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蝶褪尽,大字毕现时,他忽觉一股无明业火直窜眉梢。
拳头出奇的痒。
他冲进慕辰的营帐时,见到陶蓁帮慕辰端药,手骨关节被他捏得啪啪作响。
“小陶,我有话和他说。”阿忠不客气道。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小陶”相称。
待陶蓁前脚刚离开营帐,阿忠便指着帐外道:“那些烟花,是什么东西?”
慕辰道:“乌米尔的杰作。”
阿忠继续指着帐外,双目猩红:“为什么不让他带小陶走?你真的爱上小陶了吗?锦瑟为你吃了多少苦!你就这样忘记你的糟糠之妻了?”说着,挥起右拳,冲着慕辰的鼻子就是一记。
慕辰一把捉住他的拳头:“她是最美的女人,不是糟糠!”
阿忠甩出左手,在他的左肩捣了一拳,双手抓住慕辰的青袍衣襟:“那你就是好色了!”
慕辰道:“还有比锦瑟更好的颜色吗!”
阿忠怒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小陶!”
慕辰冷哼一声:“你就一点都不怜惜小陶吗?你可知她的艰难!”
阿忠一怔。
“她作为和亲公主远嫁,乌米尔却诈死骗她,别人怎么看她?你让她怎么跟他!我昏迷两年,她费尽心力打点殷王府的一切,连猫兔子都牺牲了。婚是父皇赐的,她从没问我要求过什么!”慕辰坚决道:“本王不会舍弃她。”
阿忠继续道:“锦瑟呢?她为了你向皇上委曲求全了多少次!她现在还在宫中受苦!”
慕辰丹凤美目中抬起,漆黑的眸子在微红的油灯光下影影绰绰,霎时间看,邪肆、萧杀如地狱中手持众生性命的阎罗。
“咱们浴血沙场,为的是什么?”慕辰冰玉似的声音如击顽石。
为的是保家卫国,更为羽翼丰满那日,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慕辰的白发在油灯的映耀下,闪烁着微微红光。
阿忠沉沉地道:“你说的对,换上我也会这样做,可是,一想到锦瑟,我就不得原谅你!”说完,掉头就走。
慕辰道:“回来。”
阿忠生疏地笑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您不是安排我今夜去红水河么?”
慕辰道:“刚看天象,南边有一团乌云,后天有大雨阻碍你的行程!”
阿忠笑道:“大雨?笑话,雪天的仗咱们没打过吗?”
“咱们没制造过洪水吗?”慕辰将轮椅摇上前去。
阿忠后退几步:“鞑子刚退回灿州,哪有时间挖水道制造洪水!”
说着,阿忠道:“我承认我兵法不如你,可那么小的仗,我也没少打过!而且,戚风已经往九鹜岭进发了,我身为副帅,岂能让人笑胆怯?”
“二万精兵哪能让你儿戏!”慕辰厉声道。
“那我就让你看看是不是儿戏!”阿忠转身就走。
慕辰心下一沉:从北面攻占九鹜岭的戚风率兵三万,从南边围剿的阿信率兵三万,守城的便只剩下六万。阿忠一旦失利,并无其他多余力量救援他。
阿忠率二万精兵,摸黑上了路,一路上,细雨蒙蒙如烟,辰军一路打杀过去,莫崖军狼狈逃窜过红水。
谁知乌米尔早就命人装了一万个沙袋,阻截了河道,辰军过不了河,被剩下的一半鞑子打个措手不及,两万辰军只得与一万鞑子军苦战,正在这时,假装逃跑的鞑子军绕道回来,将辰军双面夹击。
辰军虽比想象中顽强,却被夹击杀至不到一半。
大雨比想象中大得多。
山洪暴发。
两股军队都被淹入洪流中,一路顺水直至静阳,临近主战场。
鞑子军本以为可以顺流直下,从红河下游打到城外,迎面却冲上一支辰军。
“前面就是他们的大本营,我们没有退路了!”鞑子头领高喊着,越杀越勇。
那个高大的红袍身影,已十分勉强。似乎受了多处的伤,本来耍得白龙似的剑已成为蔫蔫白猫。
不远处的篷车之内,白袍人怒道:“不必管本帅,全都上!”
