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刚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阳就不见了!
“饿—!”被攻击的饿鬼众死伤过半,七倒八歪地发出嘶哑低沉的吼声,我擦着地向后挪,不知道是扑面而来的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因为实在心里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干呕起来,地上有很重的尘土气,我吸入喉咙里,又干又疼。
忽又听得道童惊呼一声:“雷鬼!”——随即半空中一道响雷震耳欲聋,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连忙抬头望去,虽然横七竖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个仍一手高高举着大斧的雷鬼,动作却僵住了,再看他的头,却被结实地扣上了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东西——
马桶?
我又被惊呆了,只见污浊肮脏之极的东西顺着他的颈肩往下淌……怎么回事?我把目光转向道童,只见他脸上的惊诧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更没有发觉到他的身后,一道白影鬼魅般飘然出现,道童还未发觉,就有一双尖利黑甲的苍白骨节瘦手轻轻从他脑后伸出,就那么一瞬间,我眼睁睁看见道童的脖子在那双手中好似轻轻一揉,那颗头,就像是摘下的一颗水果一样拿在手中了!
被扣上了污秽马桶的雷鬼,突然拼命惨叫挣扎起来,手里斧头始终没有松手,可一把就甩去了头上的马桶后,那头到身上竟‘滋滋’冒出青烟来,然后我就看着他在半空中像一条被撒了盐的蚯蚓一样,扭动着仿佛被烧灼着的身体,细鬼不知从哪跑出来大声嚷道:“春阳大人,这家伙已经解决了!”
“饿—饿—啊!”饿鬼众无意识地仍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行,眼看着那雷鬼渐渐不支,从半空掉下来了,恰好被饿鬼众围上去……而我借着雷电的白光中,看着春阳一手拎着道童软软耷拉的身体,他一身的白衣破损不堪,烧焦一大半还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摆,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头,那双眼睛还睁着,眉心的红痣依然显眼——
“桃月儿——”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个人被吓得跳起来:“啊!”猛回过头去,才看清是:“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着白底红边绣着红梅的棉袄,束着一丝不乱的包头
“月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么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头撞到三娘的怀里,环着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场。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头抚着我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
电闪雷鸣都一时间止歇了,四下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饿鬼们蠕行的细碎声和喊饿低吼声,这样的夜深人静处,听起来更加可怕!我虽然眼眶里泪水热滚滚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来,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过去看时,却见何大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那群饿鬼没有继续往前挤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板娘,多谢了。”春阳从半空中落到地面来,道童的头在他手中不停滴着血,那双眼睛还睁着,死时恐怕连痛都不晓得。
“不客气。”桃三娘对他这幅模样丝毫不意外,仍笑着答道:“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
……三娘说的是我吧,但我却一直盯着春阳的手,他一路走过来,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还拽在他手里,那下半截软软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条血道,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阳,他又恢复了那种不动声色的神色,在那站定,然后把道童的身体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往身后一扔,正好也丢到那一群饿鬼身上,我都不敢去看那群立刻聚集起来争抢尸体的黑糊糊身影,以及它们发出的咬嚼声响。
我畏惧地望了一眼春阳,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吓得我全身一震。
细鬼一跳一跳地跑过来:“春、春阳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道他解决那老道没有……”
春阳没有说话,反而抬起头看看天,我也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雳闪电,恢复宁寂的夜空中,重现出了那几点微弱的淡黄星光,寒风瑟瑟。
“你们如何招来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问道:“这样召来雷鬼的旁门左道,想抓你们两个回去炼丹不成?”
春阳抬起手,他那尖长黑色利甲的拇指顺势杵进道童头颅的耳孔中,头颅的鲜血染满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着头颅半晌:“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来跟班装样子的罢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修出这么一副童颜的人。”春阳冷哼一声,才把这头颅也往身后一扔。
后来,桃三娘告诉我,才知道这道童是专门靠炼煅妖鬼的精魂灵体做补药以延年益寿的道士……和我一样是人,但他少说也有几百岁了,修行的法术就跟那些传闻中吸取人精气的妖精一样,他则是靠汲取妖鬼的灵力为食……说来也是斩妖除魔的,但其实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经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里作诱饵,引妖鬼上钩的把戏,他们虽然不吃人、不杀人,但也从来都不救人。
“这么说,你也不担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春阳,不知怎么的,她那种目光让我心底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春阳正拉开衣袖验看自己手上的伤势,桃三娘的话让他微一怔:“担心什么?”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这道士的道行,惟恐稍有不慎两个一齐死在他手里,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开,孤自与他周旋,让你弟弟也可以有个逃生的间隙吧?”
