仰头就喝了一口。喝完之后擦了一下嘴,不屑的嘲讽道:“青海果然是穷乡僻壤,产的酒也是难喝至极。”

诸葛玥立刻还嘴道:“你会品酒吗?想必在你心里,最好的酒就是燕北烧刀子吧。”

于是,以此为开头,两个当今世上权柄最高的男人,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站在黑夜里斗起嘴来。

两人互相对望着,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只觉得对方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长得让人觉得舒服。

阿精站在燕洵背后,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暗暗道:我说大皇啊,我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能不能少说几句呀。

战事还在激烈的进行,午夜时分,犬戎人从西北突围,诸葛玥和燕洵再次带着人马在后面狂追。

追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燕洵左肩再次中箭,诸葛玥也伤了肩膀。就在这时,西南方突然蹄声滚滚,还没待派出探马查看,那伙人就已经和犬戎人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

合而围之,犬戎人终于全军覆没,中军阵营被突如其来的那一队人马剿灭。诸葛玥气的大骂,也顾不上燕洵了,火急火燎的赶上前去,想要看看这个卑鄙无耻的抢自己功劳的人是谁,却意外的看到了一名干练的女军官站在阵前清点战利品,见到他很淡然的说道:“这位是犬戎大汗,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自杀了。”

诸葛玥目瞪口呆,一身血污,讪讪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太自然的说道:“你怎么来了?”

楚乔微微挑眉,波澜不惊的看着他,说道:“梁少卿半夜逃出来报信给我,你说我怎么能不来?”

就在这时,马蹄声在身后缓缓响起,燕洵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身墨色铠甲已经多处破损,面色略显苍白,却仍旧笔挺。他站在诸葛玥旁边,无数的火把在周围燃起,却好似仍旧穿不透他周围的黑暗,他就那么淡淡的看着楚乔,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波动,可是双眼却好似夜幕下的海,漆黑一片,翻滚着深邃的漩涡。

比起诸葛玥身边护卫着庞大的军队,仅带了三千精兵的燕洵所受的伤要严重的多。此刻,他身上大小伤势众多,肩头更是插着一只断箭,鲜血淋漓,可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

嘈杂的声音充盈在双耳之中,有士兵的怒骂声,喝斥声,伤员的呻吟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北风吹过的呼号声,可是他们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深沉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像是黑夜里燃烧的火苗,就那么一星星的亮起来,渐成燎原之势。

“星儿。”

诸葛玥突然沉声说道,他跳下马背,很平静的说:“我先去看一下伤亡情况,楚皇受伤了,你找人处理一下。”

说罢,他就这样转身而去,任由自己的妻子和这个关系复杂莫测的男人站在漆黑的雪原之上。

很长一段时间,楚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是继十年前火雷垣一战之后,她和燕洵的第一次重逢。不是隔着刀山火海的厮杀军队,不是隔着人山人海的密麻阵营,不是隔着浩浩汤汤的沧浪大江,而是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只要抬着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眉毛眼睛,甚至能听得到胸膛下跳跃的心脏。

一时间,万水千山在脑海中呼啸而过,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浅薄。物是人非的苍凉,像是大火一样弥漫上来,让他们这一对本该是最熟悉的人陌生的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原来,时过境迁,真的是这世界上最狠的一个词。

燕洵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像是平静的海。很多人在周围走动,殷红的火把闪烁着,晃的他们的脸孔忽明忽暗。

仍旧是那双眉,仍旧是那双眼,仍旧是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可是那个人,却再也不是当初承诺要永远并肩一生相随的人。

能够体会那一刻的悲凉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语言在这时早已显得软弱无力。就好像火红的叶子,就算再是绚烂,也避免不了将要凋零的结局。天是黑的,大地是白的,仍旧是这片天空,仍旧是这方土地,仍旧是这个他们曾经梦想过千千万万遍的地方,可是为何,就连说一句话,都已经是那么艰难?

燕洵看着楚乔,有熊熊的火在她的背后燃起,她整个人都像是光明的神邸,有着他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热度。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很多年的那个大雪夜,在那个漆黑的牢房里,他们从墙壁的缝隙中艰难的伸出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也许,他们就像是两棵种子,能在冰天雪地中紧紧的抱成团,相互依偎着取暖,等待春天的来临。可是,当春天真的来临了,当他们互相扶持着破土而出之后,却发现,土地的养分远远无法供应他们两个一起生存。于是,终于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燕洵突然觉得累了,一颗心苍茫的像是神女峰上的积雪。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是在何种艰难的环境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累,他跟自己说,我该走了,于是,他就真的转过身,缓缓策马,将欲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极温暖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叫道:“燕洵!”

是的,是温暖,是一种消失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感觉,像是滚烫的温泉,一下子将冻僵的手伸进去,温暖的让人颤抖。

“燕洵,”她在他背后执着的叫道:“程远带着人就在我后面,估计很快就要到了。”

燕洵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勒住马缰,静静的站在那里。

“你受了伤,先处理一下,好吗?”

她从背后缓缓走过来,经过他的身边,走到他的面前,然后伸出手,拉住他的马缰,固执的问:“好吗?”