“大将军!”常衡道:“副帅重要,您比他更重要!”
慕辰道:“违令者斩!”
一干侍卫齐齐冲下去,仅剩下铜雀,仗剑守在他身边。
“快去。”慕辰道。
“我要保护王爷!”铜雀固执道。
慕辰挥起软剑,刷地一声,已落在铜雀的下巴上:“本帅说话不好使吗!”
已长成强壮青年的铜雀分明从那眼神中看到了不甘,手持长剑,留下一句:“王爷保重!“
雨,越下越大。
辰军头一次遭遇失败,慌了阵脚,人如泥,纷纷倒下。
鞑子越来越近。
慕辰在雨中,一手轻摇着羽扇,另一只手,紧紧捏着自己的白袍。袍下是毫无知的的双腿,任不远处血花飞溅,人头横飞,似乎,他都只得置身事外,他的手痒,他孱弱的心脏已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
羽扇落入泥中。
他一挥手,避雨的顶篷被砍断,倾盆大雨中,他催动轻了些的轮椅轮椅,挥起软剑,冲出松间,至显眼处。
慕辰的轮椅就这样伫立在山头。
雨,早已将他全身湿透,白袍贴在他清瘦的身躯上,他手杖软剑,一双凛凛寒目在雷闪电鸣中熠熠亮彻整个苍空。
他的周身似有一股强大的漩涡似的,冲上来的鞑子们手仗一把把明晃晃的带血长刀,反而不敢上前了。
他似天神,仿佛那轮椅是轩辕车,能霎时飞起。
他似夜鬼,仿佛那磷火似的丹凤目能燃烧一切,将万物焚毁。
他似幽灵,放佛那手中的不是软剑,却是一把巨大的灵物隐形了。
一帮人将他围在中间,无人敢动。
“来吧。”
慕辰平静地道。
雨打山石,雷打长空。
鞑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任头顶的大雨浇灌。
“别被他的架势骗了,他就是一个瘸子!”不知是哪个鞑子,似是为自己壮胆一般,大骂一声。依旧无人敢动。
“是啊!他就是一个瘫子!咱们上啊!”又有一人高呼。
还是无人敢动。
慕辰冷哼一声,细白的手一挥,软剑如千年的灵狐,噬向众人。
二十几个鞑子连手带刀纷纷落地。
软剑再回到慕辰手中时,已是血流横飞。
慕辰摇着轮椅向前几步,再挥软剑舞向众人,一干人纷纷倒下,终于有人醒悟过来,抄刀砍向他毫无知觉的双腿,他将轮椅迅速一转,躲了过去,那人捡起地上的一把刀,使劲全身力气向他的腰间砍去。
慕辰只得一提气,飞身旋下轮椅。
当一声,轮椅被劈成两截。
慕辰坐在泥泞的道上,挥刀从腰砍杀了这人,又一众鞑子冲上来。
慕辰勉力躲过一刀,又一刀,他浑身泥泞,白袍已雪泥遍布。
今生,他的软剑从未这样亢奋过,如他人。
慕辰知道,这辈子只此一次,他甚至会倒在这泥泞中,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可他将全部力量都投入在软剑上。
那灵狐如注入了神奇的灵力,扑,咬,抹,钻,啃,旋,一个又一个鞑子兵倒在地上。
然而,他的体力却越来越弱。
手臂中了一刀。
腰间中了一刀。
他毫无知觉的腿上,中衣已破碎不堪,不知何时,已被泥石刮得血迹淋漓。
他勉力刺杀了两个鞑子,一群鞑子却扑将上来。
“谁活捉我,可是头功。”慕辰大呼一声。
一众鞑子齐齐上前,却相互厮杀起来。
头功。
一帮人你推我,我杀你。
慕辰就这样坐在泥泞中澹然望着众人。
然而,鞑子们越打越烈,血肉横飞,甚至有人抄起他的一截轮椅,当了打人的家伙。
一个块头巨大的鞑子被扔了出去,砸在他身上。
他澹然挥起软剑。
众人依旧在斗,他卯力挥起软剑。
十几个鞑子倒下。
他气力全无,躺倒在泥泞中。
“哈哈哈,头功是我的!”