春阳脸色一沉,但我看他紧抿着嘴转过去却没搭话。
“而且你还让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乱放了秋吾月,脱离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说到这,就停住了。
“可惜什么?”春阳神情惊疑望向桃三娘,但这一问也是多余的,接着他好像已经想到什么,回身就走,细鬼也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后面一叠声喊:“春阳大人,您这是去哪?”
春阳跑出两步却又站住,朝细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细鬼吓了一大跳,顿时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将要作法之时,燃犀大人就叫我等离开府上了,还、还说到哪家去抓个小孩儿来顶在头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总不能放着它们不管就走啊。”桃三娘无视春阳此时的急躁,反慢条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样的饿鬼众,满地淌着他们口中呕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轻轻掩住鼻子:“这些饿鬼根本吃不进东西,食物送到他们口里也没用。”
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但春阳却全身一震,猛转过头来,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诡魅的红光,凶狠地盯着桃三娘。
“怎么?小鬼?忌恨别人说起这些生为饿鬼的痛苦吗?”
桃三娘今天怎么看来与以往完全不同……她为什么对春阳说出这么刻薄刺人的话?我惊讶地看着她,再看看春阳。
“只不过你生有‘威德’,因此虽然身为饿鬼,却相貌、禀赋都比他们那样的‘无德无能’的低级饿鬼强大许多罢了。”桃三娘继续说道,她的口气带着轻蔑和傲慢。
我看见春阳的拳头都紧紧拧着,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还是他的指甲已经掐入掌心的肉里,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这样身份的眼里,三恶道中卑贱的众生比人间蝼蚁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阳不怒反笑,觑了一眼旁边不作声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备地盯住他,春阳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饭馆门口那两棵核桃树其中之一吧,怎么?也想要交手试试?”
“你错了小鬼,我并不为说你这个。”桃三娘打断了他的话,但目光却直望向远处:“你到人间寻供养血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既然你有足够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让自己到了这步田地,还对三恶道对人类苍生有怜悯心?……”说到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见了什么:“哎?你还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在做什么吧!”
春阳铁青了脸,不作声朝饿鬼众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挥手,便再不耽搁转头就朝来时的方向跑去,那细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诶?”我看着他的背影攸忽间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数不清数目的饿鬼,也一下子也不见了,只有地面一滩滩污浊的痕迹,我还是没明白,方才是怎么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阳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三娘?他怎么……?”我急得想跺脚,拽着她的衣袖问:“出了什么大事了么?三娘?”
桃三娘眉头微皱:“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阳看见他,气极了真闹出什么事来,别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们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开他,春阳要找他弟弟,也许还没我们快。”说着,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悠远传来熟悉的敲梆子声,已经三更了。
整座镇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异不绝的惊雷闪电给吓怕了,那雷电停歇这么久,镇上除了那敲梆声外,全是一片死寂。
夜很冷,都睡沉了吧?
这段路是通向哪儿?黑黢黢的前面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长。
跟着桃三娘的脚步,我也走得飞快而不费丝毫力,也不觉得冷,只是顶着‘呼呼’的风,刮得脸上木木的。
突然‘嗷—呜—’!
远处传来一声狼犬拖长的啸声
十一 雪花酥
昨夜里下了些小雪,现在那些屋瓦墙头上,上都有一层白白的雪霜。
冬日里虽然来往客人比平时少些,但欢香馆每日还是热热闹闹的。
大锅里刚刚熬好的腊八粥冒着腾腾的热气,我一边和三娘说着话,一边挨着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点心,烙的脂油饼,里面掺上切碎的虾米和干葱,油锅里一煎,青红色就显了,相间在酥黄的饼子上。
“好香!”我盯着锅里流着口水说。
桃三娘笑笑:“帮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干椒、芝麻盐、洋糖一块舂成末,就让你吃饼。”
“好!”我赶紧过去按着她说的去做。把小茴香、干椒混着芝麻盐、洋糖舂碎,这必定是要做椒盐馅儿的点心,但我其实不爱这种混杂了口味的,咸的我只喜欢芝麻饼或葱油饼,要不就是各种香甜的糖馅饼。
有人在里面喊:“两碗腊八粥!”
桃三娘便赶紧盛出来,配上事先装碟的冬芥菜让何大一齐端出去。
突然有个人‘噔噔噔’的从屋里走出来:“哎,三娘啊!”