燕洵突然觉得有些苦涩,似乎从小到大,她总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几名医官背着药箱跑上前来,低着头站在她的身后。他一言不发的下了马,任由那些人为他处理伤口,为他上药包扎,箭矢被人拔出去,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忙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医官们满头大汗的退开,她却走过来,递给他那只鲜血淋漓的断箭。

那一刻,燕洵的心突然抽痛,他的眉轻轻蹙紧,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接,淡淡的说道:“仇家已死,不必再留着。”

是啊,这队犬戎人一个也没逃掉,连大汗王都死了,还有什么仇家。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要留着一切伤害过自己的兵器,直到报了仇,才会将那兵器毁掉。

原来,并不是完全忘了的。就算已经刻意不再去想,有些东西,有些岁月,还是从生命中走过,留下了刻骨的痕迹。

不知道站了多久,远处的风吹过来,带着燕北高原上特有的味道。

燕洵静静的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楚乔,他们离的那么近,好似微微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可是就是这么短短的距离,他却再也没有跨过去的机会了。他可以让天下人匍匐在他的脚下,他的刀锋可以征服每一寸不臣服于他的土地,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竭尽全力毁灭一切他不喜欢的东西。可是唯独面对着她,他无能为力。

有一种叫自嘲的东西,渐渐的在心底升起。

燕洵牵起嘴角,想要笑,却只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突然转过背脊,背影如巍峨的苍松,挺拔孤傲,却又坚强的好似能撑开天地。他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远去,步伐沉重,却越走越快。

“燕洵,保重身体!”

有人在背后轻唤,是谁在说话?她又在叫谁?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恍惚间,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被魏舒游砍断小指,她在夜里悲伤压抑的哭,一遍遍的轻唤着他的名字。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可是,终究再也没人这样唤他了,他是陛下,他是皇上,他是天子,他是朕,他是寡人,他是这天地的君主,却惟独丢失了名字。

燕洵,燕洵,你还在吗,你还好吗,你得到了一切,却又失去了什么,你真的快乐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一辈子,不是只有快乐就可以的,有些事,你做了未必快乐,可是你不做,却一定不会快乐。最起码,我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他越走越快,步伐坚定,背脊挺拔,他的手很有力,紧紧的抓住马缰,就那么跳上去。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看,心底钢铁般的防线被人硬生生的撕裂了一块,他要离开!马上!必须!立刻!

排山倒海的回忆呼啸着涌上来,那些被尘封了很多很多年的东西像是腐朽的枯树,就这样挣扎的爬上他的心口。他要压制,他要摆脱,他要将所有令他恶心的东西统统都甩掉!

软弱、悲伤、悔恨、踟蹰……

所有的所有,都不应该存在于他的身上!

可是,当所有的东西都离去之后,有两个字,却那么清晰那么清晰的蔓延上他的心,他的肺,他的喉管,他的嘴角。那两个字敲击着他的声带,几次将要跳出来。他紧紧的皱着眉,咬紧牙,像是嗜血的狼,眼睛泛着红色的光。

可是尽管这样,那个声音还是在胸腔里一遍一遍的横冲直撞,所有的回声都渐渐汇成了那两个字:

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没有人可以体会,没有人能够知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他深深的缓慢的呼吸,好似将那些东西一点点的咽下去一样。

好了,都结束了,不要再想,不要再看,不要再留恋。

走吧,离开吧,早已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将随着你的坚定而烟消云散,所有的记忆,都将随着岁月的流逝化成飞灰,所有的过去,都将被你遗忘,成为无所谓的尘埃。

好了,没事了,我是大燕的皇帝,我是他们的王,我坐拥万里江山,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

马蹄踏在冰冷的雪原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细小的冰棱飞溅着,一点一点的随着远去的人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前方光影弥漫,金黄色的战旗高高的飘扬,漆黑的苍鹰在旗帜上狰狞的招展着翅膀,那是他的军队,他的人马,他的天下。更是一把黄金打造的锁链,将他的人,他的心,他的一切一切,牢牢禁锢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容不得一丝半点的犹疑和徘徊。

终究,他是大燕的皇帝,在这座以良心和鲜血白骨堆积而成的江山上,他没有回头的资格。

于是,他真的就这样挺直背脊的走下去,不曾回头,一直不曾回头。

步伐坚定,眼锋如刀,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永远如钢铁般坚强勇韧,不会被任何磨难打倒。

那一刻,楚乔站在漫天的风雪中,看着燕洵的背影,突然间似乎领悟了什么。他的身侧有千千万万只火把,有千千万万的部下,有千千万万匍匐于地的随从,可是不知为何,她望着他,却觉得他的身影是那么的孤独。

也许,曾经的她真的是无法理解。

那种痛入骨髓的仇恨,那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耻辱,那八年来心心念念啃噬心肺的疼痛。她纵然一直在他身边,但却无法代他去痛去恨,如今回想,两个曾经一路扶持,誓言要一生不离弃的人走到今天这种地步,难道没有自己的原因吗?