慕辰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鞑子挥刀狞笑而来,他的手却再也举不起刀剑。
锦瑟似乎在冲他微笑,小陶似乎在冲他顽皮地做鬼脸,母妃清冽的眸子,父皇怒视的面容…
他紧闭双目。
那鞑子将他用死人的衣服结结实实地绑了手。
那鞑子将他扛在肩头。
苍穹之上,雷声长鸣。
“轰——”
那鞑子大笑:“真他娘的轻!”说完,却将他抛了出去,他看到,那鞑子正站在雨中,浑身抽搐不止,似是已被电击。
慕辰筋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反绑着,在另一个山脚下的密林中,周身无数细密的小伤。双手被反绑。
可是,他的手腕太过清瘦,经过一番折腾,那绳子早已松懈,他将双手解出来,却发现,自己正面临另一个困境:行走。
雨停了,似乎山的那一头战事已止。
自己在山的这一边,身边无数灌木遮掩。
侍卫们,怕是早以为他被活捉了吧!
慕辰吃力地坐起来,打量着山下:常年打仗,四周早已荒无人烟,连草屋都没有。
他尝试着扭动着自己沉重的腰,抬头望着山顶。冷哼一声。
难不成让他爬上去!
他尝试着用手移了两步,毫无知觉的□像是沉重的麻袋。他双手伤痕累累,望着遥远的山头,终于知道这任务有多艰巨。
轰隆一声雷响,又一阵大雨劈头盖脸地落下。
倚梅宫
慕辰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皇不单是他母子两人的,却是宠极了他母子。
倚梅宫不如皇后住的朝鸾宫华丽,却是最清雅清冽的。
汉白玉的高台并无金漆绿画,只是镂刻了梅花和凤凰,却让人视觉上无比的清新舒服,登高望月,初春赏杜鹃,盛春了,桃花含笑,梨花雪白。入冬之后,在露台上张望大朵大朵的寒梅,如临仙境。花园后还有一个温泉池,浸泡在其中,解乏,活络血管。
慕辰成年后住的殷王府,花木的景致也大致依照此地而打造。温泉池却是没有的。
慕辰一两岁时,凌宛天每每下了朝,就来探望他们母子,帮杨德妃照料襁褓中慕辰。
“辰儿退烧了么?”
凌宛天通常一进宫就紧张地问。
通常是凌宛天早朝之前,只有两岁多的慕辰或又病了。凌宛天亲手抱着用层层包裹包住的孩儿,兜啊兜,逗他笑,哄他吃药。
这些慕辰都不记得了,依稀在他的印象中,却有父皇浓黑的胡子和笑脸,记忆中,父皇是个英俊的美男子,但是极爱各种美人,也留下也不少儿女。
听刘公公说,他不懂事的时候,还会笑,不会哭,他病得几乎要断气也不会哭。
慕辰唯一一次啼哭,还是他只有两个月大的时候,被假装来探望的皇后摔到地上时。
凌宛天早就想废后,因为皇后的父亲去世后,她的哥哥承担不起辅佐帝王的大任,皇后又如此嚣张跋扈,于是,凌宛天废了刘后,封了周雄彦的妹妹周贵妃为新皇后。
不是不想侧封慕辰的母亲杨德妃,凌宛天更想巩固自己刚登基之后的帝位。
慕辰稍大一些时,其他的妃嫔或者是为了巴结他母妃,或者是来搬弄是非。有时候会带着皇子或者小公主来玩。
慕辰坐在小椅子上,看他们玩。
云蕙公主说,六哥你陪我去玩麒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