我抬头一看,是个穿一身半新不旧红棉袄、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头上簪着绢花挽着不大庄重的松散斜髻,白细的面皮容长脸,嘴边一颗黑痣,原来是住在菜市那边,开一家‘悦记茶馆’的老板娘,人们都叫她陈大姐的,因为她夫家姓陈,丈夫名叫陈大悦的,那茶馆他们夫妻合伙开了也有好几年,陈大悦手艺不算好,但为人宽厚老实,因此镇上同辈的人都喊他陈大哥,陈大哥爱喊他媳妇叫大姐,因此镇上的人也就顺势地叫她陈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来不大熟络的,陈大姐为人也有点刁钻泼辣,我有时还听过邻居婶娘嚼舌根子说她风流什么的,怎么今日她突然来找三娘?
“诶?陈大姐早啊!”桃三娘显然也有些诧异,但连忙热情放下手里活计迎过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说三娘的手艺好,我还一直没福气尝过,今天来这一看,才知道真的传言不虚。”陈大姐满脸堆着笑说道。
“哎,哪儿的话。”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几个饼,拉起她的手:“来,我们屋里喝茶去。”
我看着她们进屋里,有点嘴馋三娘拿走的饼,一边手里舂着椒盐,一边朝屋里张望。
她们坐在柜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何大倒上热茶来,桃三娘请陈大姐喝口茶、尝尝刚出锅的热饼,那陈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时咱们街坊邻居的却也很少走动,今天来有点冒昧了。”说着,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嘴,‘啧’了一声:“其实我来,是有事请你桃三娘帮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问。
“这样的,我想请三娘帮我做二十斤点心,面酥果子什么的都行,只要甜的。”陈大姐又压低了声:“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们家乡下人古怪,本来送点心只是讨个意思,他们却非得要送点心果子。”
“呵,面点心才显得丰实嘛。陈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面点么?”桃三娘不在意地这么一说,陈大姐却好像被说着了什么心事似的,连忙接口道:“嗳,他那手艺粗啊,谁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点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儿的!今年中秋节,我们家还买了你两斤月饼呢。”
“那就谢谢了。”桃三娘只好点头答谢,并且给陈大姐杯里倒茶。
陈大姐又说笑了一些闲话,吃了个饼,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后院厨房来,我把舂好的椒盐馅儿给她看,桃三娘接着把些虾米脂油饼烙完:“月儿,今天你可得留在这帮三娘的忙了,待会午饭你拿几个饼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过来。”
“好。”我爽快答应。
我手里抱着一包饼兴冲冲地从欢香馆出来,正要往对面家跑去,这时候才是正午时分吧,柳青街上怎么也没个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满是厚厚的铅云,轻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绒毛般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赞叹地呼出一口白气:“好漂亮!”
斜刺里突然刮出股风,把我的额发吹得一乱,我循着风的方向下意识别过脸去,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过去的那一头,一位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怀里抱着个严严实实襁褓的女人走了过来。
我本不会留意她,因我闻着手里脂油饼热乎乎的香味,心里就迫不及待地要赶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饭呢,我低下头继续往家跑——
“小妹妹……”这个女人却先开口问我话了。
我只好收住脚,抬头看看她,不认识,这女人不是这一带的街坊,但看她一脸愁容,面色有点惨黄,双眼中间的眉头深深拧着,我有点害怕:“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着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头看看手里的襁褓。
这么冷的天还抱着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冻着?我疑惑地看着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襁褓:“能不能……”她把襁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让我看她的孩子:“这孩子饿了。”
孩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我一愣,难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么干净整齐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户人家媳妇的打扮!
可她乞求的那种目光,看着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的。
“这是油煎的脂油饼,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动吧?”我还是想推辞。
“可、可是这孩子饿了啊。”女人低头看着襁褓,更加显得不安地道:“他饿了,会哭……怎办?”她乞求地望着我。
我后退了一步,这女人愁苦着一张脸却越是凑近,我心里发毛起来,只得从包里抓出一个饼递过去。
女人伸出一只手接了饼,我回头拔腿就跑,径直跑回到家,关了院门进了屋里,娘看我的样子还很有点诧异道:“干嘛急急忙忙火烧屁股似的?”
我支吾几句过去了,过一会我又到院子里隔着矮墙向外张望,那奇怪女人已没了踪影……问我要东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细白面粉用洋糖、鸡蛋清、脂油和水拌匀揉好,然后印出花样,入笼屉蒸熟,桃三娘说这在北方叫甜饽饽,一笼屉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五斤来。
“陈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来问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来了?好像没听说过。”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红糖水拌着,是打算做红糖年糕的,听到我问,想了想:“我也不晓得她家的人,平时也没有交际过,只是认得罢了。其实,要说到生孩子送点心,我还听说有的地方是必须带一斤重的馒头二十个呢,上回金华来一客人,还说起过他们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还是生女,回娘家报喜就送公鸡或者母鸡去,娘家回礼些赤豆、糯米、红糖就行了。”
“可送红鸡蛋的还是最多吧?”我半懂不懂地说,帮着三娘,之后我们也忙了足有两个时辰,厨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着店面,到后院来也只能帮忙一些粗重的活,细致点做饭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时停时落,桃三娘让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点心送去悦记茶馆,并留我坐着喝碗腊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陈大姐随他一起急火火地回来了,陈大姐一进门就大声喊着桃三娘:“嗳!三娘啊,真是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桃三娘不知她什么事,赶紧起身去拉她过来坐。
“二十斤点心还不够!刚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话说啊,再要二十斤来。”陈大姐似乎有点懊丧的样子:“那就烦请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来的我都看过了,正好让我妹妹派来的人先带去了,他也说你做的桂花红糖年糕真是香!”
“这有什么难的,我再赶着做出来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儿一早我也肯定让伙计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嗳,那就劳累你啦!”陈大姐说完,也来不及喝一口水,就起身要走,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还得忙活一晚上啊。”我笑道。
桃三娘也摇头笑笑:“是啊,天色也晚了,你快回家,今天你也累了。”
我走出欢香馆,雪已经停了,柳青街上平铺的薄雪散发着淡淡的银光,风里有一种清冷而干净的气味。
第二天我提着篮子到菜市去买些糯米,经过悦记茶馆门前,陈大姐正倚着门边磕着瓜子,看店里的小杂役与门口一路过卖香油的老头在那讨价还价。
小杂役许是因为陈大姐看着他,所以一直较着劲要跟老头压个最低价,那老头有点不耐烦道:“买二斤香油罢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罢咧!罢咧!”
老头摆着手挑起担子就要走,小杂役为难地回头望望陈大姐,她‘呸’地把嘴里瓜子壳吐出老远:“给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说完,手里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转身进店里。
就我所知,悦记茶馆的生意只有夏季里最好,日阳炎热,街坊都愿意凑热闹到一处,喝茶吃点小食闲话一下,或过路的客商小贩也常常在店里歇脚的,但大冬天里冷,来菜市的人都少了,我这时望进他们店里,都是黑暗暗的,没半个客人的影。
我正要继续往前走去,却忽然发现悦记茶馆对面的街角下处,站着一个似曾见过的人,是昨日碰见过的那个抱着襁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与昨日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更略显苍白些,紧拧着眉头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着悦记茶馆的门里。
诶?那个女人怎么在这?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孩子那么小,她怎么还总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已经站有一阵子了……哎,好冷!我双手蜷在袖子里,缩了缩脖子,这么冷的天气,女人却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啊,看她穿的也不是很多。
我一边走一边这么想着,差点被地上凸出的石绊了一跤,就这么一低头再一抬头的功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可才这么一转眼,她竟然就不见了!
诶?哪去了?我循着街角四周一圈,却连她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见鬼了么?算了,和我也不相干的,赶紧去买糯米是正经。
我买完了糯米走回来,恰看见李二到悦记茶馆送那二十斤点心,陈大姐把他迎进店里去,我把糯米先拿回家,然后才去欢香馆。
欢香馆里烘起了一盆炭火,没什么客人,桃三娘刚点了一壶冰糖橘饼芽茶,正在那自坐着喝茶,看见我便招手让我到她旁边一张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这么悠闲?”我笑着道。
桃三娘给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赶着做那二十斤点心,直忙了半夜。”
她正说着,李二就回来了,把一些钱交给桃三娘,都是陈大姐的点心钱,桃三娘起身接了钱并收入柜台里:“说起来,最近没看见城外的狐家姐妹来买点心了。”
桃三娘说的狐家姐妹,我知指的是住在城外荒冢里的狐狸,据说已有几百年了,也不知她们一家共有几口,只晓得她们常到欢香馆来买点心,甜食尤其油炸得越酥香的,她们最爱吃,无非隔个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见她们其中某一个提着篮子来,有时是个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妖娆女子,有时是个年方及笄的绿衣丫鬟。
向来闷不作声的何大这时在旁搭了一句腔:“她们家有亲戚来了。”
“来了亲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没听说过的,远亲吧?”
我听着十分惊讶:“狐狸家也有亲戚?”
“没有谁是平白无故就能长出来的呀。”桃三娘对我的话也觉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亲人骨肉。”
“噢。”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喝完了茶,我随桃三娘到后院厨房去,院子里有一堆新买回的冬笋,我帮着桃三娘一起剥笋皮做糟冬笋,一直忙到午饭时,店里暂时没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饭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欢香馆,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应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腌冬芥菜配冬笋、腊肉炒一道菜,然后豆腐、酱菜苔梗点几滴麻油做一大碗汤,我和三娘坐一处吃饭。
店里忽进来两个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两个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来走了不少路,进来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给他们倒上茶,只听那年轻的说:“真是晦气!这大夫居然也回乡探亲去了,找不来大夫,回去可怎么交代?”
我心忖:“镇上明明有大夫,还要跑去很远的地方请么?”
那中年男人喝着热茶:“这方圆百里,只有他专治妇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么,家里那位姨娘的命还不知道如何呢。”
年轻人‘哼’了一声:“可不是么,磨死个人。”
“快随便吃点,赶回去是要紧。”中年男人说着,喊来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么,只让厨房尽快上两个菜。
桃三娘由着何大李二去张罗,自己仍坐着喝茶并看着我吃饭,又问我:“快过年了,你娘给你做什么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问:“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时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给你爹娘尝尝?”
我点头:“待会吃完了饭,三娘是不是还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酱油里放了贮存的霜雪水,味道就变好了。”
“今天的雪,还不够大。”桃三娘笑笑:“其实,要是嫌找干净雪太费事,也可以用腊月里的河水代替,贮存在埕子里,待到三伏天再拿出来做酸梅汤,也是极好的。”
“噢。”我惊叹地点头。
那二人匆匆吃完饭,结了帐便走了。
我起初也没在意,下午回到家里,却看见隔壁家的婶娘来我家串门子,正和我娘在那闲聊天,我给婶娘问声好,便惯常地坐到我娘身边替她弄些针线,那位婶娘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无意间说起悦记茶馆的陈大姐。
“哎!我说,最近听别人讲那陈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婶娘逮到新鲜事情,就会特别兴奋的样子,我娘摇摇头。
“那陈大姐啊,她家是宝应的嘛,她有个妹子比她小七八岁的,是在我们这里的王员外家当丫鬟的,后来没多久被王员外看上了,就开了脸做了房里人,本来我们也没人知道的,陈大姐好像跟这妹妹不好,我们常一处说话时,她也从来没提过,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们这里街坊还没人知道这事呢。”
“得了什么大病?”我娘奇道。
“咳,怀孕小产呗。”婶娘叹一句:“怀了个男胎呢,已经六个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气还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断地流,胎也下来了,可就是不见血住,把王员外气得在家里打鸡骂猴的,他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可两个儿子里大的那个只会吃喝玩乐不争气,小的那个才四岁,长得倒乖,可惜又从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员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兴旺呢,听说也挺宠这姑娘的。”
“血崩这症可不是玩儿的。”我娘摇头道。
诶……陈大姐不是说她妹妹要生孩子吗?我心里狐疑地想,还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点心要送去的,怎么这会子婶娘却说她妹妹小产了?
“我还听说啊,她妹妹怕不是因为怀了身孕让别的姨太太怨恨了,给她气受,或者吃的喝的里面动点手脚,哎,要说王员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这妹妹年纪又轻不知道稳重,难保的呢。”婶娘撇撇嘴。
说起来王员外,我知道的,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据说都有四五百亩,宅子也有好几处,最大的一幢自己住着,其余都放着收租,菜市那边有一家最大的茶庄也是他开的……说来真是奇了,昨天陈大姐来找桃三娘的时候,还说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贺礼除了面点果子其它一概不要,可按道理来哪会有这样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几句,她手里一直不停地给我缝着一件红的新棉袄,她说还好我长得慢,现身上这一件棉袄穿了两个冬天,今年才显得短了,所以赶着年前做完这件新的穿着过年便是,我看着娘手里快做好的棉袄,心里喜孜孜的,也就把婶娘刚才说陈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婶娘又扯了一会别的话,看窗户透进来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辞走了。
到了小秦淮桥边时,天空又开始飘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桥上的栏杆,还停着细粉一层的白,这雪要这么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桥,朝桥下张望,水面已经结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切澄净的颜色。
诶?那不是陈大姐么?远远就能看见她身上那半新不旧的红袄,在街道中间往这边走来,特别显眼,到这里上了桥,过去桥那边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欢香馆找三娘?