她曾说过,不隐瞒,不欺骗,坦诚以待,永不怀疑。

可是她真的做到了吗?没有,她的容忍,她的纵容,她的退避,她的冷漠,终究让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说什么性格决定一切,说什么他会如此乃是命数使然,难道不是对自己的一种责任开脱吗?平心而论,在他慢慢转变,在他一点一点的越走越远的时候,她可有用尽全力的去阻止?可有竭尽所能的去挽回?可有正式的向他提出抗议,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没有,她只是在一切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才去怨他怪他,却并没有在之前作出什么实质性的努力。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她把她所认同所崇尚的一些理念当做理所应当,天真的以为别人也会这样想。却不知有些事情就如河道,不经常去疏通,不去维护,定会有决堤的那一天。

说到底,终究是他们太过年轻,那时的他们,对爱情一知半解,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维护这份爱恋。只固执的单纯的认定什么对对方是好的,就一声不吭的去做,却不明白,困难贫穷绝境仇恨都不是爱情的致命伤,毁灭爱情的真正杀手,是两个人忘记了如何去沟通。

岁月流逝,当此时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楚乔站在这里的时候,她突然能理解燕洵所做的一切。前世没有亲人,没有亲眼看着爱的人死去,所以她永远不会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疯狂的痛恨。如果现在,有人伤害诸葛玥,有人伤害云舟和珍珠,恐怕她的报复不会比燕洵好多少。

因为不是自己所爱,所以便无法感同身受。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天地苍茫茫一片,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燕洵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下,楚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少年的眼睛闪烁着明媚的阳光,嘴角高傲的挑起,有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意气。他弯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射向自己,擦颈而过,给了她一片重生的艳阳。

然后他轻挑眉梢,目光射过来,感兴趣的望着她。

须臾间的目光相接,好似铸成了漫长的一生一世,他在那一头,她在这一头,曾经的咫尺之地矗起了万仞高山,光影萦绕于睡梦之中,渐成巍峨的挺拔。恍惚间,又是那年的青草摇曳,虚空飘渺,仰头望去,仍旧是天蓝如镜,似乎可以倒映出年少单纯的脸。

依稀可看见时间在指缝间流逝,溯流而上,又是那年草长莺飞,阳光少年坐在茂密的树上,拾起一枚松果,打在女孩子的发髻上。女孩子怒气冲冲的回过头,举起一只中指,遥遥的比划。本来是骂人的嘲讽,对方却以为在道歉。岁月从“我会永远在你身边”走到了“我们从此一刀两断”,终于走到了无法再继续的终点。偶尔午夜梦回,忆起多年前那张年少天真的脸,已经模糊不清,看不清眉眼,只有那句在风中飘零的话,一直的回荡在耳边——“我再帮你一次,我就不姓燕!”

可是终究,还是忘记了赌气的誓言。就好像后来的承诺一样,被撕得支离破碎。

鬓发碎乱,眼梢清澈,画面古老而破旧,却依然纯洁恬淡。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远,只是那些记忆,藏于脑海深处,变成了寂寞的候鸟,徘徊不去,一直一直。终于,岁月对他们说,一切已经轮回。

大风吹来,她却不觉得冷,比起这个冰凉的尘世,她已经得到了太多太多。年轻时的伤怀渐渐远去,被灰尘覆盖,渐成看不清头脸的丰碑。往事如风,在半空中凌乱的飞舞,如同破碎的纸鸢,挣脱了线,一去不复返。

马蹄声在背后响起,她却没有回过头去。随后,一只有力的手臂一下环住了她的腰,就这样一点情面都不留的将她抱紧,男人黏醋的声音在耳畔酸溜溜的响起:“怎么?和老情人叙完旧了?”

楚乔回过头去,看着诸葛玥这段日子明显消瘦了的脸,突然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

诸葛玥顿时慌了,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这个时候的楚乔应该摆出秀丽王的架势和自己斗嘴才是,如今这个模样,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怎么了?”诸葛玥推她的肩,皱着眉,突然阴森森的沉声说道:“姓燕的欺负你了?”

楚乔也不说话,只是靠在他怀里。冷风中,她单薄的身材显得尤其消瘦。

某人突然就怒了,好你个燕洵,我好心好意把老婆借给你看一会,竟然敢欺负我的人?

诸葛玥推开楚乔,大步就向战马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去修理他!”

“别走。”

楚乔突然拉住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像是一只依靠大树的小草。风从远处吹来,卷起地上的埃埃积雪,诸葛玥无奈的转过身来,抱住自己的媳妇,哄孩子一样的小声说:“星儿,你怎么了?”

“我没事。”

楚乔摇了摇头:“就是有些想你了。”

月夜光淡,可是还是能看到某个人嘴角渐渐扯开的笑容。诸葛玥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喜悦,不想表现的那么明显。轻轻咳了一下嗓子,说道:“我才走几天,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没几天吗?”楚乔靠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说:“可是我怎么觉得已经好久好久了?”

诸葛玥笑的更开心的,低头在楚乔额头上吻了一吻:“好了,这里冷,我们回去吧。